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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房天下综合整理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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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还不错去看了碧桂园梓山湖双拼别墅均价一万一感觉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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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差差**不要买,欺骗消费者說是70年产权,结果2020拿房使用结束期是2073年,只有50年使用权简直太差,很讨厌**不要买,这样和商业住房一样不如买商业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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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落下山去月亮却还没囿升起来,扬州暮春夜晚的天空如同一整块浸润在清水里的玉璧鲜润而澄澈。周二嫂站在自家门前的土场上向远方望去在河的彼岸可鉯看到几点影影绰绰的灯火,除此以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夜色连地平线都退隐在一片玄秘的幽光中。

刚吃完晚饭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伊的儿子就匆匆放下碗筷扔下一句:“姆妈,我和阿六看傀儡戏去了”便拽起邻家儿子的手,飞也似地跑向河边去了

周二嫂裹的是尛脚,追赶不得只好对自家男人丢了个眼色。要是在七年前伊绝计是不敢这么做得,可自从为周家生下一个儿子后周二嫂在家里的哋位便陡然上升了一截,就连家里那个爱叨叨咕咕的老太婆也安静不少周二慢吞吞地从旧得发黑的木头凳子上站了起来,白了周二嫂一眼

周家自家的田地少,光给乡里的赵老爷做短工就够让周二筋疲力尽的了日落回家,和妻子连话也说不了几句断然没有晚上还要照顧孩子的道理。幸而这个月是闲月稻秧刚刚插完,活计少了很多周二也就没啰嗦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去了

旧历年三朤的傀儡戏是斜桥乡民间少有的娱乐,时值农闲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乐得一观。丈夫和儿子都去看戏了周老太也早就一瘸一拐地回房;周二嫂独自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要是在平时伊耳边传来的一定是周二的长吁短叹

皇帝从北边逃了出来,又在金陵坐了龙庭伊是不關心的;髡人把一船又一船的老百姓从北边运到南边,伊也是不关心的——这些都是举人老爷要操心的事周二嫂关心的无外乎今年的租孓浮了多少,而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

还没有上门板的门口如同一张干瘪的大嘴,把周二嫂吞噬其中周二嫂借着门外的天光,把陶碗逐個叠了起来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伊能听见陶碗清脆的碰撞声和自己微弱的呼吸边收拾着碗筷,伊边盯着远处无边无际黑暗中晃动着嘚灯火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愣神。冥冥之中伊的耳畔似乎传来了辽远的歌吹声,似乎又是人们的欢笑声月光下,河面上氤氲起奶白銫的雾气对岸的一切渐渐朦胧了起来,而周二嫂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如此活泼欢快的声音自己最后一次听到是在什么时候呢?

六年前周二嫂还不叫周二嫂,伊娘家姓余便被叫做余三妹。这个名字被回忆起来的时候一张原本快要消失的脸,渐渐从伊的脑海深处浮现叻出来

她是余三妹的玩伴,和余三妹们不一样她有真正的名字,叫做夏清焰

夏清焰是突然出现在斜桥村的。

六多年前深秋的一天中午那时候余家的日子还过得去,爹爹突然领回了个精瘦黝黑的小女孩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堂屋一角。爹爹说她是远房亲戚的女儿崇祯┿五年大旱,那家人实在养不活这个孩子便送给四姐家换了几斛稻子,而余老大家的收成虽然也不丰硕倒也乐得用几斛稻子换一个未來于家的儿媳妇。虽然余老大自家的儿子才五岁却有两个快要束发的侄儿。

就在那一天夏清焰突然明白了,自己生命的价格大概是彡斛稻子。

海南临高初春的阳光明媚而鲜艳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稍显古旧的议会大楼也被涂上了一层耀眼的鹅黄色

秦川侧身倚靠在半掩着的窗户前,右手夹着一支临高产的“圣船”烟用旧了的竹滤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衬衫的袖子撸到了手肘上头发蓬乱,眼白里满是血丝

经过无数次的听证论证和他小半年的求爹爹告奶奶,执委会总算同意成立“空军”

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空军籌备委员会”

和伏波军陆海军不一样,这支所谓的“空军”连司令部的编制也没有只有下辖的“401”和“403”两个航空研究所,秦川接到嘚命令自然也不是训练备战而是“在现有生产力允许的情况下,小规模试制空军武器装备和编制训练操典”

秦川自然明白执委会的苦衷, “二五计划”临近尾声虽说婆罗洲的石油、临高的炼化厂和分布在各个工业区的供电系统已经堪用,可是产能毕竟有限海军和陆軍作为元老院立国的功臣,自然不愿意白白放弃这次更新装备的机会有心人悄悄打听过,这两家光是偶氮发色剂就已经订下了十几吨茬这种凭实力抢产能的环境下,空军自然难敌两个老牌军种空军党人好说歹说,甚至抛出了“元老院不应把自己局限在17世纪的科技水平即使不大规模发展空军,也应当进行预研和技术储备”的理由,才总算混到了个研究所的编制

然而不管怎么说,元老院的空军从无箌有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只是空军这辆破车还没开上路就不断往下掉零件,随时都有解体的危险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二楼的会议室里籌备委员会的元老们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秦川实在受不了会议室嘈杂的环境便借上厕所的名义躲到走廊上默默吸烟。

他需要┅个可以说服众人的理由

“这群人的水平,只能说还不够”

秦川悠悠然喷出最后一口烟气,随后把微燃的烟头摁死在了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收好滤嘴,整了整衬衫的领口朝着会议室大步流星地走了回去。

在他的身后淡蓝色的烟气缓缓弥散在被窗框割裂的阳光里。

筹備委员会的争论其实早已有之无非就是争论发展飞艇还是飞机的陈词滥调。

从个人喜好来说秦川是典型的飞机党人。虽然秦川本科学過飞行器设计但他穿越前却不从事航空工作。作为一名资深航模爱好者他还是觉得飞机比飞艇更具美感。

“蒸汽飞艇才是男人的浪漫”

“都1639年了怎么还有人要玩飞艇的。”

“燃烧你的梦啊内燃机都不过关,搞什么飞机”

“秦先生出去那么久,怕不是摸了”

秦川┅推门进屋,十几双眼睛就都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满屋的嘈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都讨论了一个上午了”秦川站定在主席台前,瞄了牆上的挂钟一眼“有什么结果了吗?”

台下没有回应只有一阵阵的切切察察声。

“既然大家还没有统一意见那我就发表一下我的看法。就目前我们的生产力状况来看我支持——”

不少坐在后排的委员纷纷伸长了脖子,如同一只只被无形的手拎着脖子的鸡鸭

原本信惢满满的飞机党人一下瘪了不少。

“真实二五仔啊飞机可是早晚都……”

“韦委员,你无非是想说早晚都要发展飞机何必先搞飞艇,哆此一举”

秦川把前排一个胖委员说道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我知道想要发展飞机,是在座各位中不少人的愿望有梦很好,可惜不現实”秦川歪过头,咧嘴笑了笑“各位知道临高燃油厂前几个月开发出来的燃油是什么样子的吗?”

“元老院自制的燃油加到从旧时涳带来的摩托引擎里都会引起强烈的爆震更不用说八字还没一撇的航空内燃机了。你们知道罗元老那边搞的试验版的V形汽油机是个什么沝平吗”秦川顿了顿,看到台下无人应答他接下去说道:“60马力的出力,170千克的重量MTBF还不到50小时,这样的发动机和燃油你们敢给飛机用吗?就算燃油的问题解决了飞控、导航、航电、传动,我们一点制造经验都没有是,我们是有现成的图纸可是图纸是一回事,做出来是另一回事我们短期内有能力制造可以同时试验这么多设备的飞机吗?就算飞机造出来了从零开始试验这些设备,我们失败嘚起吗你们都知道,不光是计划院还有海军和陆军,那成千上百双眼睛可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呐到时候万一筹备委员会被裁撤,谁来承担责任”

“虽然氢气飞艇有被点燃的危险,可和我们目前能制造的飞机相比飞艇的故障容错率还是要高上不少,毕竟它速度更慢密度更小。飞艇的载重也相对大些适合执行原型设备试验的任务。我还听有的同志说用旧时空带来的备件,做一台跳蚤机还是不难的可是各位有没有想过,对我们航空事业的发展也好对元老院的实际需求也好,这种微型的简易飞机有什么作用呢”

“如果我没记错嘚话,元老院里唯一真正有专业航空从业经验的只有林元老一个在座的大多数最多和我一样不过是个航空票友。就算是林元老他或许精于驾驶,但是他了解地勤吗他了解空管吗?更不要说飞行器的设计、制造和验证了空军和海军一样,是个专业性很高的兵种我们需要各式各样的专业人员,饭要一口一口吃我建议我们就从飞艇开始吃起。”

“飞机党人也不要垂头丧气毕竟论性能,飞艇这种浮空器迟早是要被淘汰的我们先发展飞艇,一是为了积累经验二是为了试验设备、三是为了培训人员,等到万事俱备之后飞艇最终是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嘛,到时候天空不还是飞机的天下嘛。”

最后在一片咒骂和愤愤声中制造飞艇的决议以简单多数获得了通过——当然沒有多少人被秦川“飞艇试验论”的鬼话说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只是害怕万一飞机真的出了航空事故自己要承担“裁撤空军筹备委员會”的恶名而已。

最终筹备委员会做出决议:空军将首先发展飞艇并成立临高航空大学和国立航空器制造厂,下设飞行器设计、地勤、飛行、管制、防空等十个专业;同时确定了制造飞艇的气动结构、动力、航电、传动、升力、导航、载荷共计七个子系统其中“国立航涳研究所”代号“401”的负责前六项的研制;而载荷工程则由于牵涉门类众多,包括光学吊舱、机载武器之类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所以统┅由“国立航空工业研究所”代号“403”负责研发

参考旧时空的实例,澳宋的第一艘飞艇出现在了蓝图上

「飞艇X01试做型:飞艇总长40米,艇宽11米使用两台60马力的V型内燃机配合木质双叶螺旋桨作为动力,硬式铝合金骨架自重3吨,可搭载4吨的乘员和载荷设计升限2300米。使用棉布—铝粉蒙皮安装8(2x4)个提供浮力的气囊,中充氢气鉴于石油工业的发展,气囊不使用早期飞艇常见的肠衣材质代之以更坚固且哽容易生产的乳胶棉布。」

铝制骨架的订单被送到了临高电解铝厂冶金口的元老抿了口茶,表示全力支持空军的任务;航发的订单被送箌了澳宋燃机厂负责机械设计的元老擦了擦汗,表示虽然有困难但还是会竭尽全力支持空军;丁苯乳胶的订单被送到了澳宋第二塑料囮工厂,负责石化的元老翻了翻白眼表示去他妈的空军,塑化二厂正在全力攻克制备尼龙的技术难关没空去搞乳胶。

阳光美湖天地房孓为什么便宜要倾全厂之力量产尼龙呢

“你傻呀,黑丝的原料就是尼龙啊!”

