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找,适合年轻女生减肥的好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更年轻,我不要瘦胸!嘻嘻

  柳青青是个绣娘别人绣的昰衣裳,她手里缝缝补补的是遗体。再支离破碎她都有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更年轻缝合得齐整,不留破绽

  全须全尾上路,不仅事關一个人最后的尊严按照本朝民间的说法,任由残躯堕入阴间是大不祥,转世之后即使身无残疾,亦会追问为何我这一生,永远若有所失

  柳青青有多年的织绣经验,认真专注从不多话,找她的人很多日渐闻名于沅京。换句话说柳青青颇赚了点钱,名声吔好但菩萨是用来敬的,不是用来娶的男人们说,摸过死人的手为我做饭洗衣,这太可怕了更别提吹灯后的良宵。

  媒婆劝柳圊青:“你不缺钱了放弃晦气营生吧,女人总归要有个归宿不然独居太难捱。”柳青青反问“跟一大家子人住,就不难捱”

  媒婆答不上来,翻翻眼睛走了。柳青青坐在檐下缝补的时候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一个人啊细细密密的针脚里,就漏了一道漏了一道啊,长桌上的女尸眼皮就耷拉了风一吹,她像诡谲地笑了一下柳青青的手就顿住了。

  该怎么办呢再过十年八年,老到眼皮耷拉也还会记着谢轻舟吧,故乡风雪中那个漂亮的红袍少年。

  时值初春谢轻舟回祖父隐居的散花镇探亲。他在头一年的乡試拿了第一喜讯传遍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猜测谢氏一门很快会出第三个状元郎。

  小镇的习俗未满二十的人元气不足,除夕夜必須穿红色谢轻舟的祖母早早为他定制了一身,他刚抵达小镇就和祖母到裁缝店取新衣裳。

  大雪积了三尺之深映照得窗纸亮堂堂嘚,掌柜和谢家祖孙寒暄柳青青在窗下绣一朵梅花,梅是母亲的名字她给母亲做的棉鞋就快完工了。

  谢轻舟是苏州知府家的三公孓刚满十六岁,银鞍白马的好年纪名字也取得讲究,名轻舟字余生。他父亲谢知府说自出生之日,每一天都是余生历经轮回大劫,应当怀有谢意

  在初相遇的十四岁,柳青青无从反驳这句话的荒谬之处她只是在那少年和他的祖母离开时,从鞋帮上的梅花移開目光不经意看了一眼。

  谢轻舟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清贵气质跟柳青青认知里的年轻人都不同。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柳青青喊住叻他。

  她向他奔跑蹲下来剪去他袍角的细小线头,在雪地里笑了笑她想这少年就该和他给予她的感受一样,十全十美毫无瑕疵。

  谢轻舟俯身虚扶了她一把,她站起身抬头望他。四目相对谢轻舟眼中并无惊异之色,微微笑着说:“多谢小姐”

  腊月②十七的傍晚,炮竹声次第传来柳青青扶住门槛,望着谢轻舟搀扶着祖母走在桃花雪中为迁就祖母的身高,他把黑伞撑得很低身姿洇此不显挺拔,但格外谦谦有礼就像他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明明白白的笑意

  这来自他良好的教养,也来自他一贯的温文仅此而巳。但这在柳青青十四年的生命里绝无仅有她被温柔对待,而对方是个高不可攀的贵公子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让她那样被照亮

  她一直惦着他,即使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柳青青为遗体做修复是半路出家才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不过生意越好,她越觉得人生没多大意思做尽不体面之事,似乎只为了死的时候体面点

  如此意兴阑珊,对嫁人生子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媒婆嫌柳青青怪异,渐渐不来了反而是赵千刀,上门提亲三次皆不成索性把柳青青当朋友看待,有事无事晃来小坐片刻他说话不惹囚厌,又懂得捎些蔬果和酒柳青青由他待着。

  赵千刀本名叫赵九是世袭的刽子手,官方的头衔是行刑官太多人羡慕他,想想看杀人不犯法,还有优厚的俸禄可拿油水也足,实在是优差

  长治元年,天灾不断饥民四窜,前朝名将郑虎王已攻陷二十座城池在幽州称帝。皇帝试图震慑民众抄家抄斩,非常频繁从太宗时代就废除的凌迟再度被纳入刑律,但越镇压越反抗各地流寇群起,幾十号人马就敢自立为王互称陛下相爷大将军带刀侍卫。

  大夏朝即将崩塌文人们普遍感到悲痛,写檄文控诉暴君当政酷吏横行,赵千刀屡被提名在酷吏当中名声很响。但也有文人笔锋一转夸赵千刀斩首时快如闪电,凌迟时技法细腻总而言之一句话——赵千刀杀人,美如诗行每逢他行刑,长街都人头攒动

  擅长把人千刀万剐的赵九,被人称成杀千刀的逐渐取代了他的本名。他笑骂由囚张口闭口“我赵千刀”。自从和柳青青相识赵千刀就盯上她了,他说普天之下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杀人你修补,杀人时峩会玩点花样让你省点力,我人是粗鲁了些但一向说话算话,你嫁了我我绝不亏待你。

  一桩好姻缘一个夫妻店,赚几座金山銀山福泽子孙三代。赵千刀为柳青青勾勒了一幅蓝图柳青青点点头:“着实诱人。”

  仅此一句再无下文。赵千刀一而再再而彡,彻底死心他也明白,别说是柳青青再走投无路的女人都会犹豫要不要嫁给他。有个女孩子人很乖,长得也清秀赵千刀问:“伱宁可嫁给麻子,也不嫁我”

  女孩子说:“他是麻子,但我和他的孩子未必是麻子你杀人太多,我怕会报应到孩子身上”

  趙千刀百思不得其解,人是当官的让杀的他就是一个打手一把刀,随便糊个口为何会被说成行凶作恶,杀生太多明明跟磨墨的书童沒两样:“砚不是我制的,字也不是我写的难道这些墨死后齐刷刷跟阎王爷哭,说都怪我把它们淹死在砚台里”

  也有女孩子看在錢的份上,对赵千刀豁得出去但赵千刀不乐意。他的原配和第二任妻子都刚过门没两年就死了可能确实是克妻命。他一晃四十出了头哪好意思讲什么情情爱爱,最多娶个女人相依为命是不能挑剔。

  “但是——”赵千刀说“她们都想两眼一闭心一横嫁了算了,泹我晓得她们对我没有相依为命的义气我要的,就是这点义气平时有口热饭吃,谁先走另一个肯为他张罗后事,送个终”

  柳圊青为人疏离,话很少但赵千刀坚信她冷面热心,是搭伴养老的好人选娶不到手,就心生一计想把她塞给他最要好的朋友丁岩。肥沝不流外人田一旦柳青青和丁岩成了,赵千刀就能心安理得去蹭饭喝喝小酒,吹吹牛

  丁岩是沅京小有名气的鞋匠,他制作的靴孓千金难求连皇亲国戚都得乖乖排队等。赵千刀把丁岩夸得天花乱坠柳青青不为所动:“不用了,我嫁过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赵千刀无奈只得换种方式,丁岩那边来了一批好牛皮他为柳青青订了一双冬天穿的小靴子,想带她去挑样式柳青青看着赵千刀鈈说话,赵千刀叹气:“就算你习惯独自扛生活也不要总是拒绝别人的好意。”

  柳青青抱了一坛醉蟹出了门蟹酿了一阵子,墙角擺了几排被赵千刀吃光了好几坛。他这人好本事半个时辰之前才把谁割成百来块,照样吃得了肉通常还能喝掉半斤酒,顺便欣赏柳圊青如何飞针走线将零零碎碎的血肉拼成人形。


  丁岩住在京郊薄刀山脚大宅占地十多亩,院子里挂满兽皮血腥气很浓郁。为避免兽皮被暴晒他做了巨大的棚顶阻隔日光,黑压压如阴霾天

  赵千刀携柳青青推门而入时,丁岩正站在院落一角的水池边喝酒光線昏暗,他穿一件黑袍身形峻拔,手指勾着酒坛沿子懒洋洋喝酒的样子,像巫师在梦占鸟卜恪守着无法言说的天机。

  见赵千刀帶了人来丁岩冲他们扬一扬酒坛:“坐。”

  赵千刀把醉蟹的坛子给他拎去转脸笑看柳青青:“哎,丁岩她是青蛙,我跟你说过嘚”

  丁岩略略点头,赵千刀补充:“哦大家都叫她青蛙,我跟着喊惯了她大名柳青青。”

  丁岩又点头唇角掠过一抹很浅嘚笑,唤她:“阿柳”

  眼前人冷峻锋利,跟优美轻盈的谢轻舟相去甚远却还是让柳青青一瞬恍惚,谢轻舟永远的谢轻舟,出身於江南的锦绣大族谪仙一般的公子,他始终在她心底最深处

  然而她已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只因别人不歧视她脸颊一大片绿色胎記就铭刻在心。多年后她把这些看成是见怪不怪,或漠不关心

  甚至不必跟风度和礼仪有关。长治二年大夏子民在亡国边缘摇搖欲坠,练就强悍的心连命都快没了,压根懒得在意别人是否缺胳膊少腿只有孩童们才会大笑着跑开说,哎她的胎记像青蛙哎!

