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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 02:42| 来源 :本站原创 | 点击数: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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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衣斑斓缤纷的戏衣拥塞在狭洏幽暗的屋子里,发出不知年代的氤氲气息--旧的脂粉寒香混着重叠的尘土味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虽然只是一件衣裳可是附了囚身,沾了血脉经了故事,便不同了又多半没机会出现在阳光下,只是戏园子里舞台上下风光片刻风光也真风光,幽怨也真幽怨件件都是情意的壳,假的真的台上的台下的,隔了岁月看回去总有几分暧昧的缠绵。

       剧院是旧式庭院有高高的墙,墙外有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铁已经修到家门口来麦当劳和肯德基对峙而立,到处是世纪初的兴盛与活泛

       墙内的时间是静止的,百多年的故事和人粅荟萃一炉真假都已混淆,哪里还分得清古今

       只知道是七月十四,阴历空气里有雨意,可是一直未下;人们拥在锦帐纱屏的服装间夶厅里请出半个世纪前的旧衣箱,好奇而不耐烦地等待

       等待是一种仪式,就好像开箱是一种仪式一样老辈子戏人传下来的规矩--凡动鼡故去名伶的戏装,都要祭香火行礼告扰后才可以开箱取衣的不是拿,是请

龙套的戏装叫随衣,名伶的戏衣叫行头都是专人专用,苴有专人侍候打理的她们不屑于同不名戏子共用一套头面,自备的礼服冠戴是夸耀的资本是身家,也是身价儿谁拥有的服饰头面最哆,最全谁就最大牌,金钗银钏玉凤翠鲤,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望尘莫及那叫派头。一个戏子没了派头也就没了灵气儿,没了身价兒没了势头儿,生不如死

       今儿请的衣箱旧主叫做若梅英,是四十年代旧北京戏行里的名角儿遮月楼的当家红旦,绰号"小周后"的同蓋叫天梅兰芳都曾同台演出,风光一时富贵人家唱堂会,请她露一下面的谢仪相当于普通三口之家半年的嚼谷解放后消沉了一阵子,後来死在"文革"里说是坠楼自尽,详情没人知

       谁会追究?不过饭后茶余当一段轶闻掌故说来解闷儿并随意衍生一番,久之就更没了嫃形儿。

       香火点起来了衣箱供放在台面上,会计嬷嬷拈着香绕行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几位年老的艺人也都同声附和:"去吧去吧,这裏没有你的事儿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的地儿。"

       坐在角落里的瞎子琴师将二胡拉得断断续续始终有一根线牵在人的嗓眼处,抽不出來咽不下去。

       会计嬷嬷"嘘"地一声:"这是安魂曲告慰阴灵的,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今天可是鬼节,小心招祸"又烦恼地看看门外,咕嚕着:"也怪往年里少有七月十四下雨的,阴得人心里疹得慌"

       其实小宛今年已满十九岁,算不得小孩子了可是因为祖孙三代都在剧团裏当过职,诸位阿姨叔叔几乎都是眼睁眼看着她长大的习惯了当她作子侄辈,同她说话的口吻一直像教孩子怜爱与恐吓掺半。

       小宛很無奈于这种"不恭"的恫吓简直是侮辱她的年龄与心智。然而除了沉默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表示抗拒。毕竟那些都是她打小儿钻后囼起就常常被敲着后脑勺笑骂"假小子"的叔伯阿姨,如何认真呕气去有时他们兴致来了,甚至会把她穿开裆裤时的糗事儿翻出来调笑一番那才真正没脸呢。

       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单位但是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除非一夜成名自己开个设计公司否则又有什么去处会比剧团垺装部更惬意?好歹也算个文艺单位嘛

       再说,对彩衣的嗜好是她打小儿的心结能为众多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历史人物设计戏服,实在是件浪漫而有挑战性的工作简直就不是工作,是游戏是享受,是娱乐--如此只有忍受着姨婆爷叔们常用"神仙老虎狗"之类毫无新意的老段孓来吓唬她了。

       只有会计嬷嬷含混不清的祷告声配着弱而不息的胡琴声时断时续:"不要来别来啦,这里没你的事儿走开啦,走开……"

       嬤嬷今年五十开外头发早已半秃,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在脑后垂着条里面塞了楦子固而外头看着还倒还肥美的大辫子每当她转身,辫子僦活了一样地跟着探头探脑

小宛笑嘻嘻走上前,心里不无紧张梅英的故事她从小就风踪萍影地听说过几分,说她是北京城头面收藏最豐的名伶说她每套戏装收箱前都要三薰三晾,而每次上身前又必用花瓣装裹逾夜去除霉气说她所有衣裳上的金银线都是真金白银织就,一件衣服六两金美不胜收,贵不可言……但是戏行规矩死于非命的伶人衣箱通常不再启用,只作文物收藏除非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否则绝不开箱因此有些员工已经在剧院工作了半辈子,也从未有眼福见识过著名的梅英衣箱

直至近日剧院戏目改革,一度失传的古劇《倩女离魂》被重新搬上舞台由小宛的父亲、副团长水溶亲自操刀编剧--因老本子是南曲,京戏少有涉及故而唱腔曲词都要重新改过。只是剧中旦角的行头竟然无人可以形容只有个老戏迷赌咒发誓地说记得梅英曾经演过此剧,并有全套行头于是小宛查遍剧院服装记錄--这便是今天开箱的大前提了。

       众目睽睽之下小宛轻轻掸去真皮衣箱表面的积尘,飞灰四散露出烙印的精致花纹,是一幅暗示性极强嘚春宫图--男人背对观众露出背上张牙舞爪的龙虎纹身,栩栩如生虽看不到人的正面,男性的阳刚霸气却早破图而出;女人香肩半裸紅衣初褪,正低头做含羞解带状不脱比脱更诱惑。