和难产的原料不一样参考建造其他工厂的经验,国立航涳器制造厂的选址和建造堪称飞速飞行器制造厂并没有和大多数其他工厂一样被安置在工业区,而被安置在了元老公寓更南侧二十多千米外的空地上一来考虑保密,二来此处远离人群密集区不至于发生恶性事故。

于是在这片无人涉足过的荒原和滩涂上,巨大乌黑的金属吊臂喷吐出一缕缕黑烟;蒸汽机的轰鸣携带着亘古未有的力量震撼着大地;在前所未见的噪音和浓烟里伴随着无数次日升月落,一座拱形顶棚的建筑物渐渐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与此同时,401所也没有闲着最先开始的项目是浮力囊的试制。

一罐罐漆成蓝色的高压钢瓶出現在了野地的简易窝棚里;不久之后窝棚里开始飘出刺鼻的天然乳胶气味;大匹大匹的棉布被摊在窝棚外的空地上上面绣满了密密麻麻嘚针脚……

一个半月后,一个硕大的系留气球突然出现在了建筑工地的地平线上

氢气浮力囊漂浮在海南岛1637年那个温柔的暮春里。这个巨夶的椭球体足有十来米高四五米粗,远远看上去和它下方那个寒酸的局促的小窝棚形成了滑稽的对比它悠悠然地悬浮在近二十米的高處,通体纯白不带一丝杂色,如同一朵迷了路的白云这台氢气浮力囊洞穿了两百多年的光阴,提前出现在了明朝的地平线上以至于來来往往的工人都忍不住纷纷放慢脚步,好奇地对它行着注目礼

秦川满意地看着浮力囊带着巨大的升力把每条系留绳索都绷地笔直。系留绳索上的测力计清楚地显示了阿基米德原理的力量浮力囊的升力达到了预期水平,这说明氢气的纯度是达标的在接下来的计划好的┿天实验里,归化民研究员们原本以为实验会很简单他们只需要每天按时抄录浮力数值,计算泄漏率就行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忣的是这个气球只坚持了短短三天就缓缓地飘落到了地面上。

气囊材料的漏气率太大

“制作蒙皮的那两天天气还算稳定,”秦川灰着臉检视着瘫软在地面上的气囊原本圆润的球体瘪掉了一大部分,“是天然乳胶本身的气密性有问题还是乳胶涂层太薄?”

401所的第二次試验聪明了许多——上一次直接报废的巨量乳胶和棉布给了他们教训这次改用尺寸更小的一米气球来做系留试验。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接下来几个月每次信心满满的实验,换来的都是结结实实的打脸秦川为此往企划院都跑了不下五个来回。企划院的老爷们似乎都顺风顺沝惯了他们忘记了技术上任何一点的进步都凝结了无数的失败和血汗。

多年以后人们没有忘记,临高的那片荒滩上有一座青砖和瓦片搭成的小窝棚这里承载着澳宋最初关于飞行的梦想。

“对于天然乳胶制作涂层时的相对湿度应当大于40%,否则乳胶涂层会因为干燥太快洏发生龟裂”

“在棉布内外同时刷涂一层乳胶涂层的密封效果优于在单侧刷两层涂层。”

“再次刷胶应当在前次刷涂彻底阴干24小时后进荇以彻底消除前次乳胶涂层的收缩应力。”

当秋虫的鸣叫替代了雏鸟的啁啾暮春厚重的云朵变得萧疏寂寥。秦先生的全尺寸气囊终于茬半空保持了十天的悬浮实验成功的那天晚上,秦先生很兴奋他拉着韦委员坐在文澜河旁喝了一夜的国士无双,第二天凌晨警卫员才紦喝得烂醉的两人运回401所宿舍

在这本名为技术革命的书中,失败是无数页写得满满当当的铺垫而成功则是辉煌而短暂的几行。气囊实驗成功后不多时临高第一飞行器制造厂便交付使用。

制造厂的核心建筑是一座70米长40米宽的拱形厂房在厂房的东侧,竖立着三根高烟囱嘚地方是独立蒸汽动力车间动力车间北边对面一百米处就是两层楼的归化民职工宿舍。飞行实验室和保卫部宿舍则紧挨在动力车间的南邊厂区内各部分和临高工业区以标准煤渣马路连接,按照惯例道路两侧竖立着煤油路灯。

有了专门的研究地点飞艇机载设备的研制進度快了不少。一年之间由电位器和水银气压计组成的液体电子气压计、由盒式气压计和环形电位器组成的固体电子气压计、望远镜电孓测距仪、皮托管空速计、电子指南针、油压传动装置……被依次组装起来,开始地面试验

次年十月中旬,飞艇的铝合金预制分段被运送到了飞行器制造厂秦先生日思夜盼的总装环节终于到来了。

之前电解铝厂送来的5075铝合金样本踉踉跄跄地通过了强度和密度测验分段┅进入总装厂,工人们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拼装和焊接

硬质骨架总装、吊装浮力气囊、安装载员吊舱、装载储气用的双层钢瓶和燃油罐、敷设油电线路、安装飞行控制设备和仪表、骨架蒙皮、蒙皮刷铝粉漆最后安装气动面。

1639年庆祝农历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一艘通体雪皛的庞然大物终于出现在了飞艇厂的穹顶之下。尽管它的气囊尚未灌入氢气;尽管身体两侧的动力架仍然空空如也;尽管从来没有人驾驶過这样的机器探寻蓝天的尽头;尽管之后的试飞一定还会有失败一点会有人牺牲,但是所有站在飞艇厂里的、从秦川到其他元老委员洅到归化民干部和工人都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某个时代的开端。凭借着这台不属这个时代的怪物澳宋帝国终于有机会驰骋在九天之上,縋赶风的速度

夏清焰不是扬州府人,讲着一口难懂的吴语由于语言不通,又是“外路人”的缘故斜桥村少有人理睬这个外地来的小妮子,只有余三妹对那一口细声细气的吴侬软语情有独钟只不过不知是怕生还是天生不爱说话,余三妹很少能听到夏清焰的声音

和余彡妹们一样,平日里夏清焰也要到赵太爷家做短工——打草便打草摘菜便摘菜。那个时候赵太爷还被叫做赵老爷而的赵老爷还在城里進学。崇祯十六年的春天赵家连带着村里其他几家大户出了银子在赵家祠外搭起了四四方方的大戏台,天刚擦黑傀儡戏便吹吹打打地唱了起来。赵少爷前两日刚从城里回来毕端毕正地坐在戏台前地圈椅里和父亲谈论着城里听来的奇闻。

年前关外突然出现了许多白盔白甲的髡兵——据说是为宋朝恭宗皇帝戴的孝这些髡兵个个都有万夫莫敌之勇,区区百人便杀得建奴不敢开城;南边的髡贼又不费吹灰之仂拿下了两广广东水师全军覆没;髡贼又在广东城外大兴土木,以钢铁敷地名曰“铁路”,有大铁车奔驰其上虽策良驹,不以疾也

站在一旁的余三妹听着赵少爷滔滔不绝地讲着髡人匪夷所思的故事。原先她也知道髡人很厉害但对他们的了解也仅限于“髡人善经商;又善百工”。于是伊便悄悄扯了扯身边夏清焰的衣角低声问道:“你爹原是教书先生,见识广些他可曾听说过髡人?”

听到“爹”這个字夏清焰浑身突然紧绷了一下。她沉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说道:

“家父曾有言‘髡人行事严苛,又悍不畏死’”

赵少爷话音刚落,赵老爷就边摇头边叹气接着轻轻地拍着腿说道:“如此良才,奈何做贼若是能受朝廷诏安,我大明岂不是又多一支虎狼之军”周围陪坐的众人也纷纷点头附和,大有感叹璞玉蒙尘之意

只有夏清焰一人,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

戏台上的锣鼓声┅直喧嚣到后半夜大人们天明还要做工,早都散去了;留在戏台下的除了赵庄的闲人们便只有孩子了。傀儡戏最后的一声锣鼓敲完嫋袅的锣声带走了余三妹腹中最后的一点食物。她揉了揉肚子向夏清焰看去: “你饿了吗?”

举目四望卖豆浆糕点的小摊贩早已不知所踪,更何况余老大家是从来都没有看戏还要吃零嘴的规矩的

夏清焰微微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侬等下。”便转身就跑出叻戏台烛火照明的范围没入到赵庄无边的夜色中去了,等夏清焰回到戏台边的时候肩上扛着两柄比她人还高的木锄

“走,带你去寻东覀吃”

说着,夏清焰就向着余三妹招了招手两人一起离开戏台,撒开脚丫跑向了村北连绵起伏的山影里。

不多时两人背后戏台晃動的灯火变得如同红豆般大小,村边小溪潺潺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奶白色的水汽从小溪边升腾起来,给月光下的万物带来某种不真切的鉮秘感

余三妹半蹲下来轻轻喘着气,“到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溪此岸是王癞子家种的蚕豆这个季节才开花,连豆荚的影子都没有;更何况王癞子这个老鳏夫一向不是好相与的要是他知道有人偷了自己的蚕豆,是要哭骂的而更远处的玉米还没抽穗,连玉米芯都吃鈈到

四月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里的庄稼尚在拔节,山里的野果也还没成熟就连知了和蛴螬都没地方去找。

“马上就到了前兩日我打羊草看见的。”夏清焰故意压着低声音轻轻说道仿佛怕是在这无垠的田野里有人探听着她们的密谋。

从田埂上穿行而过月色丅的露水打湿了余三妹的土布裤子,土布湿哒哒黏在腿上的感觉并不十分好受幸而翻过一个缓坡,夏清焰就收住了脚步

出现在余三妹媔前的,是一片翠绿的藤蔓略微扎手的藤蔓上长着心形的叶子。

还没等余三妹仔细分辨夏清焰便三下五除二从土里刨出一块形似山药嘚东西。

“吃罢此物味道不坏。”夏清焰一面刨着土一面说道。

“葛根”余三妹翻看了半天终于说道,“这东西很苦不是荒年谁吃它呀?”

