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少不量力，强自操觚，说部而外，亦涉吟咏。迨今而立，颓然才尽，乃理董旧稿，编为二集。年光水逝，往事舟沉，影响之存，亦聊慰鸿爪之思耳。

昔项莲生序其词，曰：“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生之可遣，事遂非无益矣。苟能沉酣楮墨，雕篆龙虫，心有所归，老不知至，不大佳事乎。虽然，人生事大，绮语业终非毕竟归。予自志学以来，未尝不上下而求，然黄黑其丝，南北其途，毕竟之归，终竟缥缈无所。此心飘摇，将安所托。古道学家尝谓诗词为闲言语，毕竟无归，文字遂真闲言浪语矣；况今并绮语亦不复能为乎。此心飘摇，将安所托。渊明诗云：“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每常诵此，惊为刻骨之见；又诵采薇诗：“黄唐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怅焉有同心之叹。故予稿虽分二集，总冒一名，曰“安归集”。

谓予之诗，安归之心也，凡一切言，无益之事也；犹将归为诗集，始安其心，甚且益以序言，郑重其事。斯不亦大可笑乎。人生百端，自内而感之，靡不可悲，自外而观之，又复可笑，固不止诗之一事、予之一生为然也。因书数语，聊以自悲、自嘲。或有见者，亦将兴悲而解嘲乎。一九九九年

予性素疏阔，才复粗拙，炼字琢句，难于吹毛捉虱，故所作大悉粗率，恒自谓顺口一溜而已。且予学养至荒陋，循古以入，步趋有节，不能守某大家之垒；心境又多变，沿情而往，散漫无端，更未足自成偏裨之队。所谓蹩躠而行，进退失据者。虽然，缘情际会，亦未尝不偶效前人；譬之沿门托钵，借火点烟，即非自家之物，倘可解饥馋之急乎。然予于效古创新二论，实亦窃有微词。用韵尤滥，大体词韵，且据方音，私加并合，甚者普通话杂出。既乏夙养，复临急事，手足无措，但求敷凑完篇；拉郎作配，固不遑问其家世来历矣。当代诸公，皆专职之爱国诗史也。予自顾胸襟尘下，爱国之诗，惭不敢染指焉。

华物之艳绮兮，飞物之枯槁。时既冉冉以淹逝兮，吾复磋磴之长道。牵白云而度长风兮，此余翔扇之浩渺。落玉关古地之西村兮，起沧海横波之热岛。振翅众类之先兮，带蓬莱之落瓣；凌迟秋寒之永兮，衔深风之霜草。或以顽乖而堕群，或以蠢拙而失导。度方隅而徘徊，冀或觌于吾好。彼南方之客兮，有鸳鸯之旖旎。洋洋乎陂塘之玲珑兮，睨吾毛羽之粗鄙。拨远宇之云兮，吾唤云中之赤松；呼风伯以为役兮，起虞渊之潜龙；卷六合以泻雨，鼓雷车而裂长空。彼惊惶兮忽忽，而旋避兮匆匆。吾长笑兮山摇，抟远翼兮渺踪。闻北地之民雄旷兮，摩天以长行。宿昆仑之椅梧兮，餐白露与霞英。漠漠千寻兮荒野，厉厉万丈兮朔风。肆腾踔而奋蹈兮，列巨阵而扬鬃。心魂震栗兮，凌空之霹雳；丘壑崩摧兮，恍盘古之开辟。余霍霍以迅征，飞长唳以和鸣。仰苍旻而长啸兮，笑余声之丑老；夸瘦健之俊蹄兮，嘲余身之短小。蛙兮蛙兮居井底，蛙兮蛙兮莫我嘲。知沧海之浩瀚，知云山之巍高？遗彼东海明月之珠兮，唾以孤飞之萤光；遗彼王母云霞之帛兮，弃以摧腐之陈缰。吁戏吾将去矣！秋菊之傲兮，岂争群卉之衣；淡荷之清兮，不弃淤泥之地。掠低壑余以哀嗥兮，凌绝顶余以长跂。漫漫长路兮霖雪冰摧，余趔趄而前兮无以为期。缭缭绕绕望天际兮苍梧之翳，云有崒嵂莽雾之峻阻兮吾将复何悔。

无赖风筝惹蝶忙，黄昏细雨湿流光。杨花水性原无定，暂借春风作客房。

田畔游春客，田里牛步涩。花鸟正喧喧，田水冰难敌。人尽戏东君，我独为鞭迫。岂敢望花鸟，草坪安可得？卧嚼数茎茅，使我口涎滴。“咄！休羡嫉！贪彼轻浮色，岁功何所麦？谷帛充仓檩，随心放尔迹。”

陌上谁家花，倚暮独低垂。寻春有病客，相看一何悲。念君亦如我，天间一孤畸。伴月空有意，无风复摇怡。“唯君能知我，我何报君知？移向君家去，镇日得相随。”病无盛汤勺，寒无蔽体衣；我虽有此志，芜园不相期。言已行行去，一步一回依。

饮归市上见蛙为行者踏死

有蛙不自识，跃跃向市街。市街水泥筑，沙滑行难捱。行藏唯车马，呼吸尽尘埃。行人不汝识，践踏谁为哀？溅血暴肠肚，弃置高墙隈。汝自池塘主，夜鼓响如雷。明月真汝友，为扫密云开。荡荡波光绿，冉冉微风回。此景更谁得？一失不能归。本非尘世客，何向世中来。

平江山窄直如窿，何处烟波可纵横？睡起来风思靖节，病成无力梦周公。闲拈书卷如斟酒，偶笑松云老卧龙。濯足无过长寿水，惜哉之子爱尘红。

送君南浦，天阴欲雨，送君北浦，天阴欲雨。我欲不送，相思情苦，我欲长送，水深无路。

夜卧二叔屋梦父惊雨起作

昨夜有雨大如瓜，横狂卷怒裂枝丫。沉梦恍惚与翁语，朗然言笑振屋斜。忽然凉意冰心透，知是翁语妙处令我嗟。起坐四顾独茫然，夜深谁放漫天沙？沙响鹘号充虚宇，穿瓦投床作湿疤。忙中四觅旧盆罐，搴衣短梯费蹑爬。斗忆寒庐当此时，我接屋漏翁托茶。双膝颤颤危楼檩，满面尘埃直如鸦。有灯黄曳无安处，且向凳底作官衙。[细漏无数，油灯无安处，辄叠二凳，置灯下凳上以避之。先父笑曰：吾家灯如官之坐衙。]细漏无数难收缀，室中撑伞坐谈夸。目常一接仍一笑，粲然自认是年华。噫吁从此两地生死隔，各各无依为孤客，唯能长坐苦鸣笳。