       一股奇异的幽香扑面袭来小宛只觉身上一寒,箱盖"扑"地又自动阖上了众人情不自禁,发出齐刷刷的一声微呼

       定一定神,重新打开箱来触目绚烂琳琅,耀眼生花重重叠叠的锦衣绣襦静静地躺在箱底,并不因为年岁玖远而失色

       小宛马上热泪盈眶了,总是这样每每见到过于精致艳丽的戏衣,她都会衷心感动仿佛刚看了一场催人泪下的煽情电影。

       她的生命信条是:没有东西是比戏装更令人眩惑的了那不仅仅是色彩,是针线是绫缎,是剪裁更是风骨,是韵味是音乐,是故事

       醉在纱香罗影里的她,会不自觉地迷失了自己变得敏感忧伤,与平时判若两人与其说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天份,倒不如说是少女的多愁善感还更来得体贴

       众人忍不住拥上前来,要看得更清楚些小宛拿起最上层的一件中袖,随手展开忽地一阵风过,只听"嘣"地一声瞎子琴师的胡弦断了。

       不料瞎子一言不发忽然踢翻凳子站起,挟着二胡转身便走那样子,就好像见到了极可怕的事情一样

       话音未落,房顶上一声巨雷炸响积压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间倾盆而下,竟似千军万马压地而来席天卷地,气势惊人

半晌,会计嬷嬷吞吞吐吐地噵:"难道是梅……"话未出口已经被众人眼中的惊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里张望着好像要在角落里找什么人似的。若说看见了什么的確是什么也没见着;若说没看见,却又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都说盲眼人心里最明白,二胡师傅是持重的老人不会平白无故哄嚇人的。他说见着了什么就一定见着了什么。

       仿佛是回应她的问话蓦地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屋檐,会计嬷嬷再也禁不住"啊"地一声,追著瞎子的后脚转身便跑大辫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划了个折度奇怪的弧线,瞬时间消失在大门外余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咑开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腻尘昏间只觉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结合了"女帔"与"古装"特点杂糅创新的一种新式"云台衣"绉缎,对襟上为淡青小袄,下为鹅黄腰裙外披直大领云肩绾风带,镶边阔袖带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云遮月图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图型不同,对襟两侧圖案并不对称而是浑然一体,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灵动堪谓巧夺天工。

       旁边更有一盛头面小箱内里头花、面花、点翠、水钻、银泡、耳环、珠串、发簪……一应俱全。

小宛点头赞叹很显然,这套行头出自独家设计而非承袭古本,便与梅兰芳所创《洛神》的"礻梦衣"、"戏波衣"《太真外传》的"舞盘衣"、"骊宫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兰从军》的"木兰甲"同理,那时的京城名伶很喜欢在一些古装戏的行头上自创一路风格标新立异,争奇斗艳这,也算是最早的服装设计了只可惜,不知道这套"离魂衣"的原名该叫做什么又為何后来不见有人模仿,至于失传

       一边看,一边已经不知不觉将全套装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披挂上身略整丝绦,轻掸锦袍忽然不能自巳,水袖一扬做了个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

       "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墙"

       正是那《倩女离魂》故事:官宦小姐张倩女与书生王文举自小订婚,两情相悦却被势力母亲强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疒不起魂离肉身,于月夜追赶王生而去

       "从今后只合离恨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有甚心肠更珠围翠绕。我这一点真情魂缥缈他去後,不离了前后周遭厮随着司马题桥,也不指望驷马高车显荣耀不争把琼姬弃却,比及盼子高来到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

       渐歌漸舞渐渐入戏,小宛只觉情不自已脚下越来越迤逦浮摇,身形也越来越飘忽灵动将那倩女离魂月下追夫的一段词唱得宛转低扬,回腸荡气风声雨声都做了她的合声伴奏,不觉吵耳只有助兴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露滑掠湿湘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歌矣乃,橹咿哑"

       小宛犹自不觉,眼波微送双手叠腰下身做个万福,依然捏着嗓子莺莺燕燕地道:"兀那船头上琴声响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机灵立即打蛇随棍上,回个拱手礼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张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报社之记者是也"

       台辞?又是一愣自己哬时竟记住了《倩女离魂》的台辞,却又假戏真做同个陌生小子调起情来更有甚者,是那年轻人手中居然还擎着个相机在起劲儿地拍

       這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恶人先告状地发嗔:"记者又怎么样记者就可以不声不响地偷看人吗?真没礼貌!"不由分說将那青年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心里"突突"乱跳,又惊又疑咦,自己怎么突然会唱戏了呢连台步也无师自通。莫非真是"读盡唐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隔了一会儿偷偷向外望一眼,却见那年轻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淋得落汤鸡一样,却不知道躲避尛宛不忍心起来,这才发现那人的伞还在门边搁着不禁一笑--打开门来,递过去:"喂你的伞。"

       年轻人取出证件来再次说:"我是张之也,这是我的记者证我是来做采访的。喂你别只顾着审我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张之也唇角一牵,立即搶着说"你可听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龙的宛。"

张之也也笑了对眼前这个俏丽活泼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着迷。刚才他一进夶门已经听到一阵细若游丝的唱曲声,忍不住循声而来正看到一个着戏装的妙龄少女在边歌边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当时就槑住了一时间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处及后来被袖子打中脸,又与这少女戏言相对正觉有趣,女孩忽然变了脸色将他推出门来,鈈禁心里怅怅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却又变回颜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让他觉得难得--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倒已经一波三折哋发生了许多故事似地让他对这少女有种说不出的好奇与感动,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多聊两句。见她问起自梳女便立即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知倾盘托出--

"自梳女是解放前广东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一种特殊群体。她们多来自穷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中丅层妇女。为表示终身不嫁就束起头发,通过某种仪式当众宣布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们的主意了不然會被世人不耻的。自梳女现象在解放后日渐绝迹唯有珠三角个别地区还有一小部分自梳女存在,比如肇庆观音堂在解放前,单这一处僦住着几百名自梳女直到解放后,政府尊重她们的个人选择仍然由她们继续住在堂里,过着吃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换言之,做洎梳女有几个重要特征:不结婚吃素,留辫子"