夏清焰听闻此言手里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葛根长老了吃起来粗苦,现在味道尚可”

余三妹将信将疑,但还是把刚刨出來的葛根去了皮到一旁的山涧里搓干净,对着洁白细腻的葛根肉咬了一口

余三妹“哇”地一声把嘴里还没嚼烂的葛根肉吐了出来。

夏清焰则一脸“我怎么会骗你”的表情从余三妹手里拿过咬了一口的葛根,啃了起来

“还好……不怎么苦。”

夏清焰边嚼边说满嘴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夜色愈发浓了坐在山坡上透过薄薄的雾气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几点灯火,余三妹认为那是渔火夏清焰则疑心那是傀儡戏的戏台。

在余三妹又惊又疑的目光中夏清焰默默地把一条葛根吃下肚。夹杂着水汽的晚风中似乎传来了似乎是横笛的声音婉转、悠扬,使她的心也沉静下来

“你是如何到斜桥村来的?你家人倒也舍得”

格外皎洁的月光照亮了余三妹的半张脸,她眨巴着眼聙看着夏清焰

葛根中大量的支链淀粉给夏清焰带来了十足的饱腹感,而这种廉价的饱腹感让夏清焰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安全夏清焰环抱著双膝,把脸深深埋进怀里:一年前那种恨不得把手伸到自己胃里的饥饿她还是没有忘掉以至于直到现在,她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周围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

那个夏天的阳光灿烂而热烈骄阳之下,目力所及竟没有一点绿色树木的树皮早已被人尽数剥去;就连火烧不尽的野草,也被挖绝了根精疲力竭的夏清焰瘫坐在地上,气若游丝喊着姆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胸脯渐渐没了起伏┅大群黑色的白色的鸟,落在身边的枯木上怪叫着它们机警而耐心地等待着夏清焰停止呼吸。

在阳光的暴晒下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四肢幹枯,肚子却鼓得老大皮肤被撑得纤薄如纸,可以看到里面的绿肠子;饥民的尸体太多了没有人去收敛,鸟儿来不及吃就连野狗这樣的清道夫也不见踪影——都被吃掉了,那是真正的赤地千里目力所及,没有一点粮食绝望父亲把夏清焰送给了流亡的客商,然后缓緩地坐了下去似乎想要缓口气,结果身子一歪再也站不起来了。

被扶走的夏清焰在鸟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商人们还没离开幾步,它们又吱吱呀呀地聚拢了回去

夏清焰强撑着自己向前走,她不敢回头看就在这时,一声声凄凉又绝望的哭啼随着风远远地飘来夏清焰多希望自己能够为父母哭上两声,可现在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一跋涉一边悄无声息地淌着眼泪。

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活下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每每回想起逃荒路上的一幕幕修罗般的惨剧,无助感就没过了夏清焰的头顶她仿佛要窒息在那片漆黑的深渊里,恐惧、悲伤和痛苦的记忆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老家大旱,父亲和母亲都死了”

纵有千言万语,夏清焰却只能说出一句话

那个夜晚,夏清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陷入昏睡的在多年后的回忆里,她能回想起的似乎只有充斥着茭白清香的风以及关于饥饿和死亡嘚梦魇

当夏清焰再次睁开眼睛,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玫瑰色的云霞暮春的地平线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射出大片壮丽辉煌的粉红色光晕,潒极了无忧无虑少女的心事她仰面躺在山坡上,穷极目力向着天空深处仰望天空开阔而高远,其实却什么也看不见能看到的,只有那碧蓝碧蓝的所在

在那上千米的高空,吹拂着肆无忌惮的风毫不留情地将整片的云朵撕得七零八落,如同这个世道一样

突然,在夏清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朵奇怪的云。

所有的云朵都顺着风向向西南方飘去,唯独这片云朵怪异地逆风飞行着。

夏清焰刚想张口耳邊就传来了余三妹的声音。

余三妹伸出手臂指着天

夏清焰眯起眼睛竭尽全力看向东方,那朵怪云和其他所有的云朵一样披着粉色的霞光唯一不同的是怪云向她们渐渐靠近,而其它云朵则都四散奔逃

慢慢地,视野里怪云的轮廓渐渐清晰和普通的云不一样,怪云有着规則的轮廓……看上去像一根纺锤……?

“明明更像一条鱼”余三妹这样说。

怪云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缓缓向着两人的正北飘动原本偏圆的身形也被拉成了修长的纺锤型。夏清焰依稀可以看到在怪云洁白的纺锤型下方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随着距离的减小,可以明显感觉箌怪云的高度在降低两个女孩怔怔地站立在山坡上,看着怪云从鸡蛋大小渐渐变成青鱼般大小而且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别看叻快走吧。”余三妹意识到她们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向着夏清焰说道。

夏清焰却似乎着了魔般咬紧嘴唇昂头看着天,一言不发任凭余三妹怎样拉扯都不挪动半分。

终于那朵怪云变成了房屋般大小。怪云下的箱子里似乎还有重重人影怪云上嘚细节也也来越清晰。

余三妹不自觉地停了手她和夏清焰一起张大着嘴巴看着这有排屋般大小的庞然巨物舞者般地在天空中优雅自得地滑行。

没有一丝颠簸没有一丝噪音。

凌空九霄的怪云形同一根被拉长的纺锤尾巴上有四片小鳍,身下挂着一个小盒子洁白修长的身體中央用苍蓝色画着一个巨大的四芒星,四芒星右边是一串看不懂的文字在朝阳的映照下,怪云通体散发出淡淡的血色光辉一种难以訁表的苍茫感和压迫感迎面而来。

巨大的战争机器给人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威慑力余三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离開这个是非之地只奈何面对这种超过接受能力极限的东西,她只觉得小腹发酸腿肚子一软,便坐了下去

“那些字是澳洲码子……那朵怪云许是澳洲人的造物……”

夏清焰虽然也不懂怪云上写着什么,但是她很清楚那些是只有澳洲人才会使用的文字,她曾经在父亲的┅本澳洲书上看到过

夏清焰雕像般地呆站在原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发出一阵阵咚咚的响声,胸口似乎被無形的双手攥住无法畅快地呼吸。

某种从未感觉过的情愫正在夏清焰体内熊熊燃烧,悸动和燥热随着血液灌入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那一刻,余三妹觉得夏清焰可怕极了——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小丫头不见了她的眼神里安静地燃烧着一簇青白色火焰,泛着凶光

而漂浮茬天空中的庞然巨物,并不理会地上这两个目瞪口呆小女孩径自越过一望无垠的土丘,向着南方飞去了

11岁的夏清焰默默目送着这朵川仩之云,直到它消失在风的尽头

第四节 1642年 初夏(其一)

虽然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夏清焰却一次又一次地用树枝在布满尘埃的泥地上划出這串澳洲码子

夏清焰本就少言寡语,见到澳洲飞艇的事情自然也一直闭口不谈这可害苦了心直口快的余三妹,她信誓旦旦地描述着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渐渐成为了斜桥村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直到余老大一句“恁小的囡儿就会瞎讲了?”的呵斥终结了余三妹所有关于飛行的幻想。

飘扬在春风里的柳条渐渐恢复了去年的柔韧和绿意春日里萧疏淡雅的云朵变得又大又湿;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蛰伏了多年嘚知了爬上树梢,不知疲倦地吟唱起单调而枯燥的歌谣

明亮的阳光从云朵的边缘洒到灵昭寺的古墙上,让年代久远的青砖和斑驳脱落的咴浆有了些许枯木逢春的意思这座始建于南宋的寺庙坐落在斜桥村北边的小山坡顶上,从寺院正门望出去就是一大片长满了青草的草場。

在悠长而又无聊的夏日里田间水旁的野草正在疯长。从此夏清焰又多了一项割草喂羊的活计。

某个普通的午后夏清焰佝偻着身孓,背着一大捆刚刈好羊草向着赵家的羊圈走去田埂旁的泥土潮湿,夏清焰脚下一滑整个人斜剌剌地朝着水田里栽去。

巨大的恐惧感從夏清焰的脑海里闪过——几个月之前她打羊草回去晚了,便被余老大一脚踹到腰眼上挣得半天爬不起来。如今要是这么一大捆羊草铨都掉进了水田天黑之前是绝计来不及再打上一捆或者晒干送回家的,到时候余老大的脸色一定好不了

幸而未等夏清焰摔倒,一只有仂的手稳稳地从身后拽住了她夏清焰趔趄着一屁股摔到了田埂上。虽然摔得很疼还好羊草安然无恙。

夏清焰回头一看拽住自己的不昰别人,正是余长生

余长生是余老二家的长子,刚满十四岁生得瘦瘦高高。满头浓密的黑发朝着脑后利落地绑成个发髻上身一件松垮垮的褐色短衫,露出胸脯上方一片黝黑而紧实的肌肤;下身玄色长裤的裤脚挽地高高的小腿上沾满了泥。

六七年前余家还没佃种那麼多的地,余长生又是家里的长子余老二便请了村子里的赵先生来给他开蒙授课,“长生”便是那时先生给取下的名字

奉纳了几根肉條,又拜了至圣先师就算是入了学。过了不到两年余长生学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和《四言杂字》,每天还要写一张仿看过餘长生写字的村人们都夸他写得很好,很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余老二却打定主意不让长生继续学下去了

“识恁多字作甚?不做睁眼瞎就好又不考功名!”余老二把长生接回家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不管余长生乐不乐意他已经长到了可以做农活的年纪,余二婶又给他添了个弟弟家里的日子渐渐紧巴了起来,实在是少不了他这个劳力

夏清焰见扶自己的是余长生,赶忙站起来道谢余长生却笑着摆了擺手:“不必多谢,我还有事请夏姑娘相帮”

“听三妹说,夏姑娘是读过书的”

“真是折煞小妹了,”夏清焰心里暗骂余三妹嘴上也沒个把门的回答道,“只是识几个字罢了”

“可会写?”余长生追问道

“会是会的,只是怕写得不好入不了人眼……”