枫山终不似春晴，便学红妆总未匀。细水千回流不去，可因犹带旧花魂？

秋叶何飒爽，乃在秋枝上。青贪羲和功，黄欲长相济。北冥有鲲焉，一徙九万里。身小虽如蝉，颇愿追其翼。竦身遥相待，欲借长风力。一落小塘隈，举目唯荆杞。众草不离泥，白眼相欺詈。“无根且无蒂，迥然成异类。何事来六合，空费造物计?”此心欲相诉，昏恹皆欲睡。雁自呼群过，不肯低高迹；虫入寻穴巢，漠漠无回意。却悔生如叶，长向泥中泣。

寒梨野在棘丛开，散扇天花斗白梅。莫道斯人如石瘦，一枝更捡瘦春回。

朝来散萼满庭中，一寸残心一寸红。自是凋零缘定命，不关时季雨和风。

咄汝一山如壁立，杜鹃红挤一天花，花不透风无针隙。上乃与高云相颃颉，下乃与潜龙争涧席。高人每爱采其英，伴鹤调羹语玄勤，言罢餐之啧其舌。瑶台之子见之娇秀靥，尽弃阆苑花光如敝履，唯求一枝斜鬓侧。乃当春软之时，散金绮之裾，御泠冽之风，携玉缕之篮，降于野僻之隅。摘杜鹃之鲜魂，唤上乐之清湛，洒飘然之茜袖，而舞霓裳之纡缦。当其时也，熊罴低首虎无鸣，黄鹂斜掠紫云襟，凤皇飞出梧桐阴。下入千年古石溪，临流不屑照其姿；水咸为之不肯去，潺潺集此为潭池。鹿到流边忘饮水，雉到流边忘振翅。苍苔郁郁笼石簇，壁上淙淙作乐曲。诗人久觉兰室倦，箕踞科头欣挥盏。乃知雪里梅花矫可嗔，惯借清高唬弄人；牡丹养在朱栏家，井底自况似娇霞；何如杜鹃得天真，自作渊居不近尘。一朝凋落如血雪，漫空飞舞横太极。诗客休作无病吟，唯觉海雨天风逼人急。

旅客无心抑有心，映山花色隔层云。鹪枝一去空林冷，鸳瓦重来宿雨新。五十弦长遗旧曲，三生梦只对孤魂。杜鹃还自相怜泣，认得斯人是故人。

桃花妖冶李花清，落去开来意尽惊。最算流泉知造化，逢礁偶皱过湍平。（其一）

人生一似散闲心，打马摇鞭细细寻。景物休贪今日好，低桥过了是枫林。（其二）

叫落残英无限粉，忙莺又向碧枝遮。如何万萼伤春意，集与红蕖一夜花？

君不见白云之行乎？出苍梧之深山，横浩渺之穹庐，野马纵横迹莫求。有时列山推天行，有时遥棹渡天津，有时结雪漫空浮。忽尔狂风作，正似黄河倒泻万里流。欲将此语再诵君，恐君怀壶笑摇头：“鸟倦飞而知还，云无心以出岫。君不见吾山之云乎？绕孤松而独栖，唯白鹤与相就。濯染潭波之绿余，时来时往幽人居，微风作兮乃洋洋而卷舒。君徒能驾长云而腾踔，视此将复何如？”

昨夜雨风剧，梧叶飘满阶。此事犹云可，坎树良堪哀，和根拔石起，坠落下窗台。其叶今犹绿，明朝恐萎衰；后日将复视，已作灶下柴。伤心既未尽，复怨其不谨，如何偏突兀，结本向高崖？遂令渊茂体，夭折为凋颓。此事沉吟久，用以戒我思。

吾提三尺剑，兀立危峻谷。楚云堕如石，黑雨落笃笃。树老横奇肱，山紧四压簇。茫然乃瞻顾，前途竟何属。丑猿扯吾发，秋鬼啾啾哭。奔溪急如箭，射我空裸腹。怅然一长叹，仰首碎黄菊。

善哉溪边石，竦立何嶒崚。绿萼荣其南，僻苔附其阴。于苔无所睨，于萼无所争。日出而温熙，日入以消沉。溪中多流瓣，艳极翻凋零；所苦在幽涧，既发不示人，乃向流水约，送葬于风尘。生不为世识，去当遂此心。而石无所动，视之如无形。

山中有野雀，扇扇双锦翎。起伏翘绿尾，啄食女萝根。往来无定迹，作息候曦昏。一枝既已足，不得举张心。林中无盛衰，乃不识秋春。有兴偶独出，远避朝歌尘。世人张罟网，斯得扃笼听。斯鸟既不下，所费付空陈。况乃不识世，故尔未学鸣。

渺漠荒芜地，溪开一尺明。陈苔昏野石，淡水隐纤鳞。雨下消红果，云深寂绿筠。断无纡路出，何以接幽人。（其一）

惘惘开茫眼，岩岩众石嵬。罗敷寓桑角，蟆母入屏帷。庭树雀乌集，涧松岁暮摧。终将凌昊翼，搏兔下秋坯。（其二）

夜阑申独坐，寂落听枝风。壑下无猿泣，书边有鬼同。沉埋老莫干，摇簌旧沙虫。但喜泠泠月，温盈下野栊。（其三）

曦向平陵望，怒风竞鹘号。卷叶如尘纵，垂折满川蒿。雾重负山去，天沉压陇壕。群雀迷所向，棘榛断落巢。啾啾旋不去，忽被举层高。微躯渺不见，余唳犹萧骚。寒渡土成石，行客缩如猫。乃欲竞风济，洪激不容舠。沙蜮喜人肉，衣冠与鱼鳌。腾风大鹏起，托迹在穹霄。九万扇巨翼，汗漫何逍遥。顾笑扬馘首，唯此能英豪。遽回飓向北，沙砾漫云滔。惶惶成盲瞽，坠落此天骄。赤血喷虹霓，腥染东溟涛。巨雪罩宇宙，漫漫碎羽毛。尚能长一啸，万国荡回飙。我闻不得已，唏嘘下层岧。

东流驱远水，竟去无尽时。西景迫崦嵫，明日复循持。吾生必有限，劳悴徒孜孜。昼夜匡独坐，所逞在幽思。辄听风噪叶，时悲月堕池。欲出掬月入，月高不可移。还复为叹息，叹息倩谁知。岑顶居离苗，没涧松无词。桃李若非炫，下迹讵成蹊。菟丝附巨木，安得胜高枝；菟丝若不附，沉潦在块泥。念之伤我怀，对壁抚青丝；青丝竟不久，龟蛇各妄奇。一朝白如雪，抔土掩僵尸。蝇利与狗名，汲汲岂必私。吾知陶元亮，于此谢衔卮。遗踪渺仍在，千载当追随。

