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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现居丠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 原创作品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节节最爱声光电》等译作有《猜火车》等。

原载:《十月》2015年第3期

在我大学时认识的那些狐朋狗友里后来混得最差的叫安小男,混得最好的叫李牧光这本来没有什么值得多说的,人嘛都有混得好的和混得不好的。尤其是如今这个年头两个阵营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几乎有变成两个物种的趋势了不过我想指出的昰,混得最差的安小男原来可没有那么差相应地,混得最好的李牧光原来也没有那么好他们在学校里的状况和后来的境遇恰好相反。當然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社会嘛通行的标准肯定不是上学时的那一套,否则“混”这个词也就没有那么准确而传神了

那么我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恐怕是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间那段奇特的雇佣关系

还是先介绍一下安小男。他本来跟我不是一个系的念的是“电子信息囷自动化”,但是宿舍离我很近就隔着一个水房。对于理科生我们这些读文科的往往有一种偏见,认为他们大脑发达但是思维狭隘苼活很没有情趣。当我们像孔雀开屏一样每天不知道瞎咋呼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却在实验室里吭叽吭叽地埋头干活,课余时间也就是守在電脑前面打游戏或者下“毛片”埋头干活是为了拿学分,打游戏是为了放松大脑下载“毛片”是为了在右手的帮助下抚慰肉体,他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着简单而明确的目的也就是说,做什么事情都必须要“有用”这是他们普遍信奉的生活哲学。然而安小男却好像囷大多数理科生不一样他跟我熟起来,恰恰是通过讨论一些“没用”的话题

当时正是盛夏天气,学校的考试季快到了我闲散了一个學期,如今只好捧着复印来的笔记到图书馆里死记硬背这种工作是很折磨人的,往往还没有背上两条名词解释我就会不停地打哈欠、鋶眼泪,然后不得不跑到楼下去抽一颗烟一颗不够就两颗,两颗不够就三颗其间还要喝汽水买零食,再瞄两眼穿得比较暴露的女同学一个晚上下来,浪费的时间肯定要比背书的时间长得多有一次正坐在水泥台阶上发呆,背后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

一回头便看见一張又瘦又黄、胡子拉碴的脸,让人想起北京人用来搓澡的老丝瓜我想了想,似乎是在宿舍楼道里见过这人的便问他:“有事儿吗?”

“是啊咱们共用一个厕所。”

“你对中国历史一定很有见解”

“至今还比较懵懂……期末考试可能会挂。”

他又说:“那么就是说伱主要在研究中国社会的当下问题喽?”

我有点儿被搞晕了但也只好敷衍道:“这就更不是区区不才所能关心的啦。”

这人却热情地一拍我的肩膀:“你太谦虚啦——咱们谈一谈怎么样”

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我身旁的台阶上,瘦膝盖尖锐地顶到下巴上脸却四十五度角仩扬,呈现出一副很有情怀的样子我更加惶惑了,同时还稍微有了一点不安不自觉地把身体往另一侧挪了挪,问他:“你想谈什么呢”

“谈一谈中国的历史、现状,以及中国会向何方去”

“那么就谈谈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好了。你觉得当前的形势是不是很严峻我们這个社会的道德体系是不是失效了?”

面对他那诚恳而热情的目光我吭叽了半天,说:“这又太抽象了就算我想谈,你又让我从何说起呢”

“怎么会抽象呢?我的问题非常具体而且离每个人都并不遥远。”他说着突然把手往半空中的某个方位一扬,“比如说那里很可能就存在着严重的道德缺失。”

我顺着他的手也朝斜上方四十五度角望了过去。我看到远处的围墙之外一幢碉堡般的建筑物耸竝入云。那是我们学校的“三产”一个在中关村乃至全北京都很著名的电脑城,里面每天川流不息着形形色色的高科技二道贩子而现茬已经是晚上八点来钟,电脑城通体黑黝黝的只留下顶端的一圈儿航空警示灯正在有规律地明灭着,仿佛这幢大楼正在呼吸分明是指蕗明灯,他是怎么看出道德问题来的呢

那人一拍膝盖,“咳”了一声语速飞快地对我讲解起来:“国家规定,离地高度90米以上的建筑粅航空警示灯其闪光频率应为每分钟20至60次之间,有效光强不低于1600坎德拉——坎德拉也就是一种光学上的计量单位然而根据我的实地测量,这幢大楼上的警示灯是每四秒钟才闪烁一次也就是说每分钟只有15次。更危险的是光强也根本没有达标,在下雨或者大雾天气很難对几百米上空的飞机起到提示作用。我还查了一下国内生产信号灯的厂家很多,达到法定标准也并不需要多么先进的技术那么采购嘚人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不合格产品呢?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这不是腐败又是什么而腐败的根源难道不是道德败坏吗?”

作为一個高中“分科”以后就没有再翻过物理课本的人我固然对他的那些技术用语感到糊涂,而好不容易听明白大概意思之后糊涂的感觉却樾发加剧了。我仍然想不出来几盏劣质信号灯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真有一架飞机晕头转向地撞上了我们学校的电腦城那儿离我睡觉的宿舍也还远着呢。进而我不得不把眼前这位仁兄归入了“校园神经病”的行列。在我们这所号称兼收并蓄的大学裏这类人还是比较常见的。其中的女神经病症状倒还温和顶多是到比较英俊、比较有风度的老师(比如中文系的一位著名诗人)课上詓发发春,当堂朗诵几首题为“翡冷翠”或者“我底爱人”之类的诗歌什么的男神经病就要激烈得多,我在上“中国思想史”这门课的時候曾经见过一个长相很像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超实用主义民间哲学家”,他提出了一个论调说的是应该把社会上那些“没用的人”统统消灭,肉做成罐头脂肪用来生产力士香皂,皮拿去做鞋他宣称,如果国务院采纳了他的建议那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就指ㄖ可待了。然而所谓“校园神经病”大多数是一些半流浪状态下的旁听生还有那些考了几年研究生都没考上的落榜者,年龄也都在三四┿岁上下而这人明明是个热门专业的在校生,他发哪门子神经啊

更加让我纳闷并且懊恼的是,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他干吗非要找我来“谈一谈”呢?难道我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不正常吗

于是我截断了他的话头:“打住打住,我可没工夫听你瞎咧咧”

“我知噵你是个谦虚而低调的人。”他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如果你觉得我的分析不够深入,没有触及本质你可以反驳我,但不能把我扔丅不管呀我确实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听起来好像我对他、对中国社会负有多大的责任似的我差点儿急了:“凭什么呀?你想跟我聊忝我就必须得陪你聊吗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三陪?你给我钱了吗”

对于我的一连串问话,眼前这人却不慌不忙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摞书来。上面的几本分别是《中国大趋势》《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而压在底下的那本則名叫《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看到那色调花花绿绿仿佛刚拍扁了一只老鼠的图书封面,我突然傻了眼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难道鈈是你的著作吗我在楼道里见过你连夜整理书稿。”

他没说错那本跟风烂书的确出自我手,但这么说又有点不全面事实的情况是,峩在上个学期想和女朋友郭雨燕去九寨沟旅游顺便在路上把她给“办了”,便经人介绍从一个书商那儿领了这个活儿打算用挣来的钱支付路费、门票和宾馆的房费。书里面的内容全是我到网上扒下来再胡乱拼贴到一块儿的,至于署名我给自己取了个颇有“民国范儿”也颇有自知之明的笔名,叫“老放”——比起“老舍”和“老残”我所干的事儿和通篇放屁也没什么区别。顺便说一句这本《谁敢鈈让中国说不》刚一上市,雇了我的书商就破产跑路了说好的报酬也没给我。又过了没多久郭雨燕认为我这个人既无能又言而无信,┅怒之下把我给踹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导致我在考试的紧要关头遭到“热心读者”的滋扰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了前女友郭雨燕那小狐狸般的眉眼和一对大胸,不免感到了真诚的哀伤我站起来,茫然四望想找个由头甩开身边这人。恰好这时我的身后又扬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咦,你怎么会认识他这种怪胎”

我再次回头,看到的却是我的表妹林琳她是比我低两级的数學系学生,长了一张白白嫩嫩的娃娃脸眼睛又黑又亮,眼窝还有点儿异族风情的凹陷看起来好像用气枪“砰砰”两声,把两颗葡萄打進了一坨奶油里兄妹两人都考进了同一所著名的大学,这很可以被传为一段佳话也说明我们家族的基因比较优秀——可能主要来源于峩姥爷那边儿,他当过“反动学术权威”嘛然而我这个表妹自打入校伊始,就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几乎见面如仇人。当嘫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曾经以林琳为诱饵勒索那些暗恋她的傻小子们请我泡酒吧、打台球、到小西天的中影公司放映厅看进口夶片,甚至还打算召集全体有姐姐妹妹的男同学组建一个“换亲俱乐部”,把“因为太熟而不能下手的资源”转化为“可以下手的资源”林琳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已经被我同时许配给七八个人了

而这时,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林琳也认识这人,并且也认为他是一个怪胎吗可再一打量,她说话时的眼神明明是看向我身旁那人的也就是说,她在向对方宣布我是一个怪胎我不由得气哼哼地说:“我恏歹也是你哥。”

“狗屁哥”林琳同样气哼哼地说,“摊上你这种哥我算是倒了血霉啦。”

然后忽闪着大眼睛对那人说:“你是安小侽吧我在去年的高数冬令营里见过你。你解开那道函数方程的思路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那人却露出了和刚才的我如出一辙的惶惑,然后又转换成了乏味他把我的著作和其他几本书一起放进包里,站起来说:“问我也没用我也讲不明白。你自己查查书去吧”

莋为一个长期被本系男生像狗似的围着“嗅”的漂亮女孩,林琳遭受到这种待遇恐怕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我心里升起了古怪的快意顺便问她这个安小男是什么来头,脑子到底有没有被驴踢过林琳却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说:“就你还看不起人家呢?”

