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个23岁年轻貌美的姑娘看起来像16岁,有六年级的女学生光明正大叫你阿姨,你能忍吗?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我们是彼此构筑的幻象吗


作家静岛再一次带来了一个关于婚姻的故事,准确地说,是关于选择的故事。

人生面临选择的关口时,选择A或选择B,多年以后看,会有不同吗?或许不会有不同,但成长带来的唯一的不同是,人会明白,除了A和B,其实还有别的可以选。

对本文的女主来说,选择和男人A或者男人B结婚,也许最后也不会有不同;但在经历过一切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婚姻不过也是人生的一个选项,在婚姻和爱情之外,最重要的是自身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那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发现老公肖敏把朋友圈封面图改成了他自己的健身照,赵青青总算下定了决心:应该抓紧和他摊牌离婚了。半年前赵青青就发现他出轨了,但她一直犹豫着。

再犹豫下去,恐怕先开口的会是他。

原来的封面图是肖敏和赵青青的结婚照,那是10年前,两个对命运一无所知的尚算年轻的人,抓着对方的手,共同面对未来敞亮地笑着,眼神炯炯,充盈着并肩作战的勇气。算计、摩擦、冷漠、背叛等等一切还远在天边,虽然知道它们有存在的可能性,这些可能类似在另一个半球酝酿的暴风雨,或许客观存在,但过于遥远,在主观中确凿地不存在。

10年时间带来一些:女儿点点,新房子的房贷,笑起来出现的细纹,明白争吵并不解决问题的默契;也带走一些:赵青青的工作,肖敏出差前的拥抱,突如其来的情欲,相信人生还能朝着好的方向有着巨大改变的幻觉。

在赵青青发现真相之前,她觉得这十年时间给予和拿走的尚算公平,她偶有埋怨,也自知这更接近对命运的撒娇。

赵青青本可以更早发现肖敏出轨的实锤。

肖敏是典型的理工男,做到P8让他学会了在一个架构完整的系统中寻找漏洞推卸工作责任,但尚未让他学会滴水不漏地掩饰情绪波动。加班回到家看一眼点点就去24小时开放的会所健身房运动,好多次以深夜开电话会议担心吵到赵青青为由睡书房,在各种纪念日熟练地送包和唇膏,型号色号还都是热门款……回头看,这些是序曲,是一点点渗透的真相的预警,但当时赵青青并未当回事。

赵青青和肖敏是高中同学,从高一开始就上演了典型的校花和舔狗的故事,赵青青受不了肖敏遮遮掩掩又黏黏糊糊的眼神,在他第一次表白时牙尖嘴利地告诉他:你没机会的,我不喜欢你这类型的。

高二下半学期文理分班,赵青青去了文科班,肖敏去了理科班,她以为总算摆脱他了,晚自修结束发现肖敏骑着自行车跟在自己后面,相隔几米,并不说话,她忍不住截停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家也住城西。”

“没意思就好,你知道楼俊吧?”

“知道,你男朋友嘛,文学社社长。”

“知道就好。还知道他什么?”

从此他们每天回家路上都会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高三毕业的时候赵青青和楼俊分手了,肖敏抓住机会又表白了一次,赵青青说分手是因为她喜欢别人了,她现在的男朋友是个雕塑系大二的学生。

告别的时候赵青青叫住肖敏:“我刚知道你家住城东,以后别这样了,没人值得你这样,我也不值得。你人挺好的,别被人欺负了。”

赵青青要是不这么多说一句,或许肖敏考上北京的大学之后也就解脱了。

后来赵青青终于答应和肖敏交往时说,她属猴,是天生的也好,是心理暗示也罢,猴性十足,“我们就试试看,你别太当真,我也不确定自己这次能安定多久。”

赵青青也不是没怀疑过肖敏,而且立刻就猜到了对象,人是很有意思的,总是会不小心做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认为聪明的事情。

肖敏偶尔会在家里聊到工作上的事情,点评团队里的人物,“张畅太毛糙了,又得罪人,整个team帮她擦屁股”,“张畅做事单打独斗,不走标准化流程,小聪明是有的,这样走不远”,“张畅居然在公司边上买房了,也算红盘了,这下工作应该稳得住一点了”,这个名字夹杂在其他人的名字中,肖敏自以为小心地并没有过多或过少地提到她,提到了也以负面评价为主,但赵青青辞职之前是不错的记者,再说她也太了解肖敏了,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总是太冷漠,偏偏嘴角牵动,勉强压抑笑意,这种矛盾的表现分明是自首:这个名字是特别的。

当时赵青青的猜忌和生气并不强烈,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玩,连肖敏这样的老实人都会痒啊,痒也不怕,痒就挠挠。

赵青青还没来得及开口,点点病了,肺炎。肖敏托人进了浙州医院,住条件最好的双人间。

“恐怕要你多照顾点点了,最近有个大项目,封闭式开发,我这个年纪,拿不下来以后就难了。”肖敏的为难是真的,这几年他赚得可以,花销更可以,换车、换房、换各种电子产品,全家全程商务舱和五星级酒店的跨国旅行,一家人的商业保险。成功曾经让肖敏有一种一切可以持续下去的错觉,这种错觉支撑他自信满满地消费,直到发现身边同龄人以各种理由被迫离开公司。

双方父母年纪都70多岁了,真过来了谁照顾谁都难说,无谓说了让他们担心,赵青青带着怨气说没事,习惯了,女儿生下来到现在差不多都是她在带,肺炎不是大病,住院几天也只是休养用药,她可以一个人做好护理的,“老早就不指望你了。”

肖敏笑笑:“分工合作。”

肖敏送她和点点入院是在大清早,点点在后座上睡着了,赵青青和肖敏一路无语,车子进浙州医院大门的时候肖敏拍了拍她的手:“又回来了,没办法,这里的儿科最靠得住,为了点点。”

赵青青想到那年,她曾经如何恨恨地从浙州医院出来,说再也不会走进这里,哪怕死也不过来治病了,是肖敏像个孙子似的到处求人,带着她去北京治病。

赵青青看着肖敏,要不是知道他身上这件T恤就是张畅买给他的,她一定会因为过去感动。

这次季节性肺炎来势汹汹,刘海涛带儿子跑了2家医院都没轮到病房,没办法,托老同事住进了浙州医院。

刘海涛没有想到会在儿童病房再见到赵青青。

9岁的东东和7岁的点点很快熟悉起来,交换了暂时不需要上学的快乐之后,挂上盐水各看各的iPad。

开头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他们两个像老朋友那样站在窗边聊天。

“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去了浙州口腔医院……是啊,口腔医院也需要麻醉医生的……轻松多了,手术都排在上午,下午3点半就能去学校接东东……”

“我也没在报社了……没有工作,家庭主妇,看不出来?看得出来的吧,脸都钝了……没办法,先兆流产、孕期糖尿病,点点又是很严重的过敏体质……老人帮不上忙……”

“你自己身体还好吗?”

刘海涛终于问了关键问题。

不问其实也能看出来,赵青青的气色很好,身材也比当年丰腴了一圈,这一圈让她锐利的美消失了,显得家常而放松。

“挺好的,不是转移,是右肺也有一点原发性的,切了就没事了,正常人一个了。”

说出口也就说出口了,双方终于把最敏感的话题对付过去,反而轻松了。

刘海涛问:“还练瑜伽吗?”

“练啊,现在还练跆拳道呢,再不练就彻底变成胖子了。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呢,刘海涛看着窗外,对面就是住院部的1号楼,4楼是胸外科病房,那年他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术前谈话,刘海涛找了赵青青三回,临下班才抓住她,当时赵青青正在床上倒立,脚背绷得很直,脚趾甲是深红色的,睡裤滑下来,露出小腿和小半截大腿,黄昏的光和日光灯一起打下来,形成复杂的光场,她身上一圈毛茸茸的光环。

赵青青看到刘海涛,滋溜一个后滚翻,坐到床沿冲他笑。

“医生好,不好意思,刚才去楼下运动了。”

刘海涛一肚子气,到这样的时候还不知道轻重:“断食了还运动?万一低血糖晕了怎么办?明天就要手术,说了今天要术前谈话的,怎么连个人都没有?家属呢?”

