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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沉的夜幕中,雪亮的车灯破开黑暗,照亮周围沉默的园景与树影,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在院外停下。主驾驶座上的朔间零拨灭了车前灯,说:“到了,下车吧。”

外面又复归黑暗。后座上的大神晃牙和乙狩阿多尼斯有些紧张地对视一眼,右侧的晃牙便打开车门,两人跳下越野车,跟着他黑衣黑发的上司通过门口的身份验证,穿过庭院一路走进宅邸之内。

三人在通往宅内的小路上行走时,阿多尼斯拘谨地问:“朔间先生……我们还是不用进去了吧,在外面等就好……只是取文件而已。”

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自顾自地往前走:“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还是麻烦你们在客厅稍作等待。”他停了一下,说:“拿到文件后,请务必在明天规定的时间前递交。”

屋内一片漆黑,零打开玄关处的灯方便二人进来,顺便拿起遥控器拨了下客厅灯的档位,调成低档打开。一时之间昏暗的灯光亮起,照亮了这所宅邸一楼的客厅。晃牙和阿多尼斯看着零脱下大衣挂在架上,没有换鞋就径直走进屋内,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零看了看,说:“随便坐吧。”他走到柜边,取了两个玻璃杯,接了直饮水放在晃牙和阿多尼斯面前的茶几上,交待道:“我去取文件,你们喝口水稍等一下。”

他往楼梯走去,二楼楼梯口处的灯突然亮了。

晃牙和阿多愣了一下,他的上司来的时候并没有说有别人在。从走廊深处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黯淡的廊灯下他的金发闪着隐约的光芒。光线太暗了,二人又坐在一楼,并不能看清来人的样貌,却能感觉到逼人的贵气扑面而来。二人坐在质地良好的沙发上,不敢说话。

零停下了步伐,站在上楼的楼梯扶手旁,微微抬起头说:“薰君?你在啊。”

楼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位“薰君”走到明亮的地方——楼下三人这才看到他还穿着衬衫长裤,像也刚刚回来的样子。他笑吟吟道:“零君,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以自己敏锐的直觉,晃牙敢打赌,这位零口中的“薰君”在开口前,绝对往自己所在的这边扫视了一眼。那是极快的一瞥,没什么温度和感情,单纯只为了确认这里有旁人存在。

零也笑道:“有一些重要的文件明天开会急用,所以临时载下属来拿文件。介绍一下,这位是大神晃牙,这位是乙狩阿多尼斯,都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将。”

二人能感受到除了零红色的双眼凝视着他们,还有楼上那人轻飘飘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那人保持着方才得体的微笑,对他们说:“幸会。现在这么晚,还在帮零君处理工作,辛苦了。”

晃牙有些愣,答道:“没有……这是我们的分内事。”阿多尼斯接在他后面说:“谢谢您。能帮到朔间先生是我们的荣幸。”

“薰君”就这样俯身半趴在栏杆上,晃牙和阿多尼斯才注意到对方长得极美,哪怕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眉宇之间温柔又得体的神色。看得出来对方作为高位者养尊处优,又注重仪态举止尽量平易近人,过分逼人的贵气恰到好处地平衡为优雅的气场。这二人一个站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恰好在装潢豪华的室内形成犄角对立之势,隐约之中分割了房内的空间。

零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二人,笑道:“好了。这边也介绍一下薰君,羽风薰。他是我的——伴侣,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

羽风薰随着零的话,也大方地微笑着,扬起左手。一抹银光在他指间一闪而过。

虽说零的无名指上一直戴着银戒以彰显已婚身份,但是他的伴侣从未在公司的公开场合露过面,也从未听零提起过。内部上下众说纷纭,晃牙和阿多虽然早知道这件事,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今天碰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更不会想到零的配偶是位男性。

虽然长得再美,再引人注目,说到底还是男人。

在目前的法律和伦理下,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清这个情况——除非薰是比Rh阴性血还难见的,男性omega。几乎同时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晃牙和阿多尼斯不禁呼吸为之一滞,但是室内微凉的空气中只能闻到熏香即将散尽的残香,捕捉不到信息素的味道。

薰站在二楼,正想再说点什么,身上突然传来一声手机的震动提示音。他掏出手机,一边点亮屏幕一边往回走:“那,我这里还有事要处理,失陪了。”

等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内,零迈上楼梯。皮鞋踏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摩擦声,楼梯梯身也随着零的步伐轻轻地嘎嘎作响。他走到二楼楼口,在薰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向楼下二人嘱咐道:“稍等一下。”于是零也走进书房里,二楼亮起了第二盏灯。

主人都暂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了,一楼的气氛顿时和缓下来。晃牙小心地呼出一口气,和阿多尼斯交换了一个眼神,深肤的异国青年神色同样严肃。两人只消对视一眼,就能知道他们都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自己上司和上司伴侣的反应乍一看没什么问题,的确像一对工作忙碌的伴侣在刚刚到家时会发生的对话。但是无论是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和使用痕迹的室内陈设,还是二人对话时的气氛,细想都有些不寻常。

——与其说是共度余生的伴侣,不如说像是两个共居在这豪宅之内的室友。客气有余,亲密不足。

无需言语交流,二人迅速打定主意,眼观鼻鼻观心,离开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零把下属送走,再次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打开门,发现一楼客厅的灯又被打开了,正暗暗地亮着。刚刚回到自己卧室里的薰此刻换了一身居家服,正坐在餐厅吧台边上的高脚凳上,咔哧咔哧地咬着一个苹果。零也来到吧台边上,没有坐下,顺手拿起台上扣着的一个杯子接了水,仰头喝了半杯。吧台灯昏昧不明,却映得他的皮肤白得要发光。

薰看着零的喉结随着喝水的动静上下滚动,把苹果啃完扔进垃圾桶里。零喝完了水也没有坐下,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折射着灯光,在水中反了无数道,只是问:“你等到现在,有什么事要说?”

薰在凳子上转了转,歪头笑着说:“不愧是零君,和你说话不用费劲寒暄真好。——那不废话了,下个月你有空吗?”

零反应了一下,说:“有空。陪你回家。”

两个人都知道下个月是什么时候。结婚一年多,他们不过结婚纪念日,只一同和薰回羽风家过忌日。毕竟结婚纪念日是该两个人“单独”过的场合,不用向家里展示;而羽风家能见到二人的场合,能验证二人缔结的关系牢固程度的场合,就只有薰母亲的忌日了。

薰客客气气地笑道:“那麻烦零君了。我们提前两天回家,可以吗?”完全是签合同时和工作伙伴商量的语气。

零抬手把杯中的水喝光,说:“可以。但是如你所见,我最近有紧要的工作处理,忌日之后随时有可能提前回来,希望你不要介意。”他吸了吸鼻子,突然说:“等等。”

薰原本轻快应了“没问题”后正要从凳子上跳下来离开,闻言又坐了回去,问:“怎么了?”

零远远地指了下玄关处的日历:“味道,你易感期要到了,注意一下。还有,下个月回家的话,临时标记该重做了。”他看到薰的头发已经干了,又说:“今晚如果累了,就休息吧。改天等你有空再说。”

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片刻后说:“……就现在吧。”

零看着他低头不语,良久才道:“不必勉强。”

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空旷的宅内陷入静默,只能听到彼此轻轻的呼吸声。吧台灯的光线下微尘在其中飞舞飘落,照得薰脸上和脖颈上细细的汗毛都仔细可见。薰只是闭上眼睛,向着零露出了自己一侧脖子。他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听见零几乎察觉不到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抱歉。”然后他的视野便暗了下来。

零俯下身来,扶住薰身后吧台的桌沿。他一侧稍长的头发落下来,扫在薰的脖子上有些痒。紧张使薰浑身绷紧,零的呼吸落在肌肤上触感更加明显,甚至可以隐约感受到他身躯的温度。

他凑近薰耳边,轻轻地说:“放松一些。”

薰听了,也不自觉地跟着深呼吸。零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味道也被随之吸入鼻中,作为omega,他不可抵挡地对这股雪松的香气陷入一瞬的心醉神迷。就在这一瞬间,零凉而湿润的嘴唇贴了上来,稍尖的犬齿咬破腺体处薄薄的皮肤,叼住那处皮肉轻轻吮吸片刻,将信息素注入其中。

薰感觉仿佛自己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一小块皮肤了,高度紧张与被诱惑的心神荡漾相结合,令他头脑发昏,浑身发热发软,忍不住向后倚在桌边支撑身体,才不至于软滑下去。标记这样类似被捕猎的行为,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对薰来说却被拉伸到无限漫长,以至于在alpha犬齿下的omega还是难耐地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零直起身来拉开距离,看着半个人都已经靠在桌上的薰,说:“好了。”不知是不是呼吸所致,零的嘴唇在离开他耳边的腺体之后,还微微呼出了一口气,气息如同羽毛一样飘落在耳边。

听到零的声音,薰短暂出窍的灵魂这才被拉回来。等被临时标记的热度慢慢散去,他感觉到身体深处那种隐约的躁动感也随之退去,替代它的则是稳定又清爽的状态。临时标记的情况下双方的信息素都不会改变,但是在外人闻来alpha的信息素会完全遮蔽omega原有的气味,还是能免去不少麻烦。

零看到他睁开眼睛,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了,便转身走上楼梯,只留一句轻飘飘的“晚安”落在身后。薰又独自在吧台边坐了一会,等到淡淡的雪松味道和原本点过的熏香都散尽在深夜的空气里,才走回楼上。

结婚一年,本该早都熟悉这股味道了,薰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本该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毕竟有些记忆,自从高中三年级夏天那个台风席卷的夜晚过去,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了。要他去努力回想,只能想起逼仄空间里潮湿的空气和压抑纠缠的喘息,而这一切又化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那年受台风影响,薰所在的那座城市暴雨连绵,几乎从未停歇。暴雨多得不同寻常,但是并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工作秩序。他在漫长又凉爽的夏天里可谓如鱼得水,几乎要把整个假期都打发在和女孩子的约会上、家里给他见习练手的地下livehouse里。

还留在永无岛的薰除了偶尔烦恼家庭和学校的管教,大部分时候都过得相当快活。他不会想到隔壁班那个卓尔不群又张扬不羁的风云人物会和自己产生不必要的联系,更想不到他会在自己结束学业和进修以后成为安排好的结婚对象。

一切的开始是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livehouse里的电路设备因为连续降雨,终于在某次演出中途宣告罢工。场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薰原本正在角落里坐着玩手机,发现停电之后他担心场内的人群因为恐慌产生混乱,甚至引发更严重的恶性事件,便开始和别的工作人员一同极力协调引导人群疏散逃生。

没有扩音设备,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轻松。薰急得满头大汗,又被人来人往挤得站不住脚。他一个没注意,被经过的人推得差点栽倒。

现在的情况下,只要有第一个人摔倒,后面的人也会跟着被绊倒,再卷入后面人的脚步下,发生推搡踩踏。薰毫无防备,差点就要倒下去,一只有些凉的手拽住了他,把他一把拉了起来。

等薰重新站稳脚跟,发现拉住他的人黑发红眼,脸上卸完妆白得有些缺少血色,身上也换下了演出的服装,随便套着一件白衬衫——朔间零。

他知道零自己有在搞一支颇有名气的乐队,也知道零的乐队会在自己的livehouse常驻演出,但是他从未在学校外的场合和零打过交道。所以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零拉着他的手,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他脸上隐约的笑意。他低声道:“小老板,可要当心点啊。”薰只能尴尬地应道:“……朔间前辈,晚上好。”他隐约记得对方有一年交流经验,慎重起见还是选择了较为稳妥的叫法。

随便客套两句后,薰正要离开,却突然没由头地感觉到一股烦闷的燥热,他忍不住把衣领解开了一点。

零在匆忙中看了薰一眼,发现经过的有些人也对薰投来有些古怪的目光。他眉头皱了一下,问:“羽风君,问你个问题。”

薰抬眼看他,发现零用手掩着鼻子。他说:“你——分化了吗?”他有些愣,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便如实答道:“没……”

话音刚落,零那只凉凉的手又扣住了他的手腕,他只说了一句:“跟我来。”他拉着薰,在一片黑暗中贴着墙根逆人流而行。薰被他拽得有些跌跌撞撞的,在汹涌的声浪里喊道:“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已经黑漆漆的休息室门口,走廊上和休息室已经空无一人。零放开他,沉声说:“你分化了。”livehouse里又拥挤空气又不流通,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起,各种各样的信息素气味炖成一锅粥在场内反应发酵,在这种情况催动之下未分化的omega也随之觉醒,不自觉地慢慢散逸出芬芳的信息素来。

薰不傻,他听到零说的话就已经明白了情况。或许是吊桥效应,共同面对混乱的局面使他对零也多多少少产生了一些信任和依赖的心理,他问:“那我该做什么?”

零拿起手机,荧光屏上显示着omega紧急援助中心的拨号界面,免提话筒却传来连续的忙音,道:“现在外面交通瘫痪,只能靠你自己了。”他替薰打开休息室的门,把薰推进去,补充说:“在里面的柜子找有没有你能用的抑制剂,不会用给我打电话。”

薰被独自关在休息室里,初次分化的热潮席卷而来。后面的事情他就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大概是作为omega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发情期,在寻求门外的alpha帮助时失去理智,事态发展也就由此不再受任何人控制,只任凭本能驱动主宰。

哪怕对方表现得再冷静老成,归根结底还是个年轻的alpha,和初次分化的omega可谓是天雷勾动地火。薰最后听到的是零在俯下身前落在耳边的那句“抱歉”,随后激烈的交缠在他的意识中仿佛与那夜席卷天地的狂风疾雨化为一体。澎湃的雨声与呼啸的风声在地下漆黑一片的室内都清晰可闻,却丝毫无法撼动室内沉闷到凝固的空气。

雨落狂流之夜,与世隔绝的漆黑十小时,不仅是alpha给omega留下了标记,也从此扭转了零和薰的人生轨迹。

大概是标记引发的连锁反应,那晚在薰力尽昏睡过去后,一边小憩的零梦到了自己身侧的omega。那是由之前无数琐碎的身影织成的梦境,明明都是惊鸿一瞥、短暂掠过窗前的身影,却在这个夜晚纷纷从不经意记忆的角落中飞出。零睡得并不安稳,他清楚自己在做梦,隐约的惶惑总催促着他从梦中醒来。

但他还是睡着了,毕竟一旦醒来就要从隐秘的小小天地中走出来面对洪水滔天,在此之前不如短暂沉浸在这份幻梦带来的温柔之中。

薰醒来之后联系上了他的兄长。他失联一夜,家里人本就担心他,等身为alpha的兄长赶到事发现场之后很快就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上去面色更加可怕了。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帮忙把这件事压下了。就像发现家里的宠物猫狗到了年龄就开始胡乱纠缠,只能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把它们分开送去做绝育,兄长二话不说直接开车把两个偷尝禁果的高中生拉去医院,做了摘除标记的手术。

手术很短很快,没什么感觉。薰在进手术室之前和兄长交待了情况,对方听完叹了一口气说:“那时的场面,他能做的也是尽量理智的选择。……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也不会把事情告诉父亲。快要毕业了,有些事情你自己考虑。”

等薰的麻药过劲了,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看到零独自坐在外面,兄长不在。

信息素缔结的神秘契约消失了,薰抬手摸了摸脖子后面那处被纱布包扎的手术创口,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他想着零大概是做完了手术早早出来了,毕竟omega对于alpha的标记约束并没有那么强力,摘除估计也不怎么费劲。对方转眼看到他,难得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情。

薰注意到零的脸色苍白,眼下积着两块淡淡的乌青,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明明看上去整整齐齐,坐在那却像是一幅被昨晚的暴雨淋得湿透还没干的样子。他对上薰探寻的目光,说:“你哥哥临时有事先走了。他嘱咐你结束了就赶快回家。”

看着零的倦态,薰还想说点什么,零摆摆手打断道:“不用在意我。家里在催吧,回去了好好休息。”薰只好简单道别后转身离开。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零还独自坐在那里,孤零零的,身上的衬衫快要和背后的白墙融为一体。

薰就这样走了。却没有注意到,零在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后,不自觉摸了摸颈后腺体所在的地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多亏兄长帮忙打掩护,家人只当薰困在livehouse里一整晚受惊又疲惫,分化后状态不稳定去医院检查调整了一下。他在家蒙头大睡了好几天,再次揭开贴在颈后的纱布,那处小小的手术创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了淡色的疤痕。

除了这处疤痕,还有偶尔不时纷纷扰扰出现在梦里的雨声与狂风,好像他的生活又回归到原本的轨道上。回到学校后无事发生,薰还是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薰,零还是那个受追捧拥戴、少年意气的零,二人都非常有默契地不再发生不必要的接触。

他偶然在学校里见到零的场合,零也处在人群中心,表情沉静超脱到仿佛不处于人群焦点。而与零平日常挂在脸上那幅淡然的神情相比,那天他在黑暗中眼底腾跃的热烈笑意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大概已经一同随着疤痕的愈合,尽数留在那个雨夜里了。

毕业后各奔东西,薰在家里的安排下出国读书进修,他也不清楚零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这种处于关心与不关心之间摇摆的心态、想要以先前平常心态对待又忍不住去在意的矛盾,原本正要随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渐渐消磨殆尽,如同颈上那处无法完全消失的疤痕,变成高中青春岁月中不痛不痒、却又残存声色的一段回忆,但是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薰结束学业后回国,他在家吃喝睡躺了一个月,父亲把他叫到书房里,告诉他: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可以,但先得结婚。

薰对结婚没什么意见,也早有心理准备。他分化成omega以后,家里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因为这完全在他父兄的意料之中。家里不继承家业的末子在婚姻方面本来就是制衡交易用的棋子,性别差分只是决定了联姻对象的不同罢了。

婚姻的不自由对等交换其他方面的自由,薰觉得还挺合算。更何况他很清楚omega在社会上的地位处境尴尬又危险,结婚是家里出于苦心给他衣服内侧缝上的一道护身符——婚姻可以掩盖他的真实性别,也可以把他置于另外一位强有力alpha伴侣的保护之下。

所以薰同意了。当得知结婚对象是朔间零时,尽管正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对面,他还是忍不住和站在父亲身后的兄长震惊地对视一眼。——兄长的反应如出一辙,看来他也同样不知情。

父亲看到薰的反应,摘下眼镜审视对面的小儿子,“怎么了?”

