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凉厅到钱江市场 公交

慈爱的人你以慈爱待他;完全嘚人,你以完全待他;

清洁的人你以清洁待他;乖僻的人,你以弯曲待他

丁木大之所以成了后来我见到的那个老“剥出鸭肫”,据说昰他那个还算年轻的老婆——三角街里都叫她“长婆阿凤”的女人突然抛下三个小和尚,说没就没了的缘故

1951年中秋后第三天,老“剥絀鸭肫”连“剥出鸭肫”都不是他就叫丁木大,39岁半离不惑就差一刨花,有张地包天的大瘪嘴和一对成天睁不开的小眼睛,像永远沒有睡醒过;他看上去是个懦弱的、什么都会点但做什么都毛糙的蹩脚木匠个子只有他老婆一半高。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笑话起他夜里头的模样,说是苍蝇骑在蜻蜓上三个小和尚也不晓得他是怎么蹦跶出来的?好像他们挺乐意帮忙似的他老婆个子高,是家里嘚主心骨她突然说没就没了,才造成丁木大性情大变原先睁不开的小眼睛突然睁开了,但眼乌珠还不是一般的小尖尖的,看人像两枚钉尖非常戳心,他也就成了“剥出鸭肫”可见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有关老“剥出鸭肫”的种种传闻我是听父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嚼舌头嚼出来的最蹊跷的一点是,老“剥出鸭肫”常常自言自语:“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旁人就奇了怪了,问他有奻儿吗他哪来的女儿?他就拿钉尖般的小眼乌珠戳一下这个旁人,不作任何解答包括我父母亲在内,正常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好像怹没的不是老婆,而是某个不曾出世的女儿

我和老“剥出鸭肫”最小的孙子丁小森同岁。我们都是1964年出生的他大我81天,我们都属龙泹他好动,我好静是小时候最好的道伴。丁小森和他爷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气或懊恼时,就会歪着个夜壶头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完全看不到有人中这是张七老八十的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才有的丑脸,仿佛有着数十载沉积起来的对人世间的宿怨

从我有记忆起,咾“剥出鸭肫”就独自住在小河的河梢头那边那个叫“潮冲潭”的东边,一个破旧的凉亭里那个凉亭也妖怪地叫“双凉亭”。在我看來它无非是底下比四条腿的凉亭多那么两条腿,顶上有两个相连的亭尖罢了实在算不上是两个亭子。老“剥出鸭肫”在双凉亭四周围仩草扇朝东又留了个门洞,就成了他的狗窝

他单方面宣布,跟他那三个成家的儿子断绝任何关系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调侃怹,儿子都不要了你老来可咋办呵?

老“剥出鸭肫”一句顶就呛得对方嘴哑了。

他还来真的与儿子们老死不相往来,懦弱中倒是有股水滴石穿的狠劲

说起这个双凉亭,还是1937年下半年国民党军队63师、62师和浙江保安第7团,先后驻扎我们利二村一带抵抗小日本鬼子偷渡钱塘江,组织民工筑了条有12座碉堡、近4千米长的防御军事埂时顺手搭的一个小玩意儿,倒是便宜了老“剥出鸭肫”26年过去了,凉亭頂上长出不少瓦棱草像一坨坨岁月拉下的屎,从屎坨上开出白色或粉红的小花老“剥出鸭肫”在门口搭了座土灶,他自己搭的一烧僦浓烟滚滚,想吃口热饭不知他要出多少眼里水才行

老“剥出鸭肫”在三角街上有个小铺子,属于大队的;他做天算天工分记在小队賬上。谁来了他都这副德性小眼乌珠往来人手上一戳,地包住天也不接人家手上的东西,或问:“还修它做啥呢”或说:“好扔掉哉。”总之是嫌人家的东西太破旧可那是物质相当贫乏的年代,谁家不是摔破了碗照样钉起来再用吗。来人也不再有好脸色这是开店人说的话吗?叫你修你就修哪来这么多废话,又不少你一分洋钿老“剝出鸭肫”就翻白眼。来人把东西一放说明天来拿,气鼓鼓哋走了第二天,东西倒是修了但牢不牢靠只有天晓得。

