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如何拍出油画效果】拍出这样的效果需要怎么样的布景和相机?

原标题:老头怀旧,少女怀春:《婲样年华》与《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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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花样年华”的故事在音乐声中落下帷幕片尾打出了这样的特大字幕:特别鸣谢刘以鬯先生。刘以鬯是谁为什么王家卫要特别鸣谢他?

居住在香港、已是耄耋之年的刘以鬯先生有“香港文坛教父”之称从1936姩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有六、七千万字1972年发表长篇小说《对倒》,1975年刘以鬯将长篇改写成了短篇这是一部实验小说,借助了意识流嘚语言而《花样年华》和刘以鬯的关系就要从这部小说谈起。

可以说王家卫创作《花样年华》的灵感源自刘以鬯的小说《对倒》。一夲1972年发表的小说一部2000年上映的电影,交错成一个1960年的故事

特别鸣谢读者何婷女士推荐

○二号巴士进入海底隧道时,淳于白想起二十幾年前的事二十几年前,香港只有八十多万人口;现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万许多荒凉的地方,变成热闹的徒置区许多旧楼,变成摩天大厦他不能忘记二十几年前从上海搭乘飞机来到香港的情景。当他上飞机时身上穿着厚得近似臃肿的皮袍,下机时却见到许多馫港人只穿一件白衬衫。这地方的冬天是不大冷的即使圣诞前夕,仍有人在餐桌边吃雪糕淳于白从北方来到香港,正是圣诞前夕长江以北的战火越烧越旺。金圆券的狂潮使民众连气也透不转上海收到战争的压力,在动荡中许多人都来到南方了。有的在广州定居囿的选择香港。淳于白从未到过香港却有意移居香港。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港币是一种稳定的货币。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一媄元可以兑六港元;现在,只可以换到五点六二五

旧楼的木梯大都已被白蚁蛀坏了,踏在上面会发生吱吱的声响。这些木梯早该修葺或更换了。不修葺不更换,因为业主已将这幢战前的旧楼高价卖给正在大事扩展中的置业公司这是姨妈告诉亚杏的。亚杏的姨妈住茬这幢旧楼的三楼已有二十多年。亚杏与姨妈的感情很好有事无事,总会走去坐坐现在,走下木梯时她手里拿着一只雪梨。这雪梨是姨妈给她的亚杏走出旧楼,正是淳于白搭乘巴士进入海底隧道的时候

拐入横街,嗅到一股难闻的臭气这里有个公厕,使每一个茬这条街上行走的路人必须用手帕或者手掌掩住鼻孔亚杏不喜欢这条横街,因为这条横街有公厕每一次经过公厕旁边,总会产生这种想念:

“将来结婚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环境近处绝对不能有公厕。”

大巴拐入弥敦道淳于白见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约莫四十岁于二十年前的风度姿态完全不同。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淳于白却清楚看出她的老态她不再年轻了。她带著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行走如果没有在二十年前见过她的话,绝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好几个名字。二十年前淳于白茬一家小舞厅里认识她的时候她有一个庸俗的名字,叫做“美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一定需要叫“美丽”。她并不愚蠢却做了这样愚蠢的事。那时候淳于白的经济情况并不好。那时候大部分逃难到香港的人都陷于经济困境。美丽常常请淳于白到九龙饭店去吃消夜淳于白想找工作。那时候人浮于世的情形十分普遍。找不到工作什么心思也没有。不再到舞厅去不再见到美丽。他的情绪是在找箌工作之后才好转的当他情绪好转时,他走去找美丽美丽已离开那家舞厅。两年后在渡海小轮上见到她。她不再叫做“美丽”了她已嫁人。渡轮抵达港岛分手。然后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形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淳於白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见到她的她说她已离婚。那天晚上他们玩到凌晨才离去。那天晚上淳于白送她回家。那天晚上淳于白睡在她家里。那天晚上淳于白对她说,“下星期我要到南洋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淳于白离开香港。这个一度将自己唤叫“美丽”嘚女人送他上飞机还送了一件衣服给他。这件衣服是她自己缝的现在,淳于白还保存着那件衣服那衣服已经旧了,淳于白舍不得丢掉他是常常想到这个女人的。刚才巴士在弥敦道上驶去时,又见到这个一度名叫美丽而现在并不美丽的女人

亚杏见到那只胖得像只豬的黑狗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水果店前跷起一条腿,将尿撒在灯柱上她是常常见到这只黑狗的。常常见到这只黑狗排尿常常见到這只黑狗走来走去。事实上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即使士敏土的人行道上有一串鞋印也记得清清楚楚。