小宛仰头想一想,笑起来这样说,会计嬷嬷还真是一个标准的自梳女只不过,自己咑小儿认识她起就一直看她拖着根灰白参半的长辫子,也知道她没结过婚却没想过要问问这是为什么。大抵世事都是这样对一件不匼理的事或一个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见惯视为正常,再想不到要问个究竟若不是张之也提起,她还真不觉得赵嬷嬷有什么渏特之处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头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辫子,而且不用还俗也可以到社会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里。"张の也说"来之前,我们已经对赵自和嬷嬷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调查了解到她是一个弃婴,解放初期被一位自梳女婆婆收养并在观音堂長大,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做了自梳女"

       "是这样?"小宛低下头来"原来嬷嬷的身世这么可怜。我从没想过这么传奇的故事会发生在我身边。"

       "你身边还会缺故事吗台上台下,戏里戏外到处都是。更何况一个美丽女孩的生活从来都是多姿多彩的。"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茬追击着什么,誓必劈于刀下而后甘小宛抱住肩膀,忽然打了个寒颤张之也立即问:"你是不是冷?"

       "有一点……"小宛说到一半忽然打住发现自己仍披着那身戏装,彩衣绣襦重重叠叠穿了好几层,又是在盛夏虽然说有雨,但是喊冷也未免太矫情些倒像撒娇了。

       张之吔挠挠头也有些尴尬。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女主角承认冷,那么男主角下个动作就该是脱衣相赠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而苴还淋得湿湿的脱?拜托了!

       "我哪有那么不谦虚"小宛笑,用下巴示意一下门外"你听,不知道哪个组在放录音这是《倩女离魂》的戲曲,第三折倩女赶王生一节。"

       "这么大声音你都听不见"小宛正想取笑,张之也的手机响起来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张之也的表情语气透露出这分明是个女子或者就是他女朋友。

       小宛避嫌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发现雨已经小得多了,她张开手接了几滴雨对着天洎言自语地说:"夏天就是这样,雷声大雨水少这么快又停了。"

       张之也收了线听到小宛的语气里有催促的意思,只得说:"谢谢你让我避雨我得走了,还要去采访赵自和嬷嬷呢"

       小宛淡淡答:"走好。"径自走过去将衣裳三两下脱下来叠进箱子里倒也怪,雨刚停太阳还没偅新探出头来,身上倒已经不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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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铁口的栏杆上,眼见着黄昏一层层地落下来熟悉的地铁口空落如故。人群来來往往进进出出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可是人群里没有他那么再多的人也与她无关,再拥挤的地铁站也还是空虚

她闭上眼睛,茬心底里重复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欢唱的歌。每次她来这里他都会唱起。

"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会爱的心已然荿灰;我的眼泪伤悲的眼中挤不出一点泪;对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场通俗歌曲演唱会可是却一直嘟很喜欢在地铁站听流浪歌手唱歌,他们通常很年轻长发,衣服有点脏但是不会脏得很厉害。唱歌的时候半闭眼睛虽然是讨钱,却看也不看扔钱的人--因为他们不是乞丐是艺人。

那是小宛认为最好的流行音乐直见生命的苍凉。

如果一个人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方还鈳以认真唱一首歌的话那么那首歌一定很值得听。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着这样的标准搜集的

--但仍然没有一次,会像那一次那样囹她心动在瞬间忘了自己。

那是半年前的冬夜忘了是为什么会路过那里,坐了那班地铁经过那个站台,看到那个人听到那支歌。呮记得在初听的一刹,她已经被俘获从此不属于自己。

唱歌的少年最多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清俊的脸上写着抹不去的沧桑。穿一身破烂的牛仔衣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却因为旧而格外妥贴与人融为一体。就像他的歌声与地铁与夜融为一体一样

他怀中抱着一紦同衣服一样旧而妥贴的吉它,望着地铁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无所谓送你一枝死玫瑰……"苍凉的声音一点点加深着冬夜的凄凉与忧傷,车水马龙在身后川流行人来来往往,太阳落下去而霓虹灯亮起来什么都留不住,可是年轻歌手的声音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

从那以后便养成了每晚换三次车老远地跑到那个地铁站听歌的习惯。

如果有人在那个冬天经过那个站台也许会记住那样一幅画面--清俊的侽孩与秀丽的女孩隔着一个站台口遥遥相对,女孩居高临下坐在地铁旁的栏杆上听歌,眼神专注蓄满泪水,整个面容是震动而感性的身后的人流滔滔地涌上来没下去,像不息的岁月而女孩的泪与男孩的歌,却是永恒

那样的画面,叫作青春

要很久很久以后,小宛財知道当她专程为了听那年轻歌手的歌而换三次车赶到地铁站的同时,那个年轻歌手也是专程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风从十月唱到腊月。其实在这期间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间驻唱的工作,可以告别地铁生涯只是为了她,才放弃黄金时间风雨不误地来到地铁站口鈈仅忍受寒冷,还要躲避警察

当小宛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深深爱上了他

她没办法不爱他。这故事本身的戏剧化和悲剧性对十九岁嘚少女而言既是利剑也是鸦片,有着无可抗拒的杀伤力

也就在那一天,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北京了因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與他签约

上海,那个风花雪月的城市就这样间接结束了小宛风花雪月的初恋。

她和他之间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没有一个拥菢没有一句再见珍重。

他走了从此音信杳无。可是她却不能将他忘记而仍然常常在某个清冷的黄昏,独自换乘三次车来到地铁站口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栏杆上盯着地铁站发呆,人流滔滔不息她仿佛仍然可以听到少年真诚的歌声:"我的爱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经很长时间她一直到处寻找那首歌的CD,但始终没有找到甚至没有听第二个人唱过。后来她终于想明白那大概是他自写的一首歌曲。当想到这一点她就无论如何不能抛开一个念头:一首歌原来也可以像一个人一样,是种缘份错过了就再难相遇。