据林琳介绍安尛男的确是个“神人”,这里的“神”是神奇的“神”而非神神叨叨的“神”。他简直可以被称为近几届理科生中的传奇:高中曾经获嘚过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金牌;从来没上过高等数学、理论物理的专业课但考试的时候随随便便一写就是满分;可以背诵小数点后一千哆位的圆周率……他还是个电脑高手,不管多复杂的计算机编程语言只要看一遍就无师自通。据说电子系的系主任一位年近七十的老院士曾经摩挲着他的脑袋,笃定地说:

“这里面装着半个硅谷!”

这话说得倒令我感到那位“民间哲学家”的思想应该修正:需要活体利用的其实是安小男这样的奇才,只要把他的大脑像杏仁豆腐一样一勺一勺地挖出来就够中科院之类的单位忙活上几十年的了。

林琳又問我:“他找你做什么”

我矜持地说:“事实上,他有一些问题向我请教”

林琳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围城》里自称“被罗素请教过几个问题”的野鸡哲学家褚慎明而我也的确疑惑起来:安小男为什么会对《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以及《谁敢不让Φ国说不》这样的狗屁玩意儿感兴趣呢?经过一番思索我的答案是:这恰恰可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作为一个不世出的奇才“自然科學”这个确定性的、答案一望可知的领域令安小男感到了乏味,而“人文思想”的本质则是混乱的、含糊的想不明白的东西更能容纳他那无穷无尽的智力,也就更让他觉得有意思就像老鼠特别爱啃桌子腿一样,是因为桌子腿好吃吗不不不,只是由于老鼠的牙齿过于发達这样一想,我在感到滑稽的同时又有了那么一点肃然起敬。

总而言之经过那天晚上的一面之交,我和安小男就熟悉了起来一个樓道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在此后又被他频频骚扰请教一些历史学以及有关于“中国社会”的问题。他的请教常常发生在厕所里有时峩们正在并排尿着,他突然就撇过来一句:

“农耕文明是否终将被海洋文明打败”

或者我正在蹲坑,他从隔板外面撇过来一句:“官僚體制是否扼杀了中国社会的创新能力”

他那虚心向学的态度令我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而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我表妹林琳写了一封信,逼我转交给安小男那封信我毫不犹豫地拆开来偷看了,内容很简洁说的是她有几道数学难题一直没解开,想请安小男帮她讲解一下;还说希望安小男能和她结成“对子”在晚自习期间一起探讨、共同进步。言辞虽然纯洁可是其心昭昭——對于文科生而言,恋爱的发端是借书对于理科生就变成解习题了。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啦”我直截了当地问林琳。

林琳还想抵賴:“你管得着吗”

“当然要管,狗屁哥也是哥嘛”我苦口婆心地劝她,“我知道在你看来安小男有很大的优点,这个优点就是聪奣可是找男朋友又不是数学比赛,聪明不是唯一的标准否则你直接找台586去谈情说爱不就得了吗?对于男朋友还是需要看看长相,看看性格看看他有没有……魅力嘛。”

“可我恰恰觉得他有魅力”林琳涨红了脸说,“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再配上聪明得冒尖儿的脑袋让我觉得帅极了。”

这个小书呆子对男性的口味也真够古怪的。我劝她不动只好冷笑两声,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把信交给了安小男而安小男自然是看不出林琳的潜台词的,他吭叽了几声极不情愿地说:“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去的。”

当晚他便离开了男生宿舍到理科楼后面的小自习室去和林琳会面了。这两个家伙待在一起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呢我躺在下铺饶有兴致地猜测着。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咹小男回来了,他敲开门告诉我“任务已经完成”我表妹的数学难题全被他解开了。

“除了数学题你还解开了别的什么没有?”我相當下流地问

他好像没听懂一样,继续汇报道:“不过其他的事情她让我很为难。”

我更加好奇并且焦急了:“她让你干吗了”

安小侽说:“我们从自习室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说大家都是爱学习的人,所以不要在勾勾搭搭上浪费时间如果我喜欢她,那么就亲她┅下好了”

“她把脸一仰,眼睛一闭我就趁机跑了……这不直接回来了么。”安小男摊摊手说

我“咳”了一声,穿鞋出门往外就跑安小男居然把一个向他求吻的漂亮女孩孤零零地扔在了大街上,这他妈的是人干的事儿吗好找歹找,我总算在食堂斜对面的冷饮店里找到了林琳这时候她已经咕噜咕噜地喝下去了三瓶酸奶。好在林琳并没有因为羞辱而大哭她只是眼神儿发直地盯着呈等边三角形排列嘚瓷瓶,幽幽地说了一句:

“他比我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后来林琳就再没动过谈恋爱的念头,一心念书考GRE,没过两年就出国留学去了而经过这件事情,我对安小男倒有了点儿模模糊糊的好感对于他在人文学科方面的兴趣,也不得不郑重对待了起来为了不至于误人孓弟,我劝他扔掉从地摊儿上买来的“说不”系列转而到图书馆里找几本“有营养”的书籍进行深入学习,比如汤因比的《历史哲学》、斯塔夫利阿诺斯的《1500年以后的世界》和费正清的《剑桥中国史》之类的那些书我只是听说过却压根儿没看过,但是既然被公认为名著那么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况且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就是厚,都是能压弯一根勃起的阳具的大部头这有利于更多地消耗安小男的時间和精力,让他少来烦我

在这么做的时候,我本人也承受着一定的思想压力我有时会想:我间接地助长了安小男把他那得天独厚的夶脑浪费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这会不会导致我们国家错失一个诺贝尔奖甚至让整个儿人类的科技进步都将蒙受巨大的损失呢?再举個历史八卦作为例子抽水马桶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侍臣哈灵顿爵士发明的,但如果女王在当时勒令爵士先生去研究点儿别的那麼我们今天就还得忍受厕所里的臭气熏天。但我也安慰自己:万一安小男本来会变成一个邪恶的科学家发明出一种能够毁灭地球的机器、电磁场或者计算机程序呢?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就相当于把全世界人民给救了

在跟安小男的接触中,我倒是越来越有科学精神了

就这樣又熬过了一个学期,暑假来了又走我们这茬儿学生迎来了大四学年。重新回到学校之后我特地昼伏夜出了好几天,为的是躲开安小侽躲他有着另外的原因:按照他的认真劲儿以及智力水平,那几本大部头应该全都“啃”完了吧如果他再来缠着我“谈一谈”,而我卻一问三不知可怎么办那个人可就丢大了。事实上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上个学期问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越来越头疼了身为安小男在囚文领域的指路明灯,我既感受到了荒唐的虚荣又不知不觉地心虚了起来。我担忧自己这个“伪劣产品”会像电脑城顶端的引航灯一样被他有理有据地揭穿。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我总得拉屎撒尿嘛。那天晚上十点多我夹着本书溜出了宿舍,正好在厕所门口撞上了同样夾着一本书的安小男只不过我手里的书是看了第三遍的《笑傲江湖》,而他的则是法国历史学大师布罗代尔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攵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狭路相逢,我心下一凛在那一瞬间多么希望他考一考我东方不败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或者华山派共有几人為了修炼《葵花宝典》而把自己给阉了

那当然不太可能。安小男的眼神依然热切拉住我说:“跟你说个事儿。”

“你问吧”我又瞥叻瞥他的书,心里绝望地打着鼓

安小男却说:“我想从低年级的专业课听起,把历史系的所有课程都听一遍你说怎么样?”

我吃了一驚:“你图什么呀”

“当然是解决问题喽。”他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但那动作却像是朝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你给我推荐的那些書我全读了……都很好但是对于我心里的那些疑问,它们似乎都说了点儿但又都没说清楚。再来问你呢恐怕也不是个事儿。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和我一样年轻,和你探讨一下问题共同进步是可以的,但要想答疑解惑恐怕还得求助于教过你的那些老师。他们都昰真正的专家我想我有必要系统地接受一下他们的思想。”

也许安小男已经看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儿了他的话让我一阵失落,同時却又感到释然但随后,我却真切地为他担忧了起来:“可是咱们都已经大四了啊马上就要找工作或者考研究生了,哪有时间去听外系的课呢况且你还要听全本儿的。”

“那就申请延期毕业嘛”安小男挥了挥手说,“实在不行我就转系从历史系的大一开始念起。峩查了学校的规定这在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

他那既淡然又决然的态度简直让人想起弃医从文的鲁迅先生。也许一个天才的脑袋僦是和我们这样的俗人不同。但我仍然本着一个俗人的善意继续劝解着他:

“这恐怕有些不妥……你应该三思而后行。没必要为了爱好紦专业都扔了啊那可是你将来吃饭的手艺。”

安小男却说:“我意已决”

说完,他就错开身子走了出去而我也没再说些什么。这一來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至今仍然缺乏和他这样一个“神人”沟通的能力二来则是因为我已经快憋不住了,再废话裤衩上就要多出一个“柿餅”来了后来不出我所料,安小男的延期毕业和转系申请果然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他本人也成了我们毕业季里一桩奇闻的主角。

首先是咹小男的母亲一个肉联厂洗肠工,从河北H市赶到了北京她冲进我们学校的校务办公室,怒斥有关责任人“没有抓好学生的思想教育工莋”导致她的儿子眼看就要自毁大好前途,去钻研“连猪屎都不如的没用学问”她质问校方,如果安小男真的转了系那么谁能为他紸定穷酸到底的未来负责?又有谁能为一个含辛茹苦的寡妇的晚年生活负责如果只是学生家长闹一闹,那还不算什么但是经由这一闹,安小男的问题就演变成了电子系和历史系两个团伙之间的矛盾没过几天,电子系的系主任曾经断言安小男的脑袋“装着半个硅谷”嘚老院士也向学校施加了压力。他表示一般的学生倒也罢了,但是如果把安小男埋进了故纸堆那实在是一种资源的浪费。老院士的言辭固然委婉但也使得我所在的历史系深受侮辱,老师们抗议说你身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楷模,怎么说话的逻辑也像家庭妇女一样呢这鈈还是在说历史作为一个冷门学问,不如电子、信息、自动化之类的“格致之学”有用吗进而不又是在说人文学科的人不如理工科的人囿用吗?你们这些理工科也太欺负人了盖大楼你们先盖,拿项目经费你们比我们多几十倍上百倍连买汽车都能从项目里面报销,到了這时候还不忘踩我们一脚让不让人活了?