年年难过年年过，年年酒恼青衫破。南柯槐阴年年梦，年底方知年年错。吁，年年踏歌鞭瘦马，秋风之侧嵯峨下。秋风秋风吹堕帽，漏舟朽楫青萍道。忽尔叩壶忽叩剑，忽尔向天射白眼。白眼不到游云尽，游云尽处天自永。天边高人采紫芝，偶尔回觑人世景。茫茫大块起荒烟，冥冥浩渺极泰颠。下笼涧壑迷龙径，上塞玄元无苍天。我携短杖立其间，悲鸦绕树三匝苦哀缠。悲鸦悲鸦卒不栖，回眸铩羽望空池。空池淡淡留白鹇，白鹇戛戛若高闲。讵识树边张罟网，有人投饵在其边。一失足，更莫赎，樊笼锁扃长抑促。三日不食卒不得，引颈一鸣乃长绝。孰能见此不叹息，回头掩袖双眼泣。大鹏浩起起南溟，击水震石奔雷鸣。忽尔烟中失故道，愤扇天埃牝牡老。力终不济中天摧，其骸渺渺横陆岛。我捏双拳裂双目，急火烧肺莫可扑。欲斥高人冰为肠，视之浑如不见物。高人长笑指玄元，此中因转几万年，年年如此奚可改，此心到处已悠然。我初闻之若有悟，细勘渺惑无向处。今年于此已无功，但期明年不与今年同。

白门柳王江华尝言一女克夫事，命予作小说。迄不就，乃写以歌诗。时元月十八。

白门柳，白门柳，中有孤乌寒宿苦。朝出荒畴衔老叶，莫归惨翮悲欲语。昨夜风急堕巢翻，乌啼如哭无歇处。乌兮乌兮毋急切，旁边有人更凄恻。乌出妾亦汲银床，频呵冻指青霜瑟。推门婆夫鼾未起，燃柴开铛寻朝米。红日初欲照窗楣，已荷锄篮向菜畦，口中余粒犹在齿。乌归时节我亦归，河边砧上捣衣棰，珠汗淋漓如水洗。中夜人息乌亦息，犹抱小郎呼便溺，衣在床头披未及。乌兮乌兮听我言，自来女儿多苦颜。为驴为马固其份，克夫何处伸冤愤？前日藁砧醉后卧，昨日唤之不起枕。前在衾中将儿宿，今在屋外听儿哭，儿哭渐沉儿渐睡，屋外吞声泪笃笃。待携儿去归故里，婆云儿是彼家肉。儿哭有人哄，母哭谁怜独？粗粗养在小农家，日学耕耘夜学麻。初如乳犊焉知事，每到溪边暗簪花。簪花未就闻人语，急向袖中藏半许，不能藏得满面霞。逢郎陌上骑竹马，窥得一枝鬓边斜，郎云人无片瑕花有瘕。每每黄昏月上山，春田之角秋枫野。月如有心蛙如怕，各各噤声无言者。草莓是郎亲手摘，柳圈插杏是郎亲手挂。忽忽郎廿妹十八，欲言不言神尴尬。郎言愿将一生心，换取手中帕。月似佯羞蛙似臊，渐入云中声渐小，留出人间一片温温夜。娘在屋中拟新嫁，郎在月中泪频洒。相中一人高且美，最是家中新起榭。女倚柴门不回首，娘云唯此比身价。未月那人忽遽卒，村中人语各诧诧。最悲人之事，不问明人问瞽卦。断命但云命有煞，克夫原是天定也。三日不出户，问之如喑哑。在昔媒婆踏破槛，在今落落如空厦。树下问郎郎不语，妹在这边郎在那。久之唯云吾意本不舍，叵耐爷娘执意实横霸。言已调头去，蛙噪月灼各如骂。蛙月蛙月休频骂，命中如此谁能惹，泪如红雨铺脸下。三年再觅得一跛，体虽非正差亦可。唢呐小轿披红绿，行行路向郎门过。揭帘望郎郎门锁，门前鸡鸭惊个个。入户盈门俱欢客，谁识回肠经几簸？红烛未残深帐掩，一夜暴虐葳锁破。早起望曦窗，日照双喜红如朵。从此侍夫侍翁媪，苗田豕圈熏烟灶。终日默默进复出，但人相问撑一笑。手龟皮黑神仓皇，鱼尾渐来人欲老；苟与郎逢应不识，谁信当年亦自如花好？忽然鞭响落梁尘，年余产子如龙麟。人语汹汹尽已息，翁婆冷脸回春温。旧梦水逝不可返，此生百年尚可循。上送翁婆老，下抚子成人。人皆如此我岂异，苟能如此愿已遂，他年得葬夫家坟。谁道横灾生变突，夫死家破如电抹。翁婆持帚扫出门，独与孤乌立夜深。乌兮乌兮将安适，绕树百匝天如漆。乌兮乌兮休苦绕，一匝回肠经一折。君失故巢可再营，妾失家身何处觅。天汝若有情，何苦如斯苦相逼。地汝若有灵，来生莫放妾来此世立。回首拜向北，以谢父母德。再拜屋中人，以祈儿安宁。末拜堂前乌，一语幸莫辜：昨日东山葬妾夫，君在坟头久呜呜；今去惶惶都无路，莫到妾骸长凄楚；愿君振翅去，天外或有人间逞欢豫。言已吊索衰衰柳，柳如不忍忽瘦瘦。白门柳，白门柳，乌在枝间伫立久，忽振戛翅凌远岫。剩有畴风犹泣泣，天且未曙人寂寂。[此事终入小说《女儿曲》，名此女为杨鹃，时一九八九年]

故园岂无路，孤槐守旧门。归途隔生死，客世泛沉沦。渺渺江南雨，茫茫岭上坟。谁从两间梦，认取四年心。

层霞散尽暗寒滋，露影漙漙缩黑枝。屋鼠窗间啮月处，山猿夜半扣坟时。一槐春魄花消雨，四载秋声鬼唱诗。不必孜孜怀故物，苍横大块睡陈尸。

驾言荒郊外，春在只萧条。绿自山移雾，红携雨入桃。宽江浮远宇，点鸟混低蒿。万里风将暝，茫然立小舠

春江花月两相安，花在斜堤月在山。月照红影将花舞，花回月颊望空宇。片云深护月欲开，为惭花色又羞住。年年江国花无主，遗魂托月流春浦，春浦寒深流不动，幸能夜夜露如雨。我嗟花色何易老，亦似吾年遽不保。丘首独立静无尘，月到胸前花到襟。从来寂寞无问者，今宵且作一花神。援笛吹空无调曲，骀荡数声各欢嗔。红粉簌簌堕万寸，花落月下了相亲。欣然欲共杯中酒，月时能到花莫能。劝花且休颦眇目，举杯更酹浇花魂；与花共月流水去，他年幸莫忘此恩。我今已醉先归去，明年再发复相邻。其时我或已耄耋，花兮月兮毋不识乎故人。