薰再和兄长交换一个眼神,迅速冷静下来,回答道:“没有……只是他是我高中的隔壁班同学,听到了名字稍微有些惊讶,而已。”

父亲放下文件,薰隐约看到纸张上政府的徽记,“omega的婚配行为,要上报审核,再根据信息素采样分配适性最佳的结婚对象。我能够影响的只是筛选适配对象,另外在能力范围内调查对方的来历和可能对我们产生的影响。他是朔间家的当主,家族势力和个人条件无可挑剔,而我也正是考虑到了他和你履历重合,才最后敲定是他。——虽然只是曾经的同窗,但彼此有所了解,总比关于对方的品性一无所知就结婚好些。”

薰听着父亲的话,反复斟酌他的用词,心里突突狂跳,冷汗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父亲讲话的语调非常平稳,如果他调查到了零有摘除标记的履历和标记的对象,不该是这么淡定的反应。他顺从地说:“……我知道了。那朔间零他知道这件事吗?”

父亲从桌上拿起来一封烙着火漆章的黑色信封,慢条斯理地拿起拆信刀把厚实的暗纹信封一点点裁开,从光滑的桌面上把整个信封推过来。薰有点发抖地伸手拈起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印制精美的信笺。还未完全展开,他就在结尾落款处看到朔间零华丽的花体签名。

好吧,他把婚书都送过来了。

等到兄长抽空来找薰的时候,发现薰已经冷静了很多。薰看着兄长有些怀疑又有些担心的样子,说:“哥哥,别担心。我已经想通了。”

兄长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你已经想好该怎么做,我也就不废话了。——但是你确定,真的要和朔间零……?”

薰平静地说:“父亲根本不知情吧。他要是知道,根本就不会从备选对象里敲定零,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有理由拒绝。审核分配是与信息素适配度有关的,估计和以前的意外脱不了干系,对方多半也身不由己。只能说,实在太巧了。”

兄长看上去神色有些复杂,他踌躇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说:“不论我个人意见,朔间零的确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如果是他与你结合的话,相当于在原本的手术痕迹上重新标记,这样不过是恢复原状,对你身体的影响也会降到最低。——不论偶然还是必然,再也不用担心你之前的事情被父亲发现了。”

当新婚之夜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巧合带来的强烈不真实感还主宰着薰的头脑。他有些紧张地坐在客厅,观察着零的反应,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喝了些酒,但是比起略微的醉意,紧张还是让薰清醒异常。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慢悠悠地提着自己的旅行箱往楼梯上走去。他看到薰还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有些奇怪:“怎么不去休息?”

薰问:“我该去哪休息?”

零叹了口气,说:“二楼卧室是分开装修的。”说完他登上楼梯,走到二楼发现薰还坐在原地没动,索性把箱子先放在楼口,又从楼上下来,坐在薰对面。

客厅暖黄色的灯光打在零身上,他也没换衣服,抱臂靠在沙发上。 薰看着零这幅架势,只得说:“我只是还没适应和‘别人’一起生活……所以你放我自己坐一会就好,抱歉。”他措辞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因为零的确算不上“陌生人”。

零还是坐在对面没动,过了一会,突然说:“按你习惯的方式来就好。”薰原本盯着案几上花瓶里的鲜花发呆,听到零说话,抬起头来看他。

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平淡地宣布一个早就做好的决定。现在换了视角和身份再去端详零,薰发现零相比学生时代那种青涩又张扬、锐气毕露的美,已经在年龄增长中慢慢沉淀、内敛,现在更如同佳酿,愈久愈醇香。

零说:“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在意我,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酝酿措辞,手支在下巴上,虽然在对着薰说话,那双红色的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向哪里:“用餐也好、就寝也好、晚上回家也好,保持你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不必因为我的存在调整改变。以维持婚姻关系为前提,我会帮你最大限度地向你家里打掩护,需要标记掩盖的场合也是。……有交往对象也是,不需要担心我这边的问题。”

薰愣住了,他没想到朔间零对待这段关系的态度比他还消极,居然在名义上的新婚之夜开始假设出轨问题。沉默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像是要刻意消解此刻有些一言难尽的气氛:“那么,你也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在你需要的场合,我就是你的伴侣。希望我的存在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太多妨碍。”

零看向他,头顶吊灯的灯光映进他的双瞳之中,在里面摇曳着沉沉的光芒,像是孤零零的星子落进了深夜的大海。薰和他对视,突然觉得零的眼睛里面装着一眼看不透的夜晚,又隔着夜幕远远地酝酿着狂暴的风雨,雨幕再密集也不曾刺破深沉的夜幕半分。

他早已记不清几年前那晚具体的情形,毕竟那天早已和无数无足轻重的日子一同淡化在脑海深处。现在看着零红色的双眼,却隐约觉得在那片黑暗之中,笼罩在他身上的零注视自己时,大概也是一样的眼神。

——那场暴雨,或许从未结束。即使多年过去,雨夜依然停驻在零的眼底,好像从那天起便下进了他的心里。隔着那层淡薄又随意的外表、在昏暗的夜幕之下,暴雨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地下着,不知何时是尽头。

薰感到一阵隐隐的惶恐,好像自己已经揭开了幕布的一角,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又放下去。他不敢再想下去,正打算说点什么,就看到零的神色和缓了下来,接道:“……如果这样便好了。”

他说完这句,又补充说:“现在你可以去休息了吗?”

往后在这所宅邸的夜晚,都与第一晚几乎没什么区别。薰一个人躺在床上,房内的陈设装潢一如他在故宅里房间的样子,没有摆照片、没有另外一个人的痕迹,他和以前一样,睡前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然后入睡。

今晚胡思乱想的时候,薰突然想到什么,于是摸了摸脖子后面的腺体——刚刚做临时标记时,零的犬齿避开了那处疤痕所在的地方。

一如这处临时标记,零从未再提起过高三时的事情。

算了,薰闭上眼睛想道,零可能真的很不愿意和他结婚。不仅是厌恶家族政治婚姻,还有可恶的匹配机制,而测评下二人高的可怕的适性必然是拜那次短暂的结合所赐。

谁被年少轻狂时偶然犯下的错误绑定终身都会感到不平不快,那自然也就把它当作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雪藏了。

到了回家那天,因为通宵处理工作没睡,薰一上车就倒在后座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已经时至中午。睁开眼睛,灰色的车顶和关闭的天窗映入眼中,他短暂反应了片刻自己到底在哪里,就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块薄毯子,蜷卧在后座上。

他撑着爬起来,把毯子取下来放在一边。前面驾驶座上的零听到声响,“醒了?还有半小时就到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手边上有水。”

薰探头一看,驾驶座旁放了瓶没开封的水。他伸手拿过来,拧开喝了口,说:“谢了。”车里一时之间又陷入沉默,只有外面的风景在不断后退。薰想起来什么,突然说:“零君,靠边停一下。”

零把车停靠在路边。薰开门下车,利索地重新坐到副驾驶座上,说:“可以了,开车吧。”零没说什么,像是默许了这个行为。

又过了有十分钟,车开到到大门口,外面站着几个人像是在等候。零把车靠边停下,随手解开安全带。薰正要跟着解开,对方却突然凑过来。

眼前暗了下来,零挡住了薰身前的大半空间,淡淡的雪松气息飘过来,弥漫在方寸之间。他距离极近,平稳的呼吸拂在薰脸上,近得像是要接吻。薰被这一出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一时之间僵在座位上不得动弹。零却不要他配合做什么,低下头帮他解开了安全带。

薰听到零低声说:“你先下车。”他咔哒一下把安全带利落地解开,还顺便调整了一下座位方便他挪腿,补充道:“不要拿行李箱。”

好嘛,做戏就要做全套。他们谁都心照不宣:在正式到家前,做戏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薰的母亲去世后葬在了羽风家的家族墓地里。家族墓地和本宅距离很近,现在只有一些家中的长辈会留在那里,父亲、兄姐和薰都不怎么在本宅久居,往往只有家里有事才会回来住。穿着和服的仆人接过零手中的行李箱,恭敬地把二人引至已经收拾好的房间。与薰本人表现出的洋派作风不同,羽风家的本宅是经典的和式大宅,园林景致精美、充满传统趣味。穿过层层庭院和长廊,总算来到一处和室之前。仆人替他们把门打开,放下行李箱之后便告退了。

回到房间已经有一段时间,薰看上去还是有些出神。他坐在桌前端起杯子又放下,突然道:“这个房间……原本是我母亲的房间。我小时候和她一起住,后来她去世了,我长大了又不怎么回老宅,回来的时候就算收拾给我住了。”

零没接话,只是抬头看着他,像是等着薰继续说下去。

薰接道:“我母亲去世得早,我住这间房的次数两只手能数得过来。所以哪怕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还有我母亲存在过的痕迹,早都消失了。”确实,如他所言,这间房装饰古典简单,偌大的房内却空荡荡的,只布置着最基本的用品,像是为了他们回来才临时取出的。

说着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来,突然起身走到墙边。零看着他蹲在墙角翻翻找找,居然从地板夹缝的下面找到了什么。薰小心翼翼地把垫子掀起一角,从下面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拍立得,他回到桌边,把那张拍立得轻轻地放在桌上。

年代久远,拍立得的相纸已经发黄。但得益于保存小心,上面的影像还未完全褪色,依稀可以看见是一位年轻女性与一个孩子的合影。她蹲在孩子身后,扶住他的肩膀,两个人一起看向镜头。不知道是在哪里拍摄,背景一片漆黑——正是母亲和薰。

因为拍立得的成像特性,在光线条件不好的地方拍出的照片,即使刚刚印好都不太能看清人物的五官。现在这张照片更是如此,里面二人的面目都模糊得只剩下浅浅的痕迹。

薰小心翼翼地趴在桌上,对着那张拍立得看了半天,最后还是直起身来:“……算了。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

零凑过来端详了片刻后说:“……相纸背面,好像写了字。” 

墨水同样不经久,已经褪得看不清了。好在写字的人笔触较为纤细,笔尖在相纸上还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可以辨认。薰好像是头一次知道这件事,他把相纸轻轻拈起来,对着灯光辨认字迹。

看到他的反应,零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这个吗?”

薰说:“这张拍立得是我生日的时候在水族馆拍的。当时我觉得拍的不好看要丢掉,我母亲却把它收起来,告诉我在不见光的地方压一个月就会变得好看。——那是她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后来我不怎么回这里,即使知道它就在这里也没有心情再去找出来看。刚刚也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真的还在这里……”他好像已经看完了相纸后面的留言,把它又轻轻放下,只是又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

那片薄薄的相纸上,娟美的字体小小地写道:“薰,生日快乐。我能为你做的很少,但还是希望你健康、幸福。”其后缀着她随了夫姓的名字和时间。

零好像想到什么,说:“去年你生日那天,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薰也想起来,叹道:“啊……那天工作多到根本抽不出身,要不是手机软件提醒,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零说:“那今年的生日,可以一起过。我会提醒你。”

和家中长辈见面交谈、一同用餐并不算什么难事。到了晚上,预料之外的问题出现了:仆人只送来了一床被褥。薰洗完澡换上睡衣回来,打开门就发现一整床宽大的褥子铺在那里,零正在一边坐着看电脑,说:“被子也只有一床。”

薰听了掉头就走,拉开门又走出去,结果没几步又折回来。他感觉这样不好,又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辛苦经营,不能因为一床被子就露出马脚。零起身,从行李箱里拎出一件有些厚的大衣:“那这样,你盖被子,我盖衣服。晚上不要乱动。”

熄灯之后,室外墨一样浓的黑暗在瞬息之间占领涌入了这个房间,薰凭着记忆摸索着走到榻边,足尖触到被褥的质感后便慢慢地躺进被窝里。零已经躺好了,可以听到他在咫尺之外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种静默里,薰很快放松下来,困倦如同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的意识淹没,就这样睡着了。

零却一直没有睡着。换了陌生的环境、身边又有人,难以入眠是理所应当的。等身旁传来的呼吸逐渐悠长而平稳之后,他睁开眼睛,不再维持假寐的状态,只是调整成侧身而卧的姿势,注视着一边确实已经睡着的薰。

月上中天,室内被月光微微照亮了,也能看清在软被之中薰露出来的大半张脸。薰在睡着时难得会流露出孩子气的纯真,还有青年未褪的最后一点稚气,在卸去了平日心思的掩饰之后自然地洋溢在眉宇之间。大概在曾与母亲一同生活的室内让他隐约有一丝安全感,零从他脸上依稀窥见了拍立得上那男孩无忧自在的神情。

月光在薰的金发上闪着黯淡的光芒,又一点点流淌到脸边和枕边。明月在难以入眠的夜里无言划过天际。

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omega睡着时不受控制,会散发出极微量的信息素。零嗅到了那丝淡淡的柑橘香气,芬芳又带着微微的涩苦。

他也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薰是被那阵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唤醒的。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和衣而卧的零已经坐起来,正盯着门那边,有人在外面。于是薰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翻身爬起来,极快地抖开被子把原本坐着的零按倒裹进去,然后走出门外。

等薰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盆回到屋内,发现零还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和刚才关门前的姿势没什么不同。他把水盆放在一边道:“零君,可以起来了。”

零于是爬起来,听见薰说:“来送热水的是我哥哥的仆人。他回来了,这是在提醒我。”

薰蹲下身把雪白的手巾泡进热水中,片刻之后捞起来拧干,分一条递给零。零接过来,道了声谢,突然说:“……不只是提醒。”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除了薰的父亲与家仆,更加难应付的人出现了,并且悄无声息地加入到这场无形的考验之中。

薰把脸擦干,有些无奈地随手把毛巾扔回去,道:“如果这样,今晚也只能盖一床被子了。”父亲和家仆是这场考验中可能存在的考官,只有出现太明显的纰漏才会引发他们的疑心和琐言碎语。薰的兄长却无比清楚这两人到底发生过什么,在这场关系的开始就抱着审视和怀疑的态度,现在更是以介入者的姿态加入原本已经够错综复杂的场面。

果然,兄长也出现在早饭桌上了。他看上去心情很好,相当愉快地和其他人打招呼问好。无事发生,薰规规矩矩吃着早饭,推测自己和零大概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第一关考验。

用完早饭,薰临时被姐姐叫走去帮忙整理家中的琐碎事务,零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原处,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此时,在长桌另一侧的兄长突然出声:“朔间君?”

零看向对面与薰长得有七分相似的青年,应道:“笃先生。”只见对方客气地笑道:“请问等下你有空吗?”

在陈设风雅的茶室里,二人安静地对坐,一把花纹古朴的铁壶正坐在桌上的炭火炉子上。炭火烧得原本漆黑的壶底亮起通红的火光。谁都没说话,只能听到炭火点燃,火焰滋滋灼烧着壶底的微响、壶中的水正咕嘟作响。

水烧开还有一会,像是为了打发这段等待的时间,笃说:“我昨晚才到家,有失远迎。就用茶招待你聊表歉意了。”

零回答道:“不会的,笃先生费心了。”

笃沉默了片刻说:“……朔间君,我的确没想到能和你坐在这里交谈。虽然已经一年了,我每次想起来还是不敢相信。”

“毕竟也只有一年,很多事情还需要慢慢磨合。”零垂下眼睛,注视着烧得赤红的炭火,淡淡地应道。

笃抬眼看着对面的零,尽管现在他端正地坐在那里,却让笃总是想起那个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仿佛被整夜暴雨淋得湿透的少年,深红色眼睛里却装着比雨夜还要深沉的东西。虽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少年变为青年,他脸上的那份淡淡的沉郁神情却没有消失。笃笑笑说:“朔间君,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我指的不单是这个。”

零却不为所动,只说:“笃先生,我指的也不单是你以为的意思。”笃正想再说些什么,桌上的铁壶传来水煮沸的声响。他便停了话头,提起铁壶,用沸水简单地冲洗加热了茶碗。

沉默之中零看着笃娴熟文雅的动作,他拿起茶勺,将茶粉舀出来放入碗中,再从壶中取出热水倾入茶碗,用茶筅轻轻搅拌。茶要准备好了,零伸手从桌上的小碟中拈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起来。原本有些紧张的氛围一时之间复归平静,房间内点着的香静静地飘散在空气里。

笃取出帛纱垫着茶碗,在手中旋转到将花纹的那一面朝向零,弯腰奉茶。零也躬身接过茶碗,拿起帛纱,将茶碗在掌心顺时针旋转两次,将花纹对着笃。他品味茶汤后按照礼节赞叹了茶的滋味与笃的尽心款待,把茶碗递还。

仪式完毕之后,零平静地说:“多谢您的挂念。不管之前怎么样,现在这段关系取决于我和薰的考虑。”他此时毫无阻碍地直视笃同样是浅灰色的眼睛,微笑道,“——不过,我并不会在意您这样刻意提醒我以前发生的事情。至少对我来说,那不算什么坏事。”

笃面沉如水:“那么,对于薰呢?”

“我知道,您没有告诉他我们那时在医院有过……争执。相比你和我,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情与否,并不重要。毕竟这对于目前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影响,不是吗?”零答道。

两个人无言对视片刻,笃还是败下阵来,他哑然失笑:“真是没办法啊,我现在没有能威胁到你的底牌,‘野小子’。如果要是知道那时你说的在后来的确成真,我哪怕受家里处罚也要插手这件事情。而不是顺遂心意,就那样出手遮掩过去。”

零也笑了,“所以,感谢您手下留情了。”

“你被兄长请去喝茶了?”晚上薰听说以后有些惊讶,“他几乎不用茶道招待别人,和你说什么了?”零刚刚洗完澡,坐在小桌前,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样子:“没说什么,简单聊了两句,主要是喝茶。”

薰半信半疑,但是零今天的举止都一如平常,看不出端倪,也不好再多问。零注意到这时薰正跪坐在那里,叠自己的大衣,把衣服平平地在床铺上摊开,抚平褶皱后再仔细地叠成一块摆在一边。

他正背对零坐着,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裸露出来白皙的脚底板。薰对着衣服沉默良久,踌躇之后还是说:“……零君,如果你不介意,还是和我一起盖被子睡觉吧。”

零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一样,急忙补充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知道你会为难,但是如果没讨厌我到连盖一床被子都不行的话,就当这是为了不被拆穿的权宜之计,可以吗?”

薰急急说完这段话,室内陷入沉默之中。零没有回应,薰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紧张地坐在原处捏着大衣衣角,一边心里开始后悔提出这个要求。时间过得很慢,大概过去了片刻却足以让薰感到尴尬和无地自容,就当薰准备道歉挽回局面时,他听到零低低说了一句:“……你就这么放心么?“

话很短,薰听的不是很清楚。他下意识应了一句“什么?”零却不再重复,起身道:“没什么,我相信你的判断。睡吧。”

被子够大,大到两个人在里面躺平裹好都能额外留出相当长一段隔在中间。零躺好以后还问了一句:“需要往枕头中间摆碗水吗?”