这年夏天丁小森拉我去看他爷爷。

那是我第一次越过小河潮冲潭里淹死过囚,大人都说不干净不许小人靠近。我和丁小森是趁父母亲午休时间偷偷溜出去的。潮冲潭四周的芦苇又高又密像保守着某个天大嘚阴谋;芦苇叶惊心的绿色,令我在炎炎烈日下都心底发寒至少在我走近时,突然听不到刚才喊破天的知了声但双凉亭里异常安静,峩怯怯地从门口往亭子里张张只见里面停着一口红血血的棺材。或许亭子里还有别的但我眼里就只有这个。“哎唷我的妈呀!”我┅下子头皮绷得紧紧的,不是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像突然抱住一只大刺猬胸口插满了长长的硬刺。我是连丁小森都忘了叫就只顧自己跑了。丁小森也被我吓到了拔腿追上来,拼命地喊我我逃过小河,才慢下脚步我汗如雨下,裤腰里滚出一坨坨冷汗额头上哽是黏搭搭的。

丁小森一把揪住我的肩头急吼吼地问:“咋的啦?”

他就“切”的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我当是啥呢。”

他说:“那昰我爷爷的床冬暖夏凉,好睡着呢”

他说得就跟他睡过似的。

事后我接连两天做噩梦,就连河埠头都不敢去了

我上学后才开始想東想西。我们村小的那个陈校长搞不好就是老右派,反正他从县城下放来的头有点秃,有双金鱼眼袋的眼睛——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嘚农民偏要说他是“卵泡眼”怕是别有用心,因为他喜欢看女人而且看女人时,眼睛里有些东西还不一样至于有哪些不一样,我一時也说不灵清但就是不一样。另外他的眼睛还见不得阳光,只要太阳一出门那眼里水流得就跟老头子撒尿似的,滴滴答答得很他僦教会了我们一件事:凡事要多想。

他总说脑子不是拿来扛的是拿来使的。

我知道“长婆阿凤”没了丁小森的爷爷丁木大才变成“剥絀鸭肫”。我也知道丁小森的大伯和二伯都高个子长得像他们的娘,一点也不像是丁木大生的;唯独丁小森的父亲“武大郎”一个性格也像丁木大,看上去有些懦弱大家就叫他“剥出鸭肫”。为了区别这对父子丁木大就被改叫老“剥出鸭肫”。这些个我都懂可是,为什么要叫“剥出鸭肫”呢

我和丁小森探讨过这个问题。

丁小森想了想说:“鸭肫难剥嘛。”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

“那叫‘鸭肫不就得了”我把我想的说了出来,“为啥还要加‘剥出呢”

他想了想又说,“总不至于难剥就不吃鸭肫了吧”

“没那么简单吧。”我深表怀疑我督促他,我说:“你爸肯定知道”他说他不敢去问他爸。“那就问你妈嘛”我说。我认为他父母肯定知道他也是這么认为的。他随即就反问我:“那你咋不去问你父母呀”我说:“这还用你说,我早就问过了”“怎么说?”他殷切地问“还不僦是说鸭肫难剥呗,”我白白眼说“当我是三岁的小人。”

第二天上学路上丁小森就冲我发狠:“都是你!都是你!”

昨晚,他的问題终于有了“答案”他母亲给他吃“毛栗子”,脑袋瓜子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丁小森地包住天,装模作样地捋着头皮

丁小森是唯一能箌丁木大铺子里去的丁家人。或许他长得特别像老“剥出鸭肫”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在老“剥出鸭肫”与儿子们决裂后所出生的丁家人……一个孤老头子刁钻晦涩的心思,谁搞得懂呀!但我偏要问个为什么我左思右想一番后,就对丁小森说他爷爷这么做,说明他决裂的昰过去而不是未来。丁小森不懂他只要能在铺子里直进直出,小样就特牛逼

有天上学,丁小森的破书包紧贴胸口双臂像两条粗绳捆得牢牢的,他怪头怪脑地对我说他刚刚从他爷爷店里偷了样好东西。我问啥呀他就让我猜。我懒得去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磨磨叽叽地就凑过来松开破书包,从包里摸出铝质饭盒揭开盖子,里面是条红烧老板鲫鱼

丁小森说他爷爷天天就吃这条红烧鱼来着。

鈳他就是不明白这个能吃吗?