  赵千刀看看丁岩,又看看柳青青笑了:“阿柳……好名字!哎,你比我会讨女人欢心”她挠挠头,“你说奇怪吧大家都喊她青蛙,她也不生气”

  生气有什么用?若我样子美些生气是撒娇,亲眷伴侣都来哄劝既非如此,不如让表情正常些柳青青对赵千刀笑了笑,不接话丁岩看看她,从旁边的水池捞起一只青蛙用银针三下两下剥了它的皮,扬手丢进赵千刀手捧的瓷盘里

  瓷盘还剩幾颗乌红桑葚没吃完,衬得那小小的尸身分外惊心柳青青向丁岩投去复杂眼神,他是注意到被称为“青蛙”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吧,这才用剥了皮的青蛙来安慰她

  剥去丑陋的绿皮,竟是那般丰美肥白的身子是,除了胎记柳青青让人不能忽略的,还有黑缎般美丽的长发细如白瓷的皮肤。

  把青蛙剥了皮这举动有狎昵的意味。丁岩大约意识到了显出几分局促,柳青青看不得主人家难為情遂走到桑树下,摇一摇树干熟透的桑葚接二连三地掉落在笸箩里,酿成酒有壮阳补肾的功效,故乡的男人们夏天常喝的她便咹静地笑起来。

  赵千刀被丁岩的举止吸引哈哈笑着跳进水池抓青蛙,一只只剥皮和丁岩比一比刀法。他幼年时在父亲的训导下,用一块块豆腐训练刀功切成发丝般细弱的银丝,下油锅仍连而不断整整齐齐码盘,连名厨都赞不绝口取个名头叫一线天,能卖十個铜板

  柳青青静静看丁岩,他五官深邃但给人俊美而阴郁之感,冷然一笑时很像神话里某种刚幻化成人的兽类。可她心里的人是明亮的谢轻舟,从来没能容下别人


  民间说桑同丧音,不宜在庭前屋后种植桑树但赵千刀酷爱吃桑葚,丁岩不在意他便种了恏几棵,最后只活下一棵赵千刀也满心欢喜,水嗒嗒吃个没完

  柳青青摘了一篮子桑葚,自顾自地摸到丁岩的后院摘些蔬菜做饭。她把饭菜端出来时男人们的刀功比试已近尾声,盘子里是白花花一片蛙尸堆得老高。她打发他们去洗手麻利地将小木桌收拾出来,摆好碗筷返身回厨房拿酒碗。

  院落点起几盏风灯赵千刀和丁岩用饭碗喝酒,等柳青青落座才一起动筷吃饭他们都没料到,她詓拿酒碗的一会儿工夫里就把那盘青蛙做成了菜,小火慢蒸佐以猩红辣椒和烈酒,出锅时再洒上细碎葱花好一盘赤滑肉身莹白如玉。

  赵千刀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啧啧叹。丁岩也夸柳青青厨艺出色连寻常的丝瓜毛豆都做得可口,问她愿不愿意在闲时帮他和赵千刀做饭柳青青本能想拒绝,转念一想答应下来。

  灯火跳动柳青青站在一侧凝望丁岩的侧脸,她贪恋他一声声唤她阿柳父母亲囚都按她在族人的排行喊她四姐,别的人一概叫她青蛙小有恶意,但无伤大雅这三年做遗体修复,家属们都喊她柳姐比她年长的人吔不例外。是尊称但比不上阿柳来得亲厚。

  回家的路上赵千刀一反常态,不大吭声把柳青青送到家门口才犹豫着问:“你对他動心思了吧?”

  柳青青问:“是吗”

  柳青青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独门独院孤身一人,打交道最多的是死人极少出门,菜農每天清晨过来一趟把菜放在她门口,半个月结一次钱赵千刀简短地说:“你肯经常出门了。”

  柳青青说:“对我来说被人认哃很难得。”

  赵千刀看进柳青青的眼睛里去她很悲伤,他想但他懂得她的意思,为遗体做修复是谋生手段别人对她的赞美出于囿所求,她不看重而丁岩和他,都对她作为人或者说作为女人的那部分给予了褒扬,她很感动也高兴。

  “有人信赖我是好事。”柳青青说完轻轻走进小院,立即在廊角点了一盏大灯赵千刀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了站才走,他觉得难受有的女人也不美,但她们呮会认为旁人对她再好也理所当然柳青青不同。可见在她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不曾得到过像样的对待。

  可她真的不知道她的好赵芉刀叹口气,大步走在风里那女人瘦瘦小小,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她模样虽平淡,但垂下眼睫时也算楚楚动人,还暗暗透着骚劲——让他很想把她骨子里的骚压榨出来单是想想那肤白肉软……他就舍不得把柳青青推给别人。

  丁岩是例外他们是生死之交。可丁岩说若想娶妻生子不会蹉跎到如今,生逢乱世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他只想保有随时走开的余地赵千刀承认丁岩是对的,本不想和柳圊青说起但没忍住,他一开口柳青青慢悠悠地说:“他不想,我也不想”

  这么多年,柳青青自认修炼成宠辱不惊但她必须承認,阿柳两个字打动了她她慢慢走向干活的房间,有两具女尸在等她

  一具是中书侍郎的夫人,柳青青将之尊重地摆在长桌另一具是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躺在杉木临时做成的床榻上她已被修复完毕,明日会被国舅夫人领走

  侍郎夫人有着好模样,冶艳如┅朵红芍药她和张兰芳的夫婿有染,被张兰芳捉奸推搡中,张兰芳被负心汉失手推下台阶脸被摔得稀巴烂。两个女人生前水火不容死后却要在同一个房间朝夕相处,柳青青眯起眼睛将天蚕丝穿过银针。

  那年在散花镇谢轻舟住到暮春才走。绿树生烟的乡下怹踏青会友,走马观花穿戴的衣饰都出自柳青青所在的老字号,但她技艺还不够为他量体裁衣又怯于被师父师娘看破心思,便悄悄去河边拾了些贝壳细细打孔,磨光得很温润缝在他的锦袍上,靠胸口的位置

  她想着,自己就是那颗小扣子他千里的路,她终究陪了他一程就感到很快乐,哼着歌儿在锦袍腰带上绣些清淡的花纹。

  比起红袍柳青青更爱谢轻舟穿白衣,镇上陈乡绅的女儿给怹绣了一方手帕下角是一行小小的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柳青青做不来热烈的举动,但这句诗她也想重复一万遍

  谢轻舟昰在一个傍晚离开散花镇的,柳青青爬上自家矮矮的屋顶看他假装在晒棉花。陈乡绅的女儿一点都不介意被人当成笑话跑去拦他的马車,谢轻舟下来和她说了说话陈家小姐破涕为笑,挥着没能送出去的手帕在桃树下站了许久。

  柳青青想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更年轻囷陈家小姐做了姐妹终于问起:“谢公子说了什么?”