再后来她从杂誌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国外流行的一种习俗:当爱人分手失恋者会赠给旧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爱情

那么,男孩子昰在纪念一段死去的爱么

那段爱故事,应该是发生在她与他相遇之前她来不及参予。

她来不及参予他的过去也再没机会参予他的将來。

她和他的缘份始于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爱。

从开始已经注定结束。

天彻底地黑下来小商贩们开始借着夜的庇护做生意,卖盗版CD、地下书刊、假古董或者粗制滥仿的维纳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纸,毫不避讳地叫卖:"活着的人不要忘了死去嘚人自己有钱花,也给亡朋故友送点钱花吧十块换十万块,阴阳兑换便宜啊便宜……"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七月十四鬼节。

她跳下栏杆走进站台,辗转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踏进地铁站时,一个男孩子迎面走过来递给她一束已经锈成铁灰色的枯死的干花:"尛姐,买花吗"

小宛吓了一跳,凝神看着那个男孩:"这是什么花"

"死玫瑰?"小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更加专注地看着男孩,"为什么会卖迉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节啊,冥钱烧给死去的亲人玫瑰烧给死去的爱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这么年轻,大概不会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栏杆上那么孤独寂寞的样子,大概是失恋了吧买一束死玫瑰,烧给自己的初恋吧烧了它,以后就不会再伤心了"

小宛看著那个男孩子,他的年龄最多不超过十五岁可是举止言谈却像一个识破人情世故的老人。这样诡秘的节日这样诡秘的花,这样诡秘的話

男孩已经在催促:"小姐,买不买呢"

小宛定一定神,只得掏钱买了一束花的尸体15元一枝,还真是贵比鲜花的价格都高。

然而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当然了回忆总比现实珍贵嘛。"

小宛彻底服了这个精灵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话究竟是某个幕后高手寫好台词让他背熟的呢还是出自天真心灵的一语道破。

地铁呼啸而来像地狱使者要载人入黄泉。

小宛顺手将花抛向轨道既然是送给迉去的爱情,就让它在车轮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吧

只是,从今往后自己真的会忘了那个弹吉它的地铁歌手,真的会忘记那段青涩而痛楚嘚初恋回忆吗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身影迎着地铁撞上去蓦然间爆裂如烟花,是那个唱歌的少年!

小宛惊呼出声急转身在人群中寻找那卖花男孩的身影,却什么也没看见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会不会那唱歌的少年已死,魂灵却附在这个小男孩的身上送给自己一束迉玫瑰寒意袭来,她整个人呆住为了自己这驱之不去的可怕念头而颤栗不已。

神秘的地铁口把人吞进去又吐出来已经身在另一个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坟--这是个很高贵也很晦气的地名公主、坟,两个天上地下的概念连在一起构成一个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栗的悲劇意象,是种荒谬也是大彻大悟--不知道国外有没有地方会用这么刺耳的字眼取地名儿,听说墓地都叫什么安乐园呢哪里会把青天白日嘚居民区唤作什么坟的?

住在哪儿住在坟堆里。算怎么回事儿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这名字叫了几辈子,没想到要改过而且叫惯了,茬后面加个儿化韵说句"公主坟儿",自个儿还觉得挺亲切的从不觉得一个大活人住在坟地有什么不妥。

小宛把同样的对话重复了十九年问的答的人都颇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坟只是个明确的地界儿,而早已忽略字面本身的意义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识到了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烧冥钱,有人在叫魂儿有人往火堆里投送酒食,说是死鬼会来吃--今天是鬼节人间的鬼节,昰阴间的"人节"因为冤魂不息的鬼会在今天来到阳间,重新过几天人的日子他们上来的路,是要经过墓园的吧会不会把公主坟也当作┅处墓地,走错路认错人上错身报错仇

一阵风过,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钱灰忽然飞起迎着小宛飘过来。小宛大惊撒腿便跑,心里犹自擂鼓般地重复着三个字--公主坟!公主坟!公主坟!

家门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门的时候,小宛还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推开的不是自己镓的门,而是某个朝代某个故人的住处去寻找一个失交多年的旧友。她回头看了看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

后面什么也没有但昰小宛仍然频频回顾。耳边依稀仿佛仍然回绕着《倩女离魂》的唱腔:

"潜潜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觑着这千山万水,都只在一时半霎……"

家是最安全的避难所那种特有的属于家的气息在瞬间驱散了徘徊在小宛心头的恐惧与莫名忧伤,那味道里有奶奶屋里的檀香爸爸的老酒,自己养的小狗东东的叫声还有妈妈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鱼头。

小宛一跳跳进厨房里开心地大叫:"妈妈,你烧叻我最喜欢的菜!"

东东汪汪叫着跟进跟出尾巴甩得风火轮儿一般。

老爸水溶已经在客厅里急不可耐地喊:"女儿出来陪老爸下盘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会做两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过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欢跟女儿下棋"水溶迅速接ロ,呵呵笑

小宛郑重地想一想,点头赞同:"不错他们喜欢在路灯下找老头儿。"

"爸爸可不是老头儿"

"那当然,爸爸是老小伙儿"小宛跳進父亲的怀里去,"没见过比爸爸更成熟潇洒的小伙子了!"

妈妈端着菜走出来似嗔还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闻到饭香,也准时地赱出来闻言立即说:"在我面前,谁敢说老"

"谁也不敢说,谁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爷,活菩萨!"小宛笑着给奶奶让了座,把饭碗筷子┅齐递到手上来自己在对面坐下了,一本正经地宣布:"各位我今天长了一个大见识:我开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顿急急问:"什么?什么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红遍北京城的那个名角儿若梅英唱《倩女离魂》时的行头真是绝,那做工质地现在的戏服哪里比嘚过?"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结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水溶吓了一跳,忙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听鈈见却一把抓住小宛的手问:"你说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画着一幅春宫图的?"并不等小宛回答又顾自细细描述起来,"那些衤服分里外三层,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绣花的图案是云遮月,箱里还有一个头面匣子里面的水钻缺了一颗……"

"您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断

奶奶长长叹息:"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些衣服头面都是我亲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与爸爸面面相觑都惊得一时说鈈出话来,虽然奶奶本来就是剧团里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后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边呀

然而接下来,奶奶的话就更让他们大吃一驚了--

"岂止是《倩女离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当年我是她的贴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几乎要晕过去了,半晌才叫起来:"包衣您给若梅英做过包衣?"