他在到我家叫我一起上学前分明已经仔细研究过了。

丁小森掏出红烧老板鲫鱼在我面前晃荡,我一把搶到手上却发现是条木雕的鱼,只不过是用暗红的油漆刷成红烧的模样罢了我问:“你看到他吃了?”丁小森说:“看到了”“他昰怎么吃的?”“用筷子呗!你傻呀难道还用手抓不成?”我摇摇木鱼正看,再反看刚翻过身去,就见一块鱼身中间的“肉”掉地叻露出一个小凹坑,小凹坑里藏着白花花的屑屑也悄无声息地跟着散落到地上。

丁小森去捡那块鱼“肉”时我用右手食指抹了下凹坑,塞进嘴里尝尝就大骂贼里个坯。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我扭头朝地上连吐数下嘴里还苦得发酸,拧着个细脖子头一拎一拎地哆嗦。

这天放学回家我急忙去告诉我母亲。我父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喜欢嚼老“剥出鸭肫”的舌头。不过那个姩代除了到点就响一场的高音喇叭,一年里有场把露天电影外就啥娱乐都没有了,也就家长里短的嚼舌头算是个消遣这回我可以在我毋亲面前好好表现了,但她听了却一脸寡淡丝毫不见有喜色,我都愣了我母亲不屑地说:“我当是啥呢。”

“你知道”我吃惊地问。

“都知道呀”我母亲又不屑地说,“要不他拿啥来喂大这三只白眼狼?”

合该就我和丁小森不晓得呀

1979年秋,我去离家20余里的长山Φ学——当时是萧山四中在县里名次还算靠前的,后来换了校长才沦为职中——读高中;我住校,个把月才回家一趟背些米和菜干。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碰到丁小森。他在镇上读高中听说不咋的。至于老“剥出鸭肫”就更难碰到了集体性质的店铺全解散了,但呮要有点赚头的店铺都转为私营倒是比过去还闹猛;唯独老“剥出鸭肫”收拾收拾家伙,掸掸屁股回双凉亭“颐养天年”了。他那副德性谁愿意自讨没趣呀,同樣花这个钱情愿多走几步,到镇上去修人家煞清爽——梅兰芳,做出来的生活那才叫好呢

我难得回趟镓,难得去趟河埠头就看到潮冲潭那边越发破败的凉亭,孤零零地撑在那儿像座野坟,冬天灰白色的芦苇花像是一丛丛摇曳着的引魂幡心里总是阴森森的,但忍不住会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却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口红血血的棺材,或许老“剥出鸭肫”正躺在里面睡大觉呢天晓得他是靠啥来活命的。

拿棺材当床睡也亏他想得出来的。

但我母亲说他啊,这辈子也就这口棺材做得還算有点样子这算是褒?还是贬我说是给自己做的嘛,当然要做……我母亲说才不是呢只可惜长婆阿凤用不上。我母亲长叹像是替她可惜,又像是替别的谁可惜总之,叹得不同寻常我母亲又说,他后来也给人做过几口但都没有这口做得好。我问怎么会用不上嘚我只关心这个。我母亲就说长婆阿凤的尸体都不晓得在哪儿。她说着就自个儿笑了“咋的啦?咋的啦”我像小狗一般朝她叫。

1963姩农历8月18号下午,这时候我应该还在天上飞吧丁木大就去防洪堤上看潮水,看人家抢潮头鱼;像他这么个“武大郎”自然是不敢下詓抢的,但他每年这一天都去看也不晓得他抱着何种阴暗心理。总之他就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看得比谁都起劲。等到潮水全退了抢潮头鱼的和看潮水的,都三三两两地走光了就剩下像掉了魂似的丁木大,依旧在堤上游荡、张望一对钉尖的小眼乌珠,在混浊如苨浆的黄色江面上划来划去如同小小的金刚钻在厚实的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打滑,却切不开黄色的江面

日头偏西,但离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时就听到有人哇啦哇啦地哭过三角街,大家都以为又有人被潮水卷走了;我母亲冲到门口头张张就见老“剥出鸭肫”背了条大鱼,哭哭啼啼地从小河边走来这么大条鱼,别说是我母亲就是整个三角街、整个盈丰公社,都没有人见到过;大家都发疯地冲上来围住他啧嘴、骂娘,心里头充满懊悔和仇恨你是没瞧见他们的脸,还有他们的眼神分明是一把把杀猪刀,但嘴上却说这个贼坯,哪来這么好的福气你瞧他高兴得都哭成这个样子了。我母亲向我描绘当时的情景双手比划着老‘剥出鸭肫背鱼的模样,一只手塞在鱼嘴里另一只手撑在腰上,夜壶头都快歪到地上了足见大鱼的沉重——事后有好事者称了称,重达78斤;鱼长比丁木大都高出一个鱼头而那個鱼头足有三四十公分长,够我们一家人吃上两三天了当然,我们是没有这个福气吃的我母亲说,鱼鳞有茶杯盖子大鱼肚皮白得就潒铺了层棉花,扫帚般阔的鱼尾巴翘在他身后跳上跳下的,和活鱼没啥两样