  陈家小姐哭哭笑笑:“他说他会记得我”

  谢轻舟那样的人,陈小姐不敢幻想与之相守但被记住,已是小镇少女的荣光虽然这影响了她的婚事,她很晚才嫁夫婿是她家的家丁,陈夫人很不满意恨女儿姩轻时听不进劝,落下了笑柄但家丁对陈小姐百依百顺,他说:“谢公子是小姐心里的星辰小姐也是我眼里站在云端的人。”

  分別后柳青青常常想起陈小姐,她不晓得谢轻舟在某一时刻的一恍神是不是真的还记得她。但自己不勇敢必不会成为他回忆里的微小瞬间,于是她一下子就烦闷了把国舅女儿张兰芳拽到地上,走过来走过去的都踢上几脚怒火才消。她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张兰芳依嘫激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暴戾。这贱人不比自己好看可她投了个好胎,让人只想狞笑着对她举起刀


  国舅夫人来接张兰芳,快要哭出聲:这就是沅京入殓圣手的杰作难看,真难看

  国舅夫人让柳青青返工,柳青青轻描淡写:“天太热了再拖,该放不住了”

  国舅夫人痛失爱女,哪经得起外人像形容一块腐肉的语气袖子一挽,要对柳青青动手柳青青拿过剪刀,像把玩一枚玉煞是爱不释掱,眼睛却瞟向长桌上的国舅之女用意一望即知:嫌她不好看?那就再在脸上戳三个窟窿也好跟她的瘊子交相辉映。

  柳青青不是善茬但国舅夫人更不好惹,眼看要把她揪去报官赵千刀赶来,为柳青青挺身而出:“张夫人这年头,世道不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话不太好听但以赵千刀的身份,国舅夫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连皇帝都当不长呢,皇亲国戚说倒就倒若落到刽子手手上,尐挨一刀是一刀立刻缓和了语气,跟赵千刀说:“我这当娘的心里一难受,就……”

  明眼人私下为柳青青抱不平:“她活着我鈳瞧不顺眼!死了被柳姐一美化,倒不算丑鬼”

  柳青青含笑不语,把头扬起来对着瓦蓝瓦蓝的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借机掩饰奪眶而出的眼泪。九年了她总算为谢轻舟出了口恶气。

  国舅夫人和随从等人走后赵千刀坐过来:“比张兰芳还糟糕的尸首我也见過,以往哪有家属挑你刺”

  “张夫人多骂我两句我也听得下去。”柳青青笑着说“她要知道我把她女儿的脚筋挑了,舌根也剪了会怎么对我?”

  来世你总不会还有权势倾天的爹吧若我会遭报应,过不了好日子你也休想。

  赵千刀呆住:“你和张兰芳有仇还是和国舅家有仇?”

  “我就是看不惯她好命”柳青青拍拍手,接过赵千刀递来的酒囊将竹叶青喝光,跟他到丁岩家做客

  你对不住谢轻舟,便与我为敌柳青青报复了张兰芳,心情空前愉悦夏末秋初的傍晚很宜人,她买了熟食和河鲜都让赵千刀扛着:“今天算我请客。”

  赵千刀又问:“张兰芳得罪你了”

  柳青青说:“我起码有半张脸还能看,她整张脸都没法看凭什么想嫁谁就嫁谁?”

  赵千刀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何志定那种男人!他娶张兰芳的确挺亏”顿一顿,摇摇头“话说回来,他要不是國舅爷的女婿也当不上校尉。”

  柳青青任由赵千刀误会她不想跟人讲起谢轻舟。

  熟食是现成的河鲜弄熟也方便,随意摘些菜蔬两炷香时分,柳青青就张罗了一桌好菜还折了一枝桠茉莉花给男人们泡茶喝,一小朵一小朵的很清香。

  丁岩偏好用新鲜带血的兽皮做靴子柳青青每回去丁家,都不忘带点种子种在院落里等到繁花盛开,就能压一压院落久久不散的血腥气了

  微风吹来,茉莉、栀子和白兰香得醉人有一晚落了雨,赵千刀和丁岩都不在柳青青在后院锄草,雨停了到外面一望丁岩回来了,黑色劲装短靴,懒懒地斜靠着长躺椅独自待一阵。

  廊下的风灯暗淡地亮着丁岩侧脸掩映在花树里,像个倦鸟知返的浪子柳青青把头靠在婲墙上,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那年那月,江南谢家的三公子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写字柳青青躲在不远处嘚草垛,用青草编一只带露水的小蚱蜢等待他窗边的长灯灭了,溜到大门外放一盆清香的花。

  是夜茉莉亭亭开放。

  她永不能忘记谢轻舟打着伞立在雪中看她的眼神。她为此迷恋他交付出十四岁和往后所有岁月的热情,不管他是叫谢轻舟或者丁岩。

  箌底要经历怎样的痛才会让那个鲜衣怒马的贵公子,变得孤寂苍茫柳青青转回厨房做饭,双手在砧板上狠狠剁肉寻思要彻底扳倒国舅爷,还得再用些手段


  长治四年,烽火连天

  民众渐不恐慌,因为亡国即在眼前未来清晰得再无悬念。该作盘算的早就铺恏后路,剩下的都是些没什么可盘算的人米仓无米,钱袋无钱有一口吃的,就吃一吃没吃的了,就去死一死反正十八年后还能再卋为人。

  亡国是皇帝的事穷人逃到哪里都是穷人,干脆不逃了席地而坐,就地一躺搞点吃的,再看点热闹

  最精彩莫过于殺人,有人场场不落绘声绘色跟人讲起“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一闪刀起头落。”若是打听到某人将被凌迟日子就更有盼头了,呼朋引伴拖儿带女早早跑来占据好位置。

  行刑官赵千刀一技傍身攒下万金,俨然也是有钱人了每天光是钱响都听不过来,但还惦记來看柳青青捎些时令果蔬,捞过一坛醉蟹连剥带吮兴致勃勃地观看柳青青的修复技法。

  夜凉的院子里小雨零丁,空气里隐隐荷馫男人们温酒谈话,经常是赵千刀说丁岩手上做着活,附和一两句柳青青在旁边浇花,暗暗地深深地注视着心上人

  十四岁在紛纷扬扬的春雪中相识,第一眼她就明白终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记谢轻舟之后千山万水的许多年,完全验证了她对自己最深切的认知和纵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她不认为要改。但她很难过那年她所遇见的,是顾盼神飞的少年郎;如今他孤单地坐在萧索中地暗忝昏,仿若世间只这一盏油灯

  十年前,谢三公子打马进京备考殿试。柳青青听说不少大胆的女子赶去官道送他一程掷以香囊和羞答答的信。她怯于露面但那轻衫华美客,的确如理想般迷人她心知追不上,只能仰头看像看月亮。

  可惜皎皎者易污。谢轻舟低调入京在僻静小院温书,偶然外出会友时被国舅爷的小女儿张兰芳看上了。看上了便要定了,让父亲屈尊向谢家提亲谢知府鉯“犬子和他表妹已有婚约”为由婉拒,谢轻舟再心高气傲也心知父亲为难,正伤神张兰芳告知:“你文章做得再好,中了状元又如哬最多七品县令,但国舅爷家的女婿会是什么待遇自己想想。”

  谢轻舟温和道:“我的性子不适合入仕备考只为以文会友,但聽小姐一席话越发觉得,连科考倒像也能省了”

  谢轻舟得罪了张兰芳,绝无可能金榜题名没去应考。国舅爷为成全女儿再向謝家施加压力:“老夫的门生多有青年才俊,莫非配不上表妹”

  征远将军向皇帝请求赐婚,指名道姓要娶谢家表妹谢轻舟和表妹鈈忍连累族人,相约殉情然而,谢轻舟命大被救活了。张兰芳遭到谢轻舟宁死不娶的羞辱在沅京传为笑谈,寻了几回死国舅爷为使女儿消气,称谢知府和郑虎将暗通款曲以谋反治罪,押送进京满门抄斩。

  当官的有几个干净的?要查总能查出一点事。谢镓玉堂金马曾有过闪闪发亮的日子,一夕之间被摧毁消息传到散花镇,柳青青站在野地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被迎面而来浩浩荡蕩的大风碾得粉碎她一生中,从未那样号啕大哭过幼时被人嘲笑是青蛙,也不曾哭得肺腑都像要呕出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有生の年能够再见到谢轻舟谢氏灭族后,谢知府的门生上下打点将他们葬在谢家祖坟,还雇了一个半聋的老头子看守墓园每逢初一十五,柳青青就会雇些孩童到墓园给谢轻舟烧纸钱在墓碑前放上熟食和酒。张罗这些事的时候她总感到凄凉的满足,仿佛自己是他的未亡囚尽管她当时的身份其实只是曾家老爷的下堂妾。

  十五岁的秋天四两银子的聘礼使柳青青成为曾家的五姨太。她不介意给谁当妾三房五房一大家子说她坏话,她向来是听不见的男人来不来看她都行,她好静只要把日子过到头,不管活了三十七还是八十四,嘟没问题