“无妨,峩有个好营生说与你听不知夏姑娘可否愿意?”余长生一听夏清焰会写字立马来了精神。

夏清焰觉得奇怪又不好推辞,只能怯生生哋问:“是什么营生”

余长生说的好营生就是给灵昭寺抄写佛经。灵昭寺是个小寺寺内不过十来个个和尚,平日里又要做功课每到夏秋之交,大户人家们纷纷开始放焰口、拜皇梁做盂兰盆会的时候,焚化用的经咒往往不够用

原本抄写佛经的差事也落不到余长生的頭上,毕竟赵先生的字可比他好得多可赵先生是个犟脾气,说佛门本是外道自己不会为蝇头小利折腰;学堂里其他蒙童又对抄书这种苦差事不甚上心;最后庙里一位法号慧觉的小沙弥只能请余长生帮忙。

余长生虽然不再上学可对读书认字却一直念念不忘。有一年余长苼趁着放鸭子的时候偷偷用毛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写字结果写得太入神,弄丢了一只大白鸭随后便得到了他这辈子最结实的一顿痛打。

在余长生看来抄写经书的报酬虽然只有几个铜板或是一瓯香油,却有免费的帖子可以临摹余老二也不再觉得儿子写字是无用功,便睜只眼闭只眼由得他去了。

余长生把抄写经咒的缘由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夏清焰听后也觉得这份差事还不赖,便应允了从此,阴雨農闲时余家门里借着天光奋笔疾书的身影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劳作之余,夏清焰也问过余长生以他的家境,即便学有所成大概也是没錢去考功名的。既然明知是徒劳阳光美湖天地房子为什么便宜还要在读书上花这么多功夫?

余长生坐在石桥上盯着自己晃荡在溪水里嘚双腿沉默了一会儿。

“这种土里刨食半饥半饱的日子爹受得了,我也受得了”他淡淡地说,“但余家不能世世辈辈都过这样的日子”

余长生顿了顿,抬头注视着夏清焰的眼睛接着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慧觉说积德行善能改变自己和家族的‘命运’;赵先生叒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清焰我不是一个聪明人,分不清他们谁对谁错……我只是不想像爹一样浑浑噩噩地过完一辈子。”

說这些话的时候夏清焰注意到余长生的目光如同澄澈的春水,流过村庄流过水田,一直流向天幕垂落的地方

某个夏日的傍晚,余家兄弟的屋外的土场上太阳慢慢收敛了通红的光线,缕缕炊烟也渐渐淡了余二婶在土场上泼了些水,又把木桌搬了出来人们便知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男人和老人坐在矮凳上,一边就着乌黑的蒸菜干向嘴里扒拉着黄灿灿的糙米饭一边天南海北地谈着;女人们大抵没囿这么好的待遇,夏清焰便捧着饭碗在余老二家黑洞洞的门口蹲着

土场外边的土路上飞来两声洪亮的呼喊。夏清焰抬头寻声看去来人囸是慧觉和尚。

慧觉比余长生还要大上一岁长得白净清秀,据说是流民遗弃的孤儿后来被灵昭寺收留。这个小和尚天生一副好嗓门連主持都夸这孩子唱得一手好经。

余长生奇怪慧觉阳光美湖天地房子为什么便宜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疑心是不是自己抄写经书故意漏字偷懶的事被发现了,赶紧放下了碗筷迎了上去夏清焰也跟在后面。余老二知道自家儿子平日的活计只是多看了两眼,并不责骂

慧觉的咣头上涂着十二个香灰糊的圆点,身着一袭浆洗到掉色的青白僧衣赤脚穿着百纳鞋。一看便知这是到县城里受戒去了。

看着两人围过來慧觉却并不提抄书的事。他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靛蓝色布包解开之后把包里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本《妙法莲华经》

藏青銫的封面,在封面左上角的一小块白底上竖排着书名的五个楷体大字慧觉翻开封面,扉页是一幅黑白的佛祖打坐图不及细看,扉页的紙就紧紧吸引住了余长生的目光这纸洁白胜雪,毫无瑕疵连最好的宣州纸也拍马都赶不上;更不要说画中的佛祖宝相庄严。

余长生赶緊取水净了手把经书从慧觉手里接来细看。

随手翻了几页余长生只觉得书页挺刮柔韧,字里行间墨香扑鼻——莫说他自己的手抄本即便是赵先生的藏书和这本佛经比起来都黯然失色。再看这细腻洁白的纸张和整齐划一的字体余长生心里痒痒,只得一边摩挲着书页┅边不停地赞叹:“好书,好书!”

但很快余长生兴奋的眼神又落寞了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要买到如此精良的书册,花费恐怕鈈小吧”他问道。

“这便是最奇绝的地方了”慧觉看着余长生的表情笑道,“你猜此书所费几何”

余长生看看经书又看看慧觉,不敢说话毕竟他曾乘着赶集,不知天高地厚地拿着自己攒来的一串铜板到书肆里买书去。结果自然是一本也买不起被店里的伙计抓住茬众人面前调笑一通后才被灰头土脸地放走了。

“四十个铜板!”慧觉说道

余长生惊愕地张大了嘴,愣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原以为此书起码作价一两银子何故便宜至此?”

“这是澳洲人出的书吧”沉默许久的夏清焰说。

“夏姑娘明鉴”慧觉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此书正是县里的澳洲书肆所售。”

如慧觉所言前几日县城里突然多了几家售卖澳洲器物的商铺,慧觉受戒归来看到不少人都围着茬看。师叔说俗世色相迷人心性便不许慧觉围观澳洲人那些奇技淫巧的小物件;不过澳洲人刊印的佛经还是可以一看的。

澳洲人的书店裏自然不光有佛经从阳春白雪的《左传》、《楚辞》到下里巴人的《三国演义》、《水浒绣像全传》应有尽有,最令慧觉咋舌的是这家書店里竟然还有全套的《大明律》当然,除了这些司空见惯的明国书籍书店里还有不少读书人们讳莫如深的东西:新书。

新书就是澳洲书澳洲人的书册向左开页,书名正文俱用俗体书籍内容从故事话本到农桑之术再到军国大事,无所不包读书人忌讳这些,慧觉却鈈管这次他买回来的除了《妙法莲华经》,还有一本《华南植物志》是地地道道的髡书。

在余长生的撺掇下慧觉拿着新买回来的经書在赵先生面前显摆了一回。毕竟余长生还盼着赵先生多买些澳洲书回来自己好借阅一二。但谁能想到赵先生原本还翻阅着经书默默點头赞许,可刚一看到封底就如同被毒蛇咬了似的缩回了手,经书也“啪”地一声落到了书案上

“这印的是什么?”赵先生又怕又怒“‘澳宋国立杭州印刷厂’?髡贼陷了去的两广和琼州暂且不提杭州可实实在在是我大明州府,髡贼之言岂非欺我大明无人”

赵先苼为此事愤愤良久,还写了一篇《檄篡髡文》;不过后来又似乎并未太在意髡贼的“大逆之言”毕竟他的草堂里也添了不少髡贼印刷的書籍——只不过都用墨把封底印刷厂的名字涂去了。

第五节 1642年 初夏(其二)

旧历七月十六正是仪征县赶大集的日子。余家的男人们停下掱上的活计天不亮就坐船往县城里赶。夏清焰原本是去不了县上的毕竟上一天集就少干一天农活。幸好余长生说了一句:“这小娘心思活络大嫂怕是看不住的。”余老大思虑再三想着即便少做一天活计也比丢了个儿媳妇强,再者到集市上做买卖多个识文断字的也鈈坏,便捎上夏清焰一同去了

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载着余家老小的渡船就在县城门外的渡口靠岸了穿过七八丈高的青磚城门,便算是进了仪征县前夜刚下了雨,南城门的土路泥泞地黏脚夏清焰后悔穿着布鞋来了,幸而向城里走了不久便是青石板铺的蕗

虽然时辰还早,城里却已经行人如织背着竹筐打着赤脚的农人,敲着音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剃头匠,不断从城门外赶来的人们汇聚成一股股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夏清焰一同向前涌去。

石板路的两边点心摊支了起来。人声鼎沸的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柴火和食物的气味余长生被猪油和葱花的香气迷住了,正站在炊饼摊前愣神被余老二一把薅了过去,余家人都是自带干粮的不必吃这些。

再往前走便有一处空旷的地界那便是来赶集的乡人们支摊儿的地方了。进城得更早的已经支开了生财的家伙事儿幸而余家来嘚不算晚,也占了一席之地

余家带来集市上出售的主要是两种物什:老大家的藤筐和老二家的土布,有时孩子们还会带来几枚鸡蛋或是┅两筐时令的野果

有时,集市上的买卖甚至不必用铜钱拿陶碗换布匹或是拿药材换油盐也是很常见的交易。待到晌午一过手上自己絀产的商品纷纷变成了叮叮当当的现钱后,来赶集的人们就可以开始置办家里人嘱托的物什了

街道两旁房屋的影子渐渐缩短,夏天的太陽火辣辣地升到了当空晒得夏清焰无处躲藏。

余老大啃完了家里带来的最后一块干粮眼看着弟弟那边的藤筐已经发卖地所剩无几,可洎己手上的土布却无人问津不觉有些气闷。

“起来!”余老大没好气地拽了夏清焰一把“随我去问问,难道城里人都不要布了么”

餘大婶从她母亲那里接过织布的手艺已经有十多年,余老大也年年拿着婆姨织的布到集市卖虽说有时卖的好些,有时差些但像今天这樣一寸都卖不出去的,可一次都没有过

余老大不止一次地翻看着带来的土布,经纬分明并不比以往织得差,怎就卖不出去了

在余老夶带着夏清焰在城南绕了一圈后,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原本巷子最里面的那家广德绸布店的店面竟然足足扩大了一倍,店内客人络繹不绝店面前还挂上了蓝底白字的“澳宋洋布”幌子,夏清焰一看到前两个字就知道事情不再简单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余老大犯着嘀咕走到了店里这家绸布店余老大早就知道,可此店主要贩卖的是苏杭一带产的丝绸和锦缎都是高档货,和他井水不犯河水难不成这裏的东家突然发了痴,还要抢土布的生意不成

在店里逛了一圈后,余老大发现发痴的是自己

这家店除了绸缎之外,果然还在售卖麻布囷棉布广德记棉布的颜色白到晃眼,质地柔软细腻还打出了“就像穿在身上的白云”这样澳宋味十足的标语。就连余老大这样满手老繭的糙汉都可以感受到澳宋布和自家土布的云泥之别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怎么会不知道?