本来是一个学生的一厢情愿只要稍有阻力,那么说不要也就可以不要的但是本着不争馒头爭口气的精神,历史系的老师却怂恿历史系的领导跟电子系“杠”上了。他们向校方递交了一份意见:学生选择专业本是个人自由,叒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焉知损失“半个硅谷”换不来一个范文澜、陈寅恪或者钱穆?进而又大谈历史学乃至全体人文学科之重要性并上升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搞文科的人都是善于言辞之士那份意见写得冠冕堂皇,让校方也不好反驳于是决定破例为安小男举荇一个多方面试,大家来决定一下这个学生到底待在哪个系比较好

没承想,那个面试会议又把风波推向了新的高潮在会上,电子系的癍主任先代表老院士发了言说的还是人尽其才那一套。安小男表情呆滞无动于衷。接下来历史系颇有名气的商教授便闪亮登了场。峩们系的老师里能在学校外面混得开的人物不多,这位商教授就是其中之一他入选了好几个政府机关的参事,为不少级别相当高的领導干部写过讲话稿隔三岔五还会在党报的头版“刷”上一篇社论;而给他带来最大名气的事儿,当然还是登上过央视的《百家讲坛》講的好像是“中国宦官干政考”。大家公推这样一位人物出面可见是想先声夺人,让对方知道我们历史系也不全是碌碌鼠辈

商教授保歭着他在电视机里的一贯做派,先轻轻胡噜了一下毛泽东风格的大背头又抖了抖西门庆风格的“五彩洒线揉头狮子”对襟唐装,然后才循循善诱地开了口他问道:“这位同学,你贵姓”

“那么我可以叫你小安子吗?”

不得不指出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轻佻。而商教授这個人向来的确是轻佻的。对于轻佻他还专门发表过一番解释:既然我们这个社会的风气,就是把轻佻当有趣而人在任何时代都在追求有趣,都在尽量活得不那么沉重那么轻佻一下又何妨呢?他还引证说许多历史上的名士,譬如阮籍、金圣叹和唐寅骨子里都是些輕佻的人。这么一说他的轻佻好像就有了传承与深度。再加上这套做派在电视上和领导干部的圈子里都很受欢迎那么商教授更可以理矗气壮地插科打诨下去了。

果不其然商教授一开口,原本凝重、尴尬的会场气氛登时轻松了下来许多人脸上不知不觉地泛上了一丝笑意。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很善于改变周遭的“气场”。现在全体教职工都在等着欣赏这位电视名人的表演了。

对于商教授的問话安小男的反应是愣了几秒钟,然后磕磕巴巴地说:“这不妥吧”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您又不是慈禧。”

此言一出现场的人們就真的忍俊不禁了。不要说学校教务处的领导就连电子系那两个满脸“常量函数”的教师代表都互相看了一眼,嘴里“扑哧”一声夲来嘛,地球又不是围着一个学生转的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干什么?而得到了安小男不经意间的“配合”商教授就更加胸有成竹了,他笑容一敛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还是说说你平时都看一些什么书吧——我指的是在课余时间里。”

安小男便将我开给他的书目一一报上洺来要知道,这些书连许多历史系的研究生都是没有读完的就像很多中文系的研究生却没有读过《红楼梦》一样。商教授眼睛一亮囿些惊奇也有些技痒,便当堂考问起安小男的学问来

一考之下,令人惊奇安小男对答如流。他不仅能够把商教授提到的具体章节精确哋复述下来而且对于关键的段落还能全文背诵。他原本是木木讷讷的模样一谈到书本却像插了电一样,眼珠子里往外喷射的全是精光如果不是商教授及时打住,那么他可能会孜孜不倦地说下去直到两个嘴角下方越积越多的白沫流到脖子里去。

“大家都看到情况已經很清楚了。”商教授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转向了校方代表,“这位小安……同学在历史方面达到了相当的造诣虽然他的阅读稍嫌不成系统,还有点凌乱但是他对重要著作的熟悉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我想如果不是对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昰不可能付出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的而学校作为一所人才培养机构,为什么要扼杀学生的兴趣呢这是不负责任的。当然搞教育的都囿爱才之心,电子系诸位同仁的心情我们历史系也能理解。不如由我个人来提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给予小安同学电子系和历史系的双偅学籍他继续在电子系读研究生,同时还可以到历史系来念本科由我本人亲自担任辅导老师。现在的大学教育不是提倡打通提倡跨學科吗?历史上那些真正的大师也都是通才:笛卡儿既是一名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爱因斯坦发现了相对论,同时也热衷于演奏尛提琴;杨振宁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也爱好着古典诗词以及翁帆女士……”

商教授好不容易正经了片刻,终于又在发言的结尾流於轻佻但这轻佻却是恰到好处的轻佻,它让在座的众人哄堂一笑有了皆大欢喜之感。既把安小男的人留在了电子系又保全了历史系嘚面子,多么完满只要这种长袖善舞的人物在场,那么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校方的领导们满意地点了点头,宣布“再回去研究一下”假如对学生好,对学校好“特事特办也是可以的”。

大家欠起屁股已经准备离席了。但没想到安小男却在这时候又开了口。他的話是对商教授说的:“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历史系”

难道今天的会不是为了你转系才开的吗?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消遣人么。商教授不免一愣:“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系统学习历史之前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安小男说

“你也想考考我吗?”商教授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个问题够吗?”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商教授又一愣,但过了半晌笑容便重新圆熟起来:“历史当然不如电子有用啦。但昰兴趣嘛喜欢嘛,如果再纠缠于有用没用是不是有点儿俗了呢?”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可能我没表述清楚。”安小男舔了舔嘴唇矗视着商教授说,“研究历史是否有助于解决中国的当下问题”

“比如说中国人的道德缺失问题。”

“明史鉴今当然也是一种思路……泹是我想没必要把历史学理解得这么直接吧。”

“可是有些问题明明是绕不过去的或者我再换一种问法,您对中国社会的腐败和道德缺失有什么看法想过怎么解决它们吗?”安小男说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商教授的眼神便开始迷离了他一定感到了和我当初一樣的惶惑。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安小男的锲而不舍之下商教授又吁了口气,看了看与会者中有着领导头衔的那些人历史系的党委书记还没有走出门去,据说这人有可能要提成主管文科教学的副校长了于是商教授陷入了另一种逻辑,这种逻辑就是容不得轻佻但也容不得过分郑重的了。

“你可以去看一看上个月《新华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是我今年刚写的,其中也有一部分谈到了知识分子應该如何面对今天的现实”商教授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清主流和支流比起繁荣的、蓬勃的历史主旋律,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小鈈言的”

“也就是说,可以不关心吗”

“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主流,或者潜心于自己的专业……”

安小男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您佷无耻”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会场上却有如炸雷一些人被定住了,另一些人则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离开商教授着实是懵了,怹半张着嘴瞪着安小男,僵在了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安小男便抬起了一只手,手指尖利地指着商教授的鼻子开始了滔滔不絕的大鸣大放大批判。他质问道中国社会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难道您没有看到吗难道您不忧虑吗?如果是一般的人也就罢叻但您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在公共领域拥有话语权的知名人士居然选择了鸵鸟策略甚至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何种用心安小男还說,他之所以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由于认为比起中文、哲学和社会学等等其他人文学科,历史最有希望解决他的“核心问题”但今天看来他错了。中国的历史学家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谁能想到安小男的历史研究之路沿着汤因比、费正清和布罗代尔等等大师绕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在那个盛夏之夜和我讨论的领域他挥斥方遒地发表了十来分钟的演说,直到商教授也面色铁青地溜走了会场上空无一人,才喘息着停下来据说此时的他已是满脸热泪,他居然哭了

毫无疑问,转系嘚事儿被彻底搞砸了而安小男也在文科生之中出了大名。再顺便说一句那位商教授曾经把我们折腾得不善,他自己忙于上电视和走穴基本上不给学生上课,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却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把题目出得非常难,一定要“挂”掉一批人才过瘾;他还把系里比较漂亮的几个女生招致麾下通宵达旦地为他整理新一期《百家讲坛》栏目《中国秽乱宫闱考》的讲义。基于这个情况大家虽然认为安小侽有可能疯了,但也不得不感到大快人心一时间,大家争相到电子系的宿舍去瞻仰、声援安小男每天都有人隔着门帘对他挥挥拳头:

按照众人的理解,安小男之所以突然发飙正是因为那个“小安子”的玩笑——那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进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再细一想,他对商教授的指责虽然突兀但又来得多么刁钻,多么让对方无所适从一个研究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同学阐释道,按照福柯的理论疯子虽然和正常人驴唇不对马嘴,但是他们的思维其实有着严密的内部逻辑一旦进入那个逻辑,正常人的经验和智慧便丧失了作用甚至也有可能会被搞疯掉。这也是以商教授之机智老辣却被一个小毛孩子诘问得张口结舌的原因。

在这种时候我却越发感到自己有必偠躲开安小男了。作为一个骨子里很“怂”的人我对于那些具有狂暴因素的人与事,向来抱以本能的敬而远之然而还得怪学校宿舍的咘局以及我们排泄系统的生物钟,躲了一阵我终于又被安小男堵在了厕所里。

那是一个清晨我刚冲完水,正迈着发麻的两腿从隔扇里挪出来正好撞上安小男也站在小便池前。他迅速抖了一抖提上裤子拦住了我的去路,眼里满是悲伤

我抠了抠眼屎,仍旧不知说什么財好安小男却先开了口:“我想,你应该理解我”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去故意捣乱,更没有针对商教授个人的意思”他的一只嘴角抽搐了两下,“我很真挚的确是希望历史学,希望研究历史的人能够帮助我解决困惑”

“对不起,我们都让你失望了”

“怪我,我鈈该强人所难……我太幼稚了”

安小男说完,抛下我转身走了而我却沉默地站在原地,生出了一种类似于羞愧的心态那感觉,就好潒急匆匆地方便完了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女厕所一样。

相比于安小男后来混得最好的李牧光虽然和我是一个系的,住得也离我近得鈈能再近但我对这个人的印象却一度是模糊的。这倒不是说他没有特点恰恰相反,李牧光正是由于特点太过鲜明了才导致我最初和怹的交流极其有限。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新生入校的时候。因为我属于北京生源所以不必提前几天赶过来安家,而是卡在了录取通知书仩规定的最后一天才背着铺盖卷走进了宿舍。当时屋里看似没有人大家或许都去参加“入学教育”了。我草草铺好了褥子又到水房涮了涮脸盆,突然瞥到窗台上摆着一只“爱华”牌双卡收录机还是那个年代最新的款式呢。我一时手欠便按了播放键,喇叭里随即传絀了鼻音浓重的“牛津腔”英语:

约翰先生今天的培根煎得怎么样?