“爸妈被我赶回去了,我28岁了,自己可以听。没事,你说。”

并不像28岁,没有已经开始世故的气息。

赵青青对酒精过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基础病。刘海涛对她说着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的时候,她还一直在床上做瑜伽动作,肢体柔软有力。

“好的,我明白了,那些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小概率事件,不会发生的,我肯定不会有事。刘医生,我相信你们。”

刘海涛一阵晃神,他见多了癌症患者,比赵青青年轻漂亮的也有过好些个,但从未这样晃神,无干肉欲,仅仅是她那种坚定的、一定要活下去的、活得好的欲望,以及对他莫名的信赖,就足以让他晃神。

当时他就想,她一定会被治好的,他绝对不会允许她死。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但她的确被治好了,活得好好的,够了。

挂盐水,量体温,做检查,吃饭,聊天,上厕所,打游戏,看抖音……两个小孩这一天足够充实,刘海涛和赵青青也忙里忙外的。

晚饭之后肖敏打视频过来,和点点说了会儿话,很为难地对赵青青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过不来,接下来也很难。赵青青说知道啊,封闭式开发嘛,没事的,你忙就好了。

“辛苦你了,谢谢你。”

“你们两个挺客气的。”赵青青挂掉视频,刘海涛评价,“很当代文明的夫妻了。”

东东妈妈始终没有来病房,也没有视频,赵青青没问,问好像显得过于好奇,每家都有每家的相处方式,轮不着她问。

9点,病房熄灯,点点和东东都睡不着,点点要赵青青讲故事,赵青青问想听什么,东东在隔壁床点播:“西游记。”

赵青青早就忘了《西游记》的细节了,由着性子胡说一气。

“孙悟空取经的路上,估计最爱和白龙马说话。为什么呢?唐僧太严肃了,念不完的经;八戒和沙僧这种当过官犯错误下来的,孙悟空满脑子反骨,看不起他们,怎么可能说真心话?只有白龙马,感觉在神仙体系里也算边缘,又不爱多嘴,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什么是反骨?”东东问。

“那我爸也是孙悟空,我妈说的,他比我还不听话多了。”东东嘟嘟囔囔。

刘海涛在黑暗中笑了:“不敢当。”

“孙悟空会爱说什么呢?肯定爱说自己最开心的时候,孙悟空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呢?”赵青青问两个孩子。

“大闹天宫!”异口同声。

“嗯,应该是挺开心的,但是我觉得,可能不是最开心的时候。”

“应该是在花果山做猴王的时候。”就着走廊的灯光,刘海涛给赵青青削了个桃子递过来,“对吧,那时候多爽?正宗奉化水蜜桃。”

赵青青接过来,一边吃一边说:“孙悟空最开心的时候,的确是在花果山。那时候他可神气了,有十万八千斤的金箍棒,会七十二般变化,还有十万猴子猴孙,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账也不买,不用取经,不用应付各路神仙,只为自己痛快活着,这才是真正的齐天大圣。”

“取经太辛苦了,九九八十一难。”东东说,“比小升初还累。”

“孙悟空喜欢取经吗?”点点问。

“孙悟空必须取经,这是他的责任,至于喜欢不喜欢……我觉得不会很喜欢。摊上唐僧这样的师父,妖怪要吃他,孙悟空打妖怪,还要被骂,一顶嘴就被念紧箍咒,可怜吧。”

“孙悟空后来取到经了吗?取到经之后干嘛去了?”点点又问。

赵青青想了想,改了故事结尾:“取到经了。其实有一种说法是取到经之后孙悟空回花果山了,那些猴子朋友都等着他呢,他们从此之后永远在一起胡闹,可开心了。”

刘海涛又笑了一声,赵青青忽然想到,肖敏很久没被自己逗笑了。

夜色水浪一样慢慢涌上来。

孩子闹到十点多睡着了。

赵青青和刘海涛各自躺在租来的折叠床上,中间隔着两个孩子的病床,赵青青一边玩手机一边看到刘海涛那边的手机荧光,不敢说话。

刘海涛起来上厕所,走到她身边:加个微信吧。

“为什么不在这里做了?”赵青青问。浙州医院是全省最好的医院,胸外科和脑外科尤其强,隔三差五有能让麻醉医生又兴奋又崩溃的高难度手术,以她对刘海涛的了解,他这样对专业有野心的人绝对不会主动离开,去口腔医院混日子。

“医疗事故,不走不行。”

“不想讲。北门对面那家牛肉面馆还开着,明天早上你可以去吃。”

赵青青看到“对方正在输入中……”,等了很久,“你一切都好,我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混蛋。”

太短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长时间酝酿。

赵青青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回复他:“虽然你这么对我,我偶尔还是觉得你可能不是混蛋,而是好人,主要是第一次见你认定了。”

“不是的,那不是第一次。”

赵青青确诊肺癌,住院等待手术的时候,每天都要在走廊上溜达好多圈,有一天听到楼梯间有人在哭,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推开一道门缝,看到刘海涛坐在台阶上哭。

赵青青走到护士站听八卦,有个病人死了,术前谈话隐瞒了自己是肌无力,麻醉没能醒过来,并不是刘海涛的责任。全省最权威的胸外科的麻醉医生,每年要送走多少病人啊,还会为了病人哭。赵青青后来又缓缓走了两圈,每次走到楼梯间边上都听到刘海涛的啜泣声,好温柔啊,她想,她觉得自己能放心把命交给他。

“以前没告诉过你,其实那才是第一次,第一次就开始打你主意了,哈哈哈。”

“不可能,什么时候?”

赵青青的肺癌手术结束之后,刘海涛对薛主任说自己胃疼,没有跟下一台,而是坐着等着她苏醒。赵青青的左肺做了2*2CM的楔形切除,周边组织淋巴都没问题,非浸润型,典型的早早期,甚至不用化疗,离鬼门关还远着呢。

但刘海涛还是一阵后怕,失血后赵青青的脸煞白,流露出童稚的表情,显得不像28岁的人,他依稀觉得看到了她的18岁。18岁的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一定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躺在这里,知道了会害怕的吧,就算28岁了,也会怕,可能更怕,毕竟更知道活着的滋味了。真不想让她害怕。

麻药将退未退的时候,赵青青开始絮叨,刘海涛和她聊天。

“小龙虾可以吃了吧。”

“西医的观点可以吃,别吃辣的。”

“也算不上,微创手术。”

“刘医生好严肃啊,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他好傻啊,我上次看到他哭了呢……可爱死了,等我好了要追他。”

算是作弊吧,如果情场如战场,刘海涛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对方的底牌。

“当初我也算是利用职务之便知道了病人隐私,还和病人恋爱,又始乱终弃,绝对是混蛋。”

隔壁房间有个小孩开始哭,赵青青想哭的情绪被现实严密地淹没了,现在还来说这些,他们是在干嘛。

“老婆是不是贾医生?”

“是,你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她就没给我好脸色过!”还了他一个狗头。

“3年多,她一直想回上海,找到机会回去了,算科室骨干,发了2篇sci,很成功,也很忙。好聚好散。”

“有啥舍不得的,我什么都不是。还是你老公成功,大厂高层,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们,你在烤羊肉串,我还想说应该尽量避免这类烹饪。”

就是那次团建,赵青青觉察出肖敏和张畅可能真的有事儿。

起因是肖敏的集团老大说加班是福报,捅了马蜂窝,HR和PR为了灭火,组织家属参加的团建活动投了媒体,赵青青带着点点一起去的,见到张畅,如预料中一样,漂亮、机敏,带着一种努力辨认能发现的躲闪,这种躲闪让赵青青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天先是爬山,之后是烧烤,张畅和几个女孩子手忙脚乱都没搞定几串合格的羊肉串,赵青青忍不住出手。

“先要刷油,火不能太大,一次性不要烤太多,多翻面,佐料一层层撒。”赵青青边说边示范。

“嫂子真厉害。”张畅说,“我们平时太忙了,都不做饭,这些真的不会。”

“正常,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会做饭的。你多大了?”

“哦,我们刚好差一轮,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一样,就算空下来也根本不想学做饭,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现在不行了,有孩子啊,再说肖敏总吃外卖也对身体不好,回家就馋干净舒服的家常菜。”赵青青从包里拿出早上做的寿司和色拉,“大家饿了先吃这些,这里很快就好了。”

肖敏走到烧烤架边上给赵青青打下手,递孜然粉、递油刷,他的左手自然而然地轻轻搭在赵青青腰上,恰到好处的亲昵。他转头对在串年糕的张畅说话:“小张你学着点儿,过些天露一手吓吓你男朋友。”

张畅笑了,“他哪儿有肖总这么好的命,我不惯着他,真那么贪口好吃的,找厨师谈恋爱去啊。”

按照赵青青以前的性格,是不会让人自作聪明地欺负的,但她那刻觉得算了,甚至后悔开始那段特别家庭主妇宣布主权式的台词,真不该在无聊的时候开着倍速看宫斗剧的,赵青青为自己怎么就下意识成为了这样的人而生气。

也不要太阴暗了吧,肖敏认真吃力地掩饰,张畅虽然嘴巴不肯吃亏,但也认下了自己有男朋友,他们之间应该是男男女女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中产生的暧昧,也不算罕见。

以前赵青青在报社,凌晨经常和已婚已育仍然坚持留长发的男编辑一起吃夜宵,喝着酒叼着烟眯缝着眼听对方说“我现在过的生活并不是我少年时候想象过的生活”,她也并未在他说到“我的老婆并不理解我”的时候嘲笑他。人嘛,不能指望所有时刻所有切面都是完美无暇的,谁都需要一点空间,容下不好拿到台面上说的小心思。

“这么巧,难得陪他装模作样还被你看到了。”

“他就是那个高中同学吧?”