谁道此行退艳秾，薜溪花路躲春风。层颠大笑牵云立，一鸟飞低百二峰。

泡桐花如唢呐状，予宠以绝句

桐枝未叶雨先齐，二月栖迟在小池。似恐春来人不觉，千张紫呐对风吹。

梧桐一队如斯老，书带草生满牖摇。独卧无心斟琥珀，频来有意住鹪鹩。棋盘自看遗天下，赘肉尤欣上髀腰。不让朝歌脂粉色，山深也有小风桃。

缠山细路满青蒿，向暮搴衣上小岧。捻瓣谁曾辨时季，扶松懒与比清高。陈苔已学春风长，古石能经逝水淘。渐觉粘衣枝向黑，举头微月在林梢。

擅枝柳眼作低翘，短水生春欲涨壕。岫上有云烦细数，袖中无虱亦穷搔。觅笋归来泥上脚，煎茶熟处海生涛。持毫自笑翻多事，欲注南华旋复抛。

晚晴风色入檐云，睡起青衫理未平。江树微开含夕日，棘茅初稳歇低蜓。吹鱼细浪圆还散，吐岭空岚渐亦深。小径无人排石盏，闲看一鸟入昏冥。

昨夜碧落仙人死，泣月流光凝涩滞。纷星河汉游磷火，归墟无声三山堕。玉树飘风挂白幡，绿萼罢舞招楚些。层层掘穴垒青山，千年败棘倒披悬。我曳孤囊不回顾，黑云压肩摧心腑。满地茫茫尸肉走，我即无魂不为忤。蕙兰衰枯杜若老，白日无为成永照。地折天倾海为倒，屠沽把盏为共笑。

流风活叶跳金斑，正是忪眸惹睡天。杜宇黄莺都不管，一庭汪绿让新蝉。

夭夭夏树阴，簌簌暗风熏。难饱应羞露，易烦怕近人。求高多障叶，欲下奈罹尘。老坠秋涂畔，余怀报踵根。

妄辨渑淄是稚谋，而今见羖可为牛。形神不散工醪力，青白若长待石浮。出屋即成街上鼠，关门且作睡乡侯。空愁自是朝朝饭，今梦更看愁有不？

一土凭空隔死生，前缘后会不堪寻。断无人到新槐雨，犹有花开旧墨痕。枕梦同舟飘钓海，推灯独屐坐招萤。洞庭前夜幽鸣急，是我凄神是尔魂？

炎夏蒸六合，草木腾枯烟。揭空白云瘦，荡荡无定迁。陇角吟闷蟋，萤火起幽田；上下忽遽迅，弥留乃空悬。深树自包护，自爱若自禅。独凭丘轩立，寥寥无所欢。后土延八荒，丘轩安可方？汤汤湖与海，敛可芥子藏。粟颗将谓大，秋毫为道仓。大宙自鸡子，开物何茫茫。辟发盘古力，延绵未渠央。流星即万古，白驹演汉唐。茹毛磨器石，忽为今膏梁。嗟余立足所，殆即恐龙乡。恐龙不得见，衣冠安久长？处此宇与宙，大惑心如芒。寂寂欲有问，谁为解纷攘？物物不得语，独立徒苍莽。卒生夫何故，卒死夫何丧？万物茁然起，光景催阴亮。物其自知有？景固因谁走？景物不自知，我意从谁剖？所托既曰道，道光安可透？所托既曰道，思维何以有？思欲与道胜，矛盾安可构？我处道思间，孤漠如离兽。

水起枝上桃花斩，旧迹危亭独立晚。耿耿老石昧春夏，树若人心各趋势换。古有今荒有青陵，老鸹幼萤韩凭魂。叫风抚膺白月惨，泣露菰蒲杂荻生。一吹凉笛秋云湿，举手拧云水欲滴，滴且不尽泪欲尽，片片飞作梓柯织。二鸟衔烟共烟老，故情苦多故翮少。迄今二鸟坠不存，双魂渺渺渡天津。魂去千年不一回，台作畴田暮农归。旧梓死尽发新梓，老石啸雨悲酸齿，夜夜细听招魂字。

野萤飞空陇，落落幽人姿。小立如未醒，蛙鼓忽喧池。渐久移风露，眠乌起树枝。举头见好月，将圆未圆时。

薄暮行树隙，余光漏如淋。蔓草探石凹，胡蝶飞衣襟。潺潺去不止，枝风偶一宁。疑有狐窥迹，寻之草无痕。野鸟不相识，唯詨自家名。

一碧晴空湿未收，留云几处逐嬉游。乾坤不尽清秋气，凝在枝间小露头。

高崖兀兀雷震裂，高枝竦竦风吹折。君何置之若罔闻，曳杖披霜独骏奔。地厚茫茫探无尺，天高渺渺穷无际，此中视君君如蚁。蚁蝼尚知贪性命，巢泥处穴无他请。君胡耿耿然，青衫走险挺。前途三十里，有山号曰不行山，下踞后土上柱天。鸟飞三日心神萎，喙脱翮铩纷纷坠。满地尸骸如泥委，堆作溷丘养哀鬼。猿攀无气力，山麓泪已滴。薜苈千年，松老于石。此地连年不见日，阴风煞气横充斥。处之呼吸不得通，一刻头鬓纷纷白。我曾至此长太息，徘徊十日乃归迹。君将至此将安营，攀之不可绕山萦。我知峰峦数百万，歧途未辨寿已倾。君宜返袂归，我有青豚白酒对斜晖。劝君且止君不止，万里秋风放一帆，帆细如叶薄如纸。山崩流水且流石，流之东海海为塞。江山路，不可行，我道不行君卒行，弹剑击筑为君吟。归来趔趄扶槛立，长望天间一孤翎。每有相思不可及，为君渺渺赋招魂。

行路难，石若星，不可攀。兀兀三朝仰首叹，寂寂三朝备粮餐。三朝三暮行已老，回首人在故椽间。行路难，扣长剑，问苍天。天有大言不肯语，天有大德不下许。我亟狂呼天若死，一空碧绢遮棺梓。行路难，不可返，前有猰貐守，后有虎目眈。我背一囊心久倦，危岌跼蹐在针尖。行路难，劝我止，我不齿，而今回首不可悔。堕日淹淹下崦嵫，大风飘飘荒云随。欲随风去无翼引，欲扯风住力不竞。行路难，行路难，折剑扯发歌一曲，曲亦未卒泪已续。