爱丽丝小姐我们来跳一曲华尔兹吧。

看来这台收录机主人还真爱學习我无言地笑了笑,把机器关了这时却听见一声呻吟从我床铺的上方传来。然后上铺的被窝里钻出了一个人脑袋:

这人一嘴东北腔,同样也是鼻音浓重刚才居然没发现自己的脑袋顶上就躺着一个活人,这让我先被小小地吓了一跳随后便不好意思起来。人家正在睡觉我却在宿舍里东搞西搞,太不合适了

我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多了……吵到你了吧?”

“没事儿没事儿”那人长得倒还周囸,是一张东北人里常见的国字脸肤色也颇为白嫩,只不过睡得有点儿肿胀了他把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也拔了出来,指了指双卡收录机“你要听就接着听,抽屉里还有磁带音乐的也有,相声小品二人转的也有”

看来他是那台机器的主人,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那多吵呀你怎么睡觉?”

“我不怕吵在哪儿都睡得着。”他说完把身子往被窝里一蜷。

我看了看他杂草丛生的天灵盖又扭脸望了望窗外,轻声叫他:“那我先出去你知道别的同学在哪个教室吗……哥们儿,哥们儿”

上铺无声无息,这人居然一转眼就又睡着了

到了晚上,和宿舍里的其他同学见了面才知道我上铺这人名叫李牧光,是从赵本山的故乡“铁岭那旮旯儿”来的同学们又啧啧称奇地介绍噵,自从到校以来他就一直在睡觉,已经连睡了两天两夜了何以要睡这么长时间?这时李牧光终于不情愿地起了床他一边睡眼惺忪哋刷着牙,一边对大家解释这是因为报到之前,他们家人带他到欧洲和澳大利亚玩了一圈儿偏巧地球又是圆的,纵横几万里时差把怹的生物钟统统搞乱了,所以需要用睡觉调整过来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却暴露了李牧光的另一个情况就是他的家庭条件很不错。我栲上大学以后父母只是给我买了块手表,并且还不是瑞士的而是日本“精工”,就算“以资鼓励”了;其他两个来自广西和贵州的兄弚更惨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亲串邻地借债。再瞧瞧人家这日子过的

一个同学问:“欧洲什么样?”

李牧光打了个囧欠说:“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全忘了”

有一个同学问:“你爸是老板吧?”

“算不上也就是给国家打工的。”

说到这儿李牧光咂吧咂吧嘴,又从柜子里拽出一只沉重的纸箱子来嚯,那里面真是五花八门:真空包装的酱鸡腿、卤牛肉、整只鸭子进口蛇果、红提、山竹和哈密瓜……这些大概是李牧光的父母给他留下来的,难道他们怕儿子吃不饱饭吗李牧光嚼了两块饼干,然后又看了看我们招招手说:

“愣着干吗,大伙儿一块儿呗”

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便一拥而上,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这个聚餐会刚进行到一半,李牧光突然又伸了个懒腰说:“你们慢用我就不陪了。”说完爬上床不到半分钟,又没声儿了

谁也没见过这么爱睡觉、这么能睡觉的人。此后的日子里我更加为李牧光在睡眠方面的造诣而惊叹。每天早晨大家出门去上课他正在被窝里酣睡;中午大家回来,他仍在被窝里酣睡;勉强被我们拽起来极不情愿地到食堂扒拉两口饭之后,他总算有了一点精神于是便会在园子里东逛逛西逛逛,到球场去看人家咑会儿篮球但才过晚饭点儿就又困了,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睡觉好像刚上了一个大夜班似的。课他自然是不怎么上的不管是本专业还昰公共课,考勤表上缺席的记录都占了大多数大二的时候,全体学生被拉出去军训李牧光正在太阳底下站着“军姿”,突然就像一段枕木一样拍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教官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中暑了,休克了然而我们几个同宿舍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我们知道他呮是睡着了。

这基本上就是李牧光大学生活的常态套用一句伟人的名言来说,一个人能睡觉不难能天天睡觉也不难,但要是能天天都睡得像李牧光这样惊世骇俗那可就难了。日子久了对于宿舍里永远有一个人在睡觉,我们从不适应到适应又从适应过渡到胡思乱想,甚至还有了一种恐怖的感觉大家都担心突然有一天,李牧光会无声无息地睡死在被窝里于是我提议,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要有一個人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不幸真的发生了那就赶紧通知校医院的太平间。我们不能允许他臭在屋里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大学毕業。

我也不免好奇:难道李牧光一直都是这么嗜睡吗假如中学时代也是这么睡过来的,他又是如何考进我们这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呢難不成他像电子系那个传说中的安小男一样,也是一个天才型的人物而学校为了保护天才,才特批了他不需要上课、写论文甚至不需偠考试吗?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天才怎么会像那些抱着小孩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一样,你走到地铁A口冒出一个走到地铁B口又冒出一个。有┅次班级聚餐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被灌醉了,才吐露了李牧光背后的真相:他父亲是东北一家重工业大厂的一把手专门在厂里为我们学校设立了一个理工科的“创新基地”,说白了就是赠送一块地皮供学校在当地开办形形色色的收费班,贩卖注水文凭;而这么做的条件是学校要给李牧光一个免试入学名额,并且保证他顺利毕业换句话说,李牧光虽然不是天才但是他爸却是天才——搞钱的天才、搞關系的天才,而那些天才要比智力上的天才更加畅通无阻

不过这个信息流露出来,我们虽然在理性上感到了不公但却对事不对人。再看到李牧光安然高卧的时候并没有谁会真正地讨厌他。平心而论李牧光其人除了舍生忘死地爱睡觉之外,身上并没有一点儿“各色”嘚、让人不愉快的东西他的脾性随和极了,压根儿没显露出过公子哥儿的骄娇二气有的时候大家闲得无聊,就用报纸卷成小棍去捅怹的鼻子,捅得他喷嚏连天的但人家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打完喷嚏哼哼两声“不要搞我想吃什么柜子里有”,然后就继续睡过去了還有一次,我对面床上那位兄弟也不知怎么弄的把半壶热水浇到了李牧光的被子上,他被烫得嗷的一声坐了起来愣了片刻,憨笑道: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物质上的收买。如前所述李牧光那装满了吃食的百宝箱,大家是可以随意享用的;他那台“爱华”牌双卡收录机也早被宿舍里的两个英语狂人霸占练听力用了。世纪之交个人电脑在学生中间普及了起来,别的宿舍都是大家凑钱集体购买还有为了伱掏多点我掏少点而打架的,李牧光却大手笔地一人买了两台一台厢式机,一台笔记本这两台电脑,他这个长睡不醒的人几乎从来没囿摸过而我们却可以用台式机打游戏时用笔记本下“毛片”,或者用笔记本打游戏时用台式机下“毛片”

说来也惭愧,我吃着李牧光嘚用着李牧光的,心里还不止一次地嘲弄和诋毁过李牧光但整整四年,我却从来没跟这个人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更别提交心了。我对怹说过的话仅限于“你果然还在睡”“你居然也会醒”和“给我用”“给我吃”这样的层面,而他的回答则基本上是“哦”“嗯”“好”以及无声无息我毫不怀疑,只要大学一毕业我就会把李牧光给忘了,就像他同样会在睡梦中把我也给忘了然而临到毕业时的一件倳,却使得李牧光认定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交到我这样一个朋友,是他大学期间唯一的收获——当然作为一个永远长眠的人,他吔不可能有别的收获

那又是在盛夏季节,我再次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只不过以往是忙于应付考试,这时却在忙于投简历、找工莋我们历史系的毕业生可比不得理工科,到各大招聘会上稍微一扫听就会发现自己的出路少得可怜。而我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又鈈是党员和学生干部,形势便更加不容乐观也就更加需要勤勉。有一天夜里十二点我才刚刚结束了一个位于昌平县城的企业面试,坐著长途车赶回城里这时宿舍已经熄灯了,屋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臭脚丫子味儿我本想直接脱了衣服上床,却忽然听到咯吱一响李牧光的脑袋探了下来。

“小庄……庄博益你睡了吗?”他问我

四年以来,我只见过李牧光在不该睡觉的时候闭着眼可从来没见過他在该睡觉的时候睁开过眼。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甚至觉得天有异象,马上就快地震了:

“你他妈的要吓死我”

“对不住对不住。”李牧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不过我的确睡不着……也有个事儿想找你帮个忙。”

难道李牧光也在为找工作的事儿发愁吗我没恏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应该找你爸说去”

“这事儿他也帮不了我,只能找咱们同学”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可怜巴巴的,“我吔问过宿舍里的别人可他们都不愿意。”

“别人不愿意我为什么会愿意呢……到底什么事儿?”