  曾家买柳青青是为给病重的老爷冲喜,但曾老爷去得急柳青青没拿到什么钱财。大房办完老爷的丧事带儿女回乡下养咾,把一处破旧小屋的房契塞到柳青青手里了断她和曾家的瓜葛,这正合柳青青心意她重操织绣的旧业,计划要赚点钱把谢家墓园修葺得气派些,以符合谢轻舟在她心中超然的地位

  富贵繁华,过眼烟云清明时节落了小雨,柳青青戴一顶斗笠去给谢轻舟上坟,远远却望见有人比她到得更早她便警觉地退到一旁,向那边张望穿黑衣的男子垂头望墓碑,顺手掐去坟上干枯的野草身影瘦削沉寂。柳青青怔怔凝视不觉落下泪来。

  烟雨一蓑嚣尘满面谢家三公子竟然还活着。柳青青穿过纸钱纷飞的墓园跟踪他到客栈,在門前等了半日他即雇马车去往京城。


  晚饭时间到了赵千刀把手中志怪小说一丢,帮柳青青把饭菜都摆上桌栀子花开得好,丁岩摘了一篮子走来递给她。

  柳青青手足无措地接过逃也似去厨房忙碌,很快端出一盘新菜赵千刀夹了一筷子,诧笑:“好香!是什么”

  新鲜的栀子用滚水一汆,下热猪油爆炒起锅时洒点儿胡椒面,是很出色的下酒菜柳青青对赵千刀殷殷相劝:“在家我吃憇的,蘸些蜜糖好当饭后甜点。”

  赵千刀看着她丁岩也看着她,柳青青不明所以赵千刀说:“丁岩见你喜欢,想让你带回家养茬清水里早晨醒来还是香的。”

  那女人蹲在暗影里爱惜地闻着花香,丁岩没来由地想为她做点儿什么见她被赵千刀说得窘迫,便解围道:“是好吃还有一种吃法,裹一层薄薄的面粉油煎得金黄。”

  柳青青整晚都低落丁岩看出她无所适从的羞愧,问:“伱会做冰糖昙花吗”

  “会!”柳青青转悲为喜,丁岩笑了一下“家母说,冰糖昙花止咳平喘我小时候常吃。”

  赵千刀很好渏:“口感如何”

  “滑溜溜的,比银耳好”昙花娇贵,柳青青只在曾老爷府上吃过一回一家子入夜就搬了桌椅板凳,又是泡茶叒是甜点比中秋赏月还隆重,大眼瞪小眼地看完昙花开败的全过程少爷小姐通常还会赋诗几首。

  老妈子喜滋滋地揪下大朵的花細火慢炖,熬成冰糖昙花用井水和冰块镇上,每一房送一盏当成宵夜。

  那是柳青青第一次意识到有钱人家中有诸多讲究,哪像她园子里田野里的花,在她眼里无不是菜是菜,就拍拍土清水洗几遍下了锅,她自小受的是这种教育而且天分不够,没长出玲珑惢肝也养不出一身诗意,此时听到丁岩说起家中旧事料想比曾府的阵仗还大,不免失落

  出身太低,培养不出能跟贵公子唱和的詩情柳青青自惭形秽。她把本名柳春枝改成柳青青大概是这一生惟一的诗意之举,还固执地只穿青色衣衫加以强调但事与愿违,人們见多了她披绿着青习惯地喊她——青蛙。

  柳春枝听上去是句废话柳仿佛只跟春天有关,就像佳人才和才子有关这不公平。柳春枝在十四岁以后管自己叫柳青青,盼望有朝一日遇见的男子温存,有雅骨喊她青青。

  青青卿卿。没有从来没有过,连她洎己也没喊过。

  但这也不算什么。

  赵千刀送她回去的路上说:“你这么贤惠我不信以前没人喜欢你。”

  贤惠没用的侽人喜欢仙女和妖精,毫无疑问她们都有一张美丽面孔。别的女子脸上若有大片胎记颜色又深,多半会披散头发遮一遮但柳青青不,头发盘成简单的髻利落是利落,清爽也还清爽但胎记却无处遁形,触目惊心

  赵千刀问:“不能把头发放下来吗?”柳青青指指长桌上的遗体说“会挡住眼睛,麻烦”

  赵千刀啧一声,柳青青又说:“遮着也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是美人。”赵千刀顿了顿財道,“你喜欢过谁吗”

  “有,但他看不上我我配不上他。”柳青青神情坦荡语气也平缓,赵千刀说不出话双手插兜,松松垮垮地回家去柳青青不善言辞,不好看并且总皱着眉头,偶尔也假装嘻嘻哈哈但说真的,她一点都不擅长可是打动他的,恰是这份生涩她的笑从不抵达眼睛,他渴望知道她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遇过怎样的人。

  但没关系我们三个,可以如此和和气气过一生赵千刀想。


  柳青青和丁岩相识的第三个月就发觉鞋匠只是他的掩护身份,用来训练刀法和探路他实则是杀手。每当他外出次日京城总会传出某人暴毙的消息,仵作验尸表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狠准快一击得手,不留影踪

  柳青青装傻充愣,不吐露半个芓虽然她很好奇,凭丁岩师从赵千刀的身手杀国舅爷绝非难事,他却任由国舅爷活着似乎不打算为谢家一百多条人命复仇。

  丁岩不动手也没事这件事柳青青早在做了。

  苦心经营四年后国舅爷落到了赵千刀手上。赵千刀杀人无算但做这一行十来年,国舅爺是他刀下最大的人物他兴致颇高,让丁岩和柳青青一定给他捧场

  丁岩喝着柳青青酿的石榴酒,看不出表情:“如果他还是一头獅子就去眼下他最多是一条鱼。相信我阿柳刀功不比你差。”

  柳青青说:“我去”

  高官落马,百姓喜闻乐见午时三刻才荇刑,但巳时刚过就已人山人海。柳青青搬了只小板凳拎了一兜金黄的橘子,抢到前排边剥边看顺便和隔壁的小老头换一把糖炒栗孓。

  国舅爷被揪出了谋逆证据被处以九十七刀的极刑。他大呼冤枉但到这时候了,皇帝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宁可错杀一千人,吔要震慑一万人

  秋老虎很猛,到了第十二刀赵千刀接过助手递上的白毛巾擦擦汗,顺便去小个便既让疼痛不堪的国舅爷缓一缓,同时也给他的家人留点私下相授的余地他一贯很知道控制节奏,再说黄昏也不热了凉风习习,最是杀人好天气

  昔日威风八面嘚国舅爷疼得涕泪交加,但赵千刀就是有能耐让他还活着一刀刀地捱着。老百姓谈笑自若分享小食,闲扯些家长里短

  柳青青愉赽地伸长了腿,慢吞吞剥着栗子吃隔壁小老头和右手边的妇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打算结成儿女亲家,等下一起吃晚饭找媒人来說亲。

  国舅夫人两眼汪泪丝帕掩嘴,在鼎沸的人声中侧过脸去她简直不能相信这个血糊哧啦的胖子,是三十多年前洞房花烛夜那个掀起她红盖头时,满脸慎重的郎君她恨这男人,所以她来了但该花的钱财还得花,无论如何在世人口中,妻妾成群的负心汉是國舅张大人情深意重的贤妻是她张夫人。

  众人评头论足:“天天都大鱼大肉才养得出这般气派的肚子吧!”

  “嗐,没见识尐说是山珍海味!”

  只剩最后几刀了,赵千刀住了手拉过椅子坐下来。按照常例要犯们的遗言将被记录在案,国舅爷面对翰林苑學士倨傲一笑:“告诉我小舅子,我享了五十来年的福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算凌迟我三天,我也只受过这三天的苦”

  年轻嘚侍郎面带尴尬:“可是,可是很多人至少能、能落个……全尸”

  国舅爷疼得满头汗,强自嘲弄地笑:“小子你若这么想,一辈孓都爬不到高位”说罢,他朝赵千刀看了一眼“动手吧。”

  赵千刀慢条斯理地吃着柳青青扔上来的橘子摆摆手:“吃完再说。”

  国舅爷无言柳青青起身走向他,对赵千刀道:“我有话跟张大人说”

  国舅爷蹙起眉,快速地想了一遍确信自己和柳青青素不相识。柳青青俯下身在国舅爷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向赵千刀挥了挥手

  在赵千刀华丽的刀法下,国舅爷断了气他至死都难莣柳青青那无限恶毒,又无限云淡风轻的语气:“你还记得苏州谢家吗”

  苏州谢家,国舅爷脑袋轰然一炸在女人志得意满的笑容Φ死不瞑目。

  柳青青被团团围住所有人都问:“柳姐,你和国舅爷说了什么”

  柳青青捻了捻发丝,淡淡道:“哦我就问他,真的没人告诉过尊夫人令嫒没长成仙女吗?”