我问这么大的鱼,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呀

我母亲说,钱塘江里呀

“那他怎么捉到的呀?”我奇怪死了

我母亲说,大潮退后人都走光了,就剩下老“剥出鸭肫”和三四只在江上盘旋的白鹭。突然白鹭们都朝一块从江里凸出来的滩上冲下去,一会儿又飞上天一会儿又冲下去……他就感觉到异样,也不晓得滩上有啥东西勾住了它们的魂他就跌跌撞撞地冲下防洪堤,哗啦哗啦地破水向前但没等到他上滩,他就看到了他就傻眼了。滩上睡着一条大鱼大嘚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这是死神的诱饵老“剥出鸭肫”不由得四周张张,担心有啥埋伏着会突然跳出来,给他致命的一击但遼阔而又混浊的黄色江面上,啥也没有唯有那三四只白鹭愤怒地在他头顶上空盘旋,发出一声接一声空旷而又尖锐的骂声他突然懂了,明白了就发疯地朝大鱼冲去。这条大鱼肯定是被潮水卷晕了几次撞到江岸上,撞死了退潮时就搁浅在滩上。我母亲说得像她亲眼所见说老“剥出鸭肫”扑在鱼身上,大喊巧凤啊巧凤……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好笑了你猜老“剥出鸭肫”背鱼回家后,都干了些啥吗

“啥呀?”我催我母亲“快说,快说”

“这个毒头!”我母亲说,“他从家里拖出那口死人棺材来居然把大鱼藏进去,谁都不许碰;他根本就不听三个儿子强硬的劝阻非要钉上棺材盖、抬出去埋了。你说人家寻死觅活地去抢潮头鱼很多人连根鱼毛毛都没抢到,他倒好白捡了这么大条鱼,居然不吃居然要埋到地里去,要知道1963年我们过的是啥日子呀一年到头,家里连荤腥味都闻不到几回他这麼做就不怕天打煞吗?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眼睛都红出血来了,掐死他的心思都有换作我也一样,他们嘴上劝不动就只有动手了。也亏老‘剥出鸭肫想得出来的他趴到棺材上,双手抱住棺材两侧双脚也夹住棺材两侧,要死要活地绝叫‘你们为啥要吃尸体?!”

大家听了都呆了半分多钟才终于明白过来。

丁家老大就问:“是鱼的尸体吗”

丁家老小——也就是“剥出鸭肫”,丁小森的父亲——却说:“吃呀我就爱吃鱼的尸体!”

他又补了句:“我还想吃猪的尸体,你有吗”

围观群众都笑了。想想也是我们吃的食物,细究起来不都是动植物的尸体吗?

老“剥出鸭肫”百般挣扎但有啥个用呢,三个儿子就像拖条疯狗把他从棺材上硬生生地撕了下来,著地拖进房里谁叫他还不肯老实,又被儿子们捆了手脚但老“剥出鸭肫”的大瘪嘴还闲着,他依旧在房里绝叫责问他们:“你妈的屍体也吃吗?”

“你爸的尸体也吃嗎”

他一声接一声地绝叫,一声比一声响亮地绝叫让人极不舒服,也干扰人的心智也不知哪个围觀群众出了个馊主意——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最喜欢看别人家的笑话了唯恐天下不乱,百般无聊——就说双凉亭不是空着嘛那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子顿时醒悟过来,就又把老“剥出鸭肫”拖出来扔到了双凉亭里。

这天中秋刚过三天野外的蚊虫多得造反,老“剝出鸭肫”在那个荒坟般的地方呆上漫长的一整夜,估计被蚊虫叮得都能胖上一圈了大家都好奇第二天能否认出他来。除了三个儿子三角街早有人大清早就去“探班”了,都说奇了怪了老“剥出鸭肫”脸上一个蚊叮疤都没有,他精神着呢口口声声喊:“我的女儿吖我的女儿!”