薰尴尬地应道:“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零好像在枕头那边笑了一声,说:“那就睡吧。”说完,他揪着被角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薰这边躺好,就不再随便乱动了。

薰想起来什么,轻声说:“零君……明天就是忌日了。”他听到零说:“嗯,我知道。明天要扫墓吧?”

“是的。家里人都会去,本来回家也是为了这个。”薰应道。

零打了个哈欠,应了一声后说:“没什么意外,忌日过了我就要提前走。麻烦你和家人转告一下。”

“好。不多说了,睡觉吧。”薰也翻了个身,身后很快传来零平稳的呼吸声,看来他早都累了。

黑暗之中只有一片沉默,薰开始习惯性地胡思乱想起来。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和门外细微的林木沙沙声融为一体变成白噪声,又因为那轻微的违和感,使得薰始终把零的呼吸声从周围的一切声音中剥离出来,放在脑内分析。

——这是他们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不过也没什么,薰转念想道,在象征着家族的老宅中形式上的“丈夫”与“妻子”第一次同衾入眠,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相当贴切。他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毕竟零在面对他时始终偏向绅士的沉默,对话时甚至都不愿意在言语方面施加压力;但是他又感觉零的沉默并不只是单纯的疏离,反而像一层既厚重又易散的外壳,由各种各样晦涩难言的情绪调和而成,包裹在他真正的感情之外。

薰突然想起之前偶然看到的天文学知识入门,其中提到天王星和海王星由极轻的气体元素组成,并不是以岩石为主体,而拥有着岩石的核、冰的地函、气体组成的外壳。零或许就像这种气态行星,透过包围它的浓雾,在表面的钻石山脉与钻石海洋之下,厚厚的缄默像气体一样涌动着。又因为极低温凝成流体,看似沉重得难以穿透,实际上稍微伸手出去却会在指尖默默流散而开。他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如说是不知该如何为之而选择的态度,只要薰向前一步就会收回一分。

天王星表面的温度很低,又因为巨大的质量蕴含着极高的内热和极强的引力,零也会是这样吗?现在躺在这里,他在想些什么呢?

在夜晚的宁静与其下掩盖的细微声响的悉索之中,在周身织物柔软又妥帖的簇拥里,尽管薰的心头思绪无限广袤、又只集中在一侧沉默着的那人的身上,他怎么也睡不着。

听着零的呼吸声,薰感觉脑袋里乱糟糟的,想动又怕惊醒对方。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和困惑,以及不明的情绪,仿佛随着近日以来和零距离越近就越发明显。他对这种陌生的心情感到惶恐——自己并不抗拒和零“演戏”,甚至还在隐隐地期待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但是零一直都是淡淡的态度,又从没少过配合。薰不清楚他的沉默意味着抗拒还是默许,而就寝前那句短得瞬间消失在空气里的话又意味着什么?他向来冰雪聪明,此刻心头却盘成一团乱麻,也不知是真的理不清,还是不愿去理清。

薰一夜没睡着,所以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时很快就反应过来:又来了!他看了一眼身侧,零今天没被吵醒,看上去睡得正熟。薰只好轻手轻脚地摸出被窝,走到门外。

意外的是,站在门外的不是兄长的家仆,而是家里的管家。他送来了今天扫墓要穿的礼服,扫了一眼薰头发乱蓬蓬衣冠不整的样子没说什么,只转告了用餐和祭拜的时间。薰关上门回到房里,推推他:“零君,该起床了。”

昨晚好像下过雨,清晨也是阴沉沉的,还偶尔飘着细雨。父亲带着家中的亲属长辈,薰和零跟着兄嫂、姐姐姐夫一起,没有打伞,由和尚引导在墓园中沉默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僧人主持祭拜仪式时的低沉缓慢的唱念声,偶尔还有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一声。

仪式很简短,父亲和亲属在母亲的墓前完成洒扫,他和兄长低声简短交待了两句,便和亲属去其他已故亲属的墓前了,剩下子女辈的人还留在母亲的墓前。

兄长和长嫂扫墓完毕后便先行离开,跟上了父亲和亲属在墓园中行走的行列,姐姐与姐夫向薰他们简单致意过后也走了,周围只剩下零和薰还站在那里。薰出了口气,说:“该我们了。”

二人走到墓碑边,放下了手中一直提着的小包裹。零看到包裹打开,里面露出的是瓷制的小酒瓶和颜色淡雅清新的和果子。薰一边用纸垫在点心下面,一边解释道:“这都是我母亲以前喜欢吃的点心。——不过卖果子这家店的老板说自己老了,明年就不做了。”

零帮忙从瓶中斟出甜香的淡褐色酒液,问:“那明年该用什么呢?”

薰摆好了点心,说:“果子没有卖的就不用了。到时候用花吧,我母亲很喜欢白山茶,就是这时可能不太好找。”

两个人在墓前低头合十,零听到薰念念有词地和母亲汇报近况:“……最近比较忙,所以一直没能回来……也没空去海边,等闲下来去海岛度假……你问我旁边的人是谁,嗯……”他抬起头来,转向零,“零君,麻烦你和我母亲介绍一下自己。”

零看了一眼薰,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孩子气的恳求神情。零于是微笑了,他在墓前躬身行礼,道:“母亲大人,我是薰的丈夫,朔间零。很抱歉结婚前没能来获取您的认可,但是我会履行作为伴侣的职责,给他幸福……自由。”

薰愣住了,此刻他们真的就像一对情投意合的伴侣在故去亲人的见证下宣誓一样。零的话几乎要让他信以为真了,在这种奇异又虚幻的陶醉感之中,他强忍住莫名其妙的泪意,接过零的话头道:“妈妈,就是他了。是不是长得很美,你还满意吧?他真的很温柔、也很好,你也可以安心了。”

这种怪诞的气氛让薰隐隐感觉到局面正在逐渐失去控制,那精心编织出来的谎言好像也要把自己骗进去了,作戏的演员仿佛真正成为了戏中编排的人物。但是薰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刻感受到一瞬间的动摇,甚至在这样感伤又“幸福”、如同电视剧美满结局的气氛下,他原本早已想好的话都没办法再说出口了。

祭拜结束后,薰弯腰拿起祭拜用的食物,说:“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管的话只会腐烂。再也吃不到的美味,不如让生者品尝并且铭记。”说着他递给零一块点心,自己也挑了一块慢慢吃起来。

两个人便在稍微空旷的地方吃起东西来。梅酒味道也很不错,配上点心滋味更加甘美。零说:“你母亲品味很好,能够想到一定是相当高雅的女性。”

薰看上去却不像再有方才的余裕和继续的闲情逸致,他沉默地吃完手中的点心,突然道:“零君。”

零发现此刻薰的神情很郑重,像是即将宣布深思熟虑许久之后要作出的决定。他说:“怎么了?”

不知何时又飘起小雨来,细细的雨丝打湿了薰的发尾和眼睫,看上去有些狼狈,却不影响严肃的神情。薰问道:“零君……我母亲她因为家族的安排嫁到夫家,作为主母相夫教子,又因为生病体弱早早去世。你觉得她这样的一生,说得上幸福吗?”

零淡淡地望着薰,说:“你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

薰低下头:“没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结婚了,这次回到家里以后看到和母亲有关的东西,我都会不可避免地去想,如果她不结婚,会不会拥有更好的人生?”零看着他,像是在等着薰把话讲完,又或者是等着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他又抬起头,直视着对方,慢慢地问:“零君。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是说,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这样,算是物伤其类吗?”

雨好像又下大了,雨幕渐渐变得密集起来,两个人谁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薰没有移开眼睛,他毫不退缩地说:“即使是物伤其类,我也是替你感到惋惜,零君。……就像我刚刚说的,你足够好、足够温柔,你有资格……去追寻更好的,而不是这样被徒有其表的婚姻所牵绊、所束缚。”

说出了酝酿已久的话,一瞬间的如释重负甚至让薰感到轻微头晕目眩,心头本该感到解脱和爽快,此刻却依然郁结难排。他注意到零的额发被雨打湿了,一缕一缕地落在眉宇之间,现在的零让薰感到异常似曾相识,之前他好像不止一次地看到零这样深重又复杂的神情。

零沉沉地凝视了他一会,薰几乎感觉到自己从头顶到脚底都要冻结了,根本无法动弹。零却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考虑?如果只是作为在婚姻的枷锁下一同勉强呼吸的盟友,你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薰被问住了,他没办法回答零。对方的问题实在切中了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要害:自己到底算什么?薰的思绪每每在延伸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往往又被漫不经心地绕开了——他不敢去细想。

雨滴从天而落,轻轻地飘在他们身上,打湿头发、又从脸上慢慢滑下。零继续说:“你不清楚你母亲终其一生到底算不算幸福,这个问题只有她亲口回答你才能解决你的困惑。但是对我来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选择,我从未后悔。”

隔着愈发细密的雨丝,零此刻看上去苍白得毫无血色,衬着脸上那双红色的眼睛亮得更加夺人心魄。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话了: “……我说过,‘以维持婚姻关系为前提’,最大限度维持自由。所以,如果给你带来困扰,”他突然笑起来,“我很抱歉。但是你提出的这个为我考虑的理由,我不会同意。”

自己好像无意间说错话了,薰后知后觉地想道。他浑身发冷,不只是因为雨顺着发丝落进衣领里带来的寒意,更因为此刻他发现,零的随和与温柔的忍让只停留在他的底线之前,一旦深入、触及内里,便是强硬的执拗与几乎难以发觉的闪躲。

上午二人不欢而散,再次见面已经是午后时分。薰打开门回来时,零正端正地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在处理什么。他的头发早都干了,也换下了被淋湿的衣服,神色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到薰回来了,零从屏幕前抬起头说:“我明天早上就走,已经拜托和你家里转达过了。”他的确是平常那种谈事情的口吻,不见愠怒、也不复上午失态的辛辣。

薰早都做好了被冷面以待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和没事人一样,若无其事地主动和自己说话。他愣了一下,张张嘴道:“啊……要我送你吗?”

听了这话,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都要走了,我没有再作戏勉强你的必要。真的有人问起,你就说已经提前送过了。而我走的时间很不巧,你哥哥恰好找你有事。这样就好。”

对方的温度落差确实存在,不过这也很正常。薰自己尚且都没理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多说多错,此时更不愿意轻举妄动再触怒零。他点了点头,笑道:“零君已经定好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零继续安排道:“如果你很介意,今晚我就不睡觉了。反正明天还是要早起,我还有事情要提前处理一下。”

原本薰也正在头疼这件事,结果零都体贴地替他想好了。他却突然生出一些叛逆的心思,好像要和零故意对着干,又像是隐约中总觉得该做些什么去示好、去尝试挽回。于是薰纠结说:“……不至于。你明天还要开车,还是别熬夜了。再怎么不舒服,还是要休息的。……别这么看我,大不了我今晚不睡觉了。”

他绞尽脑汁说完,发现零的神色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他只是应道:“好。那你也正常休息。”

今晚一切本来发展都很正常,但是薰在被窝里躺了大概一个多小时都没有睡着。除了在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烦扰与郁闷,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总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胡思乱想得不出结果,还是感觉差点什么。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揣在心头,坠得薰的心脏突突直跳,一声一声回荡在耳边,和呼吸声一起,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分外响亮。

在这最后的夜晚,薰原本打算数着心脏的拍数与呼吸的节奏就此度过。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他甚至已经缓慢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突然感觉到身边传来什么动静。

是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薰闭着眼睛维持着睡姿不动,听着一旁传来织物摩挲的细响和动作带出的声音,揣测着零的动作。他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大概是起夜。

等零走了出去,薰极快地睁开眼睛,发现此时还是午夜,原来还没到早晨。零不知道出去了多久,久到薰都要再次迷迷糊糊地来到梦与现实的间隙,隔扇门传来轻响,他回来了。

薰却发现有哪里不对。零在门口驻足片刻后,这次的脚步声却和先前离开时不太一样,距离薰稍近,听起来就像零正在朝自己所在的这边床铺走来。他不知道零要做什么,也不敢大意,只能尽可能地装好一个睡得正熟的人。

一步、两步、三步,零越走越近,最后终于在薰身前停住了,不再有动作,像是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只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被无限拉伸,他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却还在勉力维持平稳的呼吸和表情,不敢有丝毫松动。

——零慢慢地俯下身来,把头埋在了薰的脖子边上。

并没有肌肤相贴,零仍旧隔着一段克制的距离。薰裸露出来的颈侧能感觉到残留的寒意和他身上稍微有些潮湿的气息,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庭院中的夜露吗?他却只是俯下身来,像单纯地感受着薰散发出来的味道和温度,无关alpha对omega的情欲,只是在这段微妙的距离之中寄托倾诉那无数难言的情绪、深藏的软弱与惶恐。

雪松的香气不知不觉飘过来,在零看不见的身侧,薰睁开了眼睛。月光照得室内的一切泛起淡淡的银色,此时他心中突然和月光一样坦然明亮。

那场暴雨之后种下的种子,埋藏许久之后,在各种因缘际会之下得以生根发芽。克制与温柔,真实掺杂着假象,浇灌着这颗小苗在深到不为人知的地方逐渐长大,伸展枝叶,直到它蔓延到薰心底都被卷舒的叶片与藤条裹得密不透风、喘不过气。好在此时,他终于拨开了那层层叠叠的荫蔽,看到了一直以来安静洒落下来的月光。

那份湿润的触感仿佛传递到了薰这里,他眼中也不知不觉涌起酸涩的泪意。谜底揭开,真相就此大白:他不再是怨憎政治婚姻,一同寻求喘息的盟友,而是在逢场作戏中交付真心的叛徒,沉浸在甜美的幻觉之中,却迟迟不愿去直面自己的内心。

在这样的感情驱使之下,薰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敦促着他去抓住些什么。他隐约觉得,如果错过了此刻,那么便不再有这样的月色了。

——他伸出手去,捧住了零的脸。

于是零那张略带惊愕的脸便映入了薰的眼中。眼睫和发丝在他被月光照亮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显得零看上去比实际更加苍白。取代平日那份淡漠神情的,是截然不同的惶惑与脆弱。感情愈重、又处之愈轻,他害怕着失去,只能在星子都闭眼的深夜里悄悄低下头来,默默示弱。

薰恍惚地凝视着零曈中那自己的倒影,又因为彼此眼中弥漫着雾气而变得不甚清楚。在这种排山倒海一样澎湃、又如流水抽丝一样细微的感情之中,一切景象都变得温柔又模糊,仿佛被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主导了头脑,那种轻飘飘、些微眩晕的感受又席卷而来。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脸上,他不甚清晰地想,你在哭吗?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也流出了同样温热的液体,从眼角一直穿过发丝,打湿了枕头。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之中,薰勾住了对方的脖子。这无疑是无言的邀请,零低下头,在月光沐浴下吻住了薰。

哪怕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谁也都没有说话。

薰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开口、也没有开口的勇气。而零呢?他不知道。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薰睁开眼睛对着屋顶愣愣看了片刻,先意识到零早都走了,再发现今天没有人来敲门,估计是对方临走前特意交待过了。他从被窝里慢吞吞爬起身,并不非常在意零这样有可能会被指责为“不负责任”的行为,反而觉得刚好。因为他自己都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零。

该说什么?其实我喜欢上你了?其实你误会了,我并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他仿佛变成了灰姑娘,夜晚的魔法一旦解开,就失去了追寻爱的勇气。在暧昧的夜里可以什么都不说,到了白天,却不得不把很多事情摆上台面去讲清楚。但是在意识到了自己喜欢零的同时,薰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怯懦。爱的伴生物便是软弱与恐惧,更何况是冲突催化了自己去直视内心,在坦诚心意之前还隔着解决矛盾的大石。

困扰一层接着一层,理清了上一个问题又很快出现了新的烦忧。按理说零走了,薰不用演戏应该更加轻松,回归到在家的自然状态,现在他却被感情问题坠得心头沉重不堪,浑浑噩噩、没精打采。他表现得太过明显,以至于晚饭的时候家人都在关心他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这样失魂落魄。

姐姐掩嘴轻笑道:“小薰,莫非是朔间先生走了你就丢了魂啦?”她某种意义上说的没错,薰只能报以苦笑。兄长在用完晚饭后却叫住了他:“等下如果有空,到我房间里来一趟。”

没想到他和零谈完话也不放过自己。薰相当头疼,又只能调整思路,转换状态,来到兄长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明显比薰的那间有生活气息多了。他来的时候房里正点着淡淡的熏香,兄长坐在桌前看书,长嫂端坐在一边,对着小几上的花瓶和花枝,正在安静地插花。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这才是真正的夫妻相处,一瞬间他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处哪个时代。

兄长让他在对面坐下,随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而长嫂只是移开眼睛,向薰简单致意后又继续拿起一旁的枝条。薰轻声问:“……会不会打扰到姐姐大人?”

兄长摆摆手说:“不碍事。你还没来的时候我正在和她聊天,她不会介意的。”他面对薰似乎懒得客套,看薰好像稍微自在些了,开门见山道:“你和朔间零吵架了?”

薰一愣,没想到自己哥哥这么关注自己的感情生活。他正打算虚与委蛇糊弄过去,就听到笃说:“你的眼睛在转了,别想着随便把我骗过去。昨天早上,我看到你们两个在母亲的墓前交谈过后就各自走了,结果下午他就说自己有事要提前离开。我虽然不会拦他,但还是要来和你确认这件事。”

看来的确没有再掩饰的余地,薰叹了口气,坦白道:“是的,昨天稍微发生了一点争执。但是他要走的事情前一天晚上已经告诉我了,和我们二人的事情无关。”

笃笑了一声道:“那的确无关。你今天上午起床的时候,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那家伙的信息素味道呢。”

听了这话,薰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同时又暗自庆幸没让笃挑出更多毛病,看样子只是当作普通的拌嘴了。

看着对面弟弟一副被抓包以后无法反驳、低眉顺眼的样子,笃心情好像很好:“我只是看到你今天状态很不寻常,关心一下。我无意多问,你们两个人的问题你们两个来解决,无论怎么样都取决于你和他的考虑,我没什么好提醒的。”

他端起杯子吹了吹上面飘着的热气,继续说:“如果觉得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你也可以提前回去。家里要处理的事情本来就不多了,我可以帮你推掉。”

薰张了张嘴,愣道:“我……我考虑一下。”他的确有些心动,但是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和纠结。

笃回答:“你想好了就告诉我,到时候安排家里人开车把你送回去。”

薰又看了看一旁一本正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大嫂,垂头丧气地说:“那哥哥你有什么经验吗?关于伴侣之间吵架的事情。”

笃却说:“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彼此之间怎么想的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我说的话,虽然朔间零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他瞒你太多,我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薰回到家里,给零打了个电话没接,就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惊醒他的是手机疯狂的来电震动,薰迷迷糊糊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朔间零,一下就清醒过来。他接通电话,对面传来的却是大神晃牙急躁的声音:“该死……啊总算接通了!羽风先生,现在你在哪?”