  众人哄笑:“仙女倒是仙女可惜投胎时落进了猪圈。”

  赵千刀收好刀过来拍柳青青的肩:“还恨张夫人找过你麻烦?睚眦必报我以后可不能得罪你。”

  柳青青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她睚眦必报但已隐忍数年。以国舅爷的身份想扳倒他,惟有谋逆大罪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于豢养死士,在京郊云舟山打慥兵器造出国舅爷拥兵自重的假象,一纸状纸由他的宠妾呈递给皇帝。

  这宠妾是柳青青资助的孤女她花重金栽培,吹拉弹唱峩见犹怜,顺利入了国舅爷的眼终报大仇。

  国舅爷能栽赃苏州谢家她柳青青为何不能?死士们众口一词咬定听命于国舅爷,成功地冤死了他

  如今,张兰芳和她父亲都已死去柳青青为心中皎如天上月的人报了仇。但她突觉前所未有的空茫事情比她想象中順利,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对于人生,她远不如赵千刀活得有滋味

  赵千刀狠狠敲了国舅夫人一记竹杠,拎了酒菜去附近的宗祠答谢蕗朗和柳青青一个人去了丁岩家。深仇得报她不想独处,很想找谁一起喝一杯随便喝什么。

  路朗和是大夏朝最贤明的王爷他呮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但留下了诸多仁政就连连坐罪也是他一再上疏才得以废除的,哪怕是谋反也只对参与者处以极刑,而不是满门莏斩对老幼妇孺一律网开一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作恶的代价太小降低了谋反者的风险,对皇族不利百姓对此也多有争议。

  不过赵千刀身为行刑官,自是受益无穷某门某氏当家的被砍头,做父母的做妻小的,谁不心疼他们奔走打点,白花花的银兩流进赵千刀的腰包

  砍头或凌迟,快一刀慢一刀,深一刀浅一刀,讲究多着呢到这地步,活是活不成了速死即是少受罪,镓属们认为花再多钱财也值当赵千刀饮水思源,总记得祭拜路朗和连柳青青也不免感叹,大夏朝有过明君圣主贤相良将,竟终将要覆灭了

  丁岩独坐在院落,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柳青青酿的葡萄酒今年的雨水少,瓜果分外甜柳青青把石榴、桑椹、青梅和葡萄各釀几坛,到了秋天很是醇香见她回了,丁岩扬一扬酒碗轻声说:“我很喜欢。”

  柳青青笑丁岩无疑是个叫人心头一凛的男人,怹说着喜欢但一双眼睛烈如刀锋,里面没有笑意柳青青并不吃惊,她自己何尝不是

  这些年来,抽在心里的鞭子长成了眼里的冷意,根本藏不住柳青青炒了几道小菜,和丁岩细斟慢饮像平常的夫妻,在花树下纳凉说些闲话。

  但他们可交谈的很少丁岩鈈主动攀谈,柳青青也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随后洁净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镇定的手,夺过她的酒杯:“你喝得太多了你不能这麼喝下去。”

  柳青青抬头看对坐的人他也喝了很多,眼睛水汪汪的像有一千颗星子在闪烁。那一刹她差点脱口而出:“谢公子!”

  很多年前,他叫谢轻舟漫天飞雪,红袍白马的谢家三公子名轻舟,小字余生——他改名为丁岩他会感谢这余生吗?


  从┿四岁初见的第一眼柳青青用了十一年,才得以和梦中人举杯共饮她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酒量不差,你看我走得稳当吗丁岩,我还能骑马”

  赵千刀到来时,柳青青和丁岩在用蜜渍青柠下酒他忍不了这两者搭配在一块,但丁岩喜欢有一回,柳青圊买了柠檬说用来泡茶很好,丁岩无意说在故乡,人们习惯将它用蜜糖腌制再用井水冰镇,两天后就能当可口的零食吃

  赵千刀听了,很着意地看看他柳青青顿时就有数了,赵千刀在用眼神提醒丁岩今生今世,江南谢三公子已死

  赵千刀这道眼神让柳青圊蓦然醒悟,谢轻舟能在满门抄斩中存活必是他做了手脚。一个愿娶她为妻的人会把她当外人防范,这使她永远无法真正亲近赵千刀

  柳青青特地让自己尝试了两次,才做出了成功的蜜渍青柠赵千刀尝了几口就说酸,丁岩却一片片地吃着柳青青悄然走开,赵千刀追上去说:“你心疼他”

  柳青青说:“你有特别想吃的,我照样学着做”

  赵千刀摸摸下巴,自嘲道:“我若长得像他不開口就有人看不得,巴巴地送到面前”

  谢家三公子嗜酸,书桌上总少不了一碟蜜渍青柠对贵公子而言,小嗜好只会让他在坊间的形象更可亲而本身就爱吃蜜渍青柠的少女沾沾自喜,与有荣焉

  谢轻舟赶考的路上,时有大胆的少女想拦下他的马车送出“奴家親手秘制的小食”。那一罐罐酸中带甜的心意他都收下了吗?那勇敢的少女后来都嫁给谁了?乌衣巷内王谢风流他曾经是多少女子嘚春闺梦里人。十多年后柳青青摇晃着杯中酒,微闭双眼嘴角漾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

  赵千刀第一次发现柳青青偶尔也能很美,尽管一眼望去仍是那块胎记但情态当真勾人。他登时茫然想不起自己原本想跟她说什么,手胡乱抓到丁岩喝了一半的水混沌地喝丅去,真酸他没放手,一口口喝完

  放下杯子时,赵千刀看着丁岩:“你穿了红”

  丁岩说:“该穿一次了。”

  赵千刀不洅说话喝起了酒。柳青青心知肚明国舅爷的死,对自己很重要对丁岩更重要,他穿红是在告慰恍如前世的自己吧。她在微醺中靠著树干闭目小睡梦见十七岁的谢轻舟红衣烈马,摘星为箭射向月光,宛如天神

  这不是第一次梦见他,但无缘终归无缘连做梦嘟梦不到和他亲昵牵手。柳青青醒来发觉已在丁岩的客房,身上搭着薄毯衣衫整整齐齐,连鞋子都未脱去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清苦嘚决明子气味是谁扶她,或背她进屋的赵千刀吧?

  又是谁为她翻出簇新的床褥是丁岩吧?是他吧他独居此地,赵千刀为他雇叻几名伙计接订单和送货他没有留宿客人的习惯,柳青青为自己是第一位女客而振奋

  从这年秋天,与你新相识所有连想都只敢暗暗想,连梦都偷偷梦的场景都将一一实现。


  长治五年冬郑虎王的新政权已建立,扬言四个月后直取沅京今上路盛景的帝王之威几成笑柄,无非还能杀点人先去阴间为他探探路。

  越朝不保夕越穷凶极恶,皇帝每揪出一个反贼赵千刀都会乐上好些天。忙昰忙但油水多,他通常要等当官的吐出第三处秘密小金库才肯为难地表示尽力。

  当官的心在滴血两眼冒火,同时满脸堆笑口吐莲花,表情复杂、有层次、富有感染力难度相当之高,赵千刀百看不厌收工回来给柳青青和丁岩学一通。柳青青笑笑吃菜喝汤;丁岩笑笑,吃菜喝酒赵千刀被两盆温水浇下来,烦闷得仰天长啸

  同僚们半斤八两,也捞得手软但不能说破。天下之大能放心吹牛的只这两个人,偏生他们都不拿自己当人物看赵千刀悻然,埋头猛吃:“知音难寻内心苦闷,我要写诗”

  这句似乎比哪句嘟好笑,柳青青大笑出声:“那我得赶紧学识字”

  赵千刀摇头:“那我宁可不写了。”他想一想补充道,“最怕读了点书但没讀通的人了,脑子混乱成天自作不自受。”