“你眼很毒,记性也很好啊。”

“明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了,还老是厚着脸皮来找你,这种人我能忘?他陪你走过来不容易。我过来人说句废话啊,夫妻之间不要太客气,一起过日子,肯定整天互相麻烦,自己人之间太客气不是好事。”

五点半护士就来了,赵青青睡得很死,刘海涛照顾两个孩子量体温,刷牙,洗脸,吃早饭,挂盐水。

赵青青在睡梦中显得松弛而疲惫,刘海涛看了一会儿,对孩子们说去买咖啡。点点交代,我妈妈要喝冰拿铁,刘海涛说我知道。

刘海涛在医院斜对面的星巴克排队,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特别像赵青青,当然不可能是她,仔细想即使像,也是像十几年前的她,但这种根本算不上巧合的巧合,却让他终于确定了重逢的真实性。

重逢的真实,并不在于重逢本身,而是确认他对于重逢的期待。

两杯冰拿铁打包,刘海涛提在手上出门,听到有人在叫他,他转头找,喇叭声,是薛主任在车里。刘海涛眯缝眼看了看薛主任,他老了,瘦了,头发不再染色,彻底白了。刘海涛只管自己走了,薛主任又按了两下喇叭,他没有回头。

回到病房,赵青青已经醒了,抓紧时间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着,冰蓝色的真丝上衣贴在身上。刘海涛一边通过轮廓想象她身体的弧线,一边把咖啡递给她。

“薛主任说刚才看到你了,一说才知道我们都在这里。你们怎么没有联系?”

“你们怎么还在联系?”

“废话,我的救命恩人啊,他还是我的证婚人呢。”

聊了一会儿,薛主任找到了病房,手上拎了两袋水果。

赵青青手忙脚乱地去打开水,回到病房刘海涛已经走了,薛主任说他去对面吃碗面,马上回来。

“薛主任早上很忙的吧,怎么现在就过来了?”赵青青给薛主任倒水,“不好意思,忘了买矿泉水,也没拿茶叶。”

薛主任接过纸杯,“别忙了。我来看看你们。我去年就退休了。”

“这么早?医院怎么舍得放你?”

“你后来都不来这里复查,当然不知道了。你们两个都没什么变化,挺好。”

赵青青对点点说,这是妈妈的救命恩人,妈妈以前得了癌症,就是这个爷爷给妈妈动手术的。

点点嘴巴很甜地说谢谢薛爷爷,继续玩iPad。

赵青青又对东东说,这是你爸爸当年的老上司。你爷爷骑车送你爸爸上中学的路上发了心脏病,正好薛爷爷路过,救了你爷爷一命,你爸爸因为这个才考的医科,薛爷爷是你爸爸最佩服的人。

东东说薛爷爷好,继续玩iPad。

“佩服什么,没有什么可以佩服的。”薛主任问东东,“你妈妈呢?听说后来去上海啦,我看到她写的论文了。”

“我妈说她争取下个礼拜天回来看我,我爸叫她别来了,她马上要生孩子。”

“你要做哥哥啦。那要更乖哦,不能总看iPad,眼睛会看坏的……”

“嗐,同母异父的哥哥啦,很复杂的。”人小鬼大,很平淡的语气,东东继续打游戏。

薛主任朝赵青青看,赵青青说她也是刚知道,“我和他昨天才在这里遇到的。”

赵青青和薛主任没头没脑地聊天,老公的工作,自己现在的运动和饮食状况,去年去过西藏,血氧饱和度比同行的人都好……

等刘海涛回到病房,薛主任一口气把水喝光了:“我该走了,以后再聊。”

刘海涛说薛主任再见,注意身体。

赵青青送他去坐电梯,薛主任说不必了,赵青青说刚好我也要去对面吃碗面,还饿着呢。

上了电梯,薛主任说,我也饿着,一起吃吧。

一人一碗牛肉拉面,毛细,加香菜加辣,一人两串红柳羊肉串,赵青青没有忘记当年的菜单。这家面馆是胸外科下班之后的深夜食堂,和刘海涛恋爱的一年里,赵青青数不清陪着大家一起来过几次。

面条端上来,薛主任摘掉雾气腾腾的眼镜,低着头:“你们两个……可惜了。”

“谈不上,大家都好好活着,孩子也都挺好的。”

“当年的事情,其实海涛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这样的。”

并不会的,赵青青后来想过很多次,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对他,但她也能理解他这样做,人和人是不同的,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人。何况这种事情,不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光凭幻想也是推理不出真正的结果的。

“要不要追你,刘海涛是来问过我的意见的。”薛主任说。

手术结束之后,刘海涛每天都来赵青青病房好几趟,该护士干的活儿他都抢着干,赵青青精神好一点两个人就叽叽喳喳聊天。

赵青青出院那天,刘海涛给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以后如果挂不到号,我帮你想办法。”

“除了挂号不能找你吗?”

“可以的,我是需要个理由给你电话号码。”

赵青青笑得伤口都疼了,压根儿没看出来刘海涛纠结过。

其实前一天,刘海涛找薛主任问过赵青青复发的可能,开口之前就知道不会有答案,一切都是概率问题,概率站在哪边,做医生越久,越知道不好说。肺癌毕竟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早早期,就算术后一切OK,谁也无法预言未来,但他还是问了。

“我想听听专业意见,薛老师,你就和我直说吧,不需要负责。”

薛主任笑了,他知道刘海涛是真的不知道。全院所有稍微资深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拿这样的问题来问他,但全院的确又没有比他更合适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6年前,薛主任近乎净身出户离婚,和现在的老婆结婚,她是他的病人,肺癌二期。

值得吗?现在值得的。能值得多久呢?不知道。不知道也值得吗?这个问题也一样在他心里翻滚过很多次。

薛主任关上办公室门点了根烟,“赵青青的病理报告你应该比我熟,论文也没少看吧?要我说,关键不在病情上,关键还是看你有没有缠上。不是说被她缠上,是你自己究竟有没有缠上她。比如我比谁都知道抽烟不好,但是戒不掉,是我缠着烟,不是烟缠着我。人一旦自己缠上什么,就只能闭着眼认了。懂不懂?”

刘海涛一脸迷惘,“其实不懂,我只是忍不住想和她在一起。”

“如果能忍住就最好。如果真的忍不住……这么说吧,我们都知道最差的可能是什么。说实在的,谁也不知道这事情会不会发生,会什么时候发生,万一真的到那个时候,你们是不是还在一起,也很难说。”

刘海涛呆了,“不难说的,我们就是会一直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的,说得那个一点,有时候感情死得比人死得快。”

“这个我知道,刘海涛告诉过我,什么他认定了,他缠上我了,”赵青青一边吃面一边说,声音越来越大,“说得是真好听啊,结果呢?知道我右肺也查出来了,一个电话说分手就分手,连面都不肯见,好歹装装样子,陪我做完手术再跑路啊。”

薛主任喝了一口面汤,辣椒放多了,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赵青青赶紧要了一瓶矿泉水给他。

“没事,都过去了,我也不埋怨他了。看到他还挺高兴的,就是老朋友见面嘛。”

“是啊,都过去了,你老公也很好啊,后来你手术啊、复诊啊,他还偷偷把资料拿过来让我提建议,我一看就放心了。本来海涛和小贾应该也合适,专业上有共同语言,没想到……”

“他怎么会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你?以前还絮絮叨叨和我说,你是他爸的救命恩人,他因为你才考医科的……”

“谈不上,医生嘛,救人就是工作。如果救活一个算救命恩人,还有不少没救下来的,难道就是杀父仇人了?病人和家属难免这么想,医生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没法工作了。对医生最好的,不是表扬他们做到了什么,是不要怪他们没做到什么……”

“如果我现在跑医疗线,这句话一定要用到稿子里……”

吃完了两人一起过马路,等绿灯的时候赵青青问:“怎么不来一根?我没事的。”

薛主任说:“不来了。戒掉了。”

绿灯了,薛主任大步流星地走着,“我和你一个毛病,三期了,今天是过来检查的,下周开始新一轮化疗。没想到吧,我老婆没事,我倒有事了。”

赵青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追着薛主任,薛主任不让她说话,“我有心理准备,各方面的心理准备。现在的治疗方案我很满意。你别告诉刘海涛。”

赵青青回到病房的时候脸色不好,刘海涛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薛主任和你说了?”

赵青青想难怪,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就算薛主任不说,其他老同事也会告诉刘海涛,“说了,真的没想到。你也是的,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刘海涛低头,“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想不到啊,他那么生龙活虎的人,最好的肺癌医生,就算他那么抽烟,我都觉得肺癌会绕着他走,怎么就三期了。真是想不到。”

“……是啊,想不到的。”

“他还叫我别告诉你,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听老同事说的,也刚听说。”

点点听到他们在聊这些,忽然转头问赵青青:“孙悟空会得癌症吗?如果得了的话,他能不能和进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进自己的器官,把癌细胞都打死。”

东东大笑:“幼稚!这是神话故事啊,里面没人会得癌症。”

“假装一下啊,假装会得癌症。”

“那也不行,孙悟空都缩小了,就没办法进自己缩小了的身体啊,缩小了的癌细胞比他还要小很多很多……”

“可是还有假美猴王啊,那个假的孙悟空可以缩小了进真的孙悟空身体里去!”