薰感觉到不对劲,但是又无从问起,只能说:“我?我在家啊。”

晃牙听上去像是放松了一些,但还是相当焦躁:“太好了……!我没找错。羽风先生,五分钟后我到你家门口,请跟我来一趟,你有什么问题路上再解释!”

薰带着满心的疑问换衣服下楼,登上了大神晃牙急急忙忙开来的车。他看驾驶座上的晃牙满头大汗,等薰刚刚坐进来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上路,问:“所以,你能够解释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晃牙虽然看上去相当焦急,但丝毫不影响他开着车又稳又快地在车流中穿行。他道:“长话短说,朔间先生的信息素出问题了。”

听到“信息素”,薰下意识紧张了一下,还是问道:“怎么了?”

晃牙答:“前段时间,朔间先生驳回了一份方案,是关于开发能够洗掉标记的药物。”

薰一惊,标记摘除向来只能通过传统的手术手段,药物解除闻所未闻。更何况alpha和omega的婚配标记是在政府监控管理下的,开发这种药物必定要冒着相当大的风险,同时也会衍生出黑色的产业链,带来巨大的利益。

晃牙继续解释:“提交的方案中已经附上了初步研制好的样本。但这绝对是违法的,朔间先生驳回并销毁了这份方案。上次我和阿多尼斯来,就是因为朔间先生要连夜启动驳回程序,以免方案扩散造成恶劣影响。”

说到上次二人突然造访,再联系零突然离开,薰稍微明白一些了,大概零正是要赶回来处理这份方案的后续。但是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至于能波及到零自身,于是他说:“我大概知道了。那么零君他的信息素又是怎么回事?”

晃牙说:“这正是问题所在。提交那份方案的人多半是两头下注。朔间先生这边驳回了,而与我们有业务重叠的竞争对手却同意并通过了这份方案。今天我们和朔间先生出席的酒会,而主办方正好有他们公司的名字。”不得不说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推测也合情合理。

薰问:“你的语气如此笃定,是怎么确定一定是两头下注?对方一定采纳了方案?”

说到这里,晃牙也不能维持平静了,他脸上出现了几分厌恶的神色,恶狠狠道:“因为朔间先生参加了酒会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出现了那份方案里提到的效果!里面标明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也出现了,老板的信息素出现了紊乱。alpha在公开场合控制不住信息素,绝对会造成混乱的!”

原来是希望通过打击报复从而让药物的效果一战成名。多亏先前的机缘巧合,晃牙和阿多尼斯清楚零的配偶身份、并能及时找到他,不然可能真的会让对方得逞。薰已经了解了情况,问:“那零君他现在在哪里?”

晃牙说:“阿多尼斯把朔间先生开车带回了公司,现在在地下停车场。我们马上要到了。”说话间车已经开进地下停车场,他在门口停下,对薰说:“羽风先生,老板就在最里面他的车里,你走到地方了就能看见。那个提交方案的人估计也在会场,现在我要去追踪他,就先告辞了。”

薰走进停车场,果然在最里面看到了零的车,阿多尼斯正在车外守着。看到薰,他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许,对薰说:“羽风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薰往车里看了一眼,结果因为窗上贴着黑色的遮光玻璃纸看不到里面,问:“零君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多尼斯说:“朔间先生他睡着了……估计多半是药物和酒混合的叠加作用,老板他平时的酒量没有这么差的。”他看到薰正要打开车门,谨慎地提醒道:“羽风先生,车里信息素很浓,请您小心。”

能到什么地步?薰不以为然,他宽慰这个年轻人道:“没事的,我能应付。”

阿多尼斯看着薰相当有把握的样子,好像也放下心来,说:“那我也告辞了。会场那边还不知道朔间先生出事了,我要赶回去稳定场面。……谢谢你,羽风先生。”

薰笑笑,伸手握住门把手,对即将离开的阿多尼斯说:“客气了。”他想了想,补充道:“有机会下次见面,你和大神君不用再这么叫我。……称呼夫姓就可以了。”

结果一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不是意料之中的雪松味道,而是一股澎湃、潮湿又压抑的味道,好像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芬芳的湿气,又是难以形容的凉爽和凛冽。犹如狂风卷着暴雨扑面而来,又好像雷霆来临之前乌云盖顶的沉闷窒息。

他来的时候外面天气晴朗,根本没有下雨。这是零的信息素!

薰如同被暴雨劈头盖脸淋了一头一身,他的头脑在掠过短暂的空白之后,很快就回忆起了所有。零的信息素的确是这个气味,它曾在那个暴雨之夜以浩荡的姿态席卷那间休息室,填补了薰回忆中关于暴雨、黑暗的嗅觉部分。但是时间久远,又与那天的天气恰巧符合,导致他的记忆发生错位,误将信息素的味道混作是暴风雨给人带来的联觉体验。

那雪松的味道又是什么?薰非常能够确定这也是零的信息素,暴雨味道的也货真价实,两个都不可能是假,那只会都是真的。

此时一个想法缓缓浮现在薰心头,这个猜想太过疯狂,又能恰好回答当下的问题——他知道临时标记无法改变自身信息素气味,药物洗掉的不是那个临时标记,而是零自从那夜过后就留下的正式标记,雪松是他正式标记后变化的信息素味道!

这怎么可能?明明零和他一起去做了摘除标记的手术!薰难以置信,他想起来自己手术后留下的疤痕,于是拨开零颈后的头发,试图寻找腺体处同样的痕迹。可是他的脖颈一片光滑,连最细微的伤疤都找不到。

一切事实都在印证那个猜想,薰不愿意相信也由不得他,猜想有可能成真的重量坠得他头脑发懵,浑身都在细细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拨通了电话,直截了当地问兄长:“哥哥,你告诉我,朔间零他当时到底有没有做手术?!”

对面兄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讶异,但是又好像薰这么问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你和他结婚一年了,为什么现在才发现?”

“没时间说那么多了!你和他当时在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薰急急地问。

兄长叹了口气,配合地回答道:“当时你进去以后,我让那家伙也准备做手术,结果说什么他都不肯。我想他马上就和你没关系了,一个alpha不摘标记也不会怎么样,就随他去了。”

果然是这样,但是被兄长亲口确认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发晕。他想挂断电话,兄长却好像觉得自己还没交待完,继续说着:“当时那家伙真的非常无礼!坐在那瞪着我,怎么都不动,还说不摘标记是因为他喜欢你要对你负责!我心想高中生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这不知道哪来的野小子还好意思宣称要和你结婚,实在莫名其妙,就把他扔下走了……你别挂电话啊!”

薰挂断了电话。他听不下去了,虽然隐约有些预感,但直面事实之后好像生吞了一整颗橄榄,不仅又苦又涩,还堵在食道里一时难以消化。心头千言万语,盘旋在脑海里的只剩下一句话:朔间零,他怎么会?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了片刻,看着挡风玻璃还有种一头撞上去的冲动。零还在后座上躺得平平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睡觉。车里的信息素味道浓得仿佛能直接滴出水一样,一场小型的暴风雨正在车厢的上空酝酿。

无数记忆中的细节此刻得到事实验证,都横生出更多滋味,心头飞过无数纷纷乱乱的想法,却又冷静无比,他无暇顾及脑海里那些后怕、后悔、恍然大悟的心情,只想直接将自己的心情告诉零。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然后索性直接爬到后座,跨在零身上,拍拍他的脸道:“零君,你醒醒。”

零没有反应,昏昏沉沉地睡着。薰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全名,还不见对方醒来,只得伸手到后颈处轻轻按压腺体,放出自己的信息素。很快车里的暴风雨气味之中便混入了一丝清新的酸甜气息,处于紊乱的alpha得到了信息素的安抚,看起来好像也放松了些许。

闻到熟悉的omega信息素,零在昏沉中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薰在阴暗之中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道:“零君,标记我吧。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稍带酸涩的香气萦绕在他周身,钻进零的鼻子里,外面的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遮蔽。极度潮湿的气味充斥在阴暗逼仄的方寸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年的那个夜晚如此相似。

太突如其来,零红色的眼睛在暗处因为惊讶而睁大、闪光。他看不清薰的表情,一时以为自己是否仍处于梦中,不知如何应对。薰却看透了零的迟疑,捧起他的脑袋,将自己还留着浅浅疤痕的颈边暴露在零的唇舌之前:“我明白了……没有你,我是不完整的。”

暴雨的味道再度席卷了薰的鼻腔与脑海,不过这次狂风却不知何时停止了,只剩下凛冽的大雨冲刷洗涤着一切。

再醒来的时候,薰发现自己披着零的毯子正躺在后座上。车里一片漆黑,车窗依然没有打开,还留着浓重的情欲味道。清醒后,他连忙坐起身来连忙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信息素,与之前淡淡的柑橘气味不同,正式标记以后变成了香甜的蜂蜜味道。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想到当年标记后本该也是这样,可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察觉。

零正坐在前排驾驶座,在薰醒来之前大概正面对车里这一小块沉沉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到了后座传来的动静,轻声问:“你醒了吗?”

薰说:“嗯。零君你没问题了吗?”零没有直接回答,薰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雪松味道,知道对方的信息素复归稳定了。

零淡淡地应道:“不用担心,事情都结束了。”他说完这句,从前座转过身来。外面停车场亮着冷白色的照明灯,照进车里却只能隐隐照亮零的面庞,点亮对方的瞳孔。零定定地凝视着薰,说:“你知道了。”语气平平,是肯定句。

薰答道:“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因为我是omega,要对我负责?”

尽管这么问,他却清楚答案是什么。光影的修饰与充满既视感的昏暗场景让薰恍然以为零还是那个只身立于雨夜,被淋得透湿的少年,又看上去抛却了那份独特的忧郁。零说:“要我说,在分化前我就喜欢那个偶尔从窗口边经过的隔壁班同学、livehouse的小老板,你会相信吗?”

薰有些意外,却也不吃惊,原来学生时代尚是少年的零与自己时常发生目光交错的事不是错觉。他说:“那我如果是alpha、或者是beta呢?你会怎么做?”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不论你是什么性别,我都会一本正经地追求你。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各种各样的意外与巧合让我没有经历恋爱的过程却直接达到了想要的结果。”零说,“……我想要拥有你、想要占有你、想用最牢固的契约将你与我的人生结合在一起,这应该完全建立在你愿意的基础上。哪怕是结婚了,我也不想用感情来束缚你。”

“零君。”薰突然说,“你难道……一直在愧疚?”

零和他对视,薰发现自己突然能看懂先前他眼里那些东西了。原来穿过他眼里那沉沉的夜幕与滂沱的大雨,那个朔间零一直在后面静静地凝视着他。对方继续说:“薰君……因为我爱你,所以不会放过你向我求助的机会,也不会放弃与你缔结婚姻的机会。但是高中那夜的意外如非你所愿,那正是我有愧在先。所以,我选择在你习惯的距离与你相处,而不是随便以爱、婚姻的名义冒犯你应得的自由。”

 “能够断言你幸福与否的只有你自己,但你既然选择了服从家族,我绝不会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如果今后你真的决定去爱上一个人,我宁愿保持沉默、在能力范围内保护你的自由,等待你的决定。”

“你是我的选择。无论是提交婚配申请,还是成为与你结婚的对象,都是我的选择,我从未后悔过。——唯独替朔间零决定有更适合的其他人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好了,犯人认罪完毕,已完全坦白作案过程与动机,请您裁判吧。”零微笑道,眼睛里却闪着熠熠的光彩。

薰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淌了一脸。这并非因为哀伤与痛苦,而是经历了太久的沉默与误会之后,此刻终于真相大白、坦诚一切,开释的泪水。他胡乱擦了下眼泪,“不,还少了一直不说让我去猜的事情。但先不提,以后有的是时间审判你的罪行。”

稍微停顿一下,薰身体前倾攀上椅背,在两人的嘴唇无限接近时又溜走,转而贴上零的耳边: “虽然绕了点远路,稍微有些辛苦,但你现在获得我的心了。”omega此时的声音就如同他成熟的香气,柔软而甜蜜:“从此以后的人生,我的身与心,爱情与灵魂,都完全交付与你。”

零笑了,更进一步探身过去,这次没有被躲开。在接吻的间隙,他含含糊糊地说:“……那,我们回家吧。”

那场淋漓的暴雨,从多年前一直下到今日,就此总算真正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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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江停向岳广平坦白身份后

参与人物:恭州缉毒二支队,岳广平,杨媚,建宁刑侦缉毒支队,吕局,魏副

文中出现的原书没有的人名为江停队友,有私设

*可能有ooc和bug,文笔垃圾,不坑

【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监控b点。绑匪正从人质身边走开,目测最近一名绑匪离人质相隔三到四米远,但碍于角度及玻璃材质等问题无法看清具体情况,请指示。”

      指挥车内,荧光映在吕局面沉如水的脸上:“继续监控,一旦绑匪靠近窗台,康队长立刻空降破窗,严峫开始接应。”

      “不行,”沙沙电流声中传来康树强谨慎的回答:“二楼是整面大通窗,歹徒视线角度不定,很难在隐蔽的前提下把信号传递给人质。万一在引起人质注意的过程中被绑匪发现了,肯定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

      严峫看着吕局指挥,突然有点走神,想起了两年前恭州建宁的联合行动。“那时候的江队是怎样拿着步话机指挥的呢?”严副有些不找边际地想,眼神望向江停平静的侧脸,想象着实时监控画面屏幕在他白皙的脸上映出冷光。

【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远处奔驰车内,韩小梅听着步话机中传来的情况,嘴里包着的巧克力都忘了,细细巧巧的眉头紧拧了起来。

      前排安静片刻,才听江停沉吟道:“局势有所缓和,应该是人质做出了某种妥协。”

      半天没听到回答,韩小梅向前望去,只见江停关上手机,一抬头,后视镜中映出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江队果然是江队,凭借细微的边缘线索就能迅速推断出整体情况,他对局势的把控实在是非常精准。

      魏局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看自己这边与江队年龄相仿的两位副支队长,长长叹了口气。

      岳局注意到魏尧的神色,自然也明白他在想什么,望着江停的眼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与欣慰,随即不由又看向秦川。

      秦川听到魏尧叹息,瞥一眼岳广平,眼神闪烁,接触到岳广平视线后立刻收回目光端坐。一时岳秦两人坐姿似乎都有些僵硬。

      “这跟她没关系,你们把她放开!”楚慈深吸了口气,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词句,于是按捺着情绪重复了一遍:“——把她放开。”

      这间不伦不类的“实验室”桌上挂满了各种毒品半成品,墙角的大锅里堆着冰,脏乱的地上凌乱撒着粉红钞票;技师和王乐都嘻嘻哈哈的,向彼此挤眉弄眼,粗暴地把丁当往前推。

      如果再过几年,楚慈应该能更成熟圆润地处理这种突发状况,面对两难境地时也会更加的游刃有余;但在当时二十出头尚未接触过社会的他,对公安系统的运作方式还很陌生,潜意识中不免有些生涩的忐忑。

      ——如果我跟他们走了,警察会不会真把我当同伙处理,以后上法庭会不会很难说清楚?

      持续十多个小时的高热和缺水让他虚脱得厉害。楚慈用力闭上眼睛,继而睁开,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视线余光瞥见某处,喉咙一顿。

      厂房远端角落的玻璃窗外,夜色中倏而有什么东西急速划了过去,似乎是一根绳子。

      楚慈脑子嗡嗡作响,看不见丁当的含泪注视也听不见绑匪的揶揄取笑。他抬手去扶身后的桌沿,第一下落了空,随即第二下抓住了玻璃大试管,痉挛握紧。】

      “这楚慈拿玻璃试管做什么?总不至于要跟毒贩拼命吧?!”顾棹紧紧皱眉。江停神色自若:“冷静点,从前面楚慈的行动来看,他不像一个这么冲动的人。”

      众人闻言,微微放松。其实以楚慈二十出头的年纪,遇到这种情况能做成这样,已经是很冷静的了。只是这个局面,一步踏错,便有丧命的风险。

【  “别等刁勇那傻逼了,咱们先走再说。”池瑞一边捡起地上散落的钞票一边吩咐其余两名嘻嘻哈哈的同伙:“待会王乐去把货车开来,该搬的都搬走,至于那小子——”他向楚慈那边示意:“把他跟丁家丫头绑一起,你们明白的。”

      他起身望向离他们最远的那扇窗户,窗外黑夜深沉广袤,没有任何动静。好半天后,王乐莫名其妙问:“什么飞蛾?”

      池瑞待在原地一琢磨,觉得天黑以后亮着灯不太安全,虽然几处主要透光的窗户都是毛玻璃,但毕竟大晚上聚会制毒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便让王乐关掉几盏明晃晃的白炽灯,自己抬脚去检查窗框插销。

      数道目光同时投向指挥车中央,短短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随即只见吕局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康树强眼一闭牙一咬,腰间吊着救生绳,双脚用力一蹬墙面,整个人在半空中荡出半圆,借着惯性冲向玻璃;

      窗户内侧,池瑞猛然望见毛玻璃外影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刹那间急速逼近,不由霎时瞳孔紧缩;

      眼睁睁看着未来战友受伤,众人又惊又怒,屏息盯着屏幕,不住祈祷着康树强不要受致命伤。

      江停果断道:“立刻放二组突入。另外,行动必须尽早结束,撤离现场越快越好。”

       吕局对江停前一句话毫不意外,却被后一句惊了一下,想起江停先前关于金杰目的的话,这才豁然开朗。

      池瑞、王乐和技师三人转身就向人质扑去,与此同时,魂飞魄散的丁当下意识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向,也尖叫着冲向楚慈身后。

      这时楚慈的表现简直是行云流水毫无迟疑,一手接过丁当,却不是推到自己背后,而是以迅猛到极点的速度掐住她脖子硬生生拖到了自己身前,同时尖锐的玻璃碎片直直顶在了她细白的颈侧大动脉上!