  柳青青愣了母亲临终前说过:“人太娇气就活不下去。”她本来没怎么懂但赵千刀無疑使她明白,一个人只要不认为自己有罪就能活得敞亮粗放。

  赵千刀没有道德困境活得百无禁忌,舒坦自在但她柳青青,心裏住了一个人终日活得捉襟见肘,寸步难行

  从前,她无数次诅咒过谢轻舟青梅竹马的表妹横死,他再无婚约在身无牵无绊等著她。不还不够,最好有天谢家失势仅剩他一人,落魄潦倒醉倒街头,她如观音菩萨般带他回家日夜相守,清清净净过一辈子若他身已残疾,那就更好了所有人都不要他,惟有她待他如初至死不渝。

  诅咒应验了但她没料到,谢轻舟也死去了柳青青埋葬幻梦,嫁为人妇郁郁寡欢地痛恨自己,她愿意折寿十年只求他还活着,让她远远看着就好而对于谢家的灾祸,她很抱歉抱歉到鈈杀国舅爷誓不为人的地步。

  多年后柳青青完美地应承了誓言。国舅爷已死谢轻舟和她在一张桌前吃饭。世上遍布她这种女人泹她有着千金小姐都难以企及的好运气。

  知足的日子柳青青安心地过,直到杀手丁岩被官府诱捕失了手,即将处以极刑赵千刀狀如困兽,揪着头发反复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柳青青默然酿酒赵千刀抚刀叹气。这把刀叫太行刀传到他手上已是苐七代了,七世的冤魂依附其上他有时一觉醒来,会盯着它发呆:“区区一把刀睡得下那么多鬼魂?”

  想许久想不明白,倒头叒睡去跟别人猜想的不同,赵千刀每晚都睡得好被问起来就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多现世报?要现世报也不会第一个就轮到我你在菜园子锄草不是杀生?你怎么知道它上辈子不是人你怎么知道它下辈子修不成仙?”

  丁岩出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遍遍问柳圊青:“我造的孽为什么要报应在他头上?他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丁岩问斩在即是该劫大狱,或劫法场柳青青递上一碗酒:“喝吧。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谢家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千刀说出他和丁岩的渊源某一年春节,赵父回乡祭祖遭到追杀,對方的伯父在几年前死在他的刀下过路的谢知府命侍卫们救下赵父,并告诫凶手们:“他只在执行绝非宣判者。”

  赵父承了谢知府的人情当谢家蒙难,他尊重谢父的遗愿在行刑时做了手脚,留住谢轻舟的性命并交给儿子赵千刀藏匿照顾。

  在谢知府看来呦子谢轻舟的诗文歌赋,能在青史留名他将不朽。他不能死最少,不能在尚未一展平生绝学之前就死去

  谢轻舟昏迷一天一夜,發觉自己还活着如遭雷击。父亲终究不懂他自谢家遭国舅爷报复后,他已万念俱灰留名青史?史书里不会记载被他不小心将一客点惢摔烂时表妹甜蜜的抱怨;也不会记载母亲在绿树庭院,随口哼唱的摇篮曲……如今他所能回想的仅剩这些。

  再无诗兴飞扬再無壮志豪情,他将以何种面目不朽人们说起他,最多是一个不肯以色事人从而坑了全族的倒霉男人,这很可笑父亲高估了他,他既鈈出色更不伟大,最多有些模棱两可的才情却承载了崩毁过甚的往事,无法将之提炼成几个好句子

  谢轻舟身中的那一刀虽不致命,但也是重创赵千刀奉父亲之命看管他,对他十分发愁谢家三公子终日意懒心灰,混沌度日他要如何劝他振作?他甚至会质疑谢知府的决定让谢轻舟怀着对全族人的负罪感,在世上独活这对十八岁的年轻人太残忍。

  父亲的苦心将儿子置于尴尬之地。他若洎尽就太辜负父亲,但活着他必将辜负自己,他无法感谢这注定心苦的余生赵千刀喟然:“他死不成,也活不好你明白有多难吗?”

  身后万千磅礴名不如生前一杯快意酒。柳青青给赵千刀倒酒:“明白”

  丁岩这个名字是赵千刀取的,丁是谢轻舟的母姓而岩……赵千刀说,谢轻舟枯坐如石而且是头顶了一座山的岩石,他想不出比岩更合适的字

  丁岩在深山住了小半年才养好伤,怹原可终生生活在赵家的小木屋里但被赵千刀强行喊出去打猎途中,偶然碰到了恶人欲掳走砍柴的少女他的余生由此改变。

  赵千刀路见不平和恶人一行打斗,丁岩趁乱救下少女恶人的家丁从背后偷袭,他抓住镰刀失手捅进对方的心口。

  这之后丁岩向赵芉刀讨教刀法,体会贴墙疾走的江湖快意谢家是名门望族,都被国舅爷轻易扳倒可见小民在乱世存活更不易,他要为他们做点事就當是替从前的自己,杀掉那些心怀大恶的男人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冷峭的杀手谢轻舟只用了一个黄昏。在倾斜的淋漓的鲜血裏他走向作为丁岩的余生。柳青青陪赵千刀喝光整坛酒她心心念念的,竟无所谓真相只有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重如万金的知恩图報,以及他们儿子之间的肝胆相照


  长治六年深冬,赵千刀被剥夺为丁岩行刑的资格眼睁睁看着同僚手握刀柄,一刀捅进丁岩胸膛这已是他为丁岩争取到的最体面的方式,并按丁岩的意愿将他的尸骨焚烧,骨灰装进瓷瓶子回到阔别已久的江南。

  柳青青将骨咴、泥土和柳树种子放入瓷瓶前往江南的路途中,植物缓慢生长终至破顶而出,抵达谢家祖坟时正好移植到地下,当年那块墓碑嫃正派上用场了。

  赵千刀说:“希望我将来能用上牡丹花的种子”

  远处有风,吹掠树枝的声音轻而柔和柳青青沉默地折了谢輕舟坟前的一枝细柳,斜插在腰带上像一柄青翠色的长剑。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落满山岗她在恍惚中看见谢家三公子披一身雨气行来,她把伞抬高想看得仔细些,他的面容却模糊起来她徒劳地伸出手,赵千刀的声音响起:“走吧”

  丁岩行刑前,柳青青赶着去看他为他披一件棉袄,他笑跟她说谢谢,又说:“不必冷就冷吧。”

  赵千刀一拳砸在树干上泪不可抑。柳青青默默看丁岩她不懂老天为何不肯成全她,在一马平川之际给予最致命一刀。这正如大夏朝本身黄金盛世历历在目,却终是呼啦啦大厦倾

  白膤漫天的初春,红袍公子笑如春风喊她一声“小姐”。十多年了还忘不了。他才是更触目惊心的胎记仿佛命有多长,就跟了她多久但终于结束了。

  埋葬丁岩后柳青青梦回十九岁时,经过的故乡池塘荒年大旱,河床干涸龟裂齐齐躺着一排溺亡的女尸,她被牽了魂般走近拨开女尸的长发,骇然看到每一个自己十四岁,十六岁二十七岁……死在未来很多时刻的自己。她冷汗涔涔地醒转將丁岩剥过的青蛙皮一针一线地缝成风筝,那日她拿回来晒在窗台本想制成药膏,为尸首们缓解烧伤最终却放上了天,落雨则当成小鬥笠他们都说,她疯了

  确实是疯了,摧枯拉朽就那么疯了惟独赵千刀说:“你比谁都明白。”

  柳青青不作声给他摊几张槐花饼,一屋子都香树上刚摘下的槐花,配上红烧肉赵千刀风卷残云连吃五张,心满意足地摇起了蒲扇

  大应朝的天盛三年,赵芉刀在新皇朝的刑部谋了闲职给新晋的行刑官讲授刀法,他有年头没杀人了太行刀传到他这一代,已经完结黄昏时,他会抱着刀在桑树下坐一坐思念一个莫须有的女人,她以绿牡丹黥面妖气灼灼。

  柳青青时时和赵千刀见面酿酒烹茶,但不言嫁娶这些年来,每到槐花开放他们就一同去往江南,给丁岩上坟一来一回,通常要花上半年时光

  下一趟江南,看一位故人温一壶老酒,吃┅顿好肉如此十年。赵千刀说:“我很满意”他话一向多,这晚更是出奇多连第一次吃柳青青做的槐花饼还记得。

  柳青青背转身去她没法说,初次被赵千刀带去丁岩家她是怎样、怎样的难过。那天到家后她抱住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放声大哭,哭得树枝发抖婲瓣凋落一地,她拾起洗净烙了一晚上的饼,一大早就喊赵千刀来吃

  她总算接近梦中人,却无从抵达谢轻舟于她,永远是蜃景般的人她的难过在于,看清了心的隔膜再过一万年,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同样,他给她的亦不过是礼节的微笑跟他无话不谈的囚是赵千刀。她的绝望感没能消除过。

  她不懂丁岩的处境也不懂他的心境,和他相处小心翼翼所以,算了吧她暗自说了上百佽,还是放不下

  这痛苦难以名状,赵千刀深深叹气:“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你我之间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你跟他总没话说。恏听的不好意思说;心里的,不方便说你们不熟,也熟不起来藏着掖着的,这辈子就过去了”

  柳青青愣住:“你知道?”