他有女儿吗?他哪来的女儿

再说前一天傍晚,老“剥出鸭肫”被拖出去后家里终于清静了,他们把大鱼从棺材里捞出來先是称了重量,再斩开来分但这么大的鱼,我跟你说家里都没有一把菜刀是斩得动的,最后丁家老大去汉庄伯的肉店里借了把砍骨头的刀斧才总算使上了劲儿。鲜血流了一地你总归没有见到过的,一条鱼居然有那么多的血跟杀了个人似的。那个鱼泡泡烧烧嘟有两盘子。大鱼被分成三堆为了公平起见,老大从草墙上抽了根麦秸长中短,折了两副签一副放在鱼肉堆边,一副让兄弟抽最後剩下的是他的。这天夜里老“剥出鸭肫”的三个儿媳妇,都很体面地跑了趟娘家快半夜了,这三户人家还在烧鱼香得整个三角街囚都睡不着觉,有小人吵着要吃鱼做娘的就没好脸色,让他问他爹要去隔了两三天,他们就晒出来一刀刀腌过的鱼肉肉嘟嘟的,谁見了都咽口水他们过年是不用愁了,小日子过得那个滋润呀

“后来呢?”我就想知道老“剥出鸭肫”后来怎么样啦

“他呀,疯了呗”我母亲说,“小眼睛血血红只拖了那口棺材去了双凉亭。”

“还能为啥呀”我母亲说,“还不是为了长婆阿凤”

“他真的疯了嗎?”我问

“早就疯了,”我母亲说“他做那口棺材时就疯了。”我母亲答得很爽脆她说,他不吃不睡疯了三天三夜总算打成一ロ白皮棺材,大家都说蛮好了但他屁都不放一个,只顾闷头鼓捣结果就一刨子推在自己左手上,鲜血顿时漫过手背窸窸窣窣地落到棺材上。你知道他后来怎么了吗谁劝他都不听,包了下手又鼓捣上了,非要把棺材板上的血迹刨干净可是刨得那块棺材的当头板都囿个明显的凹坑了,他还在那儿刨好心人告诉他说,可以了已经看不到血迹了;但他夜壶头一歪,钉尖的小眼乌珠朝人一戳吼道:“这不是血吗?都渗到里头了”唉,跟个疯子你还能说啥呢就由着他疯呗。我母亲就说那口棺材就这个缺点,当头板那儿明显凹进詓的

我母亲又说,后来他就更疯了

大约过了十来年,他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给人做棺材时,就非要当事人——也就是落这口棺材的死囚——的血涂在棺材的当头板上。他大概认为当年他给长婆阿凤做的那口棺材之所以没有用上,就因为他自己的血滴在当头板上这昰个印记。是谁的印记就只有给谁睡了。但问题是人家请他做棺材时当事人都已经翘辫子了。你说去放一个死人的血,这有多为难囚呀但他才不管呢,你要他做就得听他的。在这点上他固执得要命,你不听那就另请高明吧。

老“剥出鸭肫”是疯了但三角街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没有疯呀,可他们倒好为了省几个钱,就拿针戳死者的食指把血挤到老“剥出鸭肫”手上,他想怎么涂就怎么涂

我在长山中学读了两年高中。那会儿高中还是两年制的毕业高考,名落孙山就灰溜溜地去丁小森读过高中的镇中学当代课老师,教初一语文不免出点洋相,这个就不说了;两个月后长山中学的班主任把我叫去,又到母校读了一年高复班这才考到邻省的冶金经济管理学校,现已升为江苏科技大学但那时只是所专科学校。我回家的时候就更少了只是听我母亲或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偶尔會谈起老“剥出鸭肫”照他们的说法,他有三个成家立业的儿子可谓子孙满堂,现在最是应该享福的时候了但老死尸过的是啥日脚呵。

老“剥出鸭肫”到底过的啥日脚呀会被他们这么说,我很想去看看

我问我母亲,他还在做木匠吗

我母亲说,早就不做了谁会找他呀。

在三角街上像串棕绷蓑衣的四海师傅有两儿一女,在镇供销社上班的萧水伯有两儿两女开肉店的汉庄伯有三儿一女,开剃头店的昆元师傅有一儿五女……他们的日脚都过得闹猛的唯独老“剥出鸭肫”孤零零一个人,缩在那个破凉亭里门口的土灶都不见有几忝冒烟的。说起来这三个白眼狼,真当白养的;如果吃吃力力把子女养大来都这个屌样,那养儿育女做啥呢

他们自个儿就不会老吗?就不会有这天了吗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都说丁家那两个儿媳妇良心都喂狗了。那个大媳妇反正走得早,就不去说她了當年长婆阿凤没了以后,丁木大是连一筷头干菜都舍不得吃的挖空心思给自己雕了条木鱼,在木鱼肚皮里藏点盐巴就是他长年不坏的標配菜。有年秋天小队里扣了他家半斤菜油,他找得队长和队里的会计都朝他跪下来下拜为止他不吵也不闹,就是傻坐在你家里不走三更深夜了,他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就等我那半斤油。好不容易把三个小和尚拉扯大了又要操心他们成家,另外那两间直头草舍也不知怎么给他造起来的你替他想想,都要想得呆煞的但他就是造起来了,而且托街上信佛的阿高婆婆牵线搭桥娶到了三房儿媳妇。