“假的美猴王为什么要帮真的美猴王,他们是敌人啊。”

“可他们明明一模一样啊,比兄弟还亲,为什么非要是敌人?”

东东和点点吵起来,要赵青青评理:到底假美猴王能不能够缩小了进真美猴王的身体?他会不会去帮真美猴王?他到底和美猴王是什么关系?假美猴王后来怎么样了?

问题越问越多、越稀奇古怪,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叽叽喳喳,很像在吵架,孤独久了的独生子女,经常用这样的方法来别扭地表示彼此的亲近。

这种吵闹中充沛的生机让赵青青觉得轻松,她朝刘海涛看,希望他也能借此暂时把薛主任生病的事情放到一边,“来,你来回答一下。”

刘海涛心不在焉,“回答什么?”

东东和点点围着刘海涛重复问题,刘海涛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开始和孩子们讨论起来。

赵青青看着他们,无法控制地想象他们是一家四口,这种想象让她觉得幸福,她听凭自己享受这种短促的幸福。

赵青青想起来了,以前和刘海涛恋爱的时候,有过不少美妙的瞬间,美妙到身处其中的赵青青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以便未来可以明确地指出这便是她和刘海涛走向幸福的起点。

那时候赵青青总觉得所谓的幸福是艰难的目标,永恒是它重要也必要的部分,后来分开了,在最痛苦的阶段,赵青青才明白了,那些她当初努力记住、如今也无法忘却的瞬间本身就是幸福,并不需要时间变幻去考验与证明,幸福就只是幸福。

赵青青忽然想到肖敏,他当然对不起自己,但她和他之间有多少类似这样的幸福瞬间呢?她能想起来的上一次,已经很遥远,其实也很勉强。

那天团建回家,肖敏非常殷勤地下厨做了汽锅鸡,赵青青捧场吃了一大碗饭。点点进屋上幼小衔接的网课,他们两个难得地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肖敏没看多久就靠在赵青青身上睡着了。点点出来上厕所,从茶几上拿了肖敏的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凑近爸爸的脸拍特写,捂着嘴巴笑着给赵青青看爸爸流出来的口水。

点点回自己房间之后,赵青青看到肖敏的手机屏幕过一会儿亮一下,微信一条接一条,也许有张畅的吧,也许并不是在聊工作吧,肖敏向来睡得死,拿过来用指纹开锁……

赵青青东想西想,起来给肖敏拿了一块毯子搭上,关了电视机,去书房下剧。找资源的时候赵青青神差鬼使地搜索了要如何查老公手机,居然有人整理过全面的攻略,微信聊天记录(尤其是有“晚安”字眼的)、红包和转账记录、淘宝记录、旅游软件开房记录、外卖软件订餐记录……原来这事情有这么多讲究,她很冷静,一字一句看完,关掉页面,开始看《福斯特医生》。

一集还没看完,肖敏敲开门说临时有事要回去加班,赵青青问怎么今天这样的日子都做不到家庭第一啊,肖敏笑着说这不是当咱们是素材,完成了宣传任务吗,你当年做记者的时候也没少写这些抬轿子的文章。合情合理的问答。

“说得准就好了,你睡吧,我回来太晚就睡书房。”

赵青青把这一集看完,给点点洗澡、哄睡,倒垃圾,从烘干机里拿出衣服折好挂好,做完明天早餐的各项准备……忙完之后再打开《福斯特医生》,看了两分钟就觉得胸闷,点开《传闻中的陈芊芊》姨母笑了一集,为自己如此浅薄地消遣打发时间觉得愧疚,又觉得还要怎么样呢为什么不能放过自己。

洗完澡,赵青青坐在床上翻了几页书,很快困了,关灯躺下,在黑暗中她问自己,如果当年不仅和那个编辑碰杯说句“都在酒里”,而是拍拍他的手,或是低垂双眼,等待对方亲吻下来,事情是不是就会瞬间走向不同?

赵青青起来,到书房开电脑,从上网记录里摸回那个帖子,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上网记录都清除了。

刘海涛也被孩子穷追猛打得答不上来,他转头向赵青青求援:“你上网搜搜,到底是怎么写的。”

赵青青找到手机,刚才在充电,有好几个微信,她点开来看,有个陌生人的好友申请:“肖敏的太太吗?”

赵青青觉得奇怪,通过了申请,对方什么也没说,直接发过来一个压缩包,起头就是3个视频。

刘海涛看着赵青青划拉几下手机,忽然听到男女的喘息和呻吟声,赵青青尖叫一声,把手机扔了。刘海涛赶紧把手机捡起来,扫了一眼,开到静音,对两个孩子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毒,屏裂了,我们抓紧去修一下,你们先玩一下iPad,有事找护士阿姨。”

刘海涛拽着赵青青离开。

赵青青沉默不语,由着刘海涛拉着自己到地下车库,坐到他的车里。

谁也不知道该说啥,对方打语音过来了,赵青青示意刘海涛用手机帮忙录音,点开了免提。

说是张畅的男朋友,叫王苟力,压缩包里不光有张畅和肖敏的小视频,还有张畅的身份证、工牌、大学毕业证书等等照片。

“我们要互相帮忙,张畅微信删得干干净净的,视频是我从隐藏文件夹里找到的。你去查查你老公手机,微信聊骚记录、开房记录、淘宝记录,红包转账,都行,我们要一次性弄死他们。”

赵青青说太突然了,她要想想清楚。

“你还想什么?张畅昨天和我聊分手了,你老公肯定也很快要和你提离婚了。我查过,你是全职主妇是不是,现在的婚姻法你看过吗,就算是婚内出轨也不存在净身出户的,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

赵青青想了一下,说好,这几天女儿肺炎,要住院一个礼拜,回家才能搞,“你打算怎么弄?”

“发网上去,让他们出出名。”

“这样对我们也没有好处。”

“对他们有坏处还不够啊?我知道你们是高中同学,我们也是。他们不让我们做人,我们也别让他们做人。下个礼拜联系你。”

赵青青叹口气,朝刘海涛苦笑,“想不到,这么狼狈的时候让你看到了。”

半年前,也是说赶一个什么项目,肖敏经常要忙到早上才回家,睡两个钟头,洗个澡换身衣服,实在太累,不敢开车,叫个滴滴又去上班。有次刚好赵青青的车限行,她开了肖敏的车去超市,回到地下车库,看了一下行车记录仪上的地点轨迹,肖敏前一天的确太累,忘了删记录——他不是从公司回来的,而是从那个他提到过的张畅买的楼盘。

那次她坐在车里,脑袋嗡嗡响,能清晰地感觉到眼泪是如何一粒又一粒地成型,吧嗒吧嗒掉下来。

赵青青说还好有心理准备了,但知道他们有事,和亲眼看到他们怎么样有事,心理冲击还是不一样的,“以后真的不能看到小视频就点开。”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你什么打算?”

半年前她的第一反应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肖敏公司管理层这类事情其实挺多,人要持续地顶住高压出成绩,体力、荷尔蒙和冒险精神都高出常人。敲打一下肖敏,让他知道自己可能知道了,房子、车子、股票、现金,加总在一起不是小数目,不小到了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中年人,都不太会为了情欲或者所谓爱情抛弃其中的一半甚至更多。

何况这还只是看得到的、可预估的损失,以肖敏的年龄、资质和级别,最近两三年是异常尴尬和危险的,不进则退,再上一级,才算是进入了相对安全的核心管理区了,这时候如果有确凿的职场桃色新闻,他会死得很惨。

肖敏即便已经不再爱自己,肯定还爱女儿,时间其实站在中年人这一边,赵青青不年轻了,这在拖延战中反而是优势,时间越久,她和肖敏共度的人生份额越重大,共同拥有的记忆和物质就越多,流逝的时间中,她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在积攒“婚姻”这一法定关系带来的顺理成章的价值。

“能理解,他以前对你真的挺好的。”

赵青青很难对刘海涛表达清楚,就是因为那么好过,所以她决定还是不能忍。

确诊肺癌的时候,赵青青告诉完爸妈就给肖敏打了电话,用的是轻松的语气,“肖敏,我告诉你一件事,但是你得先保证情绪稳定。”

“不会是你要闪婚吧?”

赵青青笑,“如果是呢?”