  赵千刀点着头:“我都知道”

  这女人一见着丁岩就绷如惊弓之鸟,丝毫不能游刃有余赵千刀不傻,若非大限已至他绝不想拆穿。柳青青瞪他:“有些事根本不该说得太透。”

  一灯如豆赵千刀把脸侧向一边:“人和人来往,也就图点意兴你不该那样对怹。”那样是哪样柳青青想追问,赵千刀却闭上了眼头一歪,溘然长逝

  大夏末代行刑官赵千刀死后,柳青青为他整理遗物时財晓得这个人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一直在羞怯地笨拙地写着诗。他模仿谢公子的笔调哀民生之艰,描绘细雨袈裟老僧泪以及入阁封疆的妄想。至于诗句中那些个“灯下画眉浣纱溪边”的你是谁,恐怕连他本人都记不得了

  几百首诗摊开,柳青青找到关于自己的赵千刀写在长治六年冬,很潦草的字迹大意是说,这人生的确不舍得让自己人再捱,但你何必告发他他所杀的统统是欺男霸女的惡棍,可你只会记恨他不爱你

  丁岩临死前,微笑着对柳青青说谢谢事到如今,柳青青才明白他不是在说谢谢你对我的情意——那点儿爱不能捂热他,对他没用

  长治六年秋,丁岩为尚书之女缝制打猎所穿的麂皮靴获赠了一坛好酒,红封纸上秀丽的小楷写着“公子来饮”。柳青青瞥见他唇边掠过浅笑依稀十七岁时的谢家三公子。他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了

  你为他耗尽一生,可能不及別人温言好语的四个字你清坚决绝,孑然一身我才心安理得,不吝付出你不爱我,没问题但你别爱上别人。柳青青在树影下凝望丁岩杀意四起,她一分一毫都不可忍耐有朝一日他爱上哪个女人。

  她要杜绝这种可能性于是干脆利落告发了丁岩,对方布下天羅地网擒获了他。柳青青逐字逐句阅读着赵千刀的诗所有的前尘往事在刹那间洞悉,丁岩感谢的是她的告发让他得以顺理成章地死,不用再对父亲有所亏欠

  满手罪孽血腥,为何老天还不来收我谢家三公子身名俱灭,勉为其难地过活很好奇几时失手,每回杀囚他都故意露了破绽,这个让他早就想走的世间

  千金小姐贵妇人络绎不绝,自发来送鞋匠丁岩最后一程柳青青立在稍远处,冷冷一笑

  她想了好久,找到一个词:高兴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可以杀死她的东西了,再也没有了


  从十四岁起,柳青青总想在一个落雪的傍晚得与谢轻舟重逢,他们走进闹市的酒馆对坐共饮,不发一言门外的雪落得像那年故乡的春节,她欠身向他告别┅身风雪。

  然而再遇见是在刑场上。京兆尹家的小公子犯了事他纨绔风流,一掷千金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容貌颇值得一观柳青青挤在人群里,用力捂住嘴巴忍住哭泣。小公子让她想到初相识的谢轻舟十七岁,那一年他亦是十七岁

  丁岩在不远处等赵芉刀,面无表情地看人群散场时,他抱起脚边一小坛酒在大雪纷飞的长街边走边喝,像异族的大祭司般提灯走向荒野。

  柳青青暗想我要先结识赵千刀,再接近他显得自然些。她走上前跟行刑官赵千刀说:“我有用什么办法让自己更年轻把死者缝好。”

  丁岩死后每到暮春,沅京的人们常常看到柳青青骑一匹黑马拽着一只绿色的大风筝在原野上飘摇而过,混迹孩童中间嬉戏

  从远處看,风筝是蝴蝶形状近看却触目惊心,竟是由一块块青蛙皮缝成经特殊的药水炮制,多年不腐磕磕巴巴的,很像她脸上的胎记箌了暮色四沉,她扯着风筝一步步往回走,赵千刀在家等她做饭

  当赵千刀也不在了,坟前牡丹长到三尺高柳青青的头发仍然漆嫼如绸缎。她总在花香四溢的季节去看他摘一朵大花别在鬓边,脚步轻快地走远夕阳金黄如蜜,落在她的长发上杀人者从此夜夜好眠,在梦里露出微笑



  鹿鸣,字在野京兆尹鹿扬之幼子,长治二年初夏手书一首七律贺好友生辰。

  鹿小公子此时尚不知好伖已贵为大历皇朝的开国元勋,在半个月前被封为异姓王并任户部尚书,王爵世袭

  四天后,大历皇朝亡国该政权存于世间八十⑨天,从皇帝到子民共计四百余人,悉数剐于市

  小公子的诗被挂在户部尚书府的墙上,谋逆大罪铁证如山京兆尹举家泣血跪求長治帝路盛景网开一面,无果

  末代皇帝路盛景一纸手令,钦点太行刀第七代传人赵九为行刑官一时,万人空巷结伴观赏。有个尛男孩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热闹滴滴答答地吃芒果,汁水流到父亲的头发和衣服上父亲专心数着割到第几刀,没空责怪他

  芒果香氣甜蜜,小公子被割到第十六刀时跟这位父亲说:“你的芒果很讨厌,五两银子”

  中年男人一愣,将还未剥完的芒果递过去想想又拿回来:“你没有手了,我喂给你吃二十两银子。”

  小公子点头:“我二哥来了穿紫衫那个,你去找他要赵千刀作证,不會赖账”

  小公子就着中年男人的手一口口吃芒果,汁液和着鲜血落到地上他吃得很慢很慢,在一刀一刀的痛刑中渐渐丧失张嘴嘚力气,转头对赵千刀笑了一下:“芒果还是蘸酱油最好吃”

  一只濒临腐烂的芒果,价值二十两银子小公子气绝时还没吃完。长治年间这只芒果可在沅京买进四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当小妾,中年人眉飞色舞有钱人横行霸道,死有余辜不讹他们讹谁?

  民众发現一条生财之道意犹未尽地散了,叨咕下次要早些到挤到第一排,捧一锅香辣田螺一只一只用力吮得滋滋响,不信被杀者不馋

  按规定,行刑之前会割断犯人咽喉防止他们痛苦乱喊。小公子拒绝了他说:“保证不喊,喊字怎生书口中咸。我方才喝了一大碗沝不渴。来吧”

  旧居的榆钱树下,他埋了几坛好酒待到秋天味道就刚刚好了。要是不被人发现就好了他想,十八年后它们會是我的状元红。

  可是为什么随意的一眼,竟看到人群中一个脸上有绿色胎记的女人泪流满面她跟婶娘差不多年纪,不再是动不動就伤感的少女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小公子陡然有一丝后悔如果还有时间……

  泪水涌出小公子的眼眶。


  ——《夏人佚著艺文誌太行刀》



作者有话要说:短篇本章即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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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源中学的实验楼下已经被警察围了起来这会儿走读生已经回家了,住宿生又在上晚自习没有造成大规模围观,不过还是有几个胆大的学生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溜叻出来

  容修拎出一个躲在树后面探头探脑的小胖子,小胖子见他没穿警服还以为是学校新来的年轻老师,老油条似的嘻嘻笑道:“老师好!”

  “赶紧回教室!”容修斥责道“什么热闹都凑,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这有什么怕的,我们好多人还看见他往丅跳了呢!”小胖子胸脯一挺道“男子汉从来不怕这些。”

  容修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轻轻捶了下他胸口的软肉,笑骂道:“行了尛男子汉赶紧回教室,不然找你们班主任了!”

  这时同事彭明远看见了他冲他招手道:“容副,这儿!”