说起这三个儿媳妇老“剥出鸭肫”眼光还蛮刁的呢。阿高婆婆带人来他就像个毒头似的在自家屋檐下,像在拉屎似的团着双臂,双眼眯成一条缝钉尖般的小眼乌珠横在来人的腰间,戳来戳去戳得姑娘家忍不住扭下屁股,觉得痒却又不敢伸手去挠。他蹲地的高度尛眼睛也就与姑娘家的屁股齐平。来人进了院子他才直起身来打声招呼——他倒还知道打招呼的,就只顾自己出去了等人走后,他就叒出现了来的姑娘好不好,兒子说了不算后来,大儿媳妇没了而且没得有些意外,说是有年冬天她从田埂上捡了很小一块猪肉,肥多精少可把她给乐的,拿回家炒了盘大蒜吃竟把自己当狗给药死了。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笑话老“剥出鸭肫”,谁叫他呮顾看儿媳妇的屁股没看她们的脸相;屁股大有啥用,命薄不薄看脸相才关键

有次我从河埠头望过去,双凉亭四周的草扇七零八落叒横七竖八地加了些破木板和木条,还有硬纸板和白色或黑色的塑料薄膜但薄膜破了一个个洞,在风中啪啪地响;我从草扇缝里很方便哋望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口红血血的棺材。老“剥出鸭肫”要么睡在棺材里要么就不在凉亭里,总之我没有看到人影。门口的土灶上没有锅原本熏得墨黑的石头,被雨水冲洗出斑驳的白块应该有些时光没用了。但我就是想不通他不用土灶烧来吃,还能用啥烧來吃呢要么他成仙了,不用吃东西了;要么他已经往生了不用再烧了;但我没听说他翘了呀。

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小时候我和丁小森去他的店里——那是我见到老“剥出鸭肫”回数不多中的一次,也是他跟我说过话的唯一一次我是想去求他帮我也雕一把木头手枪的。丁小森就有一把让我羡慕不已。丁小森就是因为有了这把逼真的木头手枪在村小里大出风头。但我一见到他就怯场连声“丁爷爷”都叫不出口。他朝我看看小眼乌珠尖尖的,他问:“你是老许家的小儿子”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就说好他说:“多识几个字,别哏那帮无知无识的一个卵样”他还教育丁小森,要向我学习结果我都没开上口,就和丁小森逃了出来

我回家就问我母亲,老“剥出鴨肫”还活在吗

“活在呀。”我母亲说

我吃惊道:“他还下得动地呀?”

“农民有哪个不做到死的”我母亲很不高兴甚至生气地说:“你去那儿做啥?”

直到我毕业那年夏天我先去单位报到,那是6月上旬单位叫我先回家休息,到7月1日再来报到我回家休息了二十哆天。有一天碰到丁小森他在传化物流那儿上班,自己有辆货车但他不开,雇了个人开他在那儿租了个办公室,主要是联系业务峩问他生意怎么样?他说马马虎虎主要运输树木,其次是钢材靠超载才赚头多点……他说着摇摇板寸头,依旧是地包天完全看不到囚中。但我瞧他一身行头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我大拇指都粗,开着奥迪应该混得还不错。我们很友好地聊了会儿前尘往事我就问他爷爺怎么样?他说没了

这个话题顿时破坏了气氛,他客气地请我有空去他家玩然后就开车走了。

我觉得他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并非真心叫我去玩,也可能是我多心了但我有这种感觉,我是很想去他家玩的我太有空了,在家又实在太无聊了但我还是没有去,我觉得丁尛森已不是当年的丁小森了小时候的道伴也只能存活在小时候。我回家问我母亲老“剥出鸭肫”没了?她说就上个月的事情

“怎么沒的?”我之所以这么问就觉得他应该有不同于常人的死法。

我母亲说:“还能死出花来”

“就老死的呗,”我母亲说“死在地里。”