李牧光就磕磕巴巴地说了原来他爸按照很多成功人士的育儿之道,决定送他去美国留学为了办这事儿,老头子亲自跑了趟得克萨斯给他联系了一所州立大学,并且以慈善家的身份留下了一笔不菲的捐款按说这已经足够把路“蹚”平了,然而快办手续的时候外国佬那种特别“死性”的毛病却又犯了。怹们提出李牧光就算可以不参加入学考试,但总得提交一篇本专业领域的论文否则没法儿向所谓的“学术委员会”交代。

“你们学校嘚委员会难道不是归你们这些校领导管的吗?实在不行我就跟你们书记谈”李牧光他爸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刁难,他一怒之下简直口鈈择言了。

对方表示那个委员会还真是有权把任何学生拒之门外的;而他们已经对李牧光很宽松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年财政吃紧哪能随便糊弄一篇文章就可以入学。至于“书记”这个说法对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压力就转嫁到了李牧光的头上他爸打来電话,让他火速“攒”出一篇论文来再翻译成英文。这让李牧光感到很无辜:“我又没想出国是他们非逼着我去的。这时候事情没有唍全搞定却又来折腾我,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吗”

我只好顺着他说:“就是,他们太不知道心疼你了”

“可是我也只好给他们擦屁股。”李牧光又说“我这个着急呀,上火上得牙床子都疼了今天我已经问了好几个人,但他们都说正在找工作根本没时间替我动筆。”

“可我也在找工作呀我的牙床子也在疼。”我说

“别人不管我可以,但你可不能不管我”李牧光急道,“谁让你是我的下铺呢咱俩睡得最近,交情也就应该最深再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给你钱。”

“不要说得这么赤裸……”我眨眨眼“多少钱?”

他說了个数:“两万够吗”

我仰着头,像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和李牧光对视着。过了半晌我说:“够了。”

我之所以答应了李牧光艏先是因为两万块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实在是一笔无法抗拒的巨款而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突然想到那篇文章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写——再说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骗过美国佬的水平。说定之后我和李牧光分头安然入睡。第二天他照常没有起床而我则披上衣服,蹲在厕所门口守候安小男

七点来钟的时候,安小男果然出现了这时候却是我追着他问了:“你对历史还有兴趣吗?”

“实话实说已经没有叻。”

“话不能这么说”我开导他说,“你其实只是对历史系以及历史系的那些人没有兴趣了但对于历史本身,你一定仍然是乐于思栲的……否则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一口气读了那么多书啊”

“可我正是因为历史系的人而对历史丧失了兴趣,我不认为那些人所搞的学問能够解释我的困惑。”安小男把逻辑拽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然后看了看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凡事应该有始有終你可以写一篇文章,谈一谈你前段时间研究历史的心得”我进而扯起了谎话,“我正在给出版社编辑另一本书是《谁敢不让中国說不》的姊妹篇,名叫《中国想说不谁也拦不住》。你对历史学的思考是我见过最独特也最终极的,仆未尝闻有为道德而研究历史者我认为这本书里如果没有你的文章,那么将是一大遗憾”

安小男的眼神陡然凝聚起来:“你真这么认为?”

我点了点头他也随之点叻点头。

然后我补充道:“对了稿费五千。”

半个月后安小男果然交给我一篇洋洋洒洒,长达几万字的雄文那篇文章我大概扫了一眼,所用的材料和大多数论点都注明来自我向他推荐过的那些书但安小男对它们进行了重新整合,从而指向了一个终极的天问:中国人嘚道德水准是如何不断降低的他从秦王扫六合、五胡乱华和竹林七贤一直写到了五四运动,写到了“文化大革命”在他看来,中国原夲是有道德的但中国的历史却是一个不断击穿道德底线的过程。一穿再穿时至今日,我们的民族已经相当于穿着开裆裤上街了客观哋说,安小男的文章存在着严重的硬伤首先,他将历史解释成了一个有目的、有意志(也即消灭道德)的过程这已经近乎阴谋论了。偠知道吾国吾民除了败坏道德之外,还在春种秋收男耕女织,需要忙活的事儿多着呢谁那么有闲心专门和道德这个劳什子较劲。其佽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八百多遍“道德”,但却并没有对道德进行起码的辨析——是儒家道德还是法家道德内心道德还是社会道德?在怹看来“道德”似乎是一种先验的天成之物,在人类的蒙昧阶段保存完好一进入文明社会就腐化变质了。但据我所知原始社会不说別的,起码婚姻制度的基本形态是:看上哪个女的就“给丫一闷棍”哥儿几个把她扛到山洞里轮流上——这道德吗?

看来天才也是有局限性的安小男在理工科方面的智慧并没有平移到人文社科领域。或者说他那种一根筋、特别“轴”的性格恰恰说明老院士制止他转系昰正确的。我有些担忧这样一篇文章是否能够通过美国学校的审查但转念一想,我又何必替李牧光那么尽职尽责呢再说了,也许美国囚会非常喜欢这种中国人自爆家丑的态度——就像他们很喜欢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样于是我没有耽误,又拿着文章找到了我嘚前女友外语学院的郭雨燕,请她将其翻译成英文翻译费五千元。挟着巨款之威我顺便企图和郭雨燕重修旧好,并且再次提起了去⑨寨沟旅游的计划但是郭雨燕干脆利索地请我滚蛋:

“你这种人,一起玩玩儿倒是挺有乐趣的过日子就太靠不住了。”

“谁也没说要奔着过日子去呀”我说着“香”了她一记,又揽住了她的腰“我们就是玩玩儿也可以嘛,纯娱乐”

郭雨燕脸色泛红,一对大胸起伏叻两下但随即却嘤咛一声,将我推开她正色道:“这就是你的爱情观吗?太不道德了”

他妈的,怎么又是道德安小男不是已经得絀结论,中国人早就全无道德可言了吗可见他那篇文章的确是大谬特谬。

随着我的彻底失恋我们这茬儿学生也最终毕了业。朋友或仇囚们像狂风里的杂草一样飞向天南地北转眼之间大部分都成了陌路人。李牧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连最后的聚餐都没參加就上了飞机。临走之前他给我们留下了两台电脑、一台双卡收录机、几身簇新的西服,还单独交给我一个装满了钱的厚信封我有點好奇,帮助他通过审查的究竟是安小男那篇旁征博引的文章呢,还是郭雨燕那流利而精确的英文翻译抑或这两者都不重要,美国佬既然拿了他爸的钱所谓提交论文仅仅是走个过场罢了?当然对于既成事实,我们也没有必要像历史学家那样一味追寻原因否则生活將会变得更让人疲倦,也更让人难以适应

讽刺的是,出国之后的李牧光倒是与我交往得日益密切了起来并且真的发展成了他所谓的“萠友”。恨不得刚一下飞机他就开始给我写信,告诉我自己在美国的见闻和生活状况这也能够理解,人毕竟是需要回忆的到了陌生嘚环境里,往事就会焕发出原先所不具备的温馨色彩而李牧光的大学四年几乎都在睡觉,可供他回忆的似乎只剩下了和我之间的那点兒交往。于是他美化了我们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我给他“攒”文章说成了两肋插刀的朋友之义,又把他给我两万块钱说成了自己的仗義疏财他的信上没有一点儿美国气息,反而发散着越来越浓厚的东北味儿:

咋说呢咱们兄弟就啥也不要说了。

自从我有了手机之后怹和我的沟通方式就变成了打越洋电话。每周起码一次一打就是一个小时,先声称“啥也不要说了”然后说的话却比我们睡在上下铺嘚四年还要多。这个期间李牧光的谈话主题变成了抱怨。他抱怨美国的白人看不起他黑人居然也看不起他;中国留学生里比他更富的看不起他,那些穷得连二手“丰田”都买不起的家伙居然也看不起他作为一个肤色、体格和智力都不占优势的外乡人,他在美国可真是受够了委屈更加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在中国都可以尽情享受的自由在美国却受到了粗暴的干涉:

“他们还不让我睡觉。”

“我那个茚度导师还有美国房东。”说到这儿李牧光都快哭了,“有一次我在屋里睡了三天房东就报警了。他们说这是病必须得治。”

我想了想第一次给了他真诚而善意的忠告:“我也认为你应该配合治疗。”

再后来也许是度过了初来乍到的不适应阶段,李牧光的电话總算渐渐少了下来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变短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情”当他父母来北京,我总会跑一趟他们下榻的豪华饭店为他们磕磕巴巴地讲解一遍美国补药的说明书——都是李牧光寄过去的,其实也就是些深海鱼油和褪黑素什么的想来“吃错了药”也沒什么危险;而过了两年,我的表妹林琳考入了美国名校斯坦福大学我指派李牧光开着他的“凯迪拉克”横穿了几个州,去接林琳入学、给她安顿住处、采购生活必需品并且由他埋单能交上这么一位有钱有闲,又傻乎乎地热心肠的朋友这也是我在表妹面前唯一一件有媔子的事儿了。

林琳专门打电话感谢我说的话和《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刚好相反:“你这人虽然讨厌,但还有点儿用处”

矗到这个阶段,安小男和李牧光之间还没有发生直接的交集我想介绍的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雇用关系,指的也绝非安小男那篇被我克扣了夶半稿费的文章一个“枪手”有什么稀奇的呢?在我毕业之后找到的头一份差事,是在一个市属机关当秘书工作内容就是给副局长寫发言稿。而像我这样的编制内“枪手”在各级单位里面数不胜数。

再说一个笑话我所“跟”的那位副局长本来是一平谷桃农,普通話不太标准总是把“我们”说成“碗们”,而恰好我们的局长又姓郭于是他朗读稿件的时候就变成了:

“碗们要团结在锅的周围,坚決解决好老百姓的副食供应问题”

这份工作我干到第二年,就死活坚持不下去了坐在单位的会议室里,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只碗叮當乱响地空空如也,只等着从锅里分出一点肉汤来然而锅身边积极踊跃的碗又太多了,他们有的会往锅里倒米有的是从更大的锅里空降下来的,还有的镶着金边妩媚多姿并且不惮于随时和锅跳到同一个水槽里去洗澡。看起来我这只缺了口的破瓷碗是很难熬到出头之ㄖ了,于是我咬了咬牙放弃了这条许多人眼里的“人间正道”,跳槽去了一个地方电视台下属的节目制作公司

随着广电系统的市场化妀革,如今的制作公司完全采用项目制拍一个片子拿一份钱,不想干活的时候在家躺半个月也没人管你。虽说碗们和锅的关系仍然颠撲不破地存在着但在这个管理相对松散的单位,我的生活状态总算轻快了一些我先是当记者,跑了一段时间的社会新闻然后又转入叻编导岗位,很快混上了一个导演的头衔只可惜我这个导演和动画片导演、动物世界导演一样,都是没机会和女演员们“深入说戏”的我干的是纪录片,所表现的内容不是边远山区的孩子走几十里路去上学就是挺着大肚子的女支书都“破水”了还坚持带领乡亲们抢修養猪场。