肖敏立刻说:“那我就说话不算话,提早回来抢婚。”

赵青青笑了,她那时候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第一个告诉肖敏,尽管她清晰地明白自己并不爱他,但他对自己来说的确是重要的人,比她以往认为的要重要得多。

高中毕业10年,肖敏本硕都在北京读,毕业后也留在那儿工作,但他锲而不舍地在赵青青的世界里晃悠,充当她脆弱痛苦时的树洞,知道她的各段荒唐或者平淡的恋情,在她26岁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承诺为她兜底,“等你30岁还没结婚就从了我吧”。

恋爱得越多,赵青青对男性越看透,肖敏的确是个很适合结婚的对象,但赵青青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对待他,任何不平衡的关系都是无法长久维持下去的。

但偶尔,极其偶尔,当觉得疲惫的时候,当发现自己一片真心被人玩弄欺骗的时候,赵青青会想到肖敏,想到世界上好歹有个不错的人还在等待自己,还把自己看做无法取代的珍宝,内心也是愉悦的。因为这份愉悦,赵青青自私地、精细地维持着和肖敏若即若离的关系,她承认自己并不是个善良的人,她只是个普通人,她有她贪婪的一面。

赵青青咳嗽一声说:“我得了肺癌……你别哭啊,放心,早期,死不了……”

肖敏在知道赵青青的病情之后就忽然冷淡了下来,一个来月只是通过几次电话,并不比其他朋友来得更殷勤。赵青青有点失落,理性很快接受,他曾经喜欢的是那个健康的自己,何况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像样的机会,此时淡出,非常符合人性,没有任何可以责怪的。何况她在医院里遇到了刘海涛,赵青青想老天爷对自己不薄啊,收走一个她并不那么珍惜的机会,给了她一个共患难的真心人。

赵青青出院那天晚上,刚挂了刘海涛的电话,肖敏的电话进来了。

赵青青想着说几句好听的话,什么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啦,接受彼此的改变啦,互相祝福啦,也算是给这些年的不明不白一个明明白白的了断。

赵青青没想到,肖敏劈头盖脑第一句话就是他回来了,不是请假,不是出差,而是辞掉了北京的工作。“你不需要有压力,我这边已经面好工作了,我想现在开始要离你近一点,这个是我自己的选择。”

赵青青酝酿好的话都失效了,她又一次像以往那样坦率地告诉了肖敏:“我恋爱了,和我的麻醉医生……”

说出口就觉得不好意思,病人格外敏感脆弱一些,一说就哭。

“别哭,好好休养,有需要随时找我,当个司机,陪你吃饭聊天,什么都行,病人最大。”

“没什么。其实是好事啊,医生都敢追你,说明你肯定没问题!”

肖敏当年是这样对她的,真的是爱,她对他呢?平心而论,她努力了,显然肖敏对她努力的结果并不满意,这个事情也真的不是努力就行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失望了可以提离婚,人不能什么都想要对吧,都想要的人,一不小心就活得龌龌龊龊的。赵青青想,不管是肖敏还是她自己,都配得上过光明正大的日子,别钝刀子割肉地互相耗着了。

“我那天回到地下车库,把自己来回超市的行车轨迹删掉了,然后找了以前报社法制线的同事,说准备离婚,让他给我介绍律师。”

赵青青低头拨弄手机,“我同事看得多了,他说给我介绍真有用的……私家侦探,特别贵。后来我知道了,贵也贵得值……王苟力要的东西,其实一分钟都不用等,我都有。”

“肖敏是点点的爸爸,我不会去害他。”

“那你打算提醒肖敏?”

“我可以不害他,但我为什么要帮他?张畅房子的按揭是他在出,去年我爸中风,他说出差没办法赶回来,其实是和张畅在香港玩。视频是他自愿和张畅拍的,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我?有没有想到过点点?他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要为自己的错误支付代价的。”

“真放上去,你和点点也会被波及的,网上什么人都有。”

赵青青咬了咬自己的指甲,“当年如果没遇到你,我估计是会和肖敏结婚的,后来遇到你了,转了一圈,还是和肖敏结婚了。我有时候想想,我们觉得有得选的事情,回头看看,其实选A选B结果是一样的,注定的。”

“不是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的,我怕你后悔。”

赵青青眯缝眼睛看着刘海涛,“就算真放上去了,也会过去的,大明星约炮也就上一天热搜,永远都会有其他热点出来的。”

“赵青青,你这种思考方式很可怕,你知道吗?你看着好像中立,其实是知道脏事王苟力会去做,你就算不直接帮他,也是同谋啊。”

赵青青怒了,“可怕?女朋友可能癌症复发,立刻拍拍屁股消失的人,说我可怕?”

刘海涛低下头,“嗯,我是混蛋。”

人在绝望中必须要怨恨另一个人,赵青青想来想去最怨恨的就是刘海涛,一步错步步错,如果不是他,她就不会和肖敏结婚,不和肖敏结婚就不会被这么明明白白地背叛,就不会被卡在这个状态里还要被他说自己可怕。

“你不是混蛋,你是畜生,你畜生不如。”

赵青青破口大骂,把她这辈子学过的脏话全说了出来,刘海涛任她骂。

骂到没词了,赵青青转身就打刘海涛,刘海涛一动不动让她打,车里空间小,施展不开,赵青青索性下车,把刘海涛拽出来继续打,刘海涛还是不反抗,低头看着赵青青的眼睛,赵青青受不了他的眼神,发狠踹了他一脚,刘海涛应声倒地,后脑勺砸到地上,“咚”的一声,他索性仰头躺着,一声不吭。

赵青青吓了一跳,弯腰凑近朝他看,刘海涛笑了,“放心,死不了。这一脚还真有点力气,身体很好,跆拳道没白练。”

“还是打得晚了,当年你甩我的时候就该打你的。”

刘海涛坐起来,看着赵青青,“现在是肖敏欠揍,你不要拖拉,去打他一顿再好好算账吧。”

当晚赵青青的父母来医院照顾点点,对刘海涛勉强挤出好脸色,支支吾吾地和刘海涛商量:赵青青要离婚的事情,你知道了,你已经离婚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这两件事情之间没任何关系,我们相信,但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非常时期,两家这样在同一个医院、同一个病房呆着,不是个办法。你们两个以前的事情,我们也不想说你有多过分了,现在关键时刻,希望你还是能为青青着想……

刘海涛说他懂,但病房实在是太紧张了,他没办法,连夜联系前妻,第二天开车把东东转到了她在上海的医院。可能是路上太折腾了,东东的肺炎反复了好久,在上海住了3周才出院,期间前妻生孩子,前老丈人摔了一跤,要做髋关节置换的大手术,他还帮忙联系了上海的同行,总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刘海涛不好意思告诉赵青青为什么自己满头包,只是忙里偷闲保持联络。赵青青这边倒是挺顺利,她把王苟力发给她的视频、刘海涛帮忙录的音频都转给了肖敏,“我说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尽快按照我的要求协议离婚,二是他和张畅想办法去和王苟力交涉,确保视频别流出去,大家好聚好散。”

刘海涛没问具体数字,但离婚的财产分割方案应该是对得起她的,按照赵青青的说法:“他还算知道好歹,刚刚签了协议,我就连那顿打都省了。接下来就是走个流程。”

刘海涛为她开心,“就快解脱了。”

赵青青叹了一口气,“谢谢你,要不是你劝我……这的确是最体面的结果了。”

“谈不上。点点也快上小学了,我荒废这么多年,心虚,想着还是必须做点自己的事情。我在考虑做公号,听起来太晚了对吧,我仔细想了,就做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不甘心日子就这样了,觉得自己还能扑腾,我这段时间在仔细看数据,还联系了几个运营的资源……”

“这我真不懂。我去接东东了。”

刘海涛本来是想说有空我们吃个饭,或者带着孩子一起玩,但忽然没有了勇气。

再说了,赵青青父母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等她把事情都办妥了吧。

东东出院后两周,刘海涛忽然在微信群里看到了肖敏和张畅的打包资料,三个视频,还有他们的身份证、工牌。

“男的有老婆的,听说是高中同学,男人啊,真的是永远喜欢年轻的……”

“男的身材还可以嘛,看上去不像40多岁,最多35岁。”

“女的叫得好浪啊,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好像是女的男朋友发到微博上的。”

“这个男朋友也不行,满足不了自己女人,人家帮帮他还不行吗?xdz活该。”

“老婆最惨了,还有个孩子,这下是离婚还是不离婚啊?”

“有什么惨的,有钱的男人,哪个不是这样,说不定老婆都知道的,总比出去嫖干净。”

刘海涛赶紧给赵青青打电话,手机关机。他给她微信留言,发现她已经设置了不开放朋友圈,也好,冷处理是最好的。

那天他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给赵青青发微信,内容无非是你怎么样、别太难受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找我、千万别上网看了……赵青青一直没有回复。

几天之后出了警方通报,大致意思是说张某前男友王某以违法手段取得了肖某和张某的自拍视频,为避免流出,肖某与王某谈定了50万买断,谈判过程中肖某做了取证并报警;案发时王某已作为敲诈勒索罪的嫌疑人在押,视频则是王某以定时发送的方式发布的。

有几家自媒体找到了王苟力的爸爸,他正为了儿子的案子奔走,他说我儿子相信爱情还有错了吗?他从头到尾都是被陷害的,他开始告诉了肖某的老婆真相,想一起伸张正义的,结果人家转手就把他卖掉了,靠这个谈了个很好的离婚条件。高中开始谈的女朋友跟人家跑了,他为了她花了何止50万啊,他要点补偿,你可以不给他的呀,你怎么可以害他……

“我儿子傻啊,中年人只有利益,没有爱情的。”

金句,围观群众又HIGH了一轮。

“狗男人可真精啊,50万绿帽子费都不肯出。”

“如果西门庆没有报警,武大郎就不会被抓起来,不抓起来我们就看不到潘金莲了!”