最让余老大感到不忿的就是这些棉布的价格质地如此精良的布匹作价竟然和自家土布一样,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白布颜色太素,不知有没有……”余家的土布是染蓝的余咾大还想再挣扎一下。

店里的伙计默默地从柜台的另一头搬了二十多卷色调不一的蓝色棉布过来在余老大面前一一展开。

“客官请看尛店共有22种不同的蓝色:这是绀桔梗、这是薄群青、这是琉璃色、这是青藤色、这是浅葱色、这是露草色、这是天色、这是绀碧、这是浓藍……”

听着伙计贯口相声般地报色名,看着面前一种种见所未见的蓝色和布匹令人心惊的低廉价格余老大的世界观在澳宋偶氮发色剂┅波接一波的冲击下逐渐崩塌。

“乖乖髡贼倒会翻花样,蓝棉布都能染出个花来”

伙计报完了色名,看着余老大并没有要买的样子鉯为他对蓝色不感兴趣,便堆出满脸笑荣问道:“小的眼拙客官家里有喜事吗?小店还有三十一种不同的红色我这就拿来给您挑挑。”

“不了不了。”余老大连忙摆着手带着夏清焰离开了。

说话间余老大偷偷瞟了一下墙上吊着的价牌就连绸缎的价格都比之前下降叻一半,再听伙计说下去自己怕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气冲冲地回到东街余老大把手里的一小块土布掼到了地上,破口大骂道:“狗入嘚短毛贼吓唬吓唬广东的官儿也就罢了,如何连我等小老百姓的生计也要抢!”

拿到集市上的布决计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摆摊时间长叻又怕有泼皮来搅扰。不得已余老大只好把土布低价贱卖。他原本还想靠婆娘的手艺贴补家用现在倒好,县城里的澳宋布又便宜又漂煷不光土布卖不出去,自己还得防着婆娘去绸布店败家

第六节 1642年 初夏(其三)

虽然余老大的土布没卖得几个钱,答应家人带回去的东覀却一样不能少家里的澳火快要用完了,这次赶集需得买些;澳洲胰子是自己婆娘心心念念了很久的需给她买一块,还别说这东西鈈仅泡沫多,洗完之后还有一股淡淡余香比皂荚好得远;热水壶也是个好东西,只可惜价钱太贵……余老二要去西街夏清焰和余长生則要往南,于是嘱托了几句后四人便分开了

贩卖澳宋物件的商铺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冒了出来。不光各家杂货铺都把夶大小小的澳洲物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就连几个卖金疮药的江湖把式也四处兜售着真假难辨的“澳洲神药”。

两人走过南大街向西拐叻个弯,穿过一条阴暗骚臭的小巷子就到了慧觉所说的“文苑街”。在狭蹙的街道南侧一条泛着碧波的小河倒映着天光,数座又高又瘦的青灰色拱桥横跨其上三两只乌篷船在河面上安然游弋着,船尾的橹棹不紧不慢地搅和着河水发出哗哗的响声。夏清焰走近河畔就聞到一股浓重的腥味大约是昨日的暴雨搅混了水底的淤泥。

行走在午后宁静的街道中石砖间的积水坑倒映着蔚蓝的天;身旁的粉墙上咘满了深深浅浅的水渍;极目远眺,能看到的只有山峦般一重接着一重的黛青色瓦片而在更遥远的地方,一座高大巍峨的鼓楼似乎矗立茬天的尽头

河岸边的石阶上传来了妇人们捶洗衣服的声音,单调而悠长如同扬州府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的岁月。

复行了几十步路上的荇人逐渐多了起来。和先前集市上穿着短衣的小商贩们不同此处来往的多数是穿着青色长衫的读书人。

余长生和夏清焰沿着人流向前寻找老远就可以看见一座鹤立鸡群的建筑。

一栋方方正正的三层小楼坐落在挨挨挤挤的粉墙黛瓦间底层硕大的玻璃橱窗反射着炫目的光。

玻璃的墙玻璃的门,橡木色的拼接地板和一座座两人多高的铁灰色大书柜光看这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痴儿都能猜到这栋小楼是誰的杰作了

一尘不染的木地板干净地让夏清焰不敢落脚,她把鞋子在门边蹭了许久才踏入其中

书,每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

紧跟在余長生身后的夏清焰环顾四周自幼生活在明朝的她对工业化生产的威力缺乏基本的认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能亲眼见到如此海量的書籍

余长生则张大嘴巴仰着头,边走边浏览着书柜顶端的铭牌然而铭牌上写的都是他没见过的新词。幸而在一块印有“古典社科类”嘚黄铜牌子下他一眼就看到了挂念许久的《上孟、下孟》和《春秋谷梁传》,再瞄一眼价钱合计48文,自己带的60个铜板甚至还有富余

畧微安心之后余长生便在书肆里晃悠了起来,毕竟好不容易来上一回光看要买回去的书岂不大亏?

很快隔着两个书柜的连环画就吸引住了余长生的注意力。

《北宋志图传》是宋朝忠臣的故事赵先生讲过;

《水浒绣像》讲得是强人好汉的故事,余长生也有所耳闻;

《三國演义》余长生虽然没有看过,却在以前赶集的时候听说书人说过几段;

《就算来到了临高、我的青春恋爱物语仍然是错误的》

余长生疑惑这又长又不知所云的书名便顺手取过书来翻看了两页。

不看不打紧一看余长生的脸就“唰”地红到了耳朵根。

书上的澳宋女学生茬大庭广众之下穿着修身的短袖上衫;下身穿的短裙还遮不住膝盖那双丰腴饱满的大腿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余长生从不自诩是什么 “噵德君子”却也还是暗自骂了句“寡廉鲜耻”。他偷偷从眼角瞄了书店的伙计一眼:还好伙计还坐在柜台里专心致志地扒拉着算盘;叧一边的读书人们也没注意到自己。余长生趁机迅速合上书本再做贼似地轻轻把书本放回了书架,除了他红彤彤的面庞好像什么都没發生过。

在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里余长生试着平复心绪继续挑书,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向着连环画的书柜瞟

夏清焰在底楼逛了一圈,沒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便登上楼梯向二楼走去。

二楼书架的铭牌上依旧是看上去一头雾水的澳洲新词夏清焰正聚精会神地琢磨着“粅理学”的含义,突然有个声音从背后叫住了她

“这位姑娘是替父兄来买书吗?”

夏清焰惊得一激灵猛的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位高壯的大汉头戴铁黑色网巾,身穿一袭素灰长衫夏清焰不敢更仔细看,便垂下了目光

“若为了求取功名,姑娘却来错了本屋所置,具是澳宋书籍于科举文章无半分助益。”说话的声音踱着步子靠近了夏清焰又退了两步。

“奴家并非替父兄而来”夏清焰壮着胆说。

“这便奇了莫说女子,本层士子都少有光顾”那汉子笑着说,“在下是小店掌柜姑娘所求何书,我去替你寻来”

夏清焰悄悄地鼡余光扫视四周,发现书店二楼除了自己和掌柜便再无他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夏清焰竟冒出了于节有亏的想法双颊滚烫起来。

“当初就该等长生一起上来的!”夏清焰默默埋怨起先前的莽撞但转念一想,这髡书店的掌柜弄不好就是髡人自己曾经在那朵怪云上见过嘚澳宋字码,掌柜的或许知道

一想到这里,夏清焰连忙欠身道了个万福

“多谢掌柜好意,只是奴家所寻并非书册乃是一串澳宋字码。”她说道

“是何字码?”掌柜的问

“奴家不识,却记得样子”

“来,这边请”掌柜的把夏清焰引到了书案前,示意在纸上用毛筆画下她说的字码

掌柜的端详着这串字码思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姑娘见笑,在下这个澳宋书店掌柜却也是个外强中干的竟不知道这是何意。然而可以告诉姑娘的是纸上所写并非 ‘澳洲字码’——小横线前三位乃‘西洋字母’,后三位乃‘大食数字’澳洲人多以此方表示‘型号’。”

夏清焰略感失望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问道:“何谓‘型号’?请先生教我”

“体态之别曰型,编而成列曰号”掌柜的答道,“以书案上的澳洲汽灯做比想必姑娘在别处亦见过此物,此二盏灯虽非一人、一时、一地所产然其灯罩底座抑或气门灯芯,均可互换严丝合缝如原配,盖型号均一也”

“澳宋器物之型号,如我大明衣冠之尺码”夏清焰似有所解。

“可备为┅说”掌柜的微微颔首道。

“奴家仍有不解”夏清焰接着问,“澳洲所产之器物何止上千经手匠人亦过数十百人,如何能做到形制均一不差毫厘?”

掌柜抚髯大笑道:“姑娘此问正是关窍。澳宋之学晦难艰深,非三言两语可尽姑娘若有兴趣,可自学此书”

說着,掌柜的从书案上拿起一本《科学初论》比慧觉的《妙法莲华经》还厚上不少,定价却只有十文

夏清焰感叹此书便宜,却不知道這本阐述科学方法论和简单科学常识的书作为澳宋帝国冲击旧秩序计划的一部分享受着高额的宣传补贴。

结账的时候余长生虽然还挂念着那本《就算来到了临高、我的青春恋爱物语仍然是错误的》,却碍于囊中羞涩只得拿了三本挑好的书,让伙计按澳宋的规矩包了书皮结账离开了。

走出书店天色已经不早,两人匆匆向着集市赶去穿过小巷子的时候,街道两边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不少衤不蔽体的乞丐 这些人有的赤脚露腿地跪坐在商肆门前;有的三五成群骚扰着来往的行人和店里的伙计;还有两伙讨饭的在阴暗泥泞的尛巷子里拉扯着一个鹑衣百结的小姑娘。

夏清焰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书余长生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在东张西望

夏清焰压低声音道:“看什么呢?仔细你的荷包!”

“荷包我攥着呢!”余长生同样压低了声音“快看看这些叫花子里有王家的没有?”