      “……你干什么?”少女娇弱的身体颤若颠筛,惊惧交织道:“是我啊,楚慈,你看清楚是我,为什么——”

      她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但楚慈却没有施舍她半个眼神:“因为你才是这帮人的主谋。”

       人质竟还能配合警方。这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只是,“楚慈怎么知道丁当是绑匪?”秦川疑惑问。

      “估计是从与她的交谈中发现了不对吧。”严峫耸肩。“可是丁当那套说辞编的还挺完美的啊,哪里有什么不对吗?”马翔看向严哥。

     “冯宇光。”江队简短道,“楚慈不清楚丁家旺等人的底细,应该是丁当言论中关于冯宇光的部分有破绽。”

      严峫看江停似乎不甚耐烦回答了,于是冲自己小弟们手背向外,提着腕摆了摆手,是个“去去去”的意思:“行了啊,了解冯宇光的是楚慈又不是江队,有什么破绽你问江队干嘛?”

      只见另两名特警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破窗而入,甚至顾不得去查看倒在血泊中的队长,落地瞬间打滚起身,举枪吼道:“举起手来!放下武器!不然开枪了!”

      “报告指挥车,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重复一遍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

      严峫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从黑暗中冲了出去,抬脚踹开大门,当头迎面就只见半空中池瑞双臂大张,孤注一掷地扑向楚慈,试图劫持他为人质。

      就这短短眨眼间,两侧要道潜伏已久的警察倾囊出动,霎时手枪纷纷抬起,指向了厂房正中面面相觑的三名毒贩。

      “……”毒贩们你看我我看你,池瑞不断在地上抽搐的动静异常刺耳。几秒钟后王乐第一个反应过来,啪嗒把枪扔在地上,颤抖着举起了手。

      丁当早已面无人色,发着抖拼命向后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别信他的……”

      然而,就在他指尖快碰到丁当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突然毫无预兆地——砰!

      玻璃碎片瓢泼而降,整锅冰毒漫天撒花,数不清多少种化学原料整袋蓬开,反应釜中炸出的试剂被火星点燃,发出了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为什么会这么大阵仗?江队冷冷地想,三年后的自己能料到闻劭的目的,却应当猜不到手段。为什么要在警方面前制造一场爆炸?

      江队思索着,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没有提前给过提示,那严峫他们会出事吗?

      江停这样想着,缓缓转头看向严峫,动作与神情都极淡然,心中却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焦急。

      江停这才发现,严峫也在看着自己,眼里还带着点担忧。“他在担心什么?”江停微微一怔后不解地想,“严峫自己行动遇险,为什么却用这种眼神看我?”

      严峫只是想到,先前陆成江看到车祸,PTSD都发作得那么厉害,现在他亲眼目睹了一场爆炸,应激障碍会不会更严重地爆发?

【  远处奔驰车内,江停敏感地抬头望去。

      “报告指挥车,报告指挥车!”步话机中的嘶吼从后座传来:“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化学品被点燃,发生了爆炸!重复一遍,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发生了化学品爆炸!!”

      远处夜幕中,爆炸的光芒映在江停眼底,随即滚滚浓烟火焰从厂房窗口中喷射而出,翻腾着升上了墨汁般的夜空。

       “江队……”队友们惶急的看着屏幕上的队长,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了,有几个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

      “可是,这不是会不会影响状态的问题啊……”成天明盯着自家队长,想着未来的江停亲眼目睹了战友们的死亡——在自己指挥的行动之中。

      队友们光是看着这段文字的描述,就能窥见那些事情给江停带去了多大的痛苦和绝望,突然就很想抱着队长大哭一场。

【   江停极深地吸了口气,随即颤抖着全数吐出。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握方向盘的手指紧到骨节微微变色,然而再开口时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异常:“特警大队长是从东角破窗而入时背后遭到狙击的?”

      在这种可视条件下,即便那名最杰出的杀手亲自出马,结合内部装备和目标中弹情况而言,射程也不会超过限定范围。再加上锁死了的射击角度,附近的建筑大多是……

      “以目标窗口为锐角起点左右各辐射十五度向后延伸六百米有哪些超过五层以上的建筑?”

      韩小梅发着抖快速回答:“大……大多是平层仓库和停车场,有物流集散中心办公楼,还有居民楼,不过应该快拆掉建高架桥了……啊!!”

      她话音未落,江停就一脚踩下了油门,惯性作用力让韩小梅差点狠狠撞上副驾驶背。

      “系上安全带。”江停头也不回道,迅速打方向盘,从切诺基和特警依维柯两辆大车之间的空隙中穿了过去,一个漂亮至极的甩尾直接冲上了马路。

      江停如此迅速地冷静下来,很快做出了判断。他的心里好像有某种无比坚硬的东西,支撑着他身姿笔挺地一直往前。

       这实在是值得敬佩。队友们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骄傲,看着屏幕的眼睛闪闪发亮。建宁众人的眼里也带上敬重。

      江停嗤笑一声:“等你从现场出来,金杰早跑了,共享什么线索?而且严副你的定位芯片还在我身上,还需要我特别通知你吗?”

      成天明等皱起眉:以江队未来那种虚弱的身体状况去对付一个职业杀手,这不能不令人担忧。

      吕局看着江停。指挥车没能及时对狙击作出反应,也错失了抓捕狙击手的机会。而江停此刻带着韩小梅就去追金杰……吕栋彬沉思着。

      爆炸现场浓烟滚滚,剧烈呛咳让楚慈根本没精力去看周遭的情景。在排山倒海般的眩晕中,突然一丝来自直觉的不祥从他心底升起,楚慈掐着地面勉强止住咳嗽。

      楚慈挣扎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人狠狠推回了地面。只见丁当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王乐丢在地上的枪,双手紧握,枪口死死顶着他眉心,清纯无辜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偏偏是你发现,为什么……”丁当布满血丝的眼底浮起几分疯狂之态,终于狠狠一咬牙:“去死吧!”

      数下枪响几乎连成一声,楚慈一睁眼,只见那是严峫从斜里飞扑上前,在丁当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不要命地抓住枪口用力抬高——

      丁当愤怒尖叫挣扎,那声音浑不似人,随即被严峫摁在地上反手夺枪,远远扔了开去。

      紧接着特警冲上前来,最前面那个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劈手扣在楚慈脸上,两名特警一左一右迅速把楚慈架出门,接应刑警立刻接手往楼下送。

      厂房已经断电了,楼道里非常黑。楚慈昏昏沉沉感觉自己脚不点地,好像腾云驾雾般往前跑。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手,颤抖着摘下防毒面具,急促道:“……硫化氢……”

      马翔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竟然捕捉到了他的声音,一边架着他狂奔一边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

      “硫化氢浓度高于001%就会麻痹嗅觉,人闻不到,以为毒气会散出去,其实……”楚慈爆发出呛咳,口腔里满是铁锈味,挣扎着咽了回去:“其实已经浓得要二次爆炸了,快,快去告诉……咳咳咳——!”

      马翔一个眼色,示意刑警继续保护楚慈去楼下救护车,自己则原地急转,头也不回往爆炸现场冲去!

      现场有个化学高材生,提前进行了危险预告,至少应该能保证所有人的人身安全了。众人浅浅松了口气。

      江停估摸着严峫等人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也就将注意力从屏幕上抽出来,开始仔细思索闻劭要求金杰制造这种场面的目的。

      那是件虽然旧得发黄,但仔细叠得方方正正,看得出一直被精心保管的圆领白t恤。背后的布料上印着已经褪色的淡红图案,半个圆盖在横线上,圆圈外伸展着几道射线——应该是太阳升起的简笔画;从t恤大小看应该属于七八岁的孩子。

      阿杰弯腰将t恤放在地上,捡了块砖头防止它被吹跑,然后拎着“公文箱”,单手插在兜里,转身悠然走下楼顶。】

      江停整个人凝固了一瞬,紧接着瞳孔放大,脸色倏尔变得苍白比冬日新雪。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手狠狠掐着眉心不住喘息。

      恍惚间江停感觉到身侧有几人站起来,有一只手搭在他脖颈后侧。那只手是炽热的,带着一层枪茧,引得他微微一颤。

      江停做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将思绪从某个经年翻涌着金色麦浪,充斥着罪恶白粉的噩梦中抽离出来,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这才看清自己的队友们都离开了座位,一脸担心的站在自己身前,而搭在自己脖颈的手并不意外,是属于严峫的。

      江停抬手在严峫胳膊上按了一下,示意严峫松开。然后他表情放松下来,后背挺直,靠回座椅,冲队友们淡淡道:“别紧张,我没事,坐回去吧。”

      严峫张口欲问,想起江停方才的状态,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想起方才细腻冰凉的触感,微微走神。

      吕栋彬沉吟片刻正要开口,却被岳广平一手摁在肩上。岳局冲吕局摇了摇头。于是吕狐狸停顿一会,最终还是作罢了。

      江停收到或担忧或不明所以的目光,却很显然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他手指轻轻滑过方才被严峫触碰的地方,感觉到一点残余的温度,指尖微微一缩,将手收了回去,下意识想要攥紧,却又立刻松开。

【   风呼啸而过,砖头下小小的t恤不住摆动,露出了多年前陈旧斑驳的血迹。

      此时楼下空地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了,路灯坏了大半,硕果仅存的几盏灯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阿杰站在路虎车门前,正想摘下皮手套,突然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引擎声。

      “……”阿杰无声地骂了句,打开车门冲上驾驶座,点火发动一气呵成。经过专业改装的路虎终于发挥了它的性能,发动几秒内速度攀至巅峰,利箭离弦般刺向远处。

      乌海工业区地处偏远,入夜后通行车辆很少,路况非常空旷。两辆车一前一后,就像彼此追逐的流星,劈裂浓雾般的重重夜色,转眼就将道路上有限的几辆车远远抛开了。

      缉毒现场,工厂爆炸,高速惨烈追尾撞车;一连串事故顺着时间顺序精确地发展下来,犹如噩梦重演,对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ptsd患者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精神重压。

      众人闻言担忧地看向屏幕。严峫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陆先生对车祸有PTSD是事实,但这个方片j怎么知道?”

      “毕竟是发生在恭州,黑桃k知道江停没死,想查出车祸也不是什么难事。”吕栋彬悠悠道。

      江停只静静看了吕局一眼。他此刻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一点也看不出刚才那副呼吸急促的样子了。

【  “东苑路以南方向发现嫌疑人一名,疑似狙击手,请求救援!重复一遍请求救援!!——啊!!”韩小梅的头在急转中撞上车窗,步话机脱手,滑进了副驾驶座位底部。】

      韩小梅听明白了,立刻有点紧张的回答:“可可可是,江队,我我我,我相信我应该还是能帮上一点忙的。”

      这姑娘想:屏幕上这么危急的情况,江队还不想牵扯到我,这样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把队友故意送进火海的。

       江停听了韩小梅回话也不再言语,倒是严峫没好气道:“要帮忙就先多锻炼,擒拿格斗多学一学。”

【   前排,江停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紧擦着几辆大货车变线换道,在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中紧贴着路虎拐上了高速。

      江停面容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车窗前向后飞退的景物正急速旋转,构成排山倒海般的漩涡,轰然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江停握在方向盘边的手微微颤栗,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犬齿深深切进唇角,鲜血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屏幕里,江停唇角染着鲜红的血,与他白到近乎透明的面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眼神有些散,但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是,哪怕他几周前还因为看到车祸而神魂不属,现在的PTSD也狠狠牵扯着他的神思,但他并没有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逼着自己去克服心理障碍。

      江停眼帘微垂,眸中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他心里无比确信,自己一定不会被PTSD困住。三年后的他最希望的一定是和闻劭一起下地狱,且非死亡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厂房二楼已经爆炸完了,黑烟从每扇窗口滚滚而出,周围红蓝警灯不断闪烁,戴着面具的消防员在隔离带内部不断穿梭来回,喧哗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严峫回过头,只见省厅那位来市局开过会的陈处负手站着,脸上带着矜持、傲娇和尴尬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咳了一声:

      严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用仿若在看神经病的目光目送陈处远去,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慢慢走向几十米外的指挥车。】

      看到严峫等人都平安无事,建宁众人放松下来,面露喜色。而恭州的警员们还牵挂着自家队长,脸上忧色依然浓重。

      马翔玩笑道:“怎么感觉这个陈处……好像确实有点傲娇?”高盼青立刻打断:“快别说了,光脑补一点就挺渗人的了。”秦川深表赞同地点头。

【   平常这种时候吕局已经从车里出来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跟省厅打电话,到现在都没见人影。】

      江停回眸,意料之中看见吕局正眯眼着看向自己,发现自己目光后还笑着点了点头。

      江队眉梢抽动,下了一个可以肯定其正确性的结论:三年后的吕局已经意识到了陆成江的存在。

【   严峫趴在指挥车窗口往里瞅了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身后马翔顶着满头水珠狂奔而来:“严哥!严哥市局那边来电话——”

      “抢救呢,幸亏穿了防弹衣。卧槽我现在一想,先前吕局本来是想让你去楼顶攀绳破窗的,你这条命真是啧啧啧……”】

【   “不是,”严峫打断了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怎么老康去医院抢救了,特警大队的人还守在这没跟去,难道那个远程狙击的孙子有线索了?”

      严峫正准备喝水,闻言差点没呛出来,立马摸兜找到手机,开机一看果然十来个未接电话。

      “你别叫我!”黄兴怒吼:“老子对着通讯喊了你整整半小时!打电话不回!手机关机!你们十分钟前就从现场撤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还他娘的500米,这会儿都飙出几十公里,再隔会儿要到恭州了!我说你该不是把芯片挂在鸟脖子上了吧?”

      汇报给吕局,把江停的存在和来龙去脉都完完整整交代出来?还是联系恭州公安厅,通知他们立刻出动,带走死而复生的禁毒支队长并将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

      众人有了全知视角,自然都知道江停是去追狙击手。严副会怎么做呢?江停的队友们带着巨大的担忧望向严峫。

      江停抬手打断他,微微摇头:“不必,你那是正常反应。只是未来的你应该记得,陆成江告诉过你,就算他被送回恭州,面临的也只是死亡,不可能将所有秘密大白于天下的。”

      江停想,就算严峫把他的事捅给了局里,他一样有机会和闻劭同归于尽,尽管那会艰难的多。

【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在理智向身体做出正确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冲向大切,发动了汽车。

      “老黄,给我发那枚芯片的实时定位。”严峫点火发动警车,尾音竟带着几分肃杀:“现在就做。”

      吕局从指挥车中出来,刚要开口喊严峫,就只见大切倒车、调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恭州的队员们微微放心,他们知道以江队未来的身体状况面对金杰绝对会非常艰难,只能祈祷严峫能及时赶到。

      白灼晔盯着方片j的脸,突然想起了什么,抽出一旁的纸叠成条状,在上面刷刷写好字,然后就递给了自己的队友。

      宋兰溪等疑惑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你们觉不觉得这个阿杰很熟悉?两年前,码头,缉毒行动,联合特警”。

      队友们恍然大悟,影影绰绰的记忆画面在看到几个提示词后由朦胧变得清晰——是那个挨了江队三个巴掌的嫌疑人。这事儿确实不适合让建宁的人知道,难怪白灼晔要拿纸条来传了。

      当时白灼晔还是个实习警,跟在江队身边,离得最近,对那事儿也记得最清楚,所以才最先想了起来。反正当时大家提到过那人几次,都是很想再帮江队扇他两巴掌的。

      只是那人贩毒现场被抓,按理来说被判刑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他三年后居然已经出现在了建宁。恭州系统内部原来已经不干净到了这种程度。队友们叹了口气:不知道江队帮他们顶下了多大的压力呢?

      成天明在看时,他身旁的江停也注意到了。江停一瞥字条内容微微挑眉,又见队友们没有丝毫怀疑自己,眼底浮上一丝真实的笑意。

【   “啊啊啊——”韩小梅很想像警匪片中的女主角那样冷艳有型,但实际上她完全克制不住尖叫,尤其当江停变道的一刹那,尾音瞬间飙上云霄,紧接着——轰!

      韩小梅砰地撞上前座,尖叫就像钢丝绷断似的戛然而止,她差点被安全带活活勒死。

【   奔驰将路虎逼至公路护栏一侧,发力狠狠挤压,两车门金属互相摩擦,在黑夜中爆发出灼目的火光!

      路虎左右受压,致使车身剧烈颠簸晃动。阿杰用力把着方向盘向左一瞥,微微冷笑:“作死。”

      并行的两车同时呼啸,转弯。车尾灯在夜幕中甩出平行弧线,下一秒凌空飞越,齐齐冲出高速。

      两车同时重重砸上废弃公路,溅起满地碎石,随即在疯狂的加速中失去了控制,分别一头撞向护栏!

      惊天动地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已经静止住了,车内一片狼藉,玻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可怕的龟裂纹。韩小梅瘫在那里恍惚了片刻,然后起身挣扎着探向前座,想查看陆顾问情况如何,但刚动就感觉全身疼得厉害,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绞成一团又胡乱塞进了腹腔。

      不远处黑暗的公路上,一名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从变了形的路虎中推门而出,径直向他们走来。

      车窗外男子越走越近,甚至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韩小梅的心直接沉进谷底,索性一咬牙,解开安全带,就要准备下车去拼命。

      因为身体虚弱和喉咙充血的原因,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甚至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只见江停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反手递向后座,沙哑道:“外面危险,待在车里别出去,等严峫来。”

      江停跨出奔驰,迎着阿杰走来的方向,在韩小梅跟着推门下来的前一瞬,咔擦将车落锁,随即反手把钥匙扔进了夜色里。

      他在精神受压制的情况下带着支离病骨将金杰的车撞出了高速。他的身体状况糟糕到比韩小梅这丫头清醒得还晚。

      江停将芯片交给韩小梅后就转身下车,将此处唯一可以勉强算作同伴的小实习警锁在车里,随后只身一人迎上金杰,毫不犹豫且义无反顾。而他的态度一直是那么淡然又平静的,就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得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韩小梅在这一刻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三年后的江队也绝对不是黑警。吕栋彬摸摸下巴。而严峫在满心担忧中感到了一丝喜悦。

      建宁众人又是震撼又是敬佩,而江停的队友们却十分焦急。他们自觉还是了解自家队长的,对江停的做法一点儿意外都没有,于是只留下了满心担忧。

      严峫眼睁睁看着江停将自己放在他身上的芯片递给韩小梅后下车。严峫总觉得,江停似乎并没有等他的打算,倒像是让韩小梅在相对安全的车里等待救援,且做好了独自面对杀手的准备。

      以江停的性格,这实在太正常了。但严峫心里就是油然生出一股愤怒。他猛灌了一大口水,深呼吸几下,这才平息下来。

【   “在等谁?”阿杰转了转手腕,笑道:“建宁市公安局,恭州市公安厅,还是那个姓严的副支队长?”