“不过也难说,万一敲50万敲上瘾了呢?”

“还是狗男人的老婆最厉害,看到这样的视频都能忍,一心一意搞钱。”

好事的人连赵青青的房产信息都扒了出来。

第二天,刘海涛给赵青青发微信,发现已经被她删除了。

4个月后,刘海涛在薛主任葬礼上见到了赵青青。

她瘦了不少,一身黑,显得薄而峭,当年那种令他觉得紧张而着迷的气息又回来了。赵青青和薛主任老婆聊了几句,刘海涛远远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遗体告别之后,刘海涛走出告别厅,坐在台阶上为薛主任点了一根烟,赵青青过来坐到他身边。

“很蠢啊,但是你再让我选一万遍,我还是这么选,你劝我我也不会改的。”

“我不会要你改,我会和你一起扛。”

“上次你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选择A或者选择B,结果都是一样的。就算我告诉你,我帮薛老师顶了医疗事故,你也支持我,我们迟早还是会分手的。”

“其实我不是光为了薛老师。是,医疗事故我帮他顶了,其实不需要辞职的,我留下来也行的,吃个处分呗,他会照顾我,别的同事也能理解,熬几年就翻身了。我是真的想跑。人的勇气是有限的,背了个事故,我用光了。你当时的检查结果,的确有概率是复发了,那时候我是真的怕了,其实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帮薛老师顶的,还是为了躲开你,都有吧,我是找了个好听的理由跑了,不是逞英雄这么简单,我怂了。”

“懂了。我刚才也想会不会是这样。”

他们两个不说话,看给薛老师的那支烟缓缓烧着。

赵青青说视频出来之后她就不敢看手机了,和点点去日本呆了大半个月,回来和肖敏领了离婚证。

“肖敏说报警也是没办法,不是舍不得那50万,是怕给了也一样。”

赵青青想了想,说很可能,有的人理解的爱情就是无法放手的,得不到的话就处心积虑地毁掉,哪怕陪葬也在所不惜。

“总觉得本质上是看不起自己。”赵青青总结,“如果不是你,我真的说不定就不告诉肖敏,让王苟力去折腾了……结果可能还是一样的,但是你说得对,有的事情结果一样,但是选了A和选了B,过程还是不一样的,至少现在我不后悔。”

“你还抖起来了。”赵青青说离完婚给点点办转校、休学、改名字,乱糟糟了一阵,等觉得可以和刘海涛聊聊了,一看她爸妈已经把她老号上几乎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通讯录也全清空了。

刘海涛熟门熟路地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赵青青站起来,摇头,“不加了。”

“我爸妈是删除了你,不过网上连我住的地方都扒出来了,你要是真的想找我,总能找到的。我回国之后,手机拿回来了,你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也没打过来。”

刘海涛说:“这些是我忽略了,我是错了,错总可以改的吧。我最近总是想到我们过去的事情,想到你也承认的,就算选A和选B最后结果一样,但是过程不一样,还是要选能让自己不后悔的。我们以前选了A,后悔过了,现在为什么不能选个B看看……”

赵青青打断刘海涛:“明知道选A选B结果都一样,那选C选D行不行啊?别死磕。”

刘海涛拉着赵青青不愿意让她走,“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赵青青笑,看着刘海涛,“我想通了,人生最要命的幻象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指望有个特别懂自己的人,天造地设的,什么都不说,对方就能知道,像肚子里的蛔虫。其实这样的人从来都没存在过,如果觉得有,是我们自己参与了虚构他们,真假美猴王里的六耳猕猴,有一种说法就是孙悟空的二心,我觉得很有道理。”

刘海涛听得云里雾里,“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我,我在骗你,我对你说这些是假的?”

“你没骗我,但是你说的这些不是真的,你懂不懂?你我以前都是彼此的假悟空,我们都是真的相信过只要在一起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但我现在很明白,不是的,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致,也没办法真的回头再选一次,这些都是幻想。”

这时候东东给刘海涛打了语音,刘海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手机递给赵青青,“他是找你,我刚才说了,看到你了,东东说有话问你。”

赵青青接过手机,东东问:“赵阿姨,我看完西游记了,后来孙悟空没有回花果山啊,你是哪里看到你说的那个结局的?”

“阿姨道歉,阿姨撒谎了,那时候我觉得孙悟空最快活的日子是在花果山过的,取完经就该回去,所以改了结局。”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他当初啥也不明白,觉得花果山最快活,等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他成了斗战胜佛,还会觉得那儿最快活吗?你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最喜欢的事儿是什么吗?看推土机啊?还愿意再去看吗?”

聊完了,赵青青把手机还给刘海涛,说还要加微信吗?

刘海涛说现在先不加了,以后,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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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最惨小三”张美姬:全斗焕情人,被原配割去子宫受尽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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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日前,“白狼”张安乐在台湾接受《晶报》专访,亲述他从台湾到美国再到大陆的叱咤人生。他声称,“自己这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台湾,就是为了宣传‘一国两制和平统一’。” 一下飞机,他就拿出了自己撰写的《一国两制和平统一》宣传册,遮盖住了台湾刑事当局给他戴上的手铐。回台后,。他还计划于2016年带领中华统一促进党参加台湾选举。

张安乐一下飞机,就将《一国两制》宣传册盖在手铐上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身材并不魁梧,说话轻声细语,脸上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嘴角时刻带着一丝笑容。

这样一个人,能不能让你联想到诸如“帮派”、“大佬”之类的词语?大概不能。然而,他正是张安乐——台湾最大帮派竹联帮前大佬,江湖绰号“白狼”。不过,如今他更加看重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中华统一促进党总裁。

在台湾黑白两道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张安乐,刚刚结束在中国大陆“流亡”17年的生涯,6月底返回台湾,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焦点人物。他的身上蕴藏着太多的故事:竹联帮的兴衰,江南命案的内幕,蒋家王朝的终结……

然而,此刻他最想做的,是想说服台湾人民接受“一国两制和平统一”。回到台湾之后,张安乐对晶报驻台湾记者敞开心扉,讲述了这一切。

书香门第,出了个混江湖的孩子

与人们印象中的帮派人物不同的是,张安乐出身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的母亲是台湾著名的台北市第一女中的教师。他走上江湖之路,是父母亲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晶报:很多人十分疑惑,为什么这样的家庭,会培养出您这样一个充满江湖性格的孩子?

张安乐:这首先和从小看的书有关。我祖籍山西,1948年出生在南京,1949年来到台湾。我们那个时代的儿童读物,都是讲中国历史上的侠士勇士。我母亲是北大中文系毕业,文史不分家,从小跟我讲历史故事。其次是因为当年台湾特殊的历史背景,我们这些军公教子女,大多是1949年跟随国民党撤退到台湾的,经常跟本地人发生矛盾。

比如周榕,竹联帮最早的老大,中学的时候,全班3个外省人,天天被打,他有一天气不过,把对方老大捅了,结果他被退学了,但有一天回到学校,发现另外两个外省同学没人敢欺负了。因此,(外省的孩子)当时混太保形成了一种风气,“少女好美,少男好勇”嘛。

晶报:你初中毕业于著名的“建国中学”,然而高中却接连换了3所学校,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差?

张安乐:因为上学的时候要经常帮助同学去摆平一些事情,混兄弟的一定要这样,其实你也是随着自己分量的增加,才能有资格去摆平事情。结果考高中我就考得不好嘛。

风起云涌,竹联帮多了一匹“白狼”

就在张安乐成长的年代,台湾的帮派风起云涌,其中,以外省子弟为主的竹联帮迅速扩张,逐渐成为台湾黑道举足轻重的力量。

晶报:竹联帮,与你的一生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帮派是什么来历?

张安乐:竹联帮起源于1953年左右,它的前身叫做中和帮,帮主叫孙德培,他的叔公是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的元老孙武。两年以后,孙德培在一次争斗中杀死了一个人,结果他和很多骨干被抓了,中和帮瓦解。有一个叫周榕的骨干,想重整中和帮,到处去找原来的兄弟。1957年,在竹林路的竹林底下,举行中和帮的第三次聚会。不知是谁提议的,说我们都是新人,在竹林底下结盟,就叫竹林联盟,简称竹联帮。原来中和帮的骨干赵宁宣布,因为帮主孙德培的入狱,为了尊重帮主以及表示平等,决定不设立帮主一职,这个传统一直保留了下来。

晶报:您为什么加入帮派之后被称为“白狼”呢?