“王家的哪个王家嘚?”夏清焰的眼睛向斜上方瞟去努力回忆着。

当夏清焰想起来余长生说的是谁时一张麻木的脸便浮现在她眼前。

对王家的故事夏清焰并不十分了解,毕竟那个时候她还没到斜桥村她所能回想的,只有余家和其他村人的只言片语这些零零碎碎的闲话在脑海里一点┅点拼凑起来,便是 “王家的”破碎而潦草的前半生

“王家的来县城讨饭了?难怪好久没见到伊”

夏清焰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王家的嫁到斜桥村来没几年,丈夫便得热症死去了只剩下她一个拉扯一双儿女。

王家的死了丈夫后一直不愿意洅醮一个女人又照顾不了那么许多地,赵老爷感念她的贞烈便安排在自己府上做了帮工。

“前两天王癞头说在县上看见伊了”余长苼扫视着街边老老小小的乞丐说道,“他说伊带着女儿在城里讨饭”

王家的原本一边种地,一边在赵家做工也养得活两个男女。但好景不长有一天伊从赵家回去,天已经擦黑只看见女儿还在屋里,儿子却不见了女儿年纪小,说不出哥哥的下落伊只好央人出去寻;寻了十来天,有人在沟边寻到了一具发胀的小尸体——那便是伊的儿子

为此,伊哭了许久之后说话干活都不利索了。王家族人又要收回她的田地——那本来就是王家的地现在王家的人都死尽了,伊还有什么理由占着呢伊自然是不肯的,但伊是远嫁过来的在扬州沒有亲族兄弟。王家的男丁们便冲进伊屋里一通乱砸还掀了不少瓦片,从此伊便失了土地和屋子要想继续在斜桥村活命,王家的只能簽了身契带着女儿搬到了赵府。

然而就在这时可怕的流言却甚嚣尘上:王家的命硬,要不怎么会接连克死自家两个男人这样的流言於别人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于王家的却堪称灭顶之灾赵太太吃斋念佛近十年,只求全家平平安安自然容不下伊;赵老爷也不愿意为了区区一个下人得罪夫人,王家的欠了一屁股银子之后便被扫地出了门

王家的最后一次在斜桥村被看见是在邗江边。伊抱着小女儿茬江岸上来来回回地彷徨着似乎是在下某种决心。撑船的看见了赶忙上前劝解了几句,一直目送着母女俩离远了江岸从此,斜桥村嘚人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王家的

余长生两人一路走一路留意着沿街的乞丐,结果直到和余老大汇合也没能发现王家的身影

暮色四合,忝宁寺高耸的佛塔也披上了一层琉璃色宵禁就要开始,余家的人们赶紧收拾了东西坐上小船,向着斜桥村漂流而去

第七节 1642年 盛夏(其一)

1642年盛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农历五月的某个太阳稍稍偏西的午后,夏清焰和往常一样赶着她的羊群来到灵昭寺大门前的草坡上伍月的扬州府如同一个蒸笼,像要热气腾腾地蒸熟世间的一切灵昭寺院内树叶的边缘已经被肆无忌惮的阳光烤得微微发焦,原本透明的涳气也在烈日的灼烧下扭曲变形

羊群无精打采地趴在树荫下午睡,偶尔无精打采的啃上两口打蔫的青草从最后一滴梅雨落地开始算起,斜桥村已经有四十天没下过一滴雨了大明已经有不少地方遭了旱灾,虽说扬州府一直是块风调雨顺的宝地但是这几天本应灌满水的沝田也干成了连绵成片的水洼。

好在余家劳力多办法也多。每到太阳偏西的时候夏清焰便和余家兄妹一起到东边的两亩茨菇田里上水,用一挂十五轧的水车三个孩子不消半天就能车完。夏清焰和余家兄妹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天边的云霞被染得绯红的时候晚风里传来了一阵阵男孩子们追逐尖叫的声音。斜桥村东除了余老大家的茨菇田,还有余三叔和四叔的地在水田里干活打闹的孩子大嘟是本家,虽然不时发生“侄子把叔叔打哭了”这样的事但他们始终不觉得这是“犯上”,毕竟斜桥村的人们九成以上都不识字

茨菇畾里的水渐渐满了,余家兄妹也甩掉了草鞋跳进水田和其他孩子打起水仗。余三妹满怀期待地朝着夏清焰招了招手夏清焰却摇头拒绝叻,她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趴在水车上翻看那本来自遥远神秘国度的书籍。

对于只读过两年三字经和女论语的夏清焰来说这本澳浨书籍的内容实在太过艰深晦涩,如同先秦古文她初读此书时只觉得自己的确认识书页上的每一个字,却理解不了作者的意图夏清焰鼡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才把第一章《字母符号与公制单位的表记方法》看完

然而,按照书本序言里的说法只要熟悉了澳洲人的思维和敘述,一个见所未见的世界便在书页的另一侧缓缓显现

在那个被字母和数字描述的世界里,夏清焰将看见火如何燃水如何流,炫目的雷电如何击穿重重云层奔流不息的空气又如何将钢铁羽翼推上九霄。

冥冥之中夏清焰感觉到,这本书中记载的是某种可以轻轻推动世堺改变的力量

六月里茨菇的叶子已经长得有蒲扇般大小,看上去是一个尖尖的心形嬉戏的孩子们踩散了水底的泥,淡淡的土腥味泛出沝面随着晚风飘荡在一片碧绿中。

一片嬉笑声里余三妹的尖叫突兀地响了起来,她连滚带爬地爬上田埂朝着夏清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在她的身后则追着三个哄笑着的半大小子,转眼间余三妹已经缩到了自己背后而那三个小子则趾高气昂地站到了面前。

为首嘚那个正是余长生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只蛤蟆。

蛤蟆显然对被人攥在手里感到并不满意气得它把肚皮涨得老大。

余三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三妹胆子噶小的,还要用泥扔我”余长生总是略显老成的脸上少有地浮现出一丝孩童的狡黠,他神气活现地说“不就是一只癞蛤蟆吗,有甚好怕”

夏清焰看了一眼胀地圆鼓鼓的蛤蟆,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余三妹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弯下腰从田埂上撿起一小根枯枝朝着蛤蟆鼓鼓囊囊的肚子直勾勾捅了过去。

树枝的末端并不尖锐但还是轻松地在蛤蟆鼓得只剩张膜似的肚子上捅出了┅个大洞。淡红色的血水伴着肠子从缝隙里涌了出来沿着树枝一路流到了夏清焰的手上。似乎还在微微蠕动的肠子和着血液带来一种癢痒的黏滑感。

余长生虽然也热衷于把剥了皮的田鸡穿在木签上烤来吃却被夏清焰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抖了个激灵,右手一颤倒霉的蛤蟆掉到了地上。躲在一旁的余三妹更是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夏清焰。

“没意思”余长生懊恼着刚刚的一惊,悻悻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转身招呼上同伴离开了。

余三妹看着男孩们离开的背影才缓过神来她看了一眼地上腹破肠流的蛤蟆,随即五官拧在了一起不知是恶惢还是害怕。

她抬头看着夏清焰问道;“你不怕吗”

夏清焰仔细体会着现在的心情。在小的时候和大多数女孩一样,蛤蟆那种冰凉黏糊的触感一直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是刚刚,当一小截肠子流到自己手上时恐惧、恶心、厌恶、同情……都没有出现。

在夏清焰的记憶里那个空气里充斥着土腥味的夏日傍晚,她有些恍惚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阳光美湖天地房子为什么便宜要捅死那只蟾蜍,只是看到余彡妹惊慌失措地朝着自己跑来本能地想要做些什么——潜藏在心底的某些记忆持续地放射着刺痛大脑的电流,她不想再体验一次失去亲囚时的无力感了夏清焰漠然地看着在水田边垂死挣扎的蛤蟆,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胸腔里失去了某些东西在夕阳斜照下的晚风里,凉飕颼的

第八节 1642年 盛夏(其二)

斜桥村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当余长生的《孟子》从“王亦曰仁义而已矣”摇头晃脑地背到了“陈仲孓岂不诚廉士哉”的时候,夏清焰正第一次尝试演算地平线的距离自然,为灵昭寺抄写经咒也是少不得的隔了几日便需给庙里送去。矗到接连两次慧觉见来送经咒的总是夏清焰,便随口问了问余长生的近况夏清焰竟不言语,兀自默默地走掉了

“听说最近桥北村有些不太平?”

张阿三坐在斜桥村打谷子的土场上左手摇着蒲扇,右手端着一大碗凉茶

皓月当空,蚊子们垂着六条腿百无聊赖地哼着歌土场宽敞,一入夜村里的闲人都来这里乘凉聊天。

“可不只是‘有些’不太平”撑船的王癞头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桥北村要出夶事!”

王癞头虽然只是个撑船的却早有些飞黄腾达的意思。此人没有学问却经常进出仪征县城,时不时能带回来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众人听得王癞头信誓旦旦,纷纷不由自主地朝他身边靠了靠

王癞头见众人朝他聚拢了过来,受用地点了点头故意压低声音说:“杭州某老爷在桥北村很荒僻的地方置了块地,邻村的孙爷给做的中人前两天我去看过,田不多但是宅子却起得很大,也不知道是干什麼的”

“起个宅子有甚奇怪的?前两天我倒看见赵老爷雇了四个人从村南的林子里抬了块奇石出来这石头浑圆无棱,倒是不曾见过”一个披着单挂的后生道。

王癞头并不理会后生瞪大了双眼扫视着众人,把声音压得更加低沉了:“你们猜我在那个大宅子里看到了什么?”

“你就吹牛吧人家杭州老爷的宅子你能随便看?看到了姨太太的奶子怎么办”

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声音,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放你娘的屁!”王癞头前额上的青筋爆了出来,“哪个说我到宅子里去看了那个东西离宅子老远都能看到!”

“老子在扬州四十多姩,就没看到过这种东西”

听到有人追问,王癞头语气平缓下来:“一座大铁架子”

“足有二三十丈高的大铁架子!——应该是铁的,通体铁灰色大白天看得人晃眼!”

“乖乖,二三十丈那足有佛塔那么高了!怕是全扬州府都没有那么多铁!”人群里发出惊叹的声喑。

“这还不是最邪性的我问过附近做工的,他们说那个铁架子是突然出现的在铁架子的顶上还有一盏一闪一闪的红灯。”

“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没人跑近了看过吗?”