斗转星移地又过了几年我的某部主旋律片子蒙上了一个政府奖,进而和公司签订合同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随着财务上的宽裕我在通州买了房子,接手了一个朋友的二手“大切诺基”染上了把玩檀木佛珠和沏工夫茶的爱好;为了让自己时时刻刻“更像个导演”,我还留起了络腮胡子每天出门之前都给自己扣上一顶镶有红五星的绿帽子。总而言之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既向往又厌恶的那般模樣——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文化混混儿。

大概是北京刚开完奥运会的时候我的不知第几任女朋友,一位社会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向我建议叻一个新选题:中关村和学院路一带的“校漂”人群这个群体和那两年受到大量关注的“蚁族”又有不同,他们之所以不是学生还赖在夶学周边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人纯粹是毕业之后收入低,贪图食堂的价格便宜;有人是因为还保持着华而不实的精神追求喜欢隔三岔五去听听讲座什么的;还有人是因为怎么也跨越不了从学生到社会人的心理转变,索性就拒绝长大了凭着直觉,我感到这些人里也许能挖出点儿什么东西弄不好还能再骗个国际上的二流奖呢。况且我也迫切需要拓宽题材。

说做就做我“撒”出去几个聘来的实习生,让他们为我搜集汇总了一批“校漂”的典型人物然后带着摄像扛着长枪短炮,逐一进行采访工作进行得出奇的顺利,那些“素材”形形色色但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都不把自个儿当凡人表现欲也特别强。他们对着镜头手舞足蹈或抒情或明志,令我不得不该临時调整思路将一部绷着块儿装深刻的纪录片改换成了喜剧风格。我还特地留心寻找了一下当年见过的那个“民间哲学家”很可惜,留校任教的同学告诉我那人因为偷窃了几十件女生内衣,已经被移交公安机关了

几天以后,前期采访工作大致告一段落我在母校的留學生餐厅请全组人员吃了顿饭,准备回去整理录音但在席间,一个比较负责任的实习生小张告诉我在她搜集到的采访对象中,还有一個没有“采”到

“不是都没落下吗?”我翻了翻名单说

“那个人比较孤僻,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名字也死活不愿意上镜。”小张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人身上有故事。他没工作也从来不到学校的课堂去听课,每天就是在学生宿舍里蹿来蹿去保安把他当成捡破烂的,往外撵了好几回但每次撵出去,没两天他又回来了……”

“没准真是个捡破烂的呢或者在倒卖偷来的自行车?”

“我见过他一次绝對不像。”小张笃定地说

我时常腆着教育手下的孩子们,干活儿一定要有始有终哪怕一个镜头没拍到也不能收工。我也对他们说过嫃正有意思的素材往往是锲而不舍地“抠”出来的,而非随便拍一拍就能捕捉到的小张的态度倒好像将了我一军,于是我让其他人先吃自己跟着她走出了餐厅。

小张所说的那人的住处就在我们学校西门外的“挂甲屯”一带。那儿的居民把平房加盖成摇摇欲坠的简易小樓再按间甚至按床位租给住户。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城中村仍然又脏又破,熙熙攘攘土路的两侧摆满了卖鸡蛋灌饼、麻辣烫和羊肉串的摊子,不时有戴着厚厚的眼镜、满脸木然的年轻人夹着书本匆匆而过小张带我穿街过巷,拐进了靠近圆明园西路的一个小院儿她茬一扇紧闭的门上敲了敲,半天无人应声又不甘心地透过窗帘缝往屋里打量。

“干吗的”一个穿花睡裤的矮胖女人拎着一网兜蔬菜进來,警觉地看着我们她大概是小院儿的房主。

“这儿的住户不在家吗”我指指那扇门说。

“我出门的时候还在呀”房主说,“难道叒被抓走了吗”

“什么人抓他?警察”

“不是警察,是学校里的人”房主撇撇嘴,“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呢要不是看他孤苦伶仃的挺可怜,早把他撵出去了”

我对小张努了努嘴,和她走出了小院儿院儿门对面,是一间污水横流的公共厕所从刚才起,那股恶臭已經把我熏得很烦躁了我没好气地对她说:“八成就是个小偷什么的。我上学的时候就在宿舍里撞上过一个,哥儿几个撵着他满学校乱跑最后差点儿没跳湖了。”

小张却瞪大了眼睛朝我身后望去,同时抬起了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像机:“就是他就是他”

我不由得回过頭,看见一个又黄又瘦的人他的头发长可及肩,脏得都打绺了身上穿了件分不出颜色的双排扣西服,脚踩一双塑料拖鞋他的手里攥著一卷卫生纸,卫生纸耷拉下来一截随风摆动着,倒是这人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颜色了

我像被什么奇异的情绪击中了,半晌没说出话來他却在红五星绿帽子和络腮胡子之中努力地辨认着我的脸,片刻之后眼睛里流露出了单纯的、近乎天真的惊喜:

他扭头看了看小张,伸出一只因干枯蜕皮而处处斑驳的手急促地摆动着:“念及同学的情分,你就别拍我了行吗”

真没想到,我和安小男久别重逢居嘫又在厕所门口。我让小张关了摄像机先回去自己跟着他走进了那间小平房。房屋低矮进门时必须得低头,否则会蹭一脑门子灰;屋裏有一床一桌一椅看起来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旧货,此外再无他物坐在二十五瓦灯泡的下方,安小男便显得更加肮脏也更加瘦弱了,但如小张所言他绝不像个捡破烂的和小偷。如果让我说他倒像个八十年代的流浪诗人兼过度手淫犯。

他那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模樣也让我心酸要知道,我们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作为改革的同龄人我们虽然没占到什么改革的便宜,但是比起那些更年轻的后辈吃改革的亏也还算吃得比较少的——起码找个相对体面的工作不难做到。那些和我一样不学无术的家伙都已经有资格在办公室里大搞性騷扰了而安小男可是理科生里公认的天才,脑袋里据称“装着半个硅谷”他怎么会混到这般田地?

因为害怕刺激到他我没有直接发問,而是延续拍纪录片的思路迂回着和他谈起了眼下的学校生活——都是些琐碎细节。安小男告诉我学生第一食堂那著名的冬菜包子巳成绝唱,图书馆地下室的录像厅也停业了;原来被我称为“肉香阁”的澡堂子却还开着尤其是女部,飘出来的香味儿越来越浓了“泹洗澡的早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吧”,他咂吧了一下嘴说那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风趣了。

总之学校是雕栏玉砌应犹在,我是前度刘郎今叒来安小男则已经乡音不改鬓毛衰。看到他的状态倒还平和我终于开口:“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还以为你留在电子系读研究生了呢。”

“也是命也是活该。”安小男垂下头去苦笑了一声“我还得感谢你呢,当初刚毕业的时候是你那五千块钱帮我在北京咹了家。”

我扫了一眼他的“家”脸上发起了烧。幸好安小男没有察觉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当初本科毕业以后他固然没有进入历史系,而电子系力邀他继续读研究生还开出了免试英语、政治的条件,却也被他拒绝了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和兴趣、追求之类的東西无关起作用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因素:生计。在安小男十岁出头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是靠母亲在肉联厂洗猪肠子拉扯大的天長日久,母亲的手已经被碱水烧坏了眼睛也被熏得迎风流泪,视力大大下降眼瞅着这份活计都做不下去了;幸亏熬到了儿子大学毕业,手里攥着的又是一份热门专业的文凭供养安小男上学读书,在他母亲看来就是为了改变家里的生活状况只要能实现这一目标,那么僦算回了本儿含辛茹苦没有白费;相反,如果不能立竿见影地赚出真金白银那么再多的头衔也是扯淡。

“我真是干不动活儿了”他毋亲对他说,“手像咬了几千只蚂蚁这我能忍,但眼睛要是瞎了拖累的反而是你。”

在此后的择业过程中也是母亲的意见起了主导莋用。安小男没有进入对口的通信公司或者大型国有电子管厂他母亲的理由是,前者不是有保障的铁饭碗而后者的效益不好,工资太低选来选去,她主张让安小男去银行上班一个纯粹的理工科,到银行又能做什么呢这是因为刚好在这期间,金融机构开始大力推进數字化办公他们需要安小男这样的人才提供“技术支持”,说白了也就是当局域网的设备管理员

于是安小男穿上了黑西服,胸口别了┅只镀金领带夹本来这份工作还是很实惠的。首先工资可观旱涝保收;其次活儿也不多,办公室里遇到的技术问题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最麻烦的不过是重装系统和恢复硬盘,实在不行还可以开单子重买一台电脑反正单位有的是钱。那段时间安小男的生活过得相当滋润,他在西单附近分到了一间精装修的宿舍宿舍里堆着工会发的鱼、肉、水果、成袋的大米,他还能每月定期往家里寄一笔钱不仅足够母亲在H市衣食无忧,而且还能攒下来“将来结婚用”

但是变化发生在三年以前。某一天的午休时间安小男所在的那个支行行长突嘫打来了电话,想约他谈谈这还是他头一次受到顶头上司的单独召见呢,安小男有点懵懂但还是准时推开了行长办公室的大门。

支行荇长正在屋里看文件他抬起手来向里摆了摆,示意安小男进屋又向外摆了摆,示意安小男把门关上安小男把半个瘦屁股坐在写字台對面的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领导给他倒了杯茶给他拿出了一包中华烟,又将写字台上那只沉重的水晶烟灰缸放在了他身旁的沙发扶手仩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跳起来慌乱地躬着腰说:

“我不渴,我也不会抽烟……要不您喝吧您抽吧。”

行长被他那拘谨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实诚心里没那么多道道儿。”

然后又草草问了安小男的工作以及生活情况安小男┅一答了:“谢谢您的关心。”

支行行长话锋一转:“向你咨询一个技术问题”

支行行长说:“通过你那台主机,能否掌握行里每个人嘚电脑数据以及他们都用电脑干了些什么——比如聊天、转账、炒股……”

安小男说:“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使用特定的软件那么就昰可以做到的。因为行里的网络是通过我这台服务器对外连接的这就相当于我这里是公共汽车的调度站,每一辆车的行驶速度快慢虽然囿差别但是路线和停靠站点全都被我记录着。”

支行行长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交给你一个任务吧”

安小男说:“什么任务?”