灼灼韶华付屐吟，平生师友岂嫌贫。丘山烂熟如观我，日月羸疲不赦人。海水曾枯小潭曲，仙灵未返老松根。依崖独坐思玄窍，坐到多情露洗身。

毕竟萧条欲上裘，相看冷翅敛乌鞧。残秋老魄频筛叶，半瘦余阳犟上楼。已被黄花嘲病目，犹从绿藓幻春畴。盘胸大有清狂气，待向霜冬去破愁。

幕阜矜深洞，人家在坳陬。山泉清蟹出，竹末白云流。麂影穿林逸，鸡雏曳母游。层颠回望处，无限渺烟浮。

问路林间子，茫然指万峰。流云山脚下，失径木丛中。听有琴泉响，寻无石栈通。深柴吠一犬，渺渺认村踪。

借饮野人家，泉窠可代茶。邻兰起蝌蚪，伴竹隐修蛇。小女殷寻勺，顽儿只吊丫。村头相别处，两两奉生瓜。

攀藤跻上坳，万岭抱层飙。遮雨宜松盖，避云入石凹。隐灌多疑兔，停鱼不畏篙。依崖待闲看，忽尔起盘雕。

败荷索叶不胜秋，派派霜潮压暮畴。赖有疏篱违命菊，一枝开破万山愁。

我亦有重阳，怀此杯中酒。十日贫不饮，神形相拗纠。古者尚登高，我喜居人后。秋山荡荡疏，白菊时时有。岂其强生者，自然发沟堠。况值无兴会，亦无远亲旧。坐玩古人书，一壁恒相守。含默梧桐树，窥我多尘牖。捉笔偶欲弄，诗思生钝锈。

十月三十暮归临湘，车阻路口，倚窗记所见

秋暮澄夕照，澹澹山衣雾。人家居隐约，层层隔深树。我倚车牖望，爰觉微怊怅。傍窗发野菊，芜丛撑金掌。匪不有所思，对人难言亮。一洼浮数纸，三鸡自啄啄。时低翘其尾，振冠颈一作。鸡夫志所安，嗉满意已乐。用以规人意，若杞自忧错。复瞻彼远山，依旧遮重幕。念应有一屋，家具初陈朴，一桌且一床，一灶一碗足。略能兼衣食，漉漉佳酿熟。日出开柴扉，日入燃尘烛。偶调埘上鸡，时卧篱边菊。乘兴或独出，淡然立溪谷。无为在尘嚣，落落为枯木。

暮云如夏景，秋骨在空池。月烈星难稳，风残树不知。长烟敛层壑，老鸹闭深枝。乃有幽人立，含胸待晓鸡。

於陵非寂寞，晏尔处林溪。云暖秋山母，风凉老树衣。闲听自家雨，梦靠别人篱。樽酒荅焉坐，无心启客扉。

雕号石裂云溪地，二十刀镵骨刻身。槐梦大千惑今古，草阑秋九牧青春。凭君黑白分歧路，濯我冰霜戛玉魂。虱此时空谁不老，松风一霎是永恒。

料应扶起如山玉，只今科首卧桑阴。后土无涯纷泽物，高天不老自来人。我是其间秋骨魄，谁非目下世埃尘。炉炭阴阳吹造化，铸就黄花插鬓云

斋称壁下等无名，旧句拈来恼笑生。坐看尘中世人海，羞寻海里自家针。清狂老腐无新替，寂寞循回有夙因。脱却茧皮仍赴火，嗟嗟来去一孤魂。

天收残雨黑若漆，蛩喑蟋老渺如泣。我推古蠹读白传，摧眉裂腑有冰炭。大哉莽古千年月，小哉莽古千年月，大兮小兮莫可辨，魄落人间清若雪。阴翳浊云横塞路，茫茫壑畴迷津渡。君胡向此走兀然，剑成锈铁眼如土。卒有光华射牛斗，天阍帝睡不可睹；卒有傲魄耸群鸡，翻被群鸡啄金羽。满地民泪满地血，一袭青衫拭之安可灭。拭之不尽乃长吟，吟犹未足喉已裂。貔貅登车驰大道，罴兕据台戴绶帽。发为人言食人肉，饮人膏液剥人骨。君竦长身立天地，抽彼天柱天欲折。持以扫尽安可尽，力不能济发已白。白首花间一壶酒，大鹏翅断杯中囿。鹏既堕兮不可返，月落于水兮不可挽。哭笑如蚊竟谁闻，掷此残躯委渊深，濯月之辉兮弄月魂。君诗湟湟若天浪，我每读之忽惆怅。俗子间间夸君笔，我则弃之如咳鳖。解人千载安在哉，遗魂一夜飞月台。我知公恨未可已，夜夜徘徊江水里。吁嗟我对明月必醉吟，每对月兮如对其人，其人去兮不可再，酹此一杯兮浇天海。

我哭我笑笑复哭，哭笑欲断声莫续。从地到天八万里，扪天淋泪漫壑谷。行者目我以颠狂，谁复知我之中伤。夜鬼哑哑浸我肠，旭日炙炙裂我颡。遁天之刑右师介[《庄子》中遁天之刑作上二下二读，此作上一下三读，如盗天之名]，盗天之名黄帝王。狡瞽蠢象陷重华，囚尧于已亦何家。九疑云物蚀以老，三湘秋肃土不花。汤汤大水鲧既死，剖腹而生乃禹子。应龙防风争踉跄，熊变谁云不高义。逐舜之野死于野，礼邪义邪谁知者。蠹中简，简中史，不可读，读之耻。周公滕，卒安是，旦若有心代王病，亦何不刎不投井。鸿门高舞耀银剑，寒光杀气惊顾盼。英雄自是江东子，乌江蚁影夫谁办。四面楚歌，一羹父肉，甘邪苦邪，仁邪孝邪，扮与谁人看。大风起兮云飞扬，熊罴兕豺守四方。沛中小子扣缶碗，堂上父老挥金盏。织屦乞僧胯下儿，当年谁是龙准面。呜呼王侯霸贼纷如蚁，狐谋兔窟乃公理。弥衡何故裸衣衫，阮公何苦而沉醉。广陵一曲歌未尽，首身异处谁能信。太白落，秋风恶，鸡与狗，满台阁。历代奇杰士，一抔黄尘毁。草泽屠与沽，睨之如野鬼。竟月光辉称鱼目，夜光掷道拔剑瞩。我欲歌，歌何用，一杯水，淡如梦。歌之不尽乃以哭，哭自颠狂笑自福。我歌我哭我非木，安能坐看鼠为佛。我有大盏若乾坤，日月乃自杯中生。刘伶葬后弃于草，苔封荻踏共天老。我洗沧浪三百日，一夜光华争月皎。倒倾五湖不得满，愁来一刹波浩淼。酌以临天天不晓，举以荐地地为小。泛舟一芥若须弥，扣舷仰首清如琵。招乌栖臂凤欲下，逐以大棍如逐鸡。大饮一醉百十日，起来心肺空玻璃。噫戏岸上何方客，见我指点若怪奇。我哭三声笑三叠，拍波斥鳖挽冯夷。哭也笑也夫何忌，乾坤之大焉无地。笑与哭，卒相续，加一我，味如肉。[此诗颇得风二、伯昏、月暗诸友攻错，尤以微吟无板兄之摘，细致而剀切，予为之竦谢。因加删削，并志友朋之惠于此]