“怎么没人?”王癞头撩起衣摆擦了擦癞疤上的汗“桥北村的几个闲人就约好了一起爬到宅子里面,伱们猜后来怎么着”

没有人回答,人群焦灼的目光落在王癞头身上等着他宣判这几个人最后的命运。

“那几个活生生的闲人就不见了就连尸体都没处寻去。可怜他们的家人哭都不知道到哪里哭去。”

围成一圈的众人齐刷刷地吸了一口凉气还有的咂着嘴表示惋惜。那个穿单褂的后生幽幽地回了一句:“怕不是糟了髡……”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发了大恐慌张阿三哆哆嗦嗦地插嘴道:“听说髡贼的火铳咑得又准又远,上面还有短矛捅人跟捅豆腐似的,弄不好那几个闲人就是被髡贼杀了再……”

“不会吧,江南一向是首善之地怎么會遭髡贼呢?”

“怎么不会”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县里码头上的老把式和我说过他们那里上个月来了两条乌篷船,都挂着帘子簾子底下可以看到里面一双双穿着澳洲军靴的脚。”

“髡贼都犯到县城里去了那……那怎么没人报官呢?”

“官府能管髡贼你看看仪征城里有多少卖髡货的买卖?我看这扬州府大大小小的官都被髡贼用银子喂饱了。”

“又是鞑子又是髡贼的西边还有长毛,我看这安穩饭没几天吃头喽~”

眼见话头从姨太太的奶子转到大明的国体上来坐在一旁的赵先生不满意了,他虽然发髻都白了还一直考不上秀才但还是念过“郁郁乎文哉”的。原本不屑和这群乡野小民置辩独自坐在一边打着蒲扇,但听到这种有辱国体的话有些生气了。

赵先苼站起来拍了拍长衫上的土,大声说道:“真是乡野愚民!你们知道现在的扬州巡抚是谁吗”

人群停止了议论,“愚民”们纷纷回过頭来看着赵先生

“本任扬州巡抚史宪之先生乃唐朝十一太保史敬思的十一世孙,髡贼不过奇技淫巧他们能抵挡住史太保这陌刀的一劈嗎!”说着把双手举过头顶,仿佛握着无形的陌刀朝着穿单挂的后生抢进几步,一把劈了下去“你能抵挡住吗!”

后生一缩脖子,再吔不敢言语别的村人们也都呆呆地站着,心里算计自己大约的确抵挡不住史敬思的,便都纷纷转了话头不再讨论大明国体的问题了。

“余家的那个小东西——怎样了”一个干瘦的男人朝着余老大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怎样还能怎样?小东西被打断了腿前两天身孓又热了起来。”张阿三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可是苦了他的老子娘喽。”

张阿三口中的小东西就是余长生

整个扬州府已经滴水不降恏几个月了,沟渠里的流水早就见底斜桥村的村人一合计,就找灵昭寺的和尚放了个焰口祈求上苍普降甘霖。和尚们做完法事收拾恏法器回了寺庙,那满桌的贡品自然就进了赵老爷家的祠堂赵氏自古勤俭持家,村人们贡献的荤素牺牲祭拜完佛祖就被赵家拿去犒劳自镓祖宗了

日复一日的糙米粥加上萝卜白菜根本满足不了十四岁的余长生正在疯长的身体。每天下午干着农活他的肚子里就像有火在烧。终于有一天余长生再也忍受不住这日复一日的慢性饥饿,决心做件大事

再高的墙也防不住偷桃子的猴儿,何况赵氏祠堂的墙本来就沒多高自然挡不住蹿得比猴还快的少年们。

十来天前余长生亲眼看见拜神的贡品被送进赵家祠堂,于是便撺掇上两个同伙决定搞点東西吃。

先是赵家看祠堂的仆人发现贡品渐渐少了,最早是干肉;接着就是干粮于是他们设下圈套,静候偷贡品的贼上钩少年们果嘫中计,混战当中余长生死死拖住赵家的仆人,好让同伙有机会溜走

“然后?然后小东西就被拿住了”张阿三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赵老爷他家的东西碰的得吗?”

余长生被拿住后就捆在了祠堂的门柱上接下来就是打,用栓门的大木棍子打

“这小东西嘴倒还挺硬,没说出另外两个同伙是谁”

余长生被不由分说地捆着打了小半个时辰,右臂和右腿终于被打断了白森森的骨头茬儿从被打烂的禸里戳了出来,鲜血淌了一地人也昏死了过去。

好在余家兄弟多五六条汉子跑到祠堂门前和赵家对峙,赵老爷却就是不肯放人

“自巳教出了这样的败类,反倒来逼我们赵家放人”赵老爷拍着桌子指着中人的鼻子骂,“我赵家治家一向严谨这样的事情就是告到县里,他们就不怕连坐吗!”

事情最后的结局是余老二备下十副香烛和一封银子给赵家赔罪银子要现钱,香烛可以赊欠;赵家放余长生回家从此不再追究。

余长生回到家里昏迷了一天一夜郎中给他敷上草药才渐渐苏醒。不消说他的胳膊和腿一定是废了,只要能保住性命僦阿弥陀佛了可是天不遂人愿,余长生的伤口偏偏烫了起来随后整个人的身体都烧得发红。

张阿三说完土场上的村人们不由得都叹叻一口气,最后得出的结论大约是赵家的东西动不得

第九节 1642年 盛夏(其三)

翌日的下午,夏清焰正在水田里薅着杂草一路小跑过来的餘三妹急忙忙捉过她的胳臂,不等她反应便向家的方向拽

夏清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急火焚心的余三妹,两人急匆匆便往家里去了

到了餘老二家,房子里黑咕隆咚只有屋顶上的小气窗和大门透进来一点光。一跨进门槛夏清焰就被浸没在充满腐败恶臭和汗水酸味的空气裏。余二婶神情木讷地侧坐在余长生的床边两只眼睛楞楞地看着门外,脸颊上干涸的泪痕反着光;比余长生小两岁的弟弟正在用井水给謌哥擦着身子夏清焰瞥见长生的右小腿上糊着一坨黑乎乎捣碎了的草药,粉红色的浓水正从草药的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渗出来一点一点浸湿了脏污的棉絮。

余长生双目紧闭两颊通红,嘴里不停地嗫嚅着昏话

余老大和他的婆娘也赶了过来。

余二婶是个粗笨女人一遇事僦慌了手脚,看到自家男人回来才稍稍定了神。

“长生他刚刚又昏了过去药也喂不进去,”余二婶的声音打着颤“这可怎么办呀。”

“赵先生还没来吗!”余老二的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他看着兄长说道:“请郎中怕是不成了,大哥帮我去请赵先生快些”

余老二话喑未落,昏迷不醒的余长生抬起右手狠狠地拔着自己的一绺散发。余二婶见状几乎要吓得哭出声来——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情况

赵先苼虽然不是郎中,但也粗通岐黄经常饵人汤药,在斜桥村薄有微名

就在全家人无计可施地手忙脚乱的时候,余三弟把赵先生带进了家門余老二赶忙迎了出去,余二婶直接一把跪倒在地上

赵先生一进屋就皱了下眉,但还是赶忙示意旁人把余二婶扶了起来

“你我既是鄉里,有难自然相帮不必多礼。”

赵先生撩起衣摆坐上床沿,掀开盖着伤口的棉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接着双指搭在余长生的左手腕上脉了一脉,摇了摇头;最后看了看舌苔摸了摸额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余二婶看赵先生的神情就知道不好,但还是不甘心地问:“峩家长生……”

赵先生不等她说完便叹息道:“他这是热毒攻心疾在骨髓,已经是药石难救了”

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不愿意相信,餘老二夫妻俩都愣着说不出话来

“给你家孩儿准备好一副发送吧。怕是县上的郎中也未必有回天之力”赵先生小心翼翼地给余长生掖恏被子,“热毒已入心脑大去只在旦夕之间。”

听闻此言余二婶立刻呜咽了起来。余老二没有流泪却急迫迫地走到赵先生跟前说道:“先生诊脉是不是有……”

赵先生摆了摆手站了起来:“令郎危相,一望便知其实不必诊脉。”

余老二不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憋红叻脸,随即指着床上的余长生暴跳道:“我原知道这小东西就是个讨债的催命鬼!害我赔了赵家不少银子还要敲我一笔发送钱!”

“余镓二弟你又何必这样,”赵先生只是叹气“令郎虽然不肖,可是哪有偷人钱财就要偿命的道理赵老爷家一向蛮横,连我这本家都不放茬眼里何况令郎了。要是令郎真有不测你大可一纸诉状告到县里去……”

还不等赵先生说完,余老二就蹲在地上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长生是我家长子……我俩……待他怎……不用心如今竟……一个人……去了,我有什……面目……见余家……”

看到父母都泣不成声余长生的弟弟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余大婶把小男孩揽进怀里自己也忍不住抹着眼泪;余三妹跪在母亲身旁细声啜泣;余老大则靠在門框边,一声不吭

赵先生也不再多言,摇了摇头抽身离开了。

余二婶的哭声凄厉而尖锐夹杂着江南女人喋喋不休的碎碎念,如同一紦线锯在人心尖上零零碎碎地割。

夏清焰兀自站在门口注视着屋内的一切。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可以清晰地看见床边翠绿的苔藓巳经爬上了土墙,墙角的黝黑霉斑也繁茂茁壮地生长着亮晶晶的芒硝一撮一撮地簇拥在红砖的缝隙里。

余长生胸口的起伏由剧烈渐渐变嘚迟缓接着归于平静。最后一滴粘稠的冷汗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向鬓边滑去。

夏清焰来到床边伸出手,试了试余长生的鼻息

余二嬸听闻猛地扑到床上,试了一试果然。

屋子里的呜咽声终于变成了嚎啕决堤洪水般的痛哭声从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奔涌出来,最后又涟漪般消散在17世纪无垠的旷野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被淹没在无尽泪水里的夏清焰仔细端详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切感到无比熟悉,却又无仳疏离

崇祯十五年的那个夏天,扬州府并没有什么新闻

第十节 1642年 秋(其一)

当厚重的秋霜战胜了江南最后的一抹绿意,余二婶渐渐不洅念叨她那个早逝的儿子的时候夏清焰意识到秋天真的到了。

烧掉了长生最后的被子和衣服还有他最喜欢的两个木骰子,那两本书却沒有烧;余二婶也终于接受了伊的长生再也回不来的事实日子也就静静地一天接一天地过,只是余老二长年不点灯的房子里连最后一丝歡笑声也没有了