      江停并未回答,避过阿杰迎面一拳,脚步带着极难发觉的踉跄,随即站稳又是一侧,刹那间厉风紧贴着身体擦了过去。

      远处高架桥上,车灯疾驰而过,光影在江停冰冷的侧脸一闪即过。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动静?”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从他们敌对的立场来看委实有些怪异,但建宁众人也因为陆成江先前的行为而没有贸然怀疑猜忌。

       “放松点。”江队注意到他们的紧张,淡声安慰道,“我还没虚弱到应付不了方片j的那种程度。而且照先前的情况来看,他暂时不会杀我。”

      严副有些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微微张口,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成天明等队友们眼神微微一暗,心中发闷,双手略握紧了。

      只屏幕里江停那最后一句获得了吕局无比的赞同,叫实习警们把这句话刻在脑海里。

【   阿杰低下头,黑夜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见肩膀在微微发颤。

      “哈哈哈……”终于克制不住的声音传了出来,阿杰抬起头,果真只见满面笑容:“好吧,其实是有两个原因,但你确定要听吗?”

      “第一是因为那姓胡的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模具厂里可能有他们分出来研究用的样本,你知道的,我们得保护自己的生意。——至于第二么。”

      江停眉头压得更紧了,眼睫末梢几乎压成了密密一片,只听阿杰笑道:“你知道我老板是个非常爱念旧的人,从三年前开始,他就特别喜欢这种警方行动突发爆炸的故事情节了。尤其地点还在工厂,简直是完美的往事重演,他怎么会错过呢?”

      “所以我按照指令,特地录了个视频带回去。”阿杰摸出手机,扔了个圈又随意接住:“怎么,要不要过来顺便打个招呼?”】

      但究竟是怎样的过节,才会让闻劭刻意要求手下制造一场爆炸,在一名PTSD患者面前狠狠地揭一次本就仍狰狞着淋漓鲜血的伤疤?他又为什么不希望江停死去?

      众人疑惑地猜测着。而江队的战友们眼里已隐隐压抑着怒火,简直想要冲进屏幕里再揍那个金杰几拳。

      江停微微皱眉。他知道自己不会被这几句话扰乱心绪,是以只是在考虑未来的自己直接杀掉金杰的可能性。

      江停劈手去夺,被阿杰抓住手腕反拧,亮响在夜幕中格外清晰。下一秒江停顺势拧身横扫阿杰脚踝,那是个非常标准且既快又狠的格斗动作,但后者比他更抗打,生受这一踢后连吭都没吭,骤然发力将江停推出数步。

      这一拳如果没留力的话,足以将路虎车前盖砸出个深坑,或者让江停的脑浆从太阳穴中迸出来。

      江停头一偏,刹那间躲开拳风,阿杰钢铸般的指关节紧贴着他耳侧落在了引擎盖上;下一秒,江停探手从后腰抽出折叠匕首,刀刃弹开,寒光横劈,阿杰胸膛前飞出一泼鲜血!

      阿杰立刻向后,只见胸前被活生生划出了三四寸长的血痕。但他来不及细看,江停已反手持匕抢身上前,裹挟着寒风的刀刃对着咽喉就划了过来!

      阿杰疾步后退,而江停紧逼不舍。刀光密集没有丝毫空隙,在你退我进的生死时速中,几次险些贴着阿杰咽喉剁了下去!

      在她的印象里,陆顾问是个儒雅斯文、涵养极好,身体文弱到有点虚弱的人。她从没想过陆顾问竟然会在身上藏匕首这类管制刀具,虽然因为体质欠佳而有所影响,但冷酷凶狠的程度,却如同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阿杰只觉脸颊一凉,继而一热,鲜血逆着刀锋飞溅出来,只差几厘米就划到了眼睛!】

      纵然满身伤病,江停也是那个傲然的一级警督,有着在战火与鲜血中淬炼出的凛冽戾气与毫不退让的血骨。

      时间和经历可以为一把利刃打磨出温和的刀鞘,却永远也无法磨平那利器出鞘时的雪亮清辉与锋芒。

      三年后江停格斗的身姿不再那般迫人,却是一样利落迅猛,众人还是能窥见,江停那双清透黑亮的眸中,有着与三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坚硬寒芒,比月光下手上那把匕首发出的冷光还亮。他的身上,好像有某种烈火磨石都消磨不掉的东西。

【   “啧,”他简短表达了下自己意外的心情,随即终于结束了一味躲避,当匕首再次斩向自己咽喉的瞬间抓住了江停手腕,毫不留情狠狠反折,咣当匕首落地!

      阿杰被迫放开钳制他的手,毫不费力挡住侧踢。下一刻江停借力凌空跃起,当头一踹,把阿杰推得趔趄退后!】

      江停打架时修长笔直的腿带起旋风,裹着他眼底森寒的杀意挟力破空,向嫌疑人劈去,周身气场三米八零。实在是,帅得摄人心魄。这些动作无比飒爽且悍然无惧,众人光是看着就觉得热血沸腾,简直想冲进屏幕,也痛快淋漓一场。

【   江停落地一个踉跄,眼前发黑,险些没站稳。

      这一踢要换作阿杰,对手的天灵盖乃至颅骨肯定当场就碎了。但江停是个苏醒才一个多月、走长路都有点勉强的病人,刚才几手完全是倚仗三年前的身体记忆,才能勉强支撑不太落下风,实际体力消耗比阿杰大得多。

      但就在此时,耳侧劲风呼过。江停来不及起身,指尖的匕首就被一脚踢飞,紧接着阿杰掐着他的咽喉,嘭!一声把他脊背重重砸上了路虎车门!

      “……”江停眉心紧锁,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发出了可怕的骨骼摩擦声。】

      对江队的担忧和对金杰的仇恨反复撕扯着江停队友的心。建宁众人不少也是面色焦灼。

      白灼晔两手死死握拳,不由想到:如果独自面对金杰的,是现在他们的的江支队长,那局面应当会完全不一样吧。

      严峫呼吸急促起来,视线紧紧钉在屏幕上,眸中闪着寒光,满心愤怒直欲化作滔天大火,教未来的自己尽快赶到,把那个恶心的毒贩铐上,或是当场击毙。

【   阿杰单手抵着他,另一手毫不在意地在自己流血的侧脸上抹了把,嗤笑道:“我就知道对付你连枪都不用带出来,省得还担心走火——以前我说你是个拔了牙的老虎,被拧断了翅膀的鹰,老板还不信。”】

      如果书里结局时的严峫听到这话,大概也要露出和江队现在一样的笑:陆成江心底有一颗浸泡着仇恨鲜血的,锐利无比的毒牙。江停想要做什么,他会拼命去达成,所以这颗毒牙,一定会狠狠捅进那个贩毒集团的心脏。

      阿杰近距离在他脸上打量片刻,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你明明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却偏要往死路上走呢?”

      吕栋彬白胖的双手有一瞬间握紧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即极重极缓的出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岳广平对这话中深意可比吕局要了解的多。他深深看一眼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支队长,心里蓦然涌上一丝欣慰与骄傲。

      金杰这个问题有一个很简单的答案:因为江停有一身难以折断的骨,坚定着自己从未改变的选择。金杰永远无法明白,无法理解,因为他和江停从始至终走的都是不同的路。

【   但受过多年严苛训练的专业杀手不会被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所撼动,阿杰靠近江停耳际,轻声问:“我要是把你弄回去,老板会怎么说?”

      严峫听着金杰的话,心中暴怒沸腾汹涌,片刻后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愤怒似乎有些太过了。于是他不再看屏幕,转而望向江队。却见江队眉眼间寒意深重,神情却还是那么淡淡的。

      这毫无反应的反应实在气人的紧,严峫只觉像是心火被添了把柴,赶忙移开视线不再看江停了。

【   阿杰似乎感觉有点好笑,刚要说什么,突然身后平地炸起:“——放开他!举起手来!”

      韩小梅全身发抖,但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声嘶力竭吼道:“不然我开枪了!”

      从最开始阿杰就没把这个黄毛丫头当回事,因此也就没想到有这个变故。他略有点意外地衡量了下局势,随即慢慢放开江停,果真转过身来举起了双手。

      江停痛苦地捂着脖颈发出闷咳,每一声都仿佛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忍了几次都没忍住,最后终于呛出来一口星星点点的血沫,才带着喘息停止了。】

      “干得漂亮啊小梅妹妹。”杨媚原本都要急哭了,看到这儿才微微松了口气,飞速抹掉眼角的泪花,笑道。

      恭州的警员们看着自家队长咳了点血,心里直发疼,带点感激地望向韩小梅,又不由幻想如果自己能跟在江队身边,一定要多揍方片j几下。

【   韩小梅不由自主向他看了眼,又惊慌地回到阿杰身上——双手持枪的倒比被枪口顶着脑门的还要紧张,声调都战战兢兢地:“你,你过来,站远点。”

      远处高架桥上汽车由远而近,随即又驶向远处,转瞬而逝的车灯映出了韩小梅手掌及前臂外侧无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

      “陆、陆先生,”韩小梅竭力克制着自己声线中惊惧的颤抖:“我身上有手铐,帮我……帮我把他铐上。”

      几步外江停勉强起身,但刚走近一步,视线瞥见破碎的奔驰车后窗,倏而身形僵住。

      江停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阿杰抓住韩小梅的手臂,清脆脆喀拉一声,将右手肘拧脱了臼,旋即夺下枪顶在她煞白的眉心上,没有丝毫犹豫,咔擦扣下了扳机!】

       “!!!”众人满脸惊骇忧虑,韩小梅瞳孔骤缩。而严峫却看到什么,眼神一凝,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发泄口,破口大骂:“我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枪里没子弹还敢这样唱空城计!还不如平时多练点格斗技巧!”

      江停极轻极轻地叹息一声:“看车窗玻璃。韩小梅要是枪里真的有子弹,哪里还需要自己打破玻璃出来呢?”

      “那个,江队,我……”韩小梅觉得自己似乎给江队添了麻烦,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黄兴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韩小梅闻言,又惊又喜又愧,只下定决心回去还要再多练练擒拿格斗。高盼青听见江停这么说,赶忙顺着话头安慰了小实习生两句。

      前辈们冲小丫头善意地笑笑。他们知道面对金杰,韩小梅其实帮不上多大的忙。但这丫头哪怕无比害怕,还是站了出来,为江队争取了片刻的喘息时间,这就很好了。

我就不踹人了,小可爱们看得开心 ヽ(^^)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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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禹/苏朱/左邓/航润

2004年,张泽禹从重庆出发,捏着叠折的火车票过了人工检票口,坐着颠簸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去往山东省。


旁边紧挨着他的是一位与他年龄相符的姑娘,正戴着外放耳机跟随着翻盖手机里的音乐哼歌,车厢像个蒸笼,人多喧嚷,姑娘的音准很差,至少与这首外放的《江南》不兼容。张泽禹被吵得头痛,伸手去将旁侧的车窗推开,属于北方的风灌进来,再一并把车厢内的噪音带出去。

张泽禹选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企图闭目养神,在临闭眼时不小心和对面的大叔对了视。“小子。”张泽禹听得出那是带点儿方言味道的北方话,既然听懂了就答应下来。大叔咧开嘴笑,露出缺了半颗被烟熏黑的门牙,盯着张泽禹看了又看,最终问了句:“去哪儿啊?”

在当时被陌生人问去哪儿是很常见的事,哪怕人贩子纵横遍布。张泽禹扫了眼窗外的属于北方的景色,估摸着到了山东境内,“鸢都。”

“是南方人吧小子。”老一辈从说话口音就能听出来人的故乡,张泽禹微笑着点点头,搭了句:“那您猜猜我来自哪里。”

大叔学了句不算标准的川渝话,“那座山城伐?”

张泽禹问这怎么猜的出来。大叔笑得更大声,说山城养人,富山水,富美人。见张泽禹不出声,又说,他也刚从山城来,是要回家的。

大叔拆开了桶泡面,一股脑把酱料包全部挤进内,舒展舒展眉毛问道:“咋不去青岛,青岛发展多好。”

在得知张泽禹来山东省是要寄住时,大叔摇头说没必要。“北方除了北京天津,哪个地儿还有南方发达?”

旁边哼歌的姑娘摘下耳机,不满地反驳大叔:“您这是啥话?”

张泽禹阻止了这场因地域而差点儿引发的嘴仗,没有避讳地说:“父母不在了,只有姑姑肯收留我。我就来了。”

旁的人在乎哪里发达哪里好赚钱,张泽禹只想有个家。他刚十七岁,重庆的宜人风景还没看完,就得全副武装前往北方的新世界。

绿皮火车终于在张泽禹快忍受不住长途奔波要呕吐时停在了终点站。人流滚滚,他提着行李箱,背着旅游包,人贴人被移出了车厢。他差点就摔倒在地,尴尬地用拎着提包的左手腕蹭蹭鼻尖,却发现根本没人注意他。

每个火车站都是忙碌的,走的走留的留停的停,有人背井离乡去往远方,有人长途跋涉来到此另谋出路,每个人在火车站,只顾得上自己。

将证件递给检票员,被戴着老花镜的大爷看了又看,在听到身后抱着孩子的妇女一声不耐烦地叹气声中,张泽禹才被允许离站。

全然不同于重庆的北方城市,张泽禹的前方吹起了一阵混着黄沙的温风,他只能眯着眼睛往前走。火车站旁聚集着大批人,张泽禹听到了从人群缝隙中窜出来的曲子,是张国荣的《玻璃之情》。他很久都没听过粤语歌了。那时的大陆娱乐圈处于勃发生机的状态,本土化趋势向上,港台与华语之间无形切磋,侧面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倒是满足了大众的不同口味。

只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停留,天快黑了,他得赶紧找到姑姑的家才是。他默不作声地绕过火车站外所有的悲欢离合,孤身一人的远离了城市的最中心。早就听说火车站的出租车难打,姑姑来电话时让他往前面的路口走走再招手,他听了,却也还是在等着比自己靠前的两个小姑娘上了第一辆后等来了第二辆。

报了地址,张泽禹头垂到车窗上想睡会儿,司机把红牌翻过来停止继续接乘客,稍稍扭头:“去哪儿?我没听懂你的话。”

听出来是努力地说让张泽禹听得懂的普通话了,蹩脚的很,张泽禹花了好几十秒才想清楚司机师傅的意思。又报了声地址,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司机这才若有所思地点头,出租车开动了。

过了约莫四个路口就到了目的地,张泽禹还没闭眼多久,就得摸摸口袋交钱下车。大包小包再次挂在身上,他道了声“谢谢”,目视司机开车离去。然后转头望着铁门内的出租屋,盘算着该怎么进。

他这身装扮太显眼,导致坐在门口闲聊的老人开始把眼睛挪到他身上。张泽禹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议论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昂头往里看。

“孩子,你要进去不?”张泽禹听懂了才看了过去,老太太满头银发,精气神倒是很不错,她用蒲扇拍着自己的腿赶蚊子,“这儿进不去,得去南门。”

张泽禹低头道谢,重新提起放在地上让右手短暂休息的包,问了问南门在哪里,侧过身就要走。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年龄不大,张泽禹知道了那是谁。

转身后,那张扬的人就落入他的眼。他是个叛逆的青年,甚至停自行车时还不忘抽口烟,张泽禹庆幸他没有去烫染现下最流行的爆炸头,穿那些咋咋唬唬花花绿绿的皮衣,否则打死他他都不会认这是张极。

张泽禹过去的十七年只在照片里见过张极。在这个交通刚刚起步完善的时代,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潍坊离重庆实在太远了,张泽禹连远嫁到这儿的姑姑都只在过年见过两面,更别说表哥张极,被姑姑在三岁时才领养的张极。

“哥?”该有的礼貌还是得有,张泽禹望着这张照片里存在的脸,把最小的那个包递给把手伸过来的张极。

张极咂舌,把烟头随意扔地上踩了踩,头一歪,“我带你回家。”神气的像《喜剧之王》里说“我养你啊”的周星驰。

张泽禹被重庆的山水养了十七年,不算内敛含蓄,架得住张极过分的热情,他可是吃辣椒长大的,从不怕什么。在张极说把最沉的包给他后,不犹豫地把肩上的包双手呈给张极。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张极骑的晃晃悠悠,让张泽禹想起了故乡的山路。潍坊的风很大,张极的声音只能与风掺杂在一起带到张泽禹耳朵里,张泽禹听到张极说:“本来想去火车站接你,谁知道朱志鑫…呃,你一会儿就认识了,朱志鑫又生病,我把他刚送医院去,回来想给自行车充充气,没想到就看到你了。”

他属实话唠了些,张泽禹被他絮絮叨叨的话笑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是张泽禹。

“看过照片啊弟弟,我视力那么好,一眼就认出是你了。”他自恋地甩甩看样子刚洗过的头发,张泽禹在后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已经想象到了,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哦对了…你姑在江苏你知道吧?”张极问。

张泽禹说他知道。他对姑姑并不了解,只在电话里听姑姑说她在江苏有工作不怎么回去,要他先跟着表哥住。姑父死了七年之久,一个人要养家真的不容易,张泽禹暗想一定不能给姑姑一家添麻烦。

“家?谁跟她一个家?”张极刚把给张泽禹准备的房间布置好,听到张泽禹的话,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张泽禹抿抿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没资格去劝母子关系缓和,他选择闭嘴。

张极在客厅捣鼓热水壶,张泽禹则站在沙发旁环顾了下出租屋四周。张极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却是细腻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让有轻微洁癖的张泽禹感到很舒服。

“先喝口热水。”张极把调和的温水倒进一个印着哪吒的水杯里,递给张泽禹,邀功似地晃晃头,“我昨天陪邓佳鑫逛超市,特地给你买的。”

张泽禹颤颤嘴角,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哥。”

“你…今年读高二了吧?重庆是六三制来着吧?”张极这时候像个长辈,虽然他只比张泽禹大了四岁。双手环着胳膊站起来看着吸溜水的张泽禹,缓缓问。

“嗯。我辍学了。”张泽禹说得轻巧。家里突发变故,学上不上的都已然无所谓,哪怕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教育,他也不打算再迈入学校一步。

张极皱眉头,扯扯张泽禹肩膀上的衣料,“你姑没让你上?没让你转学籍?”