漠漠云垂野，疏疏翳凋林。萧风吹飞雨，过江暗苔生。忉忉谁家子，局脊长独行。孤鸟飞白袷，离兽曳榛荆。登高以望远，两鬓挂埃尘。歧途横旷渺，南北焉可分；染丝疑黄黑，眩眩将谁明？昨宿泮林隙，鹪鹩故故鸣；徒然乱人意，不得与相亲。子规向旦起，泣血落衣巾。焦原难侧足，胡不早归程。归程在何许，天地寂无人。嗟彼远行子，毋以长淹沦。

闻医院以钱不足故拒收病者，至死于大门口

白衣白帽雪和霜，霜雪清辉冷作肠。古训病当朝扁鹊，今闻医亦自膏肓。早知他有换头术，可惜君唯守底囊。[《列子》寓言曾道换头之术。今医学亦几自吹无所无能]熟弄人心体温表，世情深浅不堪量。[后见胡风诗，已有此意。]

拓出娘胎真破石，迷云混雨一番番。江山千万平方里，神思五千上下年。宇宙茫茫飘泊里，时空忽忽变迁间。此心将托终何托？一读南华泪一潸。

人同明月两清贫，百步回嘲五十身。计拙三巢天老大，愁来万古雾瞢腾。精神了了迷荒梦，世事苍苍入乱云。尽竭膏腴能得筏，地平沧海岸何存。

甲骑淳维横北漠，汉家天子好玩兵。但求贫贱无笞骂，岂意王侯在妇人。七出成功思校尉，五侯到底误家身。祁连冢望茂陵冢，谁复营营托后名。[青私生子，始为牧竖，或言彼将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青之进用，以其有姊宠于武帝故耳。成功之阶，关乎一己才力者盖渺不足道。又，自青始，卫氏为五侯，而二十四年间尽夺。同时骠骑将军霍去病死，武帝为建冢象祁连山，以纪其功，而其侯不及其孙]

高皇已逝边烽在，再起风流属底人？自爱盘弓穿白额，不妨无爵慰青鳞。旧闻飞将先寒胆，老向惊沙更请缨。百役单于无一面，李将军是败将军。[广六十余从卫青击匈奴，青阴受武帝诫，以广老，且数奇，乃徙广，毋令当单于。广自请于青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与匈奴战，今乃一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卒不许。广怒甚。后广军失道后期，耻对刀笔吏，乃自杀。予度李广心事，不得封侯之憾，必不过不当单于之憾也]

穷生变革而今事，俱下泥沙自古江。无用读书重泛滥，有钱使鬼最猖狂。灯昏教案听三鼓，水落行情愤一觞。纵有登台千线泪，哪堪流对小儿郎。

骄盘帷幄挥朱者，认去曾多案下徒。教育资金挪复减，人民事业本耶余？更无薪到三年债，但有楼升百货橱。[拖欠教师工资有至三四年者，无钱乎？商店无日不建，无楼不高]觅古何如检时报，篇篇写满重师儒。

中年已到趋衰地，尚有狼田与数儿。未误课时心底定，犹翻裤脚陇头泥。朝因顺路担粮粜，暮带空筐盛月归。引犊村妻羞细问：新薪可有买农肥？[予归故乡少日师长大悉如是]

教育从前呼革命，老师稽古是枷囚。[昔人咏教书先生诗云：半饥半饱清闲客，无枷无锁自在囚]铃声一系终身父，德智双担万户忧。知识名曾诧红卫，孔方兄又笑白头。几行疏落离休字，看到昏昏日半鞧。

碌碌朝来还暮返，几堆书散办公堂。全非面目酸夫子，又逞痴顽小学郎。茶缸纵备咽喉疾，袖套难遮粉笔脏。阶前偶遇前家长，路各朝天走一旁。[学生一升级，家长遂不识老师矣。此予教书同事之经验谈也。]

予发蒙地刘家小学。太半乡下学校皆如是

暗红平瓦土黄冈，十四年前旧屋堂。拥挤人趋铜与禄，萧条树蔽槛和廊。无玻璃挡冬风牖，有字迹书夏雨墙。昨夜南邻闹车马，新升檩栋贺官商。

尝在医院见乡下一女教师，其夫无工作，聊记其语

羸羸病骨难盈把，岂是虚腰减瘦缘。二十年心与谁付？三千元债倩谁还？已闻丛草田都废，尚有双儿泪不干。忽到床前喧学子，微微展得半分颜。

初中学生退学从商者比比，予叔屡为予言其学生状

曾为得意门生子，学喊南街北巷辞。雨立三秋同瑟缩，风来二鬓比参差。声从腆腼移油滑，衣自化纤换革皮。辟面相逢羞是傲？半天才唤旧阿师。

君马黄，我马黄，其色虽如一，其遇不相当。君马金络脑，我马败陈缰。君马槽粟麦，我马刍秕糠。君马驰通衢，跋扈极飞扬。我马穿巉径，苦鸣为哀伤。君马暮系白玉阶，结交王侯鸡林商。我马驱奔无日夜，投宿饮洼在村荒。君马失蹄不可宠，新者骄骧在旧旁。我马相依在永远，濡呴不绝如衣裳。君马弃以死，我马羸而康。

春阴漠漠拂萧居，又是清闲半日除。耳目外无三界事，巾箱中有五经书。眉头渐得轻纹看，日脚仍须绿蚁扶。捡却橱囊消却夜，好燃烟卷待鸡呼。

五月二十夜自电视房抢归亟书

如此清平世界里，戏台何幸看风流。曲中圆剪千鹦舌，棍底方排四海头。[取象于合唱。又旧小说写李逵抡板斧排头砍去]不见王旗坍下堞，谁将鹰眼信成鸠。[鲁迅诗：城头变幻大王旗。《世说》阳春三月，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目。]横江直去流终古，又是狂涡灭一沤。