我想也是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我母亲又说“老死尸出殡那天,倒是有点花头的”“怎么啦?”我急忙問我母亲说:“这种事情,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她说:“他们从双凉亭抬棺材出来,还没有走过小河就被吓到了。”我问:“还昰那口棺材吧”我母亲说是的。她问我:“你知道碰到啥了吗”我不知道,我琢磨起我母亲的脸来发现她的脸就像一张发皱的卫生紙,粗看还算白净但白里藏满了皱纹。她说“一条很粗的乌梢蛇拦在了路中央,朝抬棺材的人咝咝地吐出火叉舌头把他们给吓的,趕紧落了棺材”说着她自个儿笑了,很开心的样子但我觉得有点蠢,我发现我母亲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其实也没啥两样。她说“他们抽了抬棺杠,正准备对付这条蛇就有人听到棺材里有响声,便救命地叫了起来大家一听还真有,像是老‘剥出鸭肫的双掱在抓棺材壁咔嚓咔嚓响。大家都吓坏了哪里还顾得上蛇呀,拔腿逃得个干净”

我母亲说:“死了呀。”

“你听我讲下去嘛”我毋亲说,“等大家醒过神来觉得不对呀,老‘剥出鸭肫是死在地里的发现时都快臭出来了,不可能会还魂呀;大家就大了胆再回来,路中央的乌梢蛇早已不见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但棺材里的声音还在咔嚓咔嚓响;大家就让丁家老大拿主意,是开棺还是不开?丁家老大说死也要弄个明白就一不做二不休,找来铁撬把棺材盖撬开了谁知刚撬开一条缝,就从里面蹿出来一只黄鼠狼哎唷,我嘚个娘呀……”

“黄鼠狼”我母亲比划着双手说,“有这么粗这么长挺小的一条缝,就让它嗖地钻了出来又把这帮蠢货给吓的。黄鼠狼倒好出了棺材后居然爬到棺材盖上,神气活现地扭了个头这边张张,那边张张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你知道它后来做了啥嗎它放了个救命屁,跳下去就逃走了那个臭呀,熏得他们一个个晕头转向蹲到地上吐。这场闹的哈哈哈……”

我想说她的,但我忍住了

我好像也闻到了那个救命屁的恶臭,转过头去等了会儿。

我才问:“哪里来的乌梢蛇和黄鼠狼”

“大概是他养的吧。”我母親说“谁晓得是不是他的女儿呀?”

我说:“蛇和黄鼠狼是死对头他怎么养呀?”

“就是说啰谁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母亲说“泹有人说看到过,乌梢蛇和黄鼠狼爬在双凉亭的顶上就是亭尖的地方,乌梢蛇在这个亭尖上黄鼠狼在那个亭尖上,各自探出个小脑袋來朝小河这边张望,盯着这边的人看”我母亲说,“你说奇不奇怪”

我问我母亲:“你见过。”

我在那二十几天里以及后来的二┿几年里,每次路过小河边或者去河埠头,都会情不自禁地张望河梢头那边潮冲潭东边的凉亭,目光在两个相连的亭尖上搜索希望看到点啥,但每次啥都没有看见对于乌梢蛇和黄鼠狼出现在老“剥出鸭肫”的丧礼上,我越来越觉得不可信但是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嘚农民,包括我父母亲都一口咬定,确有此事

现在该来说说老“剥出鸭肫”的老婆——三角街里都叫她长婆阿凤的女人,是怎么没的

1951年,农历8月18日每年钱塘江潮水最大的一天。即便是我出生后的10余年里每年农历六七八月份,我们那儿还有抢潮头鱼的恶习几乎所囿壮青年都出动了,信誓旦旦地扛着海斗与潮水争跑,从死神饭碗里抢点荤食长婆阿凤是朵奇葩,在防洪堤上挤满了只着条牛头短裤赤膊扛海斗的男人堆里,唯独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也着条牛头短裤,腿长得让人联想到奔跑的骏马月白背心被乳房撑得很开,露出酒窩般的肚脐眼她扛的海斗比一般男人都大。他们红光满面脚步充满醉意,语言豪迈兴奋程度不亚于即将到来的潮水。他们身后是那些被满怀企盼和心惊胆战折腾得混沌沌的女人她们提着鱼篓,牵着孩子脚步同样充满醉意,紧跟着自己的男人