张泽禹想了会儿,姑姑确实对他学业的事只字未提,不过他已经很感恩了,也并不打算再上学,就说是自己不想上的。

“养了你不给你上学吗?那她养你干什么?”张极翻了个白眼,看着张泽禹懵懵懂懂的样子,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没人跟钱过不去,你现在要是成年了你姑都不认你。”

张泽禹说别把你妈想的这么坏。

“算了泽禹,”张极自来熟的超级快,“有些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得上学。”

他说的很坚定,坚定到张泽禹闭上了想要劝阻的嘴。

张极告诉他,这个出租屋里不止有他在住,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邓佳鑫,一个叫左航。“很好相处,你别担心。”张极在给邓佳鑫开门前拍拍张泽禹的后背,“别担心。”

他们显然是知道张泽禹是张极的表弟,又显然知道他今天要来,提着一堆张泽禹没见过的特产和小零食就风风火火进了屋。张泽禹怀疑邓佳鑫能跟张极住在一起,肯定是因为都是自来熟,左航呢…他看上去很沉稳,沉稳中带点儿沉淀下来的冷漠,张泽禹只是与他握了握手。

张极神秘地对张泽禹说:“你跟左航,是一个地儿的。”

“…重…重庆?”张泽禹突然发觉自己说故乡时磕磕绊绊道口吃,既然来了潍坊,就再也回不去重庆了,他知道,所以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勾的他发怔。

张极把小盒子里的扑克牌拿出来洗着,头没抬起来,“对,是重庆。”

是重庆。重庆。是重庆。

邓佳鑫说让人快速熟识的方法就是打牌。四个人围坐在凉席上,中间是摊开的扑克牌。“啧,四个人,不能打保皇。”

张泽禹问保皇是什么,邓佳鑫与张极相视一笑,“保皇…一种扑克牌的打法。”

张泽禹没怎么打过牌,玩法他都不太懂,还得邓佳鑫一一来教。最后邓佳鑫说到口干舌燥,教了他四五种玩法,让他来挑一种。

“那…斗地主吧。”张泽禹说。最原始的最简单的,不至于让自己那么丢人。

“朱志鑫…又去医院了?他怎么回事啊到底,苏新皓给他的钱他都不花吗?”邓佳鑫先扯开了这个话题,张泽禹想起来,这个名字他听张极提起过。自己插不上话,就默默的顺着自己的牌。不得不说,这牌真的很烂。

左航撞了下邓佳鑫的肩,“朱志鑫从来不花苏新皓的钱,你忘了?”

“那他在坚持什么啊。朱志鑫何必呢。”

“这你就不懂了,朱志鑫总觉得有希望,他总觉得他跟苏新皓还有可能…”张极的话听起来应该是不忍心往坏里说,点到为止,留给了张泽禹无限的想象空间。

可邓佳鑫迅速就全盘托出,他说的难听,可是张泽禹倒觉得他是对的。“有什么希望?朱志鑫是从哪里出来的这可不用说了,苏新皓家境那么好,他爸妈怎么可能允许苏新皓…再说,他俩都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左航问道,“你上的学不应该是让你开阔眼界的?”

邓佳鑫呵呵一笑,“走不长远的,左航,这个社会就能杀死你。”

张泽禹觉得好可怜,朱志鑫好可怜,他头一次对素未谋面的人起到怜悯之心。通过其他三个人的话他顺出了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还没有结果,可是谁都能猜到结果。

“你呢泽禹,你讨厌男的不?”张极冲张泽禹眨眨眼,“让你跟男的谈恋爱你谈吗?”

张泽禹问心无愧地回答,遇到喜欢的就行,无论男女。

邓佳鑫是大学生,因为学校离着出租屋很近,他选择不住校,在张泽禹在出租屋不知道干什么想找工作张极不允许的那几天,都是邓佳鑫上完课后陪着张泽禹聊天。有时候还带张泽禹去白浪河旁遛弯儿。

“左航说重庆有个嘉陵江?”

其实是差很多的,可那又怎么办,重庆和潍坊是天南海北的距离,他回不去的。邓佳鑫倒是很憧憬,说怎么也得让左航带他去嘉陵江看看,“顺便带着你,带着你哥。”

张泽禹摇头,“我怕我回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你会爱上这里的,这里很好。”

白浪河旁刮起了大风,温和又让人难忘,张泽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记住这里独一无二的味道。挺好的,现在就挺好的。

回到出租屋,那也是张泽禹毫无防备的第一次见到朱志鑫。第一眼实在过于惊艳,张泽禹惊奇一个男生怎么能漂亮到这种地步,唇红齿白,像老港片里走出来的。张泽禹语无伦次回握朱志鑫伸出来的手:“你…你是香港人吧?”

港风太足了,张泽禹甚至都不敢看朱志鑫的眼睛。心想如果他是苏新皓,那也会被朱志鑫迷的五体投地。

“说什么呢,朱志鑫日照那边的,跟陈天润一个地方。”屋内的左航插嘴,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朱志鑫对张泽禹微笑,说进屋吧,与此同时邓佳鑫问,陈天润是谁。

左航没回答,邓佳鑫敏锐地感觉出了什么,走过去斜坐着生闷气。

张极正在厨房摘菜,招呼着跟个老父亲似地让张泽禹喝水别凉着肚子,张泽禹端起那个印着哪吒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温水,他不是特别融入除张极邓佳鑫以外的人,寻了个由头去帮张极摘菜。

“怎么就你在忙啊,哥。”张泽禹捏起一颗芸豆,学着张极的动作摘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几次都没学会,还掰断了好几根。

张极好像永远都是在忙着的,永远都是在热情的,永远都不嫌累,他无所谓道:“他们都不会做菜啊,今天朱志鑫出院,我得做点儿好的。对了,泽禹。”

“我给你转了学籍。…过几天你去学校上课。”张极真的说得到做得到,他说的风轻云淡,直接将那最繁琐的部分忽略掉说了结果。

张泽禹手中的芸豆再一次断掉,饱满的颗粒掉出来落在地上。张极手急眼快拿起来扔到垃圾桶,“离家挺近的。”

“钱呢,你哪来那么多钱。”张泽禹不想让张极逞能。

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父母留给他的钱全部到了姑姑的手里,除了重庆的那套房还是他的以外,别的财产都成了姑姑的,而这些张极一分都没拿到,他现在相当于被刚成年不久的张极养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人性险恶,亲情在冰冷的社会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无法挣脱,无处可逃。

张极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问,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我有的是钱。你别管了,你还是个孩子。”

张泽禹还想说什么,就被张极托起来推着出了厨房,“去玩吧,好好享受这剩下的日子,过几天送你上学去。”

“你走读,我知道,保证你每天都能吃上你哥做的饭。”

张泽禹来到客厅,才发现客厅的气氛不太对。他本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跟他关系最好的邓佳鑫回了房,左航倚在阳台和客厅的衔接门上抽烟,朱志鑫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换着电视频道,看到张泽禹出了厨房,朝他扬扬手,“过来一起坐吧。”

不同于左航的冷淡,邓佳鑫的热情,朱志鑫给张泽禹的感觉就是清冷泰然。于是他坐到朱志鑫的旁边,但并不近。张泽禹这才发现朱志鑫的手臂上有许多针眼,预示着他到底生了多少病又多么痛苦。可是再对上朱志鑫的眼,有的便只是温柔和煦。

“你和苏新皓,”左航吐出了一口未吸入肺腑的烟,瞬间烟雾缭绕蒙住了脸庞,让人看不清他如今的神情,只能听到因为抽烟过度而沙哑的声音,“断干净了吗?”

“没断。”朱志鑫说的平静,说的轻松。

“还没断?”左航只觉得新买的这盒烟太辣嗓子,咳嗽了好几声,“你会后悔的,朱志鑫。”

张泽禹不插话,只是频繁更换着电视台,最后停在了CCTV的音乐台,听着张学友唱《离开以后》。恍惚间朱志鑫好像是说,不会的,苏新皓说再等等他,再等等他就带他走。

朱志鑫跟着电视哼了几句《离开以后》,而后轻笑道:“那不等了。”

张极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将其放在又是茶几又是餐桌的桌上,喊着唯一不在客厅的邓佳鑫出来吃饭。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张极厨房还有东西没拿出来,就让张泽禹去叫。

张泽禹过去敲敲门没人理,张极示意他直接开门。还没等张泽禹要拧门把,就被里面的人抢先了一步,开门声很大,荡的窗户都发出了声响。邓佳鑫是哭过的,张泽禹看了出来。

去洗把脸吧。他这样提醒。

“今晚你陪我睡。”邓佳鑫听起来嗓子跟着了火似的轻飘,他赌气地瞪了眼还在抽烟的左航,嘟囔着怎么不抽死他。

注意到张泽禹不解的目光,左航只说:“他无理取闹。”

“有时间把陈天润叫家里来吃个饭,”张极又从厨房折回来,掰下一块馒头给朱志鑫,“也权当是见证过了。”

“可是你要明白。…算了,”张极摇头,用公筷调着给朱志鑫单独盛的芸豆里的葱花,嘲讽地笑了笑,“你不懂的。”

张泽禹这才懂,左航谈恋爱了。

张泽禹躺在了邓佳鑫旁边原本属于左航的位置,听着左侧邓佳鑫捂着厚重的被子压抑的哭声,沉默的如同一块木头。他属实不知道该怎么劝,又该怎么开口。他从重庆来到潍坊,见过的世面并不多,不知道情感分很多种,也不明白邓佳鑫和左航属于哪一种。可邓佳鑫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会因为左航谈了恋爱而哭呢?

左航说,陈天润是他见过的拉小提琴拉的最好的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命中注定该和他在一起。所以他表白了,没想到陈天润就同意了。

他说的时候毫无情绪,根本没有那种谈了恋爱正在热恋的喜悦。张极过去捏出一只烟也塞进嘴里,对张泽禹说:“泽禹,先去陪陪邓佳鑫。”

剩下的他没听见,只是来到邓佳鑫的房间要关门时,看到朱志鑫穿上外套离开了出租屋。

张泽禹大脑一片浑然,听着邓佳鑫的哭声越来越弱,唇微启,道:“你…很难过吗?”

“我不难过。我才不难过。”邓佳鑫这时候反应极快,持着自己的自尊仰起头来用手背擦着眼泪,张泽禹侧头,房间太暗,他看不清邓佳鑫的眼睛红到了什么程度。

不难过为什么要哭呢。在张泽禹的世界里,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哭,邓佳鑫不难过,他为什么会哭。他那时还是对这个世界太过充满自信,不清楚世界上的情感不一定非得表达出来,有时会复杂到让人发疯。

后来张泽禹听到邓佳鑫很小声很小声,小到张泽禹都快听不清的说了句,我只是怕他会出事。

“泽禹,我跟他这辈子不可能,我自私的希望他能找个姑娘。…没有出路的,他和陈天润,没有出路的…”

出租屋下亮起了车前灯,光跑进了房间,张泽禹这才看清邓佳鑫的脸。他是别扭的,又是难过的,张泽禹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眼神,等到车子离开,房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张泽禹听到自己说:“会过去的。”

过去后是什么?是雨过天晴吗?张泽禹又听到自己的心在这样问。

一夜无梦,张泽禹醒来时发现旁边的人离开了,约莫是走很久了。揉着眼睛开了门,灵敏地闻到了淡淡的饭香,往客厅一看,倒是没有看到张极。张极很少有不跟他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张泽禹没多想就去卫生间洗漱,洗漱完再次折回客厅,就看到了电视中央用胶布贴着的便条。

张极留:起床后去叫隔壁朱志鑫一起吃饭,这两天你先跟他住,邓佳鑫在学校复习准备考试,别指望左航了。钱放在抽屉第三层了,别忘了多喝水,我过几天就回来了,给你买部手机办个电话卡,别想我哦。

张泽禹笑了,边喝着杯装豆浆边把纸条一折塞口袋里。张极突然这么正经他真不习惯,也就最后一句“别想我哦”像他说的。

敲敲隔壁的门,没过几秒门就开了。朱志鑫穿着规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马上要出门去约会。可他一直这样漂亮,张泽禹真的觉得他漂亮。“我哥…让你去我家吃个饭。”

“好,你等我一下。”朱志鑫把门大敞开,转身去橱柜旁拿钥匙,食指转着钥匙扣,扬扬下巴,“走。”

两个人从一个门进入另外一个门,张泽禹头一回与朱志鑫单独吃饭,紧张地搓着手,满桌的早餐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朱志鑫倒没有他这样窘迫,神态自若地用两张草纸包住发烫的火烧,目视前方咬了一口。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朱志鑫看到张泽禹一直在喝豆浆,把盘里的火烧往他面前推了推,“晚上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张泽禹红了脸。“谢谢。”

“不用谢,你哥从来没对我说过谢,你也不用。”朱志鑫吃饭时很斯文,很像富家少爷的作派,“我应该谢谢你们的。”

那天晚上朱志鑫想骑着自行车带着张泽禹,可还是拗不过张泽禹,最终转换了过来。张泽禹本就年轻气盛,车子骑得飞快,穿梭在潍坊的自行车大队里,像只轻盈的蝴蝶。

“慢一点泽禹。”朱志鑫承受不了这么快的速度,最终环住了张泽禹的腰,“慢一点。”

“朱志鑫,你要去哪儿来着?!”张泽禹活泼起来,肆意地挥洒着汗水,恰如其分地挥洒着与别人不同的青春年华。

“风筝广场。…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在潍坊住这么久了,当然知道,邓佳鑫带我去了好几次!”

“现在时间不对,咱们应该去市府广场的,市府广场旁的樱花可好看了。”朱志鑫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大半辈子都待这儿了,不差时候。”

张泽禹总以为有很多个以后。十几岁的相遇便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他规划了好多好多个以后,他对正在给他装手机卡的张极说,老天爷不可能让我一直倒霉。

“有的是人一直倒霉。”张极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但你不会。”

张泽禹嫌弃地递过水,“还让我多喝水呢,看看你的嘴多干。”

张泽禹和朱志鑫玩了将近一个星期张极才回来的,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张泽禹可以明天去上学了。爱玩的心人人都有,张泽禹那么长时间没去上学,现在突然让他去学校,肯定不太受得了。

“能不能不去?”“不行。”

张泽禹叹口气说哥,你像我爹。

张极没觉得不对,回答我不就是你爹吗,我要养你一辈子的。

“不用。”张泽禹说不透心中那股没缘由的悸动骗不了人,牵引着他说出了下面的话:“我以后也可以养你。”

他早就把张极和他自己捆绑在一起,就如,曾经邓佳鑫也把左航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张泽禹十七岁失去双亲,从南向北来到张极身边,人的心里不能没有重要的人,张极就是张泽禹最重要的人。

上学的那天张极为他整理好书包,看着他在镜子面前照了照穿校服的样子,然后先行一步下楼去骑自行车。

早晨的潍坊是很宜人的,风不大,刮在脸上并不疼,张极带着他路过亚星桥,穿过高楼大厦,越过一片片繁茂的树荫,大街小巷的烟火人家,张泽禹瞧了个十成十。

“哥。”张泽禹侧着坐,双腿交叉着,晃了晃手里的热水杯,“你前几天干嘛去了?”

“有事儿。”张极头也没回。

“哦…”张泽禹知道张极是不想告诉他。但他到底也跟张极这么久了,想了想,八成是跟姑姑有关。“你去江苏了?”

“嗯。”张极也没不承认,“她是你监护人,…转学得找她签字。她不愿意来,只能我去。”

张泽禹没有过多关注新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学校都长得差不多。于是他跟在张极身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目不斜视。穿过一条条走廊,面见了校长后,才找到了属于他的班级。

高三十三班。原来,他已经高三了。

张极没靠近班级门口,只是按了按张泽禹的肩膀,道了句:“好好学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然后他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那道身影独自穿梭在走廊里,伴随着朗朗读书声,张泽禹直到他消失在拐弯处。

学校的生活在哪里都是枯燥的,刚回归学校生活,张泽禹连坐都坐不住,所幸他来得晚只能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个不良少女,但很有趣,是个话唠,能陪他一起玩。

“张泽禹,你好好学习。”不良少女叫魏可,她在即将要放学时把桌洞里的化妆品都收到包包里,语重心长道,“今天陪你玩一天了,明天适应过来就好好学吧。”

张泽禹不太明白她说什么。

“我认识你哥。”魏可笑着摇头,“你都不知道你哥花了多大的力气把你送进来…这是秘密,我不告诉别人。”

这机缘巧合让张泽禹失了声,他又听到女生说她是没什么机会好好学习了,毕业就是给人打工的料,但是他不一样,张极把精力全放他身上了。

张泽禹和魏可一同出了学校大门,不出意料的张极就在最显眼的地方等他。本就是高三了,学校的走读生只有四分之一,也没有多少人是家长来接送,这个疯狂的年代,很多孩子从小自立自强。

“你怎么不去树下等啊,这里多热?”张泽禹刚过去就受不了了,大太阳就冲着张极,他怎么忍得了的,说着,张极已经把他的书包接下来挂到车把上,再把他拖下来的校服外套放车筐里,说:“我怕你找不到我。”

“肯定能找到。”张泽禹对身后的魏可摆摆手,魏可眨眨眼对张极笑了下才背着小包甩着长发逆道离开。

“你们两个认识了?”“嗯,同桌。她让我好好学习。”

张泽禹说着就坐到了后座,太阳高高照,他真搞不懂下午五点多太阳怎么还这样毒,明明都九月份了。

“她是个好人。”张极这样说。引得张泽禹发笑,问:“谁是坏人啊?”

张极把张泽禹送到出租屋楼前,说自己先去买菜,让张泽禹先上楼去写作业等他,今天邓佳鑫回来。张泽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学生,得做作业了,认命地点头,接过书包一步三个台阶上了楼。

面前的景象是他从未预料到的。他没有见过朱志鑫这样衣冠不整颓唐地缩在角落的样子,书包掉在地上,张泽禹站在楼梯中间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朱志鑫好像被人扯过衣服,整个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明亮的眸子现在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呆滞,还有让人无法忽略掉的惶恐。他全身都在发抖,在对上张泽禹眼睛的那一刻,他哭出了声。

与邓佳鑫是不同的,朱志鑫完全就是受到了极大的变动和惊吓,不受控制的哭。他想起曾经张极对他说,朱志鑫不能受刺激,千万不要让他受刺激。那么,现在是谁让他受了刺激?张泽禹不管那么多了,跑上去用不够宽大的怀抱搂住脆弱的朱志鑫。

“泽禹…赶他们走…赶他们走…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朱志鑫哭的绝望,他紧紧握着张泽禹的手腕,嗓子哑到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几乎是从嗓子眼扯出的声音。

张泽禹顺着朱志鑫的视线向后看,空无一人,可朱志鑫又尖叫起来,掰过张泽禹的脸,“不要看泽禹…不要看…他们会连你一起带走的…”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张泽禹不常看见的中年男人走下来,鄙夷地瞧了瞧窝在张泽禹怀里可怜的朱志鑫,不避讳地嫌弃道:“又疯了,就这样了不如一头撞死。”

“谁疯了?!”张泽禹尘封多时的青春叛逆感被这句话激发出来,他先捂住朱志鑫的耳朵,转过头就对已经下了楼梯的男人吼。“他是个正常人!你才疯了!”