张安乐:最初竹联帮的人是以动物的名字来排辈分的,我16岁时加入,记得是一个姓郭的介绍进去的。当时正好排到狼字辈,我们一批的4个人,分别叫做黑狼、白狼、花狼、小狼,大概是因为我长得比较白,就叫我白狼。

重回江湖,为了“青春不留白”

加入竹联帮之后,张安乐并没有因为江湖事务而放弃学业,他考取了台湾著名的淡江大学,本来以为可以就此淡出江湖。然而,也许是命运使然,进了大学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江湖。

晶报:当年台湾大学招生联考(相当于大陆的高考)竞争还是很激烈的,你即便加入了帮派,还是考上了淡江大学历史系……

张安乐:其实我考大学的目标应该是台大(台湾最好的大学),本来是没问题的,也是因为老是帮人家摆平事情,不影响学习是不可能的。1966年4、5、6月,考前最重要的3个月每天这个有事那个有事。所以本来那年考大学我是准备放弃的。第一天考试,国文题目一拿到,题目都似曾相识,但是我都记不起来。好在我数学、地理等科目考得好,结果考上了淡江大学历史系。

我的大学生涯很有意思。没进大学时,把大学生活想像得很浪漫,以为大学生穿着很光鲜,都留着飞机头,穿着青年装。进了大学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同学们大多穿得都很淳朴。可是就有这么一群人,衣着光鲜,趾高气昂,才知道他们是“五专生”。那时候,台湾大学毕业服兵役一年四个月,大专毕业服军官役一年。所以一些家境比较好的,往往会选择不念普通高中,直接念5年制专科,出来大专毕业,直接当预备军官。但学费比较贵,所以家境比较好的才会读。

晶报:这些五专生经常欺负本科生?

张安乐:是的,我看到这些学生,一天在教室门口把一个化学系的学生揪出来就打。老师追出来,跟他们说,这是我的课,拜托不要打他脸。我们当时再混,见到老师还是恭恭敬敬的。我当时就想,这个学校还怎么念?我们当时混兄弟,只是为了“青春不留白”,到了高三就想好好考大学不再混了。本来已经不想惹事了。可是也不想被人欺负。于是,我就从台北拿了一把七星剑带回来,心想,我不惹你们,但是你们来惹我就砍你们。

但有一天礼拜六下午,我看到一个法文系的同学,他跟我初中高中同学过,平时很神气,父亲是台大教授,法文系有四大美女每天跟着他。那天他不神气了,衣服上都是泥。他说,五专生打的,因为那几个五专生同学要带法文系的女同学去参加舞会,他不肯,所以被打了一顿。他们还说,在火车上碰到他还要打,他都不敢回家了。我就把七星剑拿上,穿着风衣,叫上几个同学过去。刚走到半路,就看到对方,他说,就是那几个。我一看,法文系四大美女都跟着这帮人呢,被抢走了。

我就捡了块石头冲上去,因为身上有刀根本就不怕嘛。事情就那么巧,那几个五专生跟竹联帮的人在一起玩,早就听说竹联帮有一个“白狼”进了淡江大学,一直在找我但没找到,一问,知道我就是“白狼”。好家伙,这下可“找到组织”了。于是,事情很快就摆平了。两天以后,这件事情就在淡江大学传开了。

晶报:这下您在淡江大学又成了风云人物?

张安乐:是的,从此我没好好上过一天课,外务比内务还要多,每天就是在帮助兄弟们排难解纷中度过。其实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很想把以前那种江湖上的朋友关系断掉,因为“青春不留白”嘛,不会将它当成职业。我本来是想,考上大学后跟以前的朋友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考上大学后,却因为因缘际会,使我再度介入江湖之中。

晶报:但是您还是在毕业后考上了淡江大学的欧洲研究所。

张安乐:大学毕业考研究所(相当于内地的硕士专业),是因为大学毕业后兵役改制,毕业不保证是预备军官,要考试,我连考的资格也没有,因为大学留校察看。本来我准备去服兵役了,但突然看到告示说成立欧洲研究所,第一届招生,考五科。我这个人现学现卖的本事是有的,结果以第一名成绩录取。

研究所的生活比大学稍微平静一些。但是到第三年就出了大事,有一些当兵的朋友回来,晚上聚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杀人通缉犯,一个朋友跟人家发生冲突,人家用刀捅他,我上去抢刀,结果手筋被砍断了。很严重的,住在红楼医院,医疗费欠了1万多台币,哪敢对家里讲啊?于是就搞赌场,第一天赚了8万台币,从此掉进去了,书也不念了,就在赌场里混,就看银行的存款加加减减。有时候我心想,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想来想去,觉得这不该是我的人生。

又名“白狼”,祖籍山西洪洞,1948年生于南京。台湾淡江大学历史系学士、欧研所肄业,台湾竹联帮大佬,曾担任总护法。1996年前往大陆经商,后被台湾当局以违反“组织犯罪防范条例”等罪名通缉。长期定居深圳,创立“中华统一促进党”,担任总裁。2013年6月29日返回台湾。

远走美国,不意成为“江南命案”见证

由于为朋友出头打架,屡屡闯祸,张安乐在淡江大学欧洲研究所的硕士学业没能毕业。此后几年,他忙于帮派事务,在江湖里与兄弟们厮混。这时,身为竹联帮总护法的他希望换个环境,换一种活法。

晶报:离开大学后的几年,你在竹联帮里的地位也逐渐提高。这时候,你怎么想到要离开台湾去美国留学呢?

张安乐:我离开淡江大学后几年,中国大陆开始改革开放了,并且开始往美国等发达国家派出留学生。我是学历史的嘛,回顾历史,发现中国近现代史的几次变革都和留学生有关。于是,我就很想结识这些大陆去美国的留学生,并且为以后到大陆发展创造条件。我在台湾连研究所都没毕业,我总不能以一个混江湖的身份去大陆吧,因此,1970年代末我去了美国。先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一所大学重修了本科学业,然后又进入斯坦福大学攻读旅游管理专业。

晶报:本来,远走美国让你暂时离开了台湾的江湖,可是,命运又让你成了一件在江湖上引起轰动的事件的见证人。这就是“江南命案”。

张安乐:是啊。当年在美国的一位作家刘宜良,“江南”是他的笔名。当时他写了一本书叫《蒋经国传》,这本书的内容有批评蒋经国的地方,包括当年蒋在苏联写文章批评他父亲等都写了进去,这对当时威权统治下的台湾来说,冲击是很大的。当时台湾“情报局长”汪希苓就跟江南谈判,给他一点钱,希望他修改书本内容,江南答应了。然后“情报局”就寄钱给他,然而当大部分钱汇出之后,就传来消息,江南又要写《吴国桢传》(吴国桢系蒋经国的主要政敌——记者注)、《龙云传》。汪希苓认为江南不守信用,于是决定“制裁”江南。

1984年10月,竹联帮董事长陈启礼和大佬吴敦、董桂森来到了美国,10月15日,他们到江南家开两枪,把江南打死。离开美国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我就跟他们说,要小心一点,可能会被灭口。因为我以前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知道军统的作法,常常利用完你就把你灭口。于是陈启礼就留下了一卷录音带,作为“情报局”指使他们行动的证据。

晶报:陈启礼他们回去就被抓了。

张安乐:是,事情发生以后,美国给了台湾当局很大的压力,台湾当局就想杀人灭口,突然就对竹联帮发动“一清专案”。当年(1984年)11月12日,第一批抓的是陈启礼、吴敦等1000多人,前后共抓了近2000人。这次行动是由台湾警备总部发起,完全不按照“法律”程序办事。

当时台湾当局的“国安局长”是汪敬煦,他派出魏萼教授来到美国了解江南事件。我就跟魏萼说,我手上有录音带,要我交出来有三个条件:竹联帮董事长陈启礼和吴敦要从警备总部移送司法;第二,董桂森跑到了菲律宾,台湾有官员跑到菲律宾讲,谁把董桂森干掉就可以回台湾。我要他们停止追杀董桂森;第三,我提出“一清专案”是“违宪”的,抓到的人确实有案子的请移送法院,没案子的请送他们回家。

后来,又过了两个多月,没有下文。FBI(美国联邦调查局)又来找我,说你大哥(陈启礼)有生命危险。我救人心切,就把录音带交给他们了,还帮着他们把内容翻译成中文。结果,我头一天交了录音带,第二天看新闻:台湾“情报局长”汪希苓被抓了。FBI还问我汪希苓被抓了是怎么回事,我说,拜托,录音带在我这里两个月都没事,一给你们汪希苓就被抓,应该我问你们怎么回事啊!

不经意间,终结“蒋家王朝”

汪希苓被抓之后,台湾当局仍然试图掩盖“江南命案”的真相,编造“汪希苓与江南有私人恩怨,遂指使竹联帮报复”之类的谎言。为了解救老大陈启礼等人,张安乐情急之中将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拉下了水。这件事情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晶报:汪希苓被抓之后,台湾当局仍然试图掩盖真相,你想出了什么应对方法?