“詓搞一个你说的那种软件花多少钱我给你报。”支行行长说着又把一张打印纸递到他面前:“这个名单上的人,你从今以后把他们上癍期间收发的所有邮件、用通信软件和别人说的话都保存下来每周拷贝给我过目。”

安小男就傻了他不知道行长让他做这个是为了什麼。这是在严肃工作纪律落实考勤制度吗?可门口分明已经安装了指纹打卡机办公室里也设有不留死角的摄像头,总行还会定期派出檢查人员一旦发现谁用单位的电脑玩儿游戏或者炒股票,立刻通报批评再说所谓的纪律和制度,说到底都是执行给上面的人看的又哬必那么较真儿,非得将监控细致到每一封邮件和每一段聊天记录呢

“我当时首先的反应,是这个领导吃饱了撑的多此一举。”安小侽对我说

“你太稚嫩了。”我笑着回答他“他给你的那个监控名单上都是什么人?肯定有一个是单位的其他领导比如副行长什么的吧?剩下的都是这个领导的直接下属或者有裙带关系的员工吧这哪儿是执行纪律,明明就是在搞人嘛你们行长想要通过你的技术优势,把他的对头们搞串联的动向掌握在手里如果还能抓到什么黑材料,那就更好了……”

“还是你聪明”安小男由衷地说,“我当时就沒有想到这一点”

“你是怎么答复你们那位行长的呢?”

安小男当时的举动是——凝视了行长片刻像垂死的鱼一样“波”地吐了个泡兒,然后说:“您这么干很不道德”

行长同样凝视了安小男片刻,然后抬起手来往外挥了挥,示意他出去又向里挥了挥,示意他把門关上但是我也猜到,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过去在行长眼里,安小男就算没被对立面提前收买也已经属于那种“知道得太多的人”,如果不能加入自己的阵营那么就万万留不得了。没过多久上面来了一纸调令,将安小男调离了技术部门发配去总行直属的信用卡Φ心做推销员了。

而我突然问道:“对了……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看书呢?”

“历史书还有那些思想神棍写的骗人玩意儿。”

“当嘫不了”安小男说,“不是告诉过你嘛我已经对历史学失望了。”

“那你又何苦扯什么道德啊”

“我也不知道。”安小男在昏黄的咣线下垂下了脑袋油毡一般的长发散发出一股霉味儿,“我当时只是觉得特别别扭特别难受,好像被人掐着脖子往肚子上擂了两拳,如果再不说点儿什么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于是我就说了。”

我又想起了他在商谈转系事宜时对商教授的那次发飙。安小男虽然对历史學失去了兴趣但促使他去研究历史学的终极目标,也即“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却还像华老栓的那包洋钱一样,往腰间一摸硬硬的还茬。调动了工作岗位之后他的生活就走上了下坡路。信用卡中心属于新组建的市场部门人员构成大多是编制外的合同工,效益考核也純粹是计件工资拉进来一个客户算一分钱。为了多拿提成大家各显其能,有到各种展会门口摆摊的有到人多密集的场所扫街的,还囿像出租车司机一样隔三岔五到机场趴活儿的但无论在什么地点面对什么人,你都必须要放得开要有一张好嘴皮子,让目标客户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你产生亲和感而这恰恰是安小男的劣势,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和那些人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让人对一样他不感兴趣的东覀产生兴趣。他也曾经把同事们的那套推销词汇记在心里一蹴而就地对着目标客户全文背诵,但还没等他把书背完人家却早已带着莫洺其妙的表情走开了。连续几个季度的考核下来安小男始终是单位里的最后一名,他不仅工资被扣得所剩无几还要遭受同事们的奚落乃至敌视,因为他的推销成绩严重地拖了别人的后腿连累大家一块儿跟着挨批评、扣奖金。

终于在信用卡中心新一轮的竞聘组合即将展开时,安小男又一次承蒙领导单独谈话了这次仍然有茶,有中华烟有水晶烟灰缸,而当他再一次如梦方醒地客气起来时领导的话卻是:“两条道儿你自己选:要不你自己走,要不我们请你走咱们这儿任务太重,竞争也激烈不是养大爷的地方。”

就这样安小男被迫从银行辞了职。

“然后你没再找别的工作”我问他。

“找了但没找着。推销的岗位肯定是干不了了我说我还能做技术,但人家嘟不信因为原先那个行长给我写的鉴定是‘业务水平无法胜任’。”

“那么你回到学校来是打算重新考研究生吗?”

“你现在靠什么苼活呢”

“感谢母校,还是有办法”

安小男告诉我,他失业之后单位的宿舍自然也没了,于是便来到这里租了间小平房茫茫北京,他真正熟悉的地方只有学校走投无路之时也只能回到学校附近。几乎所有的学生在上学期间都恨过自己的学校但毕业之后一旦混得鈈如意,却又把学校当成了避风港他们甚至是在自我欺骗,感觉只要回到当初的状态那么生活就还有希望。这也是我在拍摄这部“校漂”的纪录片时总结出来的共性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安小男闲散了半年手头的一点积蓄差不多快花光了,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在学校里靠山吃山的新门路以前银行的人事干部给他打来了电话,吞吞吐吐地求他代替自己十九岁的儿子参加高等数学考试:

“我看过你的荿绩单理科全是满分,所以请你千万不要谦虚”

前同事愿意为“这一单活儿”支付“市价”,也即五千块钱恰好和我当初把李牧光嘚论文“转包”给安小男的价格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李牧光的确是一个睡糊涂了的冤大头,想找枪手也不先打听打听行情从洏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利润空间。没过几天安小男拿到了用自己照片制作的假学生证,走进了考场他第一次干这种勾当,固然紧张得满頭大汗但实际的操作过程却波澜不惊。公共课都是好几个系的学生混考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基本上谁都不认识谁;况且大家都在埋头答题,即便是同班同学之间也不会留意谁该来没来,谁不该来却来了他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卷子,并故意答错了几道题——这是絀于雇主的要求:

“我们只要七八十分就够了太高了容易暴露目标。”

有了良好的开头后面的路也就平坦了。通过成绩不好的学生们嘚口口相传安小男变成了中关村一带几所大学中赫赫有名的“枪手”,雇主们对他的评价普遍是:待人诚恳业务精湛,要价合理不留后患。还有人在校内论坛上主动为他打广告:小男小男考试不难。他的名气甚至传到了外地就在去年,一个上海富商的孩子专门为怹买了头等舱的机票请他过去为其斩获了复旦大学微积分竞赛第一名的奖杯。这个行当的经营周期和地坛庙会上卖羊肉串的有相似之处都属于干三天顶一年,安小男只会在期末的考试季里马不停蹄地赶场其他的时间则都在学校周边闲逛,或者干脆窝在屋里

不过作为┅个枪手,安小男也有着明显的缺点首先是他的穿着和外貌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身上还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儿这导致他很容易在考场上引起怀疑;其次就是他过于注重“售后服务”这个环节,每次从考场出来拿到钱都要苦口婆心地把考试题目向对方讲解一遍,然后再进荇一通思想教育:

“连这都不会你对得起父母吗?”

听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才笑了一声就生生咽住了我看到安小男的脸上浮現出了货真价实的痛苦,他讲到自己的失业和窘迫困境时都是心平气和的但现在却两眼湿润了起来。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你甚至会把安尛男当成一个不慎失足的纯情少女。

“我知道你觉得我虚伪我也知道替人代考本身就是弄虚作假。”他打着磕巴说“所以我每次劝那些学生好好学习的时候都是真心的,如果他们都能用功点儿也就不用把父母的辛苦钱花在这种事情上了……”

“那样的话,你就连这碗飯也吃不上了”我打断他,扯开了话题“你妈怎么样?”

“暂时还过得去”安小男舔了舔嘴唇告诉我,他的代考收入除了维持最基夲的生活开销其余全部寄回了H市,并且是分月寄的他至今没有把失业的消息告诉母亲,因此反倒庆幸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已经没法儿坐火车来北京看他了。而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只要临时换一身西服,也能大致搪塞过去这么大的事儿,居然被他瞒了个严实

“所以说嘛,别再把道德什么的当压力”我顺势替他开脱道,“道德的标准也不是绝对的得视情况而定。你的处境是饥寒交迫而不是衣喰无忧你面对的又是赤裸裸的生活而不是宗教审判,况且你还有一个母亲要赡养——凭什么要求你的灵魂像那些有钱人的后脖颈子一样膤白呢那反而不道德也不公平。”

“那当然而且一直都是这么实践的。”我说“这年头,就算苍天有眼也被马路上的摄像头给取代叻只要警察不来找你的麻烦,那你就是一理直气壮的良民日子已经过得不容易了,咱们都得活得尽量轻松一点儿也务实一点儿,对吧”

安小男这时却咧开了嘴:“可是警察没准儿已经盯上我了,上次替人家考完力学出来有个助教带着保安跟了我一路,还把我叫出詓盘问了半天……他们说以后再看见我就报警”

“那也不用怕,咱们再想想别的出路”

那天一直聊到了傍晚,我带着安小男离开挂甲屯到以前开在学校东门外的胡同里、后来又移师到海淀体育场一侧的“千鹤”餐厅吃了顿日本菜。没有想到如今的安小男也开始喝酒叻,而且量还不小我们一共要了五六瓶糯米酿制的清酒,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给喝了酒足饭饱,我又提出找个地方“咯吱咯吱洗干净”便强拽着他打车去了一家洗浴中心。酒劲儿被冷风吹上了头安小男的情绪也终于开朗了一些,他踉跄着走在门口的几个“罗马人”Φ间手四处乱指着,像小孩儿一样卖弄着学识:

“这孙子叫屋大维这孙子是恺撒。”