九百万平方土地，苍苍十亿我同胞。到今能扼民氓舌，从古莫谈国事条。百姓雷池拘似鬼，一夫关口齿如刀。行囊检读太玄去，偶一能之著解嘲。

但守邗沟观炮马，如何小卒欲充车？千人饿尽铿锵骨，一纸赢来动乱书。幕后操持玩偶罪，其中抹杀比干愚。护旗唯有将军戟，历史从来似辘轳。

天眼人眸两不敷，荒荒世事几能估。检吾秃笔和尘砚，去写秋江冷隐图。

铸费阴阳宜太极，一躯恨煞不浑茫。最终口体有常欲，自古精神无故乡。去鼓虚云翔野马，来成倦鸹附皮囊。两相缠纠终朝惕，猛得回头看鬓长。

五千年积麻痹症，本性蚊虫在粪漕。世上行尸真有福，其中醒者独无聊。诚为铁屋非因锁，便有天窗不肯逃。[铁屋之喻出鲁迅]可笑金徽对牛鼓，回君一眼利如刀。

新梳髻式来香港，细着罗衣勒乳茄。无有新闻不历历，不然天气亦哈哈。工资能养三人口，利害须争一地牙。君看凯旋真胜者，正昂尻尾四穷吓。

夜中偶弄笔，忽忆旧事，寄薛

浮沤处世真难好，各有前生散木缘。把臂相知才几月？转头离别就三年。君尝有信迁陶宅，我渐无诗入戴船。想象清泥栖鹤地，一回一想一凄然。[予与薛相交止二三月遂毕业。始交盖在实习之长寿镇。薛屡调动，每至新所，辄信来约予往游，而都不克就。时正居清泥]

老兄自别依然好？渐觉吾身鲍肆鱼。连夜不妨千遍梦，一年能得几回书。清泥雨打荒荷影，浊水人归冷月居。我在云溪无别事，两裁心破付邮舆。[田取兵家平江浊水，亦工作于此。薛田皆好作字。]

走神中夜空支笔，想见磋磨旧学堂。相识已多不烦复，重逢未老可能狂？江春涧夏劳千隔，柳雨荷风未半尝。何日飘临共杯俎？淡云摇曳在吾梁。

掉臂行游真谓乐，其如灵肉万千伤。无心好作欺人佛，有我恒艰处世方。海色茫茫涵古静，云怀种种绕虚堂。浮华剥落终须有，未剥时间强忍狂。

伊谁知我为何物？大似瞢腾一酒瓶。已忍清狂应名教，犹抠剩血做诗人。驱行只是饥寒力，树立谁堪梦幻根。廿载回头如百岁，一灯犹要管余龄。

山缩瘦骨天压紫，老藤缠树树以死。自初竞高乃不觉，及本已涸岂独活。时光瞬幻千年走，我如亲见千年后。朽者沦为蚁蠹屋，高者四顾悲无物。岂必电雷相震击，訇然四崩为碎粒。此时藤裂如断蛇，四围卑草自春花。

尘缘能斫绝？寡寡住山间。心境参秋雨，文章透古寒。花和人作敌，月与病相缠。校管今生了，囊中赚一闲。

处此观时逝，阴阴万石邻。雨怀宜古井，苔色并寒门。曲水能通外，深山不到人。瞢腾岂知季，梧下看鸿音。

摇落当谁运，四围渐渐空。水凉来静鸟，秋古失潜蛩。半树犹堪看，闲云不可踪。吾庐罕嚣杂，日暮理幽筇。

十月二十三中宵起赋杂诗十二章

中宵起鸣琴，阮公何独苦。当树隐千乌，哑哑缠庭户。赖此冷月光，淡静相对俯。纠构固莫逃，葆真能长护。

日夕起层岚，陟彼高丘步。荡荡山川空，暧暧千村沍，远目不可送，任心游千古。譬犹暮霞光，一瞬生辉布，湮沦岂足论，曾以夙心付。

饮酒当前庭，对景不能数。左菊有恒怀，右梧叶已腐。一酌如釜焦，千杯熨吾腑。丑石相向视，若作人间语。造物判人天，真意相通遇。

世情转秋春，飒飒变颜色。江河若可恃，桑田走鱼翼。固以千秋心，阴阳不可贼。守陬瞢对应，一蟋骄此夕。

人心故不平，动如渊与岳。渟峙若有矩，处之辄陷落。孤鸟飞云端，吹尘不可学。惧哉彼游子，惕惕当思索。

一蚊殊我体，相去海与粟。以彼如发针，搅此清夜宿。飙风不扫瓦，蚁蠹卒朽屋。大敌列森阵，小敌隐人腹。寄世艰明暗，安得不簌簌。

维林无静树，川亦无停流。万化倏生灭，道枢卒何求。逐迹已瞠后，模想安能侔。一得以为公，千人千面眸。恍惚似有物，微茫不可收。各守其诚素，任性乃可休。

泛舟采白萍，悠悠会我心；驱车驰道路，洋洋慰我情。舟车讵可逆，路水其非邻。物各有夙性，毋相瞠白青。我兀孤行意，时时一恸宁。

世有千面目，熠熠涵光辉；世有千面具，用以晦真机。鹰眼若可化，鸠岂为人讥。有子惭辨析，故故作瞽迷。辄以笑相对，寻兽以为依。

脏水不可存，弃儿亦过计。取舍难其间，割裂有所以。荡荡白云怀，行游不能止，固非遮尘具，幸能避尘耻。哀哉苟得之，何负于生死。

弹琴乃遍彻，徒以忧我意。当秋百虫声，讵谓知音类。自困若蛹茧，倘出艰行事。不见蜕茧蛾，八面刀风指？我屋在山陬，濡呴祈唇齿。

十月二十四午瞢坐复得十二章

去日不可返，来日不可知，处此唯现在，现在卒安持。再涉非同河，回头百载迟。空然一寡鹘，荡翼悬空飔。行不为所达，筑不为成孜，须知万此日，汇为一生时。

沉浮异限域，譬如鱼与鸟。古波涵深心，大翼振苍昊。各得守夙怀，相讥失绵渺。虽不至换兑，两视皆朋好。

命固无所本，宰之以遇随。朝负尘囊出，知夕何所归？有或登龙鳞，有或碾车欹。究质岂渥薄，所遇遭其非。毋以忉忉意，托此无测期。善尽吾心力，结果非所知。

浑沌不可凿，七日乃蹶仆。当其彻明净，是生若死木。清水固怡人，养鱼皆不属。扯发欲离地，此志何谬毒。泥沙与河下，不河安饮浴。长处庇清浊，乃心能观独。

骊龙盘深渊，鲛人居海谷。卒有大光华，乃为世所目。即蒙拔剑眄，安改其风骨。彼岂知媚世，生性盖此笃。不见欺名者，鱼目混珠族。

春秋有代谢，繁华翻伸退。看此昨夜花，明朝淖泥委。水固能长平，冲盈实变替，有待季时生，卒未知根贵。青山不作语，千古自无谓。

麝以香罹害，木以材见折。异禀含殊怀，世态煎凉热。固以毁其体，其用为人悦。断尾亦可谅，从容逊木色。哀哉削泥具，锋刃为鸡缺。

蝜蝂一何愚，负土行千凹。岂若长风驶，无足而清超。千里或瞬至，一窍或调刁。痴衷固有托，无功奚悔劳。憔悴乃以死，自视将何曹？

怛怛腊梅花，淡生疏几朵。猎猎西北风，吹雪旋右左。岂为报春开，乃与春相躲。百花灼灼姿，低微谁顾我？守此凛冰时，素心期契可。游人处重幕，隐隐红炉火。

大宇含鸡子，大宙观逝迹。我来兀孤踵，虱此时空隙。霞露不可餐，光速不可及。嵚崎谓为路，过驹谓朝夕。逝者谁能追，远者亦莫即。愿为烛龙身，乃掣阴阳契。

贫富拒黑明，骄窘为参商。块泥千足底，岸岸枝头香。彼自矜春风，百媚生畴堂。草泽固多士，弃萎岂摧伤。当春三月时，万片落红黄。回望不能已，怨枝何薄凉。岂知先无本，假人为脂妆。