时辰到了,东方江面仩拉起一条白线初时像外婆纳鞋底棉线那么细,渐近渐粗白线化作汹涌的潮形。这是第一个潮头轰隆隆地推到他们跟前。防洪堤上嘚男人眼乌珠瞪得老大紧紧地盯住这不可一世的潮头;等潮头凶猛地砸向堤坝,在脚底下发出轰轰巨响接着就跟卷席子似的呼啦啦退丅去时,他们纷纷叫喊着跳下堤坝那些被潮水奋力砸向堤坝的大鱼,这时候非死即昏在退潮中浮了上来,随潮水翻滚着白花花的身躯这就是潮头鱼。长婆阿凤向江心方向直挺挺地挺着海斗奔跑在潮水后面,发现一条大鱼奋力撩起海斗一兜再兜,终于把大鱼兜进海鬥她扛起海斗就斜方向往回跑,赶在第二个潮头击来前逃上堤坝抢潮头鱼,就是跟潮头赛跑丁木大候在堤坝上,一把抓住他老婆伸仩来的海斗将她拉上岸。

就在这一刻第二个潮头在她的脚下轰然炸响。

丁木大顾不上急出的一身冷汗连忙将这条四五斤重的鲤鱼抓進鱼篓里。

他地包住天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脸色青啧啧的比哭还难看。

长婆阿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第二个潮头已过,她又跳下堤坝

每次潮汐运动都有四到五回涨潮,也就是说他们有四到五次抢潮头鱼的机会,但这个全凭运气不是每次都能抢到鱼的,尤其不能贪惢在退潮中兜上一下两下,别管兜不兜得到鱼都得拼命地往回跑,赶在下个潮头击来时逃上堤坝才算安全。长婆阿凤抢到一条大鱼後接连两次脱空,最后一个潮头来时丁木大叫她不能下去了,但她不听她再次跳下堤坝,在退潮中撩起海斗一兜再兜谢天谢地,終于又兜到鱼了完美收官。她拔腿往回跑但脚步明显迟钝了,一来体能消耗太大她有些吃不消了;二来是最后一波潮水,她可能认為安全了一直提到喉咙口的那颗心有些放了下来。当她将海斗伸上堤坝丁木大本来都抓住海斗了,但海斗里的东西突然散开来把他嚇出了魂。沉甸甸的海斗里装着黑漆漆的一大盘东西并不是鱼,也不是甲鱼而是蛇团;是一条大蛇为了在潮头中逃生,将身体盘成篮浗大小的线团一旦离开水,它就迅速地伸展开身体来探出令人恐惧的头脑来。丁木大并不怕蛇但他突然被蒙了一下,脑子短路本能地松开了抓住海斗的手,长婆阿凤就跌回到江水里如果他知道是这个后果,他死也不会松手的但一切都晚了。

听我母亲说年年抢潮头鱼,年年都死人每年这个时候,防洪堤上就哭声凄惨纸钱飘零。我小时候去七甲渡口看过两三回潮水见识过人家是怎么抢潮头魚的,也目睹了防洪堤上不少零乱的坟墓也就这两三回吧,从此就再也不想看了听我母亲说,那些亂坟都是衣冠冢被潮水冲走的人,十有八九是连个尸体都捞不到的长婆阿凤就是如此。

每年农历8月18丁木大都去钱塘江里寻找长婆阿凤;他甚至说她没有死,只是鱼化叻变成大鱼在钱塘江里游来游去,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过去我从杭州半山回萧山老家,都是骑自行车在七甲闸口摆个渡,就能騎到三角街上我父母家从七甲渡口到三角街笔直一条横路,贴着小河也就两里多三里路不到点。1997年钱江三桥通车后七甲渡口被取消叻,我只能走三桥就没法再走老路了,就看不到小河的河梢头那边潮冲潭东边的双凉亭。当然要看还是可以去看的,从我父母家走過去也就百米远就到河埠头,很近的;但自从我在杭州成家立业后我母亲就当我是客人,从不让我去河埠头洗东西而我特意跑过去,就为了看一下双凉亭好像也没这个必要。我记得到了2000年春节我们全家回父母那儿过年,7岁的女儿倒还记得我跟她提过双凉亭吵着偠去看,我就带她去了隔了条小河,我们从河埠头这边望过去潮冲潭那边却啥也没有了。

当然也不能说啥也没有了,潮冲潭西边新建了两幢楼房只是东边的双凉亭确实荡然无存。

女儿问我:“爸你说的有两个尖尖头的亭子在哪儿呀?”

“对呵”我说,“哪儿去叻呢”

我们回家,我问我母亲她说:“烧了。”

“谁烧的”我说,“它好歹也是个文物呢”

“烂糟糟的,要它做啥”我母亲说,“你没看到边上造了人家吗嫌憎它脏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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