“我说错了?”男人大抵是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张泽禹出口回怼他,唯恐失了面子,更大声地喊:“整天疯疯癫癫,他自己从什么地儿出来的你不知道啊?”

“他是自愿的吗?!”张泽禹当然了解了朱志鑫的过去,虽然不是那么地了解,他从不主动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他觉得这样不道德,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想。

最后还是另外一个邻居奶奶闻声出来调解,男人这才作罢,愤然离去。

“唉…快送他回去吧。”奶奶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潍坊话,张泽禹能听懂一些,点点头就要扶朱志鑫起来。奶奶扇着扇子,可惜地摇头,说了声造孽啊就关了门。

“朱志鑫…别害怕,我先开门,你去我家,一会儿我哥就来了,我哥来了保护你。…我也保护你。”张泽禹从口袋里摸索着钥匙,费力地站起来开门,边说边哄道。

可能因为有了依靠,朱志鑫逐渐冷静下来,听话地也跟着站起来,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张泽禹身上寻求安全感。“我想苏新皓了…”

张泽禹一顿,又接着转动着钥匙,“他会来的。”

苏新皓确实是来了。在有一天张泽禹放学后,他还记得那时候新的一年快要来临了,潍坊正在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像是一场浩大的道别仪式。他骑着张极为他买的新自行车,带着五份烤冷面过了好几个路口,回到家。


然后张泽禹就见到了只出现在朱志鑫口中的苏新皓。张泽禹在照片里见过苏新皓,所以现在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这见面方式也太特别,苏新皓正被张极一拳捶在地上,血吐了一地,染红了前不久他刚和张极邓佳鑫一起洗的地毯。


张泽禹后退了好几步,抬起眼望着现在戾气太重的张极。张极看样子在努力压制暴怒化的情绪了,他下巴指了指侧面,对张泽禹命令道:“回屋。”


张泽禹就迈过那片血,听话地回了屋,只是很聪明的留了道缝。


化学题很难,张泽禹做不出来,就用手托着腮侧耳倾听房间外的动静。


“他放弃所有来到这里,他是为了你!”是张极歇斯底里地吼声,张泽禹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心脏慢了半拍,难过的情感快要溢出肺腑。


“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他的?!”


“对不起…”苏新皓的声音微弱又惘然,颓唐到根本不像他的年龄,“我不想耽误他了…”

“你走就走了…你哪怕给他留个念想也好,你哪怕,你哪怕让他等你一辈子!你为什么要去跟他说你为什么要跟他说!你明明知道他没了你活不了!别人说他是疯子,你也欺负他傻…”张极哽咽起来,屋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泽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良久才听到了抽噎声,然后越来越大,直到放声大哭。是谁在哭,是张极吗?是苏新皓吧。

为什么哭?因为朱志鑫吗…张泽禹的大脑突然充了血,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煞白。手中的笔掉在地上,他的第六感太准。

“朱志鑫本来是日照人,被人贩子拐了去当站街的,可能是造孽吧,他长得漂亮,那些个混蛋不在乎他是男是女…可他仅仅只是漂亮而已,他没做错什么。他活得生不如死…”

那天,张极回来后把哭的心酸的朱志鑫安抚好,哄睡后才跟张泽禹在厨房摘菜。边说边惋惜,张极似乎在指控命运的不公,“直到他遇到了苏新皓,苏新皓家有钱,钱是无所不能的,苏新皓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地儿,把朱志鑫送到潍坊就走了,答应朱志鑫每过一段时间就来看他一次。苏新皓的家在南方,是个很大的家族,他的踪迹总是被他家人管着,朱志鑫是藏不住的。这也是为什么苏新皓会把朱志鑫送来这么远。今天…大概是朱志鑫又做梦了,出现了幻觉,受不了刺激发了病,…其实苏新皓并不是有多喜欢朱志鑫,他不过是施以援手救了他,可朱志鑫把苏新皓当成了救赎。”

张泽禹听着越来越觉得荒唐,这样可笑的事他本以为只有电视剧电影里才会演到,可是艺术来源于生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安静了,永远安静了。张极推开张泽禹房间的门,说:“朱志鑫走了。”

然后张泽禹听到张极开打火机的声音。张泽禹潸然泪下,泪水迅速浸湿了试卷,像一朵朵模糊的花。突然想到初见朱志鑫,他说如果等不到就不等了。所以,朱志鑫不等了。

朱志鑫十六岁遇到苏新皓,义无反顾听苏新皓的话从南方来到山东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都在苦苦等待与苏新皓的好结果,因为苏新皓总说他们会有好结果。苏新皓不想再骗朱志鑫,他不想再耽误朱志鑫,为了朱志鑫的未来只能放手,可他忘了朱志鑫的未来只有他。最后,二十一岁的朱志鑫自由了。人的一辈子就那么长,被人记住就够了。

后来听张极说,苏新皓回了南方,再也不会来了。对面的那间出租屋没有再被人打开过,可张泽禹总觉得朱志鑫一直在。张泽禹问苏新皓去了南方的哪里。

重庆。那也是张泽禹曾经的家。重庆是重逢的重吗?他想。

有些时候没见到邓佳鑫了,张极告诉张泽禹,邓佳鑫不是本地人,他得回淄博陪父母过年。张泽禹裹着厚厚的棉衣,瞧了眼大雪纷飞的窗外,是啊,过年了。

新年新气象,进入2005年了。

“左航呢?也回家了吗?”

“他现在的家更远,在滨州…他其实很多年没回过滨州了,他今年应该也不回滨州,陪陈天润回日照。诶,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陈天润?”

张泽禹摇头,“我上学呢。”

“哦对,瞧我这记性。他来过一趟,恰好就碰到回来给你送资料的邓佳鑫,那场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张极很会包饺子,两下就一个,张泽禹刚开始学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

张泽禹问:“邓佳鑫是不是喜欢左航?”

张极也不含糊:“嗯。”

这个年代本就含蓄,开放的时期还没到来,张泽禹和张极仿佛是跨越时空来了场未来的对话。不过张极又补充道:“不应该谈到情啊爱啊,邓佳鑫和左航是生死之交。”

世界的情感本就不该只有情爱,邓佳鑫和左航,更多的应该是亲情。他们少年相知,潍坊是滨州和淄博的第三地,他们在这里互相依偎,谁也替代不了他们。

电视里开始放属于2005年的春晚,这是好运的开端。张泽禹惬意地倚在沙发上,张极一走过去就把头放他的肩上。

“没有,我才不困。”他才刚到最亢奋的时候。

说起来,那时候的春晚也是百花齐放,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宋祖英《飞》、魏积安黄晓娟《祝寿》,还有在未来的不知多少年都能拿出来让人称赞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千手观音》,张泽禹看的开心,他觉得这一年总会全是好运的。

到了零点中,张泽禹和张极守在电视前,与主持人一起喊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张泽禹呼出声,“哥!新年快乐!”

张极把早就给张泽禹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新年快乐,祝你…”

张极听到了楼外的烟花炮竹声,他说的很轻,可是张泽禹还是听见了。他说:“祝你永远快乐。”

张泽禹就这样度过了与张极一起的第一个年岁。他才想到,曾经他不在的时候,张极是不是就这样自己过年,张极回答他说他一般不过年。

“不过你还是小孩儿,不过年不行啊。”张泽禹在张极眼里,一直是小孩儿。

他们一起吃跨年饭,一起吃凌晨的饺子,一起出门在亚星桥下看天边划过的烟花。张泽禹不嫌冷地靠在亚星桥的护栏上,稚气未脱地冲白浪河大喊:“明年会好的,对吗?!”

“对!!”张极过来也大声回答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笑的烟花再也没有升上天空,笑的爆竹燃完了最后一串,笑的曾经的悲欢离合都如过往云烟消散殆尽。

邓佳鑫是在大年初四那天回了潍坊,给张泽禹和张极带了许许多多淄博特产,搁了一地。张泽禹发现他胖了,被他拍了下后脑勺,“别胡说,我才不胖呢,我只是圆润。”

“行行行。”张泽禹抱着一包饼干跑了,剩下邓佳鑫和张极无奈地在他身后笑。

“左航呢?还没回来?”邓佳鑫看样子不经意地问。

“没有,还在日照。”张极答,“陈天润初七才回来,他应该也是初七跟着回来。”

本以为邓佳鑫会咬牙切齿再损左航,没想到他只是平淡地道了声昂,自此,再也没主动提过左航。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份热闹,更何况张泽禹和邓佳鑫本就玩得来,两个人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而张极操劳过度,在沙发上睡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邓佳鑫也玩累了,但不困,就跟张泽禹闲聊起来。他们坐在窗台前,没等张泽禹想好聊什么,邓佳鑫就先开了口,“你哥是个苦命人,他不容易。”

张泽禹没说话,但眼神示意邓佳鑫继续说。

“他三岁被你姑姑领养,其实不是,是你姑父领养的,他和你姑姑不对付,特别是你姑父去世,你姑姑去了江苏,就把他留在山东自生自灭。我和他是在淄博认识的,他家当初在淄博。他到现在了也没出过山东,不对,正确地说是鲁中地带,他自己辛辛苦苦活到现在,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直到你出现了。”

“就是你。当初你姑姑想要你父母的遗产,就必须得把你的抚养权搞过来,但是她不想养你,你哥知道了,告诉我说,他看过你的照片觉得你是好孩子,现在没了父母,他必须得管你,不然就没人管你了。”

张泽禹已经想象到了张极说这话时的坚定信念,画面激起了他热泪盈眶。张泽禹是个感性的人,很感性,他明白张极苦,他只在张极这里体会到了亲情,因为…

“张极从小就没有父母,他没感受过真正的亲情,他遇到了你,他想生活有个指望。”

这世界上多的是颠沛流离的人,可倘若心颠沛流离,就是行尸走肉,张泽禹明白了他对于张极来说是什么。

“张泽禹…”邓佳鑫叫了他全名,“我失去左航了,我不想让…张极再失去你。”

张泽禹还是个在上高三的孩子,邓佳鑫这番话他不是特别懂,却又仿佛很懂,也就是在这里,他捅破了那层薄弱的窗户纸,看到了属于“爱”的光,不过照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也不敢睁开。

邓佳鑫自嘲地笑着,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跟你说吧,…左航要坐牢了。”

对上张泽禹怎么也不可置信的眼,邓佳鑫也觉得跟个玩笑一样,他继续说:“审判结果还没下来,…他坐牢了。”

左航在日照失手打死了想要对陈天润行不轨之心的烂人。左航曾经总对邓佳鑫说自己理想主义世界的东西,他说自己爱一个人就会全身心的爱,不会想其他的人,并且为了爱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邓佳鑫当初笑话他说他幼稚。

没想到一语成谶的是左航。可这也意味着,左航的心里,是真的只有陈天润一个人了,邓佳鑫对于他而言,真的只剩了亲情。可亲情又怎么样,邓佳鑫永远是左航心中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在这个年代,每个人的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倘若左航给不了一张属于和陈天润一起的结婚证,那么他还能为陈天润去坐牢,做一辈子的牢。这样的爱情轰轰烈烈,又说不出是哪里太悲哀。

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例发生了,勇敢无畏是这个年代的绝佳代名词,后来人们想起来也只是感叹岁月太匆匆,在未来的快步式时代划下了浓重一笔痕迹。

到了2005年上半年,繁重的高三最后一百天终于如约而至。张泽禹都是在电视上看到高三多么累多么紧张,真的到了自己身上,还真是有些吃不消。他学会了抽烟,在学校与别的同学一起蹲在厕所的角落抽,白色烟雾盖住每个人的脸,张泽禹的眼睛被熏到,眼泪掉出来,看不到任何事物。

烟真的能舒缓心情,他固执地认为。张极知道后什么也没说,说了句你长大了,就把自己买的两盒烟放到了张泽禹口袋。

“我不抽粗烟。”张泽禹忽然觉得委屈,他闹脾气似的把烟重新扔给张极。他习惯了被张极当个孩子一样,他不想长大,长大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自己做主,离开,或者不离开。

张极什么也没说,甚至不去看张泽禹泛红的眼眶,捡起被张泽禹扔下的烟转身就去了阳台。

这时候还没有爆发太大的矛盾。

后来是听邓佳鑫说左航被判了无期,服刑地在日照。“你要…去日照?”

“陈天润留学去了。”邓佳鑫边收拾衣服边说,“这孩子也是讲义气,为了左航跟家人反抗,甚至要跳楼,可是还是没用,他父母铁了心要把他送出国,说出了国他就把左航忘了。我当时说什么,我当时就说,根本没出路,左航他不信…陈天润也不信…”

“他们比你勇敢。”张泽禹把邓佳鑫最后一件外套扔进行李箱,说,“至少他们相爱。”

张泽禹说的没错。邓佳鑫他浑浑噩噩到现在,竟然庆幸当初自己没有跟左航在一起。邓佳鑫听到张泽禹这年少无知的话,没有生气,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他对张泽禹说,不是只有相爱才会让关系维持的久。

“如果当初是我和他在一起,现在被送出去留学的是我。”

为什么爱有错,张泽禹想问,他终究没问出口。邓佳鑫对张泽禹和张极说,他也快要毕业了,就不回出租屋了,等毕业接着去日照。

“还回来吗?”“…不回来了。我等陈天润回国。”

整个出租屋只剩下了张极和张泽禹,恰如当时张泽禹被张极领进房时的清净。张极看了眼还没缓过来神的张泽禹,说:“走吧,带你出去吃饭。”

“考虑过去哪儿上大学吗?”张极点了两份拉面,小面馆里设施很全,还算暖和,张泽禹犹豫着接过张极甩过来的烟盒抽出一根细烟。

不知为什么手一直在抖,他只好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还没有。”

“往南方考。”张极说:“你可以回重庆。”

“那你呢,你还呆在这儿?”

“嗯。我都在这儿定居了,能不在这儿吗?”

张泽禹算了算,也就是05年下半年,他就要考大学了。他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极要他好好学习,在他这类人身上,学习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可以名正言顺回家的出路。回重庆,重庆是重逢的重。

可是张泽禹放不下张极,“我往青岛那边考。”

“青岛临海,你住内陆这么久,身子吃不消,小心得病。”面来了,张极把碗里的牛肉片全部夹到张泽禹碗里。

张泽禹说:“那我往滨州济南考,我不想离开山东省。”我不想离开你,哥。

他天生勇敢,张泽禹真的勇敢,可他对抗不了世俗,他还是抑住了心中想说的话。面馆的人太多,他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张极。

张极很明显呼了口气,牙齿咬着下唇思考着什么,良久,在面快要凉时,才开了口:“往重庆考吧。”

张极又不说话了,他不敢去看张泽禹试探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去吞食面条,吞的嘴都快要盛不下。张泽禹磕磕绊绊地说:“我以前…觉得潍坊很浪漫…”

张极点头。他点燃了一只烟夹在手里,火星由强到弱,逐渐熄灭,烟灰散落掉在桌上。

那是张泽禹和张极最后一次正式交谈。往后的日子里,两个人话少到不像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张泽禹知道这是为什么,张极更知道这是为什么。

“潍坊一点也不浪漫。”

张极一直以为张泽禹不知道姑姑从江苏来过山东,但其实张泽禹什么都知道。那个如今靠着各种手段大富大贵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张口就是要张极赶紧成家。

“你又要干什么?”张极试着反抗,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力量,“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我单位的一个小姑娘,看上你了,觉得你长得不错,我已经答应下来了,订婚的时间也快到了,就来通知你一下。”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养的猫狗?”张极冷笑,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恶心的人,哪怕,这个年代,父母包办婚姻还是常见的。可他天生反骨,他不认命。

张泽禹在房间内没有听清楚姑姑到底说了什么,但最后他听明白了,她说,你让他陪你过苦日子吗?他前途光明,你要耽误他到什么时候?你从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再说…你们是两个男的。

又是这样。张泽禹闭上眼,厌恶了整个世道。

2005年的夏末,张泽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来自重庆的大学。他拿过去给张极看,张极正在给报社装订报纸,看了一眼,眼中的喜悦和悲哀便被张泽禹捕捉了个彻底。

所以,张极也是舍不得他的。

分离的那一天,张泽禹心中多了一块随时掉落的石头。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重庆,还能不能再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张极。他大包小包的拿上火车,就如同当初从重庆出发前往山东省那座中规中矩的城一般。

那时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坐在火车里,抬眼望着这人流满满的火车站,张极就站在人群中央,身穿着一件初遇他时的白衬衫,干净的像个少年。可张极不年轻了,他该成家立业了。张泽禹这样想,原来,自己也不勇敢,自己是懦弱的。

火车内很潮湿,张泽禹与张极对视了好久,用气哈出了薄雾,伸出手指,用英文写下了“我爱你”。张极大抵是看到了,他笑起来,在火车开动时伸手与张泽禹告别。

绿皮火车再次开始工作,他从北方一路向南,前往好久没去过的山城。那儿是重庆,重庆的重究竟是不是重逢的重。

对面坐着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叔,与张泽禹对上眼后才问:“小子,去哪儿啊?”

“山城。”张泽禹说完便低下头,记忆中的那句“鸢都”与此同时重叠在一起,牵引着张泽禹走向回忆的极端。最终,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了他的手臂上,滚烫到他想躲闪。

他没回答,抬起头来便多了份从未有过的坚定。脑海里出现了一首歌,于是他唱了出来,唱的如同还身处潍坊城,唱的如同他还能再见到张极。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他的一生何求究竟是什么,记得在新年是他的愿望不过是想2005年一直快乐。

火车走遍了山东省,最后拐弯向了南,再也无法掉头。鸢都和山城,哪里才属于张泽禹的第三地,哪里才属于张极的第三地。

2004年,张泽禹从重庆出发,捏着叠折的火车票过了人工检票口,坐着颠簸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去往山东省。

2005年,张泽禹从潍坊出发,提着大包小包与爱人告别,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南抵达重庆。

不知道大家看懂了极禹线没有,他们两个其实是相爱的,他们勇敢的爱过,但是在04年那样的大环境下,人们的思想还处于旧社会状态下,再热烈的爱也会被扼杀在摇篮。张极不是胆小鬼,可陈天润左航和邓佳鑫的前车之鉴,他是什么也不顾,但他不能让张泽禹也冒这个险,他选择放手。

所有爱都是永恒的,重庆和潍坊,如果相爱,并不远,苏朱是死别,极禹是生离,他们还是没有结果,就如同一场梦,梦醒了就散了。

也会有属于每对的番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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