长歌歌绕屋，短歌郁盘肺。秋风生萍末，萧萧来相慰。况复飒寒心，值弩之末最。讵不知冬近，强逞其余碎。感此不能言，徘徊梧叶底。

寻得路时嗟绝涧，野无阳处抚森葵。都因病废沦孤戛，可有人来问宿归？破夜昌风鸣古月，淋心热血到寒灰。诗锄尚战三秋戟，不为来春得万菲。

耻学先民书咄咄，每于白壁唤卿卿。抉心置鼎将谁食？斫骨成柴欲自烹。得酒三千躯可木，埋人廿一室为坟。喧花噪叶年年改，不语苍山万载存。

将何本末扪天问？值此渑淄作混渠。窥道在天在屎溺，看吾如水如枯鱼。[亦作看吾能辙能江湖]秦王舐痔车车子，楚璞囊怀处处余。毕竟人间非寂寞，夜阑醉语语魈狐。

大地苍苍横漠块，微躯飒飒似穷柯。有魂惊雀难栖下，无日闲花可发么？一夜青风无赖子，万条黄片有情鹅。世人如此自盘古，更用精神苦绕何！

恒知北阮骄屠钓，怕与东风结夙期。次次将春埋叶冢，年年揭土起兰蕤。孤怀与梦方楚些，双泪改弦又粲兮。反覆之间蹄不住，更何闲去掇丹荑。

十四唯有求圆月，廿一曾无可采英。[予生日阴历之十月十四]梦语长敲偶余叶，魂光犹系不归萤。通天何处青春路，罩路谁家白日矰。万里清秋老霜色，茫茫独立一幽人

谁为长安向西笑，为谁短楫住西江。三生有幸黄花侣，一事无成白袷郎。地僻云溪天作锁，山铺被枕梦为床。精神八面生芒彩，起看孤灯曳古霜。

头交厕壁仍寻道，伴到山灵乃读书。古涧霉风生颊锈，苔词藓句拗牙蛆。铿锵诵夜笔三叫，寂寞敲天酒一壶。昨日相寻来几子，斯人卧在冷溪隅。

炙屐青灯都几两？游山绿想渺千寻。前生本是唇依齿，大恸当能感应君。如梦如烟云白透，灼风灼雨朵红焚。长宵唯有移情笛，吹作松枝万壑声。

都云欲改瞢腾运，自笑何堪落拓衷。难测此中多少梦，唯知梦外短长风。电雷十解惊坟鬼，椒雨千盆湿路龙。得在人间生已好，君平于我是盲聋。

何时开饱何时落？憔悴千回问日华。泥下不忧风与雨，落花肥似在枝花。

行贪绿鸟迷林曲，坐与红池看日斜。最是蝉凋枫落后，秋云犹作梦中花。

镇日闲怀拥杖行，到今何处味余温。凋梧不掩归秋路，掩得寻秋旧屐痕。

驾言将远发，忡忡临高台。东山似欲出，忽尔横风摧。群树暧远景，浮云荫九垓。讵有目的地，矢志肆尘埃。处此亦云处，不发亦何为。叹息不能已，萧萧秋风来。

朝饮江河水，暮及穷发北。日月固无异，气候变凉热。磳磴九折道，能令膏骨绝。诡魈啾啾哭，奇兽嗜喋血。百计不能防，危躯何惕惕。讵不欲回缰，回缰何所得。

荡荡如天道，相视在眼外，若可跨及之，夫何阻层霭。中有百罟罾，偶失差千载。以此粟芥心，安测世大海。足趼如铁石，面涸焦青菜。仰首伸一恸，止泊将何在

处麝久忘香，看世渐如常。千人能饮濯，吾曷厌泉狂。傥有穿井具，无水非其帮。山云何袅袅，相视亦洋洋；痴怀观有得，物限讵能降。自欺固甚易，一泪何沱滂。

孤竹之二子，曰伯夷叔齐。相揖不能祚，相依往西陲。煎民生水火，武王发威机。间间不识变，扣缰为嘘唏。迂哉溷中石，历久愈嵚崎。卒能赴首阳，憔悴赋采薇；虽曰瞢大理，守志固未移。

我仰古高风，叔牙与管仲。处阵时对垒，相知不可动。三逐三走客，碌碌固何用？乃自阶下囚，一跃为梁栋。今则等斗鸡，利害相欺弄。苟有蜗芥得，卖之为梯奉。吁嗟不能言，舞月霜心痛。

士有报知已，人则利其用。吴起吮卒疽，欲得其命送。巫祝于牲彘，欲得为祀供。剽人肝胆者，道德为面孔。

在德不在险，舟中为敌国。复思牧民计，毋以防民舌。舌或可能钳，腹诽安能绝。峻刑油灭火，三赦一何悦。古风荡吾胸，古事泣吾血。

英哉郑武公，伐胡有高计。投子于焦釜，燃萁于釜底。昧哉关其思，聪明过害已。其言固中事，其命固当取。武公去千年，山河纷变异。冥想生渺茫，传火今存未？[二首为某事作。]

伍尚共伍员，佳哉奢二子。从容赴大难，或奔欲雪耻。必一中大德，必一伸大义。一何果暴甚，日暮鞭尸体。阖闾昏不明，小利买伯嚭。抉眼欲悬吴，诅咒声切齿。此志卒不得，鸱夷浮江里。才具若良剑，斫铁如泥易。遇善秋水光，不善徒害己。空见浙江魂，万古鼓潮水。

岂知之难哉，处知则难矣。逆鳞虽径寸，关枢之所系。愚子不能办，韩非良见理。饰敬而灭丑，委曲何侮耻。耻亦未能防，丧命于秦李。哀哉谈何易，行为辄乖背。处世有故技，后来当慎己。

交亲二丈夫，反复敌阵垒。握兵能鞭尸，亡人走秦鄙。赤贫空一身，赖有七日泪。存楚覆楚间，毁悴岂顾己。高风并管鲍，同工异曲理。天下夫何物，一夫私物耳。群犬争一骨，狺狺露牙齿；吾民无胜负，终竟为彼啮。插身左右袒，不亦自污耻？四子地下逢，大梦今醒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