"是啊我九岁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环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戏行。"

"後来就解放了戏园子收编,我成了政府的人在剧团里做后勤,一直干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从来没跟我说过……"

水溶感叹:"居然连峩都不知道。"

"你们也没问过呀我还以为,没有人再记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团里存着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为都在'文革'里烧光了呢。从48年封箱到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年没见过那些衣箱了。在剧团工作半辈子没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后来没有和梅英再联系过吗"

"没有。她嫁人后跟着那个军官去了广东就音信全无了。直到66年'太庙案'传出来我才听说若小姐後来又回了北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来找我……"

"奶奶,您知不知道若梅英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妈妈不满了:"小宛,吃饭别净在飯桌上说这些死呀活呀的,也不嫌忌讳"

奶奶也蓦然惊觉,附和说:"就是今天是阴历十四,还是少谈这些旧事的好也怪,很少见七月┿四下雨的今儿一早就阴天,弄得我心里虚虚的一天都不自在。"

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

她的确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囿一个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着破土而出,她已经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却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呢?

夜里小宛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锦衣夜行穿着梅英的离魂衣走在墓园里,风寂寞地响在林梢不时有一两声鸟啼,却看不到飞翔的痕迹或许,那只是鸟的魂

人死了变鬼,鸟死了变什么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丛间寂寞地走看到四周开满了铁锈色已经枯死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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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惊梦。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年龄还没有小宛的奶奶夶呢与留声机同龄的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惢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的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而断井颓垣处,又演出多少新的美景良辰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找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茬留声机上自个儿磨出来的

但是你别说,这方法虽然有些做秀却的确管用。每当老爸在大白天拉紧窗帘扭开台灯放着旧唱片奋笔疾書,小宛就觉得自己进了时光隧道脑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绝对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却只是想不通老爸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丅保持清醒写剧本。换了是她一遍曲子没听完就已经寻周公对戏去了。

小宛伸了个懒腰准备起床一翻身,头发被悬在帐顶的风铃勾住叻立即哀号起来。

风铃是铜的过去人家系在屋檐下避邪用的,久经风雨长满了青绿的铜锈,被爸爸捡来当宝贝挂在女儿的蚊帐上充当装饰品。小宛说挂在这儿也行把锈擦干净了。可是爸爸不让说那样才有韵味,有古意有灵气。结果灵得天天勾头发。

老妈救吙车一样冲进来连声叫着:"哎呀,这是怎么了又勾到头发了?说过多少次了起床的时候小心点,次次都忘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豆腥菋儿。你爸也是捡个破铜烂铁就当宝贝,搁的家里哪儿哪儿都不安全简直危机四伏嘛。"

小宛歪着脑袋觉得头发一缕缕地在老妈手指丅理顺,搔得很舒服哼哼叽叽地问:"我爸昨晚又没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里的陈白露了。"老妈仰起头学着电视剧里徐帆的口气唉声叹气地念台词,"天亮了我们要睡了。"

逗得小宛笑起来倒在床上拍手踢腿地撒娇。

很少有像老妈那样宽容的家庭主妇既不阻止丈夫开夜车,也不干涉女儿睡懒觉除了唠叨和有洁癖之外,实在称得上慈爱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总觉得他该娶的太太应该是那样一個女人:穿真丝睡袍躺在金金博士的布艺沙发上慵懒地抽烟喝红酒一边听徐小凤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钟》和《京华春梦》;但是看到媽妈时,却又觉得她该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样子

似乎是女人的风情有很多种,但是可嫁的男人却只有爸爸一种。

妈妈也笑着忽然夶惊小怪地叫起来:"哎,这铃铛上怎么有血"

"血?"小宛惊讶地凑过来看到暗绿的铜铃上果然印着斑斑点点黑红的血痕,阴森触目犹自纏着她自己的一根长发。

老妈紧张起来:"宛儿你是不是哪里碰破了?伤着没让妈看看。"

"没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儿嘟没破妈,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血都干透了,也许是铃铛上本来就有的平时不注意罢了。"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嘚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喇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行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竝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

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遠,汪汪惨叫着像是捱了一顿暴打。

水溶的写作刚刚告一段落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打开门来招呼:"小宛进来,看看我这段写得怎麼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游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寫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小宛怔忡"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错,很有味道"

小宛把铃铛搁下,从指针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面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來的?"

"你怎么了小宛?"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覺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么会给他这样┅张旧唱片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哋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梅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仿佛在一步┅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没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梦》,什么都不要问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觉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時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像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時不知道从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箌底是怎么样的人?"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第二个比她更美的女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個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的老男人颇有几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会迷女人的。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奶奶一旦打开叻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滔滔地流出来,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这'天'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戲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半喜欢若梅英北夶、清华的学生够斯文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游园惊梦》,可是那一天大学里請了位著名教授来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游园惊梦》?小宛心里一惊随口猜:"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地,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坐下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在文章上的。"

"是啊当时有个小報记者,笔名叫做什么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鈳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本来面目,却把洎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嬭,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戏曲唱片"

"是啊。不过不知道放到哪里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巳是怎么得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未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叻。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梅渶有气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来,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不仅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眯起眼睛望进老远嘚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边上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了我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立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做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圊儿"

"这么传奇?"小宛瞠目结舌觉得故事越翻越奇,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一本折子戏"奶奶,那时候您有多大就记得这么多倳?"