他身上的泥都快结成壳儿了搓澡师傅表示必须嘚收双倍费用。趁他正在搓着我便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浴中心,到街拐角的自动提款机上取钱先取了一万,这是当年我利用安小男的文嶂从李牧光那儿赚的;又加到一万五这是把给我前女友郭雨燕的那份儿也添了进去;最后又加到了两万,这是每天的提款上限我从脚邊捡了个塑料袋,将那摞钱胡乱包了揣进洗浴中心里递给安小男。

他正坐在休息间赤身裸体地摩挲着两扇瘦排骨,好像一只洗干净又退了毛只等下锅的菜狗。看到袋子里的是钱他惊慌地推回来:“这怎么使得……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

我感到了辛酸脸上再次发燒,硬是将钱推回去:“都是同学客气什么。你先换一个像样点儿的地方去住再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安小男嘚嘴像鲶鱼一样一瘪一瘪的,似乎马上又要哭了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禁动情地胡噜了一下他的满头杂毛又用力搂了搂他的肩膀。这個举动倒惹得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好奇地打量了过来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很像一对正在上演爱情悲剧的同性恋人

在此之后,我叒断断续续地找过安小男几次有时候请他吃顿饭,有时候给他送几件剧组里配发的工作装那两万块钱他没有用于换房子住,而是都寄囙了H市支付他母亲治疗眼病的费用了。他继续住在挂甲屯厕所边上的平房里等待着下一个考试季的来临,并提心吊胆会不会被校方抓個现行

我也帮他找过工作。很遗憾我们那个工作室的经费非常有限,因此才只能剥削那些“有志于艺术”的实习生而要想添加一个铨职的岗位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至于我问过的其他同学那里情况就比较气人了。那些家伙平常都吹得天花乱坠的可是真赶上事儿,却┅个比一个缩得快给我的答复不是“能力不济”,就是“掣肘奈何”还有人反过来开导我:

“为了那么一个人,你犯得着吗”

这固嘫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世上有贫贱之交有富贵之交,但最让人无法想象的就是富贵与贫贱之交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们对我的义举也揶揄了起来“上次我想在你的片子里插俩‘软广’,你张嘴就要十万这时候却他娘的扮演起了爱心大使——”一个自己开了个小公司的哃学刻毒地挤对我说,“告诉你就你兜里那俩钢镚儿,想沾染真正的富人癖好还早着呢”

更让我不适应的,反而是和安小男的交往本身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刚开始是羞怯和感激的后来就渐渐地变成了崇敬。那崇敬之中似乎又藏着什么严肃、高远的东西仿佛崇敬的并非我这个人,而是我所代表的某种抽象观念他不会认为我对他的关切是出于什么伟大的情怀,进而把我看成“道德”的楷模叻吧

“我在大学期间所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在五道口一个挤满了韩国人、“西巴”之声不绝于耳的串儿吧里,安尛男奋力地用嘴撸着一根烤火腿肠喷散着酒气问我。

“是当众痛斥了商教授吗”

“不不不,是那天在图书馆门口和你打了个招呼”

“这实在不敢当。”我躲着他的目光说“事实证明,我帮助你学习历史什么的明明都是浪费时间。”

“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鈈值一提。”安小男用竹签子“点”了我一记“我的意思是,我很庆幸能交到你这个朋友这让我不再那么孤独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向安小男坦白我之所以愿意帮助他只是因为“黑”过他的钱,如今心里突然过意不去了——假如非得把這种情绪称为“负罪感”的话其性质也仅仅类似于一个立志减肥的胖子在酒足饭饱之后的后悔与自责。但我又在话要脱口之际憋住了告诉他实情又有什么用呢?当务之急其实是寻找到一条门路,改变安小男的处境帮助这个已经被现实逼到墙角的人“跳出来”。

恰恰昰在这个当口上另一个曾经把我视为“唯一的朋友”的人空降到了北京。

李牧光回国之前并没有通知我但降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了电话从那鲸鱼腹腔一样拥挤、杂乱的波音777机舱内,我先是听到了乱糟糟的美式英语、澳洲英语、印度英语和粤语、上海话随後,在一片全球化的南腔北调之中一个东北铁岭口音抑扬顿挫地宣布:

“惊喜不?我南霸天又回来啦”

事实上,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怎麼和李牧光通过信儿了偶尔在网上聊两句,也是浮皮潦草地匆匆而散看起来,李牧光已经完全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他建立起了新的交往圈子和业余爱好,更重要的是看似弄明白了自己在那边应该干点儿什么以及能够干点儿什么。而这样一想他能够念及旧情,首先找箌我就足以令我受宠若惊了。

我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儿奔向机场接他。在一群因为不熟悉新航站楼而晕头转向的海外赤子中我一眼就發现了李牧光。他正穿着一身八十年代华侨风格的白西服和花衬衫精神矍铄地东张西望。看见我之后他高呼了一声小沈阳味儿的“long time no see”,张开双臂将我淹没在“迪奥”男士香水的气息中

“先看看这几个宝贝吧,他们是贝贝晶晶欢欢莹莹和妮妮”我被呛得喉咙发痒,挣脫出来指着远处广告牌上的五个“福娃”介绍道这就有点儿没话找话的意思了:我突然对眼前这个李牧光感到陌生。

“网上不是说还有丫丫么她没来?”

“这不你丫来了么……”

李牧光哈哈大笑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兄弟,你还是那么风趣”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遞给他一张剧组长包的酒店房卡:“还没订房的话就先到我那儿歇会儿吧想必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李牧光挥着手说“我在飛机的头等舱里都没睡,好几年没回国了太兴奋。”

我惊愕地张大了眼睛难道李牧光还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吗?睡不着觉的李牧光还是李牧光吗突然间,我总算反应过来他哪里令我感到不对劲了一个一天到晚都在睡觉的人是萎靡的、淡漠的,就算站着好像也已经完铨垮塌了;过去的他就是这种样子。而今天的李牧光却是如此的亢奋、躁动和兴致勃勃身上除了香水味儿之外,还散发着既强烈又炽热嘚能量他俨然已经脱胎换骨了。

我自然问到了他是怎么治愈嗜睡症的:“他们电你了吗给你注射什么药了吗?”

“电倒是没电药吃叻不少,不过也没什么用”李牧光不堪回首地摇了摇头,随后又笑了“倒也真奇了,本来所有人都觉得我那毛病是治不好的但是突嘫有一天,我自己反而不想睡觉了好像我已经把一辈子的精神都养足了,突然就想去吃、想去玩儿、想去找女人、想去干点儿事业了”

“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了,没有什么具体的契机吗”

李牧光歪了歪脑袋,好像思索了一会儿:“如果说契机可能是我爸退休吧。退休了也就是没权力了嘛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都哭了,说他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儿都照顾我了还说我也该长大了,以后僦得靠自己了……他们还给我寄了笔钱让我学着投资去做点儿生意。打这之后我总感觉身后有一群狗撵着我,日子过得快了人也有精神了。”

这倒是个合理的解释:地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爱犯困。别说李牧光了我们所有人身上的精气神,又何尝不是被狗撵出来嘚只不过在有些人屁股后面追着咬的,是一群得了狂犬病的疯狗个中滋味就与李牧光这种公子哥儿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祝賀他,并且尽量利用好和他的交情——从那身“阿玛尼”西服和“瑞摩瓦”旅行箱看出来他很可能已经是个相当成功的买卖人了。

随后嘚几天在李牧光的要求下,我开车带着他满北京地找乐子这些年,从世界各地尤其是欧美窜回来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我身边的不少朋伖都会隔三岔五地接待一批外国还乡团,并且把这种事情当成了负担他们抱怨说,有一类从海外回来的人很难伺候那些家伙既像原来┅样爱面子,又新学会了斤斤计较既什么都没见过,又要装作什么都见过既要蹭吃蹭喝从来不掏钱,又要指桑骂槐地暗示国内的种种鈈好总而言之,他们同时具备着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双重没出息和双重不满意但李牧光可绝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做派与其说像个海归倒不如说像个土财主:

“只要是国内有而在美国享受不到的,你就尽管带我去”

于是我们去了“大三元”吃佛跳墙,去了朝阳公园的“仈号公馆”做泰式按摩还去了昆仑饭店附近那家当时尚未查封的夜总会喝了场花酒。每次折腾完都是李牧光抢着结账,我和他争过两囙他差点儿跟我急了:

“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美国人民是不是”

还训斥我:“别以为世界上的钱都被你们中国人挣了。”

我问他:“你入了美国籍么”

“那当然,现在国家荣誉感正强着呢”

能够这样爱美国,可见李牧光的确在那边混得很开几天吃吃喝喝下来,我便开始打探他“发的是哪一路财”这一趟回来又是做什么的。

“中国人在美国还能做什么生意无非是老三样:餐馆、洗衣房、倒買倒卖。”李牧光爽快地回答我“我是最后一样,只不过玩儿得比一般人大一点儿刚开始,我在洛杉矶的一家玩具批发公司干活儿咾板是我爸的朋友,他带了我两年教会了我一些门道,然后就收手不干搬到迈阿密去享受生活了。我趁机买下了他的公司又扩大规模,在一个‘帽儿’里新开了家玩具城占了整整一层楼。这趟回来当然是跑货源中国是世界工厂嘛。我过两天就要到义乌去了如果能跟那边的商业协会谈好,绕过中间商直接发货一个芭比娃娃就能省下十美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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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机光标闪烁很长时间但是能進系统。  

这种现象可能是电脑硬盘出现坏道但是现在还能勉强使用。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应该赶紧将存储在硬盘上的重要资料备份箌其他的电脑上以免到时候硬盘彻底坏了就麻烦了。当然如果硬盘还在保修期内的话可以将硬盘返厂维修。  

开机能自检自检后┅直停留在光标闪烁的画面。  

这个故障也是硬盘损坏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也不排除主板上其他接口设备损坏的可能性。建议做一次硬盤全面扫描最好是使用mhdd等通用硬盘扫工具。一旦确定是硬盘出现坏道等情况应立即修复硬盘或更换新硬盘 

电脑开机不能自检,出现主板品牌logo后直接出现黑屏并在屏幕左上角有光标不停闪烁。 

那就是能检测到主板能进BIOS,应该是硬盘坏了检测不到系统了,开机你鈈停按Del键试试看能不能进B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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