张安乐:本来,他们抓陈启礼、吴敦是想弃卒保车,卒是陈启礼、吴敦,车是情报局长汪希苓;等到我们把这东西公布了,知道是汪希苓“局长”下的命令,以后就弃车保帅,也把汪希苓抓起来。我情急之下,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放出话来说还有一卷录音带,涉及更高层人物。因为第一卷录音带已被证实,所以我说还有一卷,大家都信了。我想,当时的台湾领导人蒋经国毕竟是稳定力量,不能咬他,那就咬他儿子吧。于是我就说,汪希苓是受蒋孝武的指使,才策划了“江南命案”。

晶报:实际上这件事与蒋孝武有没有关系?

张安乐: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整件事情是汪希苓策划的。蒋经国事后说,蒋家的第三代今后绝不碰政治,蒋孝武被他外放到新加坡。后来我听蒋孝严说,蒋孝武哭了,说是被冤枉的。

晶报: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对台湾后续的政治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因为蒋孝武当时是蒋家第三代当中最有政治前途的一个,并且是有在蒋经国身后接班的势头的。你把他的希望毁灭了。

张安乐:蒋孝武确实很想在蒋经国身后接班,当时他已经开始做自己的人事布局了,这件事情毁掉了他的政治前途。因此,我当时的做法,对台湾当局的政权从蒋家向异姓转移、结束“蒋家王朝”的统治,是有一定贡献的。

晶报:你对蒋孝武有没有一点负疚的心理?

张安乐:我并没见过蒋孝武,我1995年从美国回台湾时,他已去世了。他当然是被我冤枉,但是我想,你如果不是蒋经国的儿子,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地位,那么你替父亲承担一点责任,还不是应该的吗?

称遭报复,在美坐牢十年

张安乐“围魏救赵”的招数,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作用,竹联帮董事长陈启礼以及大佬吴敦被台湾司法当局判处无期徒刑,服刑6年后被假释出狱。“江南命案”主谋汪希苓也被判处无期徒刑。张安乐本人则在美国入狱10年。

晶报:江南事件了结后,你很快在美国身陷官司,这是怎么回事?

张安乐:江南案后,美国布了一个局想要捉我,他们设计了一场毒品交易,表示希望在美东找市场,一边派一个买主,一边派一个卖主,我当中间人。是由在美国的华人做的买卖,他们自己在东部有海洛因交易,这段过程后来被录音,在法庭上说是我命令他们去交易的。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命令他们,因此就没有我下命令的录音。

但在法庭上时,因当时的录音带中我是以中文说出“最好不要去碰粉”,可他们翻译成英文时改成了“这个粉很好”。因此判了15年,被关了10年。不过,这10年我没白过,在监狱里又读了两个美国大学的学士学位。

返回台湾,旋即转进大陆

1995年,张安乐结束了在美国的牢狱生涯,返回台湾。不过,这一次他只待了一年,1996年,他飞往中国大陆,随后被台湾警察当局通缉。

晶报:你是1995年从美国出狱回到台湾的,第二年就去了大陆,过后不久,你遭到了台湾方面的通缉。这个细节很多人并不清楚,你能否再次澄清当时是怎么从台湾前往大陆的,是潜逃的吗?

张安乐:我是光明正大地从台湾前往大陆的。1996年10月经香港从深圳进入大陆,完全是从正规渠道走的。至于被通缉,主要是由于1996年11月,时任桃园县长刘邦友等9人在县政府被谋杀,怀疑与黑社会有关。随后,台湾当局通过了《组织犯罪防范条例》,这个条例溯及既往,30多年前竹联帮的事情它都溯及。其实我去美国留学后,就跟竹联帮脱离关系了,台湾当局叫我回去自首,我当然没理会。

晶报:台湾当局还指控你身在大陆,遥控指使兄弟在台湾聚众闹事。

张安乐:我已跟台北地检署郑重声明,那不是指使,而是动员,出来的也不是帮会弟兄,而是中华统一促进党的同志。

主要的事情是2008年11月,当时的海协会(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陈云林第一次访问台湾,与海基会(海峡交流基金会)董事长江丙坤会谈。民进党组织支持者闹事,围堵、围攻海协会代表团工作人员和大陆的记者。我想,我最起码让人家知道陈云林来台湾,台湾也有欢迎的嘛,不然大陆同胞怎么想?于是就通过中华统一促进党的组织动员了一些同志来欢迎陈会长,抵制民进党的闹事行为。就因为这个,本来通缉我12年半,后来又加了罪名,增加到25年。

来到深圳,“很多方面比台北先进”

在大陆的17年,张安乐绝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深圳。他在江门与朋友合伙投资的摩托车头盔制造厂,占据全球市场45%的份额。他将母亲接到深圳,陪着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安稳的10多年。3年前,母亲去世之后,张安乐开始筹划返回台湾。

晶报:深圳是你在大陆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你对这座城市感觉如何?

张安乐:这次我回到台北,跟深圳一比,发现很多地方台北已经落后了。台北毕竟是老城市了,都市更新的进度很慢,深圳在很多方面都超过台北了。我有很多台湾朋友都以为大陆还是30多年前,来了深圳才知道这么进步。我的公司在海岸城那边,他们都说,这么漂亮的地方,台北没有嘛!

重返台湾,宣传“一国两制和平统一”

6月29日,张安乐从上海搭乘航班飞回台北。一下飞机,他就拿出了自己撰写的《一国两制和平统一》宣传册,遮盖住了台湾刑事当局给他戴上的手铐。抵台当天,台北地检署批准他以100万台币交保。他对晶报驻台记者说,这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台湾,就是为了宣传“一国两制和平统一”。

晶报:2005年,你发起成立了中华统一促进党,并在台湾注册。这次又在台湾对你的通缉期限未满之际返回台湾,你说是为了“一国两制和平统一”,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吗?

张安乐:1981年的一件事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竹联帮董事长陈启礼对我说,蒋经国先生去世之后,台独势力有可能绑架台湾的党政军大权,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一定要起来反抗!这一席话给我很大的震动。

这次台湾“刑事局”知道我要回去,委托中间人跟我讲,他们要派两名探员跟我坐同一班飞机,飞机在台北一降落,就要给我上手铐。我说可以啊,但是到时候我要拿出一本书来,我自己写的,遮盖一下手铐。中间人传话过去,对方说可以,于是,一下飞机,我就把《一国两制和平统一》的册子拿起来了。探员说这是干什么?我说,不是说好的吗?于是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3年就等着这一刻。台湾媒体对我这个人感兴趣,我上手铐的镜头他们一定要拍的嘛,所以就把《一国两制和平统一》拿出来了,所以我就笑了,我的目的达到了。

晶报:台湾的主流政治势力中,还没有一个政党敢于支持一国两制。您怎么利用中华统一促进党的阵地去宣传这一理念?

张安乐:我想,(对于一国两制)台湾很多老百姓会接受。我之所以成立这个党,是因为台湾除了蓝绿的选民,实际上还有很多中间的选民、关注民生的选民,他们的意识形态色彩不是很强。你告诉他们统一有什么好处,他们会接受。

晶报:来台湾之后,我也参加了一些统派的活动,发现大多数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你的中华统一促进党据说有两万多党员,他们的年龄结构如何?职业分布又如何?

张安乐:统派的危机就在这里。如果我现在不做,不把棒交下去,不把薪火传下去……为什么我急着回来,万一我倒下去……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党的党员各个年龄阶段的都有,以30至40岁的中生代为主。职业嘛,也是不同层次都有,像从事中医的有华佗党部,从事西医的有神农党部,上班族党员叫阳明党部,都是以历史文化名人命名的。

晶报:你怕不怕别人说你的党是“黑社会”?

张安乐:很简单,有人问,你们党里有没有所谓的竹联帮,我说有,别的帮派也有,但是国民党和民进党里更多。我说,每天晚上在酒廊里跟这些弟兄们勾肩搭背喝酒的,都是你们(国民党、民进党)的人,白天就义正词严,因为他们就是政商黑三结合,所以他们很虚伪。我承认我们有(帮派的人),但是既然进了我们党,只要你有贩毒、诈骗、敲诈等行为,就必须离开。

晶报:您打算怎样扩充一国两制的支持者?

张安乐:很多人说一国两制在台湾没市场,但是我回来之后,台湾壹电视做的民调显示,一国两制的支持率达到15.9%,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要把这15.9%的民调变成15.9%的选票,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我们会全省走透透,去向老百姓宣传一国两制,这是一种政治公益。

明年的“七合一选举”,我们可能暂时没有力量参与。但是我接下来要深耕3年,到了2016年的选举,我们就不会缺席,我们要争取政党票过(进入“立法院”的)门槛。如果到了2016年,我们能够动员出10%到20%的红色选民,也就是支持一国两制的选民,自然会有政治人物来“带枪投靠”。

我经常跟别人讲,我对中国更有感情。我想海峡两岸统一在“中国”的旗帜下,是大家都能够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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