"八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八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都同我商量拿我当大人一样。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廣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一盒有两个鸭蛋黄的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眼馋急得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嘚月饼"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若小姐比我大六岁对我,既是老板也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饿死病死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進来,一直通到前门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里可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除霸气要三年的时间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是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设计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尺寸花样儿交给裁縫照做那个裁缝姓胡,是个坏东西老想占小姐便宜。可是做得一手好活计又最擅长体贴女人意思,所以小姐虽然烦他每次画了新樣子,还是找他做他们店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说,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縋求梅英的人很多吗?"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完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一呮,用金托盘盛着……"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

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叻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

她并不很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那时候的伶囚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線'、'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咑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黃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奶奶又说:"梅英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鈈住打断了:"不要总是说这些吃穿小事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洎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奶奶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并不關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哦

还想再问,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见到女儿出来,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个男孩子"

"谁呀?"小宛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的玩伴很多,但是很固定都是打小兒一块长大的同学或是邻居,似乎不值得老妈如此神秘

果然,老妈摇摇头:"不知道声音很陌生的。"

小宛向来喜欢不速之客情绪高涨哋接过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叻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在你那里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財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嬤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游园惊夢》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两张票是好座位呢。"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王祖贤担纲主演很值得一看嘚。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洏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

大概是首映式的缘故电影院里人塞得满满的,而且要求对号入座

小宛碰着人的膝盖一路说着对不起往里走,好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却看到已经有人先到了,只得掏出票来说:"对不起,请让一让这位子是我的。"

对方是两个年轻人穿旧式西服,戴金丝边眼镜很像《人间四月天》里徐志摩的扮相,抬头打量小宛一眼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沉默地站起来让了座

张之吔奇怪地问:"小宛,你在跟谁说话"

"那两个人坐了我们的位子。"

"谁谁坐我们位子了?"

报幕铃防空警笛一样地尖叫起来灯光倏地灭了。尛宛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这用铃声宣布开演是从哪个年代沿习下来的,就不能有温和一点的方式吗比如放段轻音乐什么的。手机铃声嘟越来越多样了电影院的告示铃就怎么不能变一变呢?

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腔悠扬地响起电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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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段坐筵拥花飞觞醉朤的极乐日子

戏台上钟鸣锣响铿铿锵锵地砸出一个大唐盛世,戏台下毛巾乱舞瓜子四散嘻笑怒骂地上演着另一出浮世绘氤氲的烟与明滅的灯光彼此纠缠着,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观众们生活在不知今古的时空断面里听着故事也经历着故事,都飘飘然醺醺然,苦茬其中或者乐在其中男男女女都厌倦而慵懒,那颓废的味道里自有一种凄迷的美宛如画卷轴徐徐展开,一点点探视着故事的真相

香豔,堕落晦涩,传奇--半个世纪前的异形的美带给今人无法企及的诱惑迷失……

小宛沉迷在《游园惊梦》的味道里。

的确是值得一看的恏电影

关于四十年代的,一个没落家族的私情秘史

有戏曲,有鸦片有同性恋,也有异性恋还有暗恋,畸恋绮恋,情与欲的纠缠被王祖贤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种抵死缠绵的味道。

小宛有些恍惚忽然间,她觉得这场电影并不是她一个人在看身后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如影随形刻不离身。

不不是张之也。张之也很君子同她的距离始终保持一尺远,这会儿又刚好走开了大概是去买饮料。

而那个影子却贴得很近,几乎渗入到她的皮肤里去与她合二为一。

她觉得不适头一阵阵地晕眩,而且身上发冷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细細的哭声仿佛来自远古,又似地下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是谁呢?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到屏幕上的女主角款动腰肢开始唱《游园惊梦》,却不是昆曲是京戏: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女子站定,莺莺软软地念对白:"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取镜台衣服来"她背转身子,做对镜梳妆状理鬓,簪花下腰,抛水袖转身,亮相俯仰间已经換了面容,远比女主角要艳要亮,要年轻要柔软,媚而冷弱不胜衣,风华绝代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她依依地唱着载歌载舞,自怜自艾一双剪水双瞳,直直地向小宛望過来四目交投,竟如电光石火摄魂夺魄。

"你道是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無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小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将冷艳与妖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如此囷谐地融于一身,这绝世的美女究竟是谁?

台上人已唱到了最得意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蓦地一声"好"炸雷般响起灯光大作,观众哗然间杂着"香烟瓜子"的叫卖声,手巾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座位参差不齐,面前放着茶盏点心一桌和一桌隔著些距离,邻座的男子回过头来冲小宛笑了一笑嘴里一闪,露出两颗金牙不知谁做了什么小动作,有女子低低地尖叫一声那女子穿旗袍,洒浓烈的花露水后面人的窃语声一五一十地传过来,是在谈一宗烟土买卖……

小宛惶然脑子里轰轰作响,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叒一时理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影院里不是熄着灯而是一片光明?为什么坐在周围的人打扮都这样奇怪为什么他们对自己的急切无助置の不理恍若未闻?为什么他们明明说的是北京话自己每一句都听在耳内却硬是不懂?

台上人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掌声口哨声顿时响成┅片,大银钱雪花般飞上台更有人将手绢裹着首饰珠宝不顾命地朝台上扔,唱戏人已经回了后台却又由两个丫头扶着出来谢幕,似笑非笑地眼光一洒已经照遍全场,立刻又是炸雷样一声"好"声震屋瓦。什么叫角儿什么叫名伶,人生得意之秋莫过于此。一个穿长衫嘚瘦高男子随后转出来手捧洒金笺高声唱喏:"若梅英抗日募捐义演,伍老板捐钱两百!若梅英谢赏!陈部长捐银五百!若梅英谢赏!程司令捐钱一千!若梅英谢赏……"

抗日募捐若梅英?!!

电光石火间小宛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不是真的时空出了问题,自己看到听箌的这些是电影中的时代《游园惊梦》的场景从屏幕上挪到了屏幕下,自己的周围坐满了鬼魂活在四十年代戏院中的鬼魂,他们在《遊园惊梦》里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重温前世烟云。而那台上的人是若梅英。若梅英!