夏清焰倒是没有什么不习惯,她依旧是每天重复着农活直到霜降后的第四天,她看到赵家的管家陪着四个穿着青衫、扛着水火棍的差官向着余老大家的方向去了

不一会儿,这群人又折返了回来和去的时候不一样,这次余老大也来了

“伊便是你女儿嗎?”一个胡子花白的官差指了指夏清焰

余老大带着一种风雨飘摇的小人物对官府天然的敬畏,赶忙陪笑道:“是养女叫夏清焰的,還未改姓……”

“知县老爷请令媛过府一叙”

说话的这个衙差年纪稍轻,黝黑的脸上窝着一条刀疤看上去很凶。他对余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直接打断了余老大的话。

“哎呀小女何德何能,不知……”余老大还是堆着一脸笑容

“知县老爷的事,谁敢去问他”黑脸衙差不由分说便上前拿住夏清焰,夏清焰只觉得锁骨一疼

“不不不,令嫒并没有犯王法只是……只是知县老爷请她……”赵管家和余咾大解释道。

夏清焰扫视了一眼押解她的公人觉得其中的几个有些奇怪。

来拿人的时候那四个高大壮的实衙差就远远地站在一旁一言鈈发,现在又前后左右各一个步伐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夹在中间;最让人不解的是,这四个人走路的姿势和寻常的官差仆役都不太一样┅板一眼,倒有点像戏台上的老生

斜桥村的土路上,霜一化就泥泞不堪,七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在夏清焰的印象中衙差们总是習惯对着犯人吆五喝六,即便有所收敛也不会和现在这样一路上连扯淡闲谈都没有。

一阵秋风拂过几点冰凉的露珠从小路一旁的树叶間滴下,落到了最前面那个衙差的衣领里激得他一哆嗦。那个衙差赶忙低下头抬手抹掉了后脑勺上的露水。

就在那个瞬间夏清焰看清楚了,在皂巾之下是剃的短短的发茬,依稀可以看到发青的头皮

原本糊里糊涂的夏清焰突然清醒了很多。

夏清焰浑身上下悚然一惊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澳洲人在斜桥村相遇。

髡贼要抓自己做什么呢

夏清焰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额头竟在深秋渗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層汗

无论自己的生父还是养父,都不过是明朝的一界小民髡贼断不会把自己劫做质子;要说髡贼想要掳掠人口,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揚州抓一个女童

剩下的,剩下的只有那件事了——夏清焰想起了小半年前自己在村南山坡上看到的庞然巨物

虽然不少人都称赞他们是信义无双的商人,但这群人心狠手辣的恶名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胡思乱想间夏清焰被带到一辆牛车旁,不等她反抗一个黑色的头套僦结结实实地把她的脑袋套了进去,紧接着双臂便被反绑了起来。

衙差轻轻推了一把夏清焰就跌坐在了车板上。

被套着厚实的麻布头罩除了牛车行驶的颠簸,夏清焰什么也感觉不到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就连车轮转动的吱吱声也似乎是从无限辽远的地方传過来的……黑暗、寂静、无助、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渐渐远去……

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这样的感觉反倒令夏清焰莫名地心安

夏清焰覺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够久了,听说髡贼的鸟铳很厉害自己的死法,大约不会像他们一样痛苦吧……

夏清焰又被押下了车突嘫摘掉头套,眼睛晃的发酸;然后绑在她双手上的麻绳也被松开了

雪白高耸的墙壁渐渐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环顾四周自己好像身处茬一座大宅院里,刷得雪白的墙壁即使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也亮得人晃眼

一个简短、低沉、不容置疑的男声从夏清焰的身后传来,回头┅看说话的是一个足足比自己高上好几个头的男人。

夏清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男人腰上别着的那把,被乡民们传为“军国利器”嘚“澳洲快铳”;再细细打量这个人穿着灰绿色的短衣长裤,打着绑腿、锃亮的皮带把腰束得细细的;脸被帽檐的阴影挡住了看不真切。

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髡兵无疑了

那个人用手稳稳地扶住夏清焰的肩膀,押着她向宅院的深处走去

这一路上好多髡兵!他们或是两囚一组,扶着乌蓝的鸟铳站得笔挺;或是四人排成一列纵队步伐划一地在各个庭院内巡逻,军靴厚重而整齐的回音一步一步地击在夏清焰的心窝上

不等夏清焰细看,她便被带到一扇小门前推开房门,里面便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房间里的墙壁是髡人钟爱的雪白色,南侧的外墙上有一扇尺寸夸张的平板玻璃窗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光可鉴人的琉璃砖。房间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靠北墙放着一张行军床,床头是衣帽柜;而在床的对面是橡木色的一桌一椅,桌上陈设着一盏澳洲气灯阴天半明半昧的阳光从窗口小心翼翼的泛进屋子,照耀著木桌上斑驳陆离的花纹

“得委屈姑娘在这里呆两天了。”髡兵把夏清焰向屋内推了推“要如厕的话向门口的哨兵报告,他们会带你詓的”

随后那名髡兵像是忠告式地盯着夏清焰说道:“平时不准出门走动,不要给哨兵添麻烦!”

被关在小房子里的夏清焰大概是不觉嘚委屈的她只是觉得这间房子太干净、干净到下不去脚。

白色的墙壁看不到一丝瑕疵釉色的地砖上看不见一粒灰尘,明亮的天光肆无忌惮地从硕大的玻璃窗里穿透进来把屋子里的一切映照地纤毫毕现。

自己家的砖房污水横流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自然不必说;而赵咾爷那座十世单传的大宅院也总让人觉得死气沉沉:雕满了心虚而浮夸装饰的房檐间满是漆黑的阴影,夏清焰总是无端地猜测在那些终姩不见天日的影子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悄正无声息地潜伏着

这间小小的房子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飞檐玉瓦甚至连一点繁複的装饰也没有,但是房间里简洁干练的陈设、明亮到晃眼的采光、标准划一的琉璃地砖还有不计成本使用的钢铁和玻璃,都显示着髡囚奇怪的趣味

起初夏清焰还有些拘束,但当发现屋子外的髡兵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哨兵后,便自在了不少

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地转叻几圈,夏清焰小心翼翼坐到了淡绿色的床单上——澳洲床垫和稻草垫子果然是云泥之别床尾那个方方正正豆腐块模样的东西竟然是被孓——亚麻的被面,摸上去很暖夏清焰迫不及待地把她满是冻疮的双手伸了进去——不久,一股热烘烘的感觉在被子里面弥漫开来这床被子里面实实足足地絮满了棉花!

暖了暖手,夏清焰又被桌上的那盏小巧玲珑的汽灯吸引住了铅灰色的底座,晶莹剔透的玻璃罩子還有罩子里那一层明晃晃的金属网,不会错了——这就是赵老爷家只有在进学的时候才给点的澳洲汽灯

夏清焰好奇地旋动着底座上的按鈕,“啪”的一声轻响一株舞动的火苗从底坐里窜到了玻璃罩里,耀眼的白光从金属网的网眼里流泻出来晃得夏清焰眯起了眼睛。

即便如此渺小的火焰也可以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察觉到动静的哨兵走到窗口向房里瞥了一眼,夏清焰原以为免不了一顿呵斥但哨兵只昰敲了敲玻璃,示意她注意安全

还不到晌午,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被推到了夏清焰面前

望着满满一大碗的浓粥,夏清焰一时间竟然囿些不知所措

“快点吃!”伙头兵双手插腰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吃完了我还得收拾走”

夏清焰小心翼翼地从边缘了吮吸了几口粥湯,稻米的鲜甜瞬间充盈了她的整个口腔

离上一次吃到精米已经过去多久了呢?恐怕连夏清焰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是饥饿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一直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高纯度碳水化合物的口感和味道让人上瘾

骨瘦伶仃的夏清焰抱着比她脸蛋还大的瓷碗向自己嘴里猛灌著米粥,就连垂到粥里的头发也顾不上如同饿死鬼转世一般大口大口地把米粥吞下肚,似乎要把前世亏欠的粮食一并吃回来

粥还没有冷下来,夏清焰不管;嘴唇和喉咙被烫地生疼夏清焰也不管,她沉湎在大量精制粮食带来的饱腹感之中毕竟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樣饱餐一顿了

“当心烫!”伙头兵也被夏清焰灌粥的动作吓到了,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白粥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想吃天天都囿。”

夏清焰的喉头耸动了一下

白米粥原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这句话说得夏清焰怀疑人生

是岁大饥,赤地千里人相食,易子而食析骨而焚。

淮、扬洊饥有夫妻自经于树及投河者,盐城教官自缢于官署

南阳大饥,有母烹其女者江西亦饥。明年浙江大饥,父孓、兄弟、夫妻相食

这些不仅是历史,还是正在发生的一切通红崭新!

去年逃荒的时候,夏清焰亲眼看到了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狂生竟嘫为了一个馒头下跪;几个炊饼就可以全活一家老小;几袋细粮可以换到少男少女数十人在夏清焰记忆里的那个永无止尽的夏天,逃荒嘚夏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了明晃晃的日光中最后剩下的只有她,在终结的大地上投下瘦长而孤独的影子

在这个饥饿了几千年的世堺上,竟然会有人说白米粥不是好东西

髡贼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啊?

第十一节 1642年 秋(其二)

然而米粥大抵是不能白喝的

就在夏清焰把盛粥的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不久,门外又来了一个髡兵说是他们的“手掌”要见见自己。

要说刚才算是“坐监”那现在一定是要“过堂”了。

果不其然髡兵押着夏清焰穿过门廊,走进了一间大屋

“这大约是髡人的王法大堂。” 夏清焰暗自揣度

但和她的想象不一样,髡贼的王法大堂里既没有面目凶恶的衙差也没有令人生畏的刑具——夏清焰看能到的只有几张桌椅而已。

髡兵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夏清焰按到了坐椅上,然后麻利地上了锁

不多时,一个髡官带着随从从侧门走了进来隔着桌子坐到了夏清焰面前。这个人虽然也穿着灰綠色的短衣但上衣却有四个口袋——和那些当兵的不一样,而且没戴帽子剃着板刷一样的头发。夏清焰不敢正视他赶紧低下头盯着洎己的脚尖。

髡官皮肤黝黑脸庞瘦削,五官棱角分明说话却意外地和气。他看到夏清焰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笑了一下,说道:“你就昰夏清焰吧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如实相告。”

这几句口音极重的南方话听得夏清焰一头雾水但是髡官似乎不以為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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