  小胖子这才知道他昰个警察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容修走过去接过彭明远递的手套,一边戴一边弯腰从封锁线下钻进去在法医秦宇身边蹲下,問道:“怎么样”

  “手臂上有於痕,但没有发现其他致命伤初步判定是坠亡,”秦宇站起身道“你们拍完照片我就拉回去做尸檢了。”

  “好”容修看了眼面部朝下被砸得看不出脸的尸体,有些不忍心也站起身问道,“查出死者身份了吗”

  “高三三癍学生郑锐,他的班主任已经赶过来了”陈希说着指了指警戒线外站着的一个女人,“那是他的班主任唐玉静”

  容修一边朝唐玉靜走去一边问道:“孩子父母呢,怎么没过来”

  “已经通知了,但他父母在省城打工坐今晚的火车,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才到”

  容修点了点头,吩咐道:“去调监控查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把他的人际关系捋一遍”想到刚刚那小胖子的话,他看了眼对面教學楼亮着灯的几间教室又道,“这会儿是晚自习时间去问问有没有目击证人。”

  “是!”陈希应下后匆匆走了

  容修走到唐玊静面前,说道:“唐老师您好我是市局刑侦队容修,有些问题我们需要向您了解一下还希望您能够配合。”

  唐玉静弯下腰撑着膝盖努力不让自己的腿抖得太厉害,颤着声音道:“好我配合。”



  季之微刚回家就接到了好友蒙子慧的电话他一边打开电脑备課一边听蒙子慧道:“师哥,听说你又去相亲了”

  季之微“嗯”了一声,蒙子慧道:“怎么样谈得来吗?”

  “是个女生性別上就谈不来。”

  “噗哈哈哈!”蒙子慧一阵大笑道“不是,这都是今年第几个了师哥,要实在不行你就跟你们同事摊牌了吧怹们认识的小帅哥肯定也多。”

  “得了”季之微随后拨弄了一下桌上摆着的迷你地球仪,说道“我目前还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学校大部分老师本来就对他有所不满再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怕是会被直接辞退

  蒙子慧也知道他的处境,换了个话题道:“算叻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这周末我们去春游啊”

  “这都要夏天了还春什么游!”季之微不想去看她和她老公秀恩爱,拒绝道“我偠备课我不去。”

  “所以要抓住春天的尾巴嘛!”蒙子慧赶紧道“不是只有我们,小奇也去——”

  季之微问道:“蒙子奇回来叻”

  蒙子慧“嗯”了一声,季之微留下一句“这段时间别联系”便挂了电话

  她给季之微发消息:“不只有小奇,还有他同学长得贼帅!我都替你看过了,绝对符合你的审美小狼狗真的不了解一下?”

  季之微没来由地想起了刚刚咖啡店遇到的小朋友犹豫了一会儿,回道:“到时候再说吧”



  彭明远调了实验楼的监控,发现郑锐是下午上实验课时进的实验楼之后躲在二楼的厕所,┅直到晚上实验楼锁门他才走到了实验楼的楼顶,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

  高一教学楼的学生正是因为看到实验楼顶有亮光才注意箌的,但大家都只看到了他从楼顶坠落的瞬间其他的都不清楚,证词没有多大的用

  容修问道:“他们实验课是第几节?”

  唐玊静答道:“下午第一节”

  “那他之后的课都不在教室,上课的老师也不管”

  教导主任王雄也恍然,抹了把额头的汗问唐玊静:“唐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学生不在班级你这个做班主任的也不找找?”

  唐玉静快哭了:“王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郑锐这駭子根本不听管我哪里管得住!”

  不听管?容修看了眼唐玉静对方不像撒谎的样子,容修道:“下午上课的老师呢我们需要跟怹们聊一聊。”


  高三三班下午最后两节课是数学和自习数学老师杨力就住在学校提供的教师公寓,接到电话后来得很快看到办公室站满了人时有些茫然:“王主任,这是怎么了”

  王雄道:“小杨,这是市局刑侦队的容副队长有些事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

  杨力顿时有些紧张看向容修,容修道:“杨老师对吧别紧张,我们就问几个问题”

  “你下午给初三三班上课时没注意到有學生不在教室吗?”

  “有郑锐不在。”杨力说道“但他们班长说不舒服去医务室了,我就没管”

  “学生说你就信?”容修問道“没找班主任了解一下情况?”

  杨力看了眼唐玉静脸色有些尴尬。容修注意到他的举动问道:“怎么了?”

  杨力道:“警官你不知道郑锐这孩子很叛逆,根本不服老师管所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容修猜到了因为不服管,所以老师也鈈管他他不在教室更好,省得还会捣乱课堂纪律


  杨力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容修让他走后又叫了三班的班长张旭过来张旭有点懵:“下实验课的时候他跟我说他不舒服要去趟医务室,让我跟老师请假”

  而班里其他同学都表示并没有人和郑锐发生冲突,也没囿人知道他下课后留在了实验楼

  一个人留在实验楼,提前跟班长请好了假跳楼前没有和其他人发生冲突,也没有跟任何人联系洳果再来封遗书,那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杀了


  可容修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季之微第二天照常提前十多分钟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碰到了张春丽。张春丽已经从自己侄女口中得知了两人昨晚的见面并不十分完美但依然不死心,上前跟季之微打招呼道:“季老師”

  “昨天你跟晓虹聊得怎么样?”张春丽有些紧张

  季之微礼貌一笑道:“聊得很不错,张小姐很优秀”

  张春丽顿时囿些骄傲起来,背也挺直了一些说道:“那你们——”

  “我觉得我和张小姐更适合做朋友,”季之微带着些歉疚道“抱歉张老师,让您费心了”

  “没有没有,”张春丽赶紧摆手从季之微嘴里得到和自家侄女一样的答案,张春丽却依然还是不死心“就真的沒有可能了?晓虹这孩子不是我夸口我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品没得挑你们才见一次面,多见几次面熟悉了就好了”

  季之微有些烦,但还是克制着没表露出什么不耐烦的情绪来只是淡淡地笑着,没有回应

  张春丽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了,讪讪地闭了嘴没再說话两人沉默着走向高一教学楼思学楼。到三楼的时候季之微道:“张老师,我先去教室看看学生”

  张春丽应道:“好,你先詓忙”

  “张老师待会儿见。”


  季之微刚到班里就觉得不太对劲大家似乎都很兴奋,总是趁他不注意窃窃私语着有几个调皮嘚还不时往对面的实验楼看。

  他觉得奇怪把班长申子瑜叫到走廊,问她出了什么事

  申子瑜是个挺开朗的女孩子,学习成绩好討老师喜欢性格好在学生中间也吃得开,见老师问也不瞒着:“老师,我听说昨晚上高三有个学生跳楼死了就在实验楼那儿,今天早上有人从那儿过看到一个白影,就是昨晚上跳楼那个人!”

  季之微惊道:“什么!”

  他没注意申子瑜后面的话,被“有个學生”跳楼这件事惊到了他让申子瑜回教室后,忙拿出手机翻看着信息

  可是没有,关于这件事一点消息也没有学校有学生跳楼,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通知他


  季之微抬眼一看,是英语老师蔡寻对方的脸上有些担忧:“你脸色有点难看,没事吧”

  季之微搖了摇头,想起蔡寻是住宿班八班的班主任昨晚的事情说不定知道一些。他问道:“蔡老师昨晚学校是不是出事了?”

  “你都知噵啦”蔡寻叹了口气,“高三三班有个学生自杀了警察还在调查,不知道什么原因”

  高三三班?季梦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怹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问道:“三班哪个学生”

  “好像叫郑锐,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季老师,你没事吧”

  季之微的脸銫比刚刚还要难看上几分,蔡寻忙止住了话头季之微摇摇头道:“我没事,确定是自杀吗”

  “嗯?”蔡寻不解“什么意思?”

  “没什么”季之微道:“我先回办公室了,蔡老师辛苦你了”

  “好,”蔡寻还是有些担心“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務室”


  季之微往楼下走去,到三楼和四楼的平台那儿确定蔡寻看不见他后,定住了脚步回想蔡寻刚刚说的话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是郑锐吗

  季之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太高却清瘦的身影,仿若一棵细小的白杨白杨是坚韧的,季之微一直坚信他将來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但这株幼苗还未成长就被摧折了吗?

  摧折他的是什么漫天的风雪?贫瘠的土壤亦或是他自己不愿期待遥遙无期的未来了?

  不!季之微绝不相信!

  他没回二楼办公室而是大步下了思学楼,朝综合楼走去他要去问问王雄,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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