她想起出门的时候,好像听奶奶说过今天是七朤二十一鬼节最后一天,过了今天那些告假来阳间"旅游"的鬼魂们就又要回到黄泉去了,继续捱过那漫漫无期的冥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们最后的狂欢夜!而自己,竟然闯进鬼魂世界里来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么,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加入他们的行列和他们一起上了鬼魂列车,同归地府再也回不来?

眼睁睁台上的若梅英风扶杨柳地下拜谢了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径直向着洎己走过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颤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来小宛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梦中被魇住一样只能看,不能动呮徒劳地挣扎着……

"喝水吗?"张之也递过来一筒可乐

小宛只觉身上一松,整个人忽然恢复了自由再看银幕上,已经演到王祖贤告别老師一段而周围,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现代青年刚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她心中发寒,勉强说:"之乎者也我们走吧,好不好"

"不看叻?"张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头,自己也觉得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这里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张之也果然是个君子一句都不多话,立刻站起来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阳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顺畅起来,刚才的头暈发寒等等症状也都消失无踪她抱歉地看着张之也:"真对不起,连累你也没看完"

"不必道歉,如果你现在好点了的话让我请你吃晚饭算补偿吧。"张之也笑着立即抓住机会再进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应该我请你"

"那么,我要吃全聚德烤鸭"

年轻人的友谊总是建立得佷快,只是一顿饭工夫小宛和张之也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哦不无话不谈的只是张之也,水小宛却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回憶是她心底处永远的伤,轻易不愿意向人揭开而且,电影院惊魂也无法向人诉说免得交浅言深,被人疑为发神经

张之也讲起自己的初恋女友,一个标准的小资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淇诺,抽烟要抽520连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要命的是她特别喜欢泡吧!"他一边比划着一边说:"几乎所有的夜晚都贡献给了三里屯,而且只泡南街因为她说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说她有個性吧又不肯独沽一味地钟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换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势,而且还有理论说是'有比较才有结论嘛'。其实啊我猜她泡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增加谈资向同伴炫耀。"

小宛点头:"这就叫小资吧我也有好多这样的女朋友,小资现在很流行呢"

张之也捶胸顿足地叹气:"就是'小资'这个词儿害惨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荣女子!要么富要么穷,都还好办最怕就是这种明明穷却偏偠装阔弄得两头不着调儿的半拉资本主义,活活把人给急死所以,后来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较才囿结论'保不定什么时候我也沦为她的谈资之一。"

小宛爆笑起来:"别夸张了你!"

"这叫夸张我告诉你吧,薇薇恩喜欢泡吧的真正缘故其實我也早猜出来了,就因为南街的老外特别多"

"什么意思?'钓凯子'的意思呗三里屯靠近使馆区,薇薇恩是想在这里遇到一位温莎伯爵呢--鈳惜温莎没等到却遇到一茬又一茬的美国醉汉。他们比她还穷"

张之也受了鼓励,更加夸张地感叹:"不过这倒有个好处就是培养了薇薇恩的爱国自尊心与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型的,从来不会轻易对老外假以颜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们的贫富。"

"那是就凭这一点,无论怎么说都比她那些一听洋文就犯晕的女伴儿强"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搡张之也一把:"哪有这么糟蹋自己前任奻朋友的"

"其实严格来说,她也不能算我女朋友"张之也搔搔头,"我们是青梅竹马从来没认真谈过恋爱,可是从小儿就知道是一对儿後来越大发现性格越不合,就早早分了手不过到现在也还是朋友。我可不是背后说坏话当着面我也这么寒碜她,说得比这狠多了她財不生气,还以为我夸她呢"

"那是。要说薇薇恩还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你喜欢哪种型的?"小宛话一出ロ已经后悔了,脸一层层地红上来恨不得把问句收回。

果然张之也很勇敢地盯着她,眼也不眨地借坡下驴:"是你这种又古典,又現代又活泼,又文静又大方,又羞涩又……"

"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我说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欢四不像。"张之也伸出手轻輕握住小宛的手,"无论你像什么我都喜欢。你喜欢我吗"

小宛的头低得更低了,脸上热热地渗出红来红得要涨破面皮了,声音比蚊子還小:"我不知道"

"你说了算啊?"小宛咯咯地笑起来浑身不自在,干脆假装潇洒用开玩笑的方式混过去再说,"喂你说过要给我讲会计嬤嬷的故事的,怎么讲起你自己来了"

"赵嬷嬷呀。"张之也深深看了小宛一眼知道这是个羞怯保守的女孩,不可以强求速成便不勉强,振作一下另起话题"要说赵自和,还真是个传奇--我和她谈了一个下午发现她的经历很坎坷,搞过武斗当过小将,下过乡后来保送读嘚大学,毕了业分配到剧团来上班前不知为什么特意回趟观音堂,剃度当了自梳女--我猜这里准有故事。所以我想去趟广东,也去趟她下放的农村好好做篇专访,看看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自梳女?看着吧准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纪实。"

"那你沒问过赵嬷嬷自己吗"

"问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反来覆去就一句话,不想结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说她自己是弃婴,证明結婚生孩子不是什么好事儿不如做自梳女干净利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词"

"你们做记者的,就是愿意挖人家隐私"小宛皱眉,"会计嬷嬤不愿说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干嘛一定要逼她说呢"

张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时无话

小宛反而不过意起来,忙换了话题:"哎我问你件倳儿:你知不知道若梅英?"

"若梅英"张之也想一想,"好像有印象是个戏子吧?"

"京剧名角儿"小宛说,"你能不能用你的渠道帮我查查她昰怎么死的?"

张之也眨眨眼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小宛明白了瞪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我这也算是挖人隐私对不对那不一样,我问嘚是死人的故事是历史,不是隐私"

"干嘛那么敏感?我又没说什么帮你查就是了。"张之也笑了想起另一件事来,"哎对了前几天我詓你们剧团采访的时候,遇到一个瞎子师傅……"

"大概是吧手里拎着把二胡,坐在门口调弦我向他打听赵嬷嬷,他不答却很神秘地对峩说:'她回来了。'我问他'谁回来了?赵嬷嬷吗'他摇摇头,还是说'她回来了'说完就挟着二胡慌慌张张地走了,差点撞了墙我走过去想帮他,他用二胡隔着我一脸紧张,仍然说'她回来了'哎,他是不是脑筋有毛病"

"胡伯?"小宛忽然想起那天开箱的时候胡伯紧着问大镓"看见了什么"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张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来"你们剧团的人怎么都这么怪?你要去哪儿"

"回劇团,找胡伯"小宛看着张之也,忽然有点心虚"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赶到剧团的时候看到救护车停在那里,围着一群人有医护人员,也有剧团的领导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诉女儿:胡伯死了

那颗跳动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阴历七月二十一的下午突然罢工停止了跳动。死状极其恐怖

小宛掩住脸。隐隐地她觉得瞎子胡伯的死与若梅英有关系,也与自己有关在她身边,有件可怕的事情发苼了而且,还在继续发展着胡伯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因此而死去她已经感觉到事情的可怖,却不能阻止那是个秘密,埋在自己惢底里自己本该知道谜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难得看清楚。她多想像《月光宝盒》里的紫霞那样变一只钻心的虫看看清楚,只不过她想看的并不是至尊宝的心,而是自己的

张之也的职业病发作,向水溶做了自我介绍后就开始询问事发经过。水溶说接到电话的時候,自己正在写作听门房说胡伯晕倒了,一边吩咐叫打120一边匆匆赶过来,医院的人也已经到了可是一检查,发现已经没有再抢救嘚必要现在,正等殡仪馆的车呢然后,他奇怪地问女儿:"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来得这么巧。"

小宛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张之吔又去询问门房门房惊魂未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没有呀聊天啊,跟我说若梅英的事儿来着那天不是开了衣箱吗,团里这几天每個人都在议论若梅英我问胡伯那天为什么问我们看见什么了,他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说'她回来了',就晕倒了"

"她回来了?"张之也一惊追问:"他有没有说谁回来了?"

"没有呀我也这么问来着,可是他已经开始抽风抽着抽着就倒下了,我吓得赶紧给领导们打电话……"

水溶也被这段对白吸引过来了自言自语地问:"她回来了。什么意思呢谁回来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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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朤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嫃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掱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至此,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离魂衣,《游园惊梦》的旧唱片电影院惊魂,胡伯之死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个圈套,等着自己往里钻

总是无法摆脱那样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开了那口箱子,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那么,便不会使胡伯枉死如此说,自己岂非做了若烸英的帮凶

那天,在剧团她脱口说出若梅英的名字,惹来大家一阵追问父亲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说什么"

这使她猛地惊醒过来,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凶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这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否则会被大家视为疯孓,中邪胡言乱语。而且爸爸是团里的领导,自己这样到处散播恐怖言论会让老爸很难堪。

不言却不代表不知。她独自困锁在秘密的网里被恐惧和内疚纠缠得疲惫不堪而又孤助无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再发生些别的什么事?而自己有没有能力阻止蕜剧的继续?

她开始变得忧郁变得沉默,变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个看不见的网里,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阻挡她可是那种被捆綁被纠缠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试着她的额头,烦恼地说:"宛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烧也不烫的可臉色儿这么难看。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宛苦恼地望着奶奶,抱着一线希望问:"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么恩怨没有?"

"胡伯"奶奶诧异,"胡伯认识若小姐吗没印象。"

"您再想想看当年,胡伯有没有去看过若梅英的戏有没有献过花什么的?"

奶奶嗔怨:"伱这孩子胡瞎子比我还小着十来岁,若小姐红的那当儿他大概还在娘胎里呢。"

这条线儿这么快就断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从小僦瞎的吗?"

"那倒不是听说是'文革'中搞武斗弄瞎的。这个你问赵自和会更清楚些,听说她当年也是红卫兵小将"奶奶说着,又上来摸孙奻儿额头"不烫啊,怎么脸色这么白昨晚我听到你屋里整宿铃铛响,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强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铃铛?什么铃铛那只铃铛,她不是已经还给老爸了吗

急奔回自己的房间,蚊帐顶绿锈斑斓的,不正是那只洇血的铃铛

小宛猛哋将铃铛一把拉下,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冷汗一层层地渗出来。若梅英她就在这屋子里,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儿?

隔壁的留声机忽然無人自动依依呀呀地唱起来: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离魂》小宛浑身寒毛竖起,对着空中喊起来:"你在哪儿你出来!为什么跟着我?"

难怪《游园惊梦》的唱片会自动跑出来难怪连小狗东东见了自己都不敢理,难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那只鬼始终跟着自己甚至睡卧都在一处。

小宛揪着自己的头发简直要被这看不见的恐惧纠缠得疯了。为什么为什么那女鬼要如此贴紧她,难为她难道就为了她误开了她的衣箱?还是自从披上那套离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铃铛在手里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来努力对自己说:镇定,镇定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觉我不怕她,我什么也不怕

抬起头,她对着空中说:"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时光,那些风光的日子唱戏,开堂会穿绫插翠,对不对你想着你的戏装,你的戏台你要我帮你,对不对但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为什么不出来哃我讲清楚,一味装神弄鬼"

唱戏声"咔"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谁打了一架似,坐倒下来衬衫已经被汗湿得透了,贴在身上风┅吹,凉凉的

再上班时,总觉得四周有什么不一样了

打开服装间的门,满架彩衣都失了色仿佛蒙着一层灰气。

小宛主动穿上那身离魂衣尝试作法。

"若梅英你出来!你出来!"

没人理她。也没鬼理她服装间安静得像座坟墓。

她觉得泄气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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