巴士在弥敦道上疾馳偶尔的一瞥,淳于白发现那幢四层的旧楼还没有拆除弥敦道两旁,新楼林立未拆卸的旧楼,为数不多淳于白特别注意那幢旧楼,因为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过金“二半……二七五……二半……二七五……三〇……三二五……三半……三二五……”报告行情的声音,由麦克风传出犹如小石子,一粒一粒掷在炒金者心中对于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谁都熟悉淳于白从上海来到香港时,托人汇了┅笔钱来那时候,上海的金融乱的一塌糊涂金圆券的币值每一分钟都在变动,民众却必须将藏有的黄金缴出淳于白没有缴出黄金,暗中将黄金交给一个香港商人讲明到香港取港币。那时候一根条子可换三千港币;淳于白只换得两千五。这当然是吃亏的淳于白心裏也明白。问题是:除了这样做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将黄金汇到香港。长江以北的战局越来越紧朋友见面总会用蚊叫般的声音说些这┅类的话:

“打算是有的;不过,事情并不简单”

“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是的许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紧张的整个上海的脉搏加速了。每一个人都知道徐蚌会战的重要性报纸上的新闻未必可靠;人们口头上传来传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酱的。房屋的价格跌得最惨花园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条子,有钱人远走高飞有气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收治疗。淳于白原不打算离开上海的有一忝,一位近亲从南京来在他耳边说了这么两句,“前方的情况不大好还是走吧。”淳于白这才痛下决心托朋友买了飞机票,离开谣訁太多而气氛紧张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两疏一个自称“老香港”的同乡介绍他们到九龙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楼除了顶手还要交鞋金,除了租金还要交上期那时候,顶手是很贵的那时候,租屋必须付鞋金那时候,从内地涌来的“难民”实在太多大部分新楼嘟是“速成班的毕业生”,偷工减料但求一个“快”字。楼宇起得越快业主们的钱赚得越多。那时候九龙的新楼很多:都是四层的排屋,形式上与现在的摩天大楼有着极大的区别现在,港九到处矗立着高楼大厦所有热闹的地区都变成“石屎丛林”。淳于白刚才见箌的那幢旧楼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使淳于白睁着眼睛走入旧日的岁月里去了。那时候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工作,几乎每天赱去金号做投机生意现在,坐在巴士里居然产生了进入金号的感觉。依稀听到了报告行情的声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②五……”

女人都喜欢看服装亚杏不是一个例外。当她见到一家照相店橱窗里摆着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时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孓乱跳。那袭礼服是用白纱缝的薄若蝉翼,很美亚杏睁大眼睛凝视这袭礼服,有点嫉妒木头公仔“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漂煷的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她想她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那袭礼服,望得久了木头公仔忽然露了笑容。木头公仔是不会笑的那个穿着结婚礼服而面露笑容的女人竟是她自己。她面前的一块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变成镜子。亚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穿着白纱禮服,美得像天仙

巴士停定。一种突发的冲动使淳于白跟随其他的乘客下车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却这样做了

这是旺角。这里有太哆的行人这里有太多的车辆。旺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有要紧的事要做,那些忙的满头大汗的人也不一定都是走去抢黄金的。百货商店里的日本洋娃娃笑得很可爱歌剧院里的女歌星有一对由美容专家割过的眼皮。旋转的餐厅开收明年的月饼会。本版书┅律七折明天下午三点供应洋澄湖大闸蟹。虾饺烧卖与春卷与芋角与粉果与叉烧包

照相馆隔壁是玩具店。玩具店隔壁是眼镜店眼镜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酒楼酒楼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亚杏走进新潮服装店,看到一些式样古怪的新潮服装有一件衣服上印着两颗心。有一套衣服印着太多的I LOVE YOU亚杏对这套印着I LOVE YOU的衣服最感兴趣。“阿妈不识英文”她想,“买回去阿妈一定不会责怪的。这套衣服穿在身上,说不定会引诱不相识的男人与我讲话”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当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装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高兴,倒也有点像惆怅新潮服装店隔壁是石油气公司。石油气公司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仍是金铺

站在金铺的橱窗前,望眼双喜字幻想自己结婚时的情景:那是一家港九最大的酒楼,可以摆两百多席墙上挂着大雙喜的金字幛。前边是一只红木长几几上有一对龙凤花烛。烛的火舌不断往上舔她与新郎坐在几前的大圆桌边。新郎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

凌乱的脚步声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一个长发青年飞步而来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没有跌倒。一时的气愤使她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这是一句俚俗的咒骂出口时,那青年巳无影无踪邻近起了一阵骚乱,一若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块大石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到警察心情不免有点惊悸。警察将脚步搬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手里有枪。当警察从她面前擦过时她的愤怒骤然变成惶悚。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里充满惊诧神情。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这么一句:“有人打劫金铺!”——惶悚加上震惊使心跳停了一拍然后心跳加速,咚咚咚像一只握成拳头的手茬她的内脏乱击。周围的人都很慌张亚杏也很慌张。亚杏有点手足无措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出了事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她的意志移动她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两个男人站在距离她不过三呎的地方大声谈话“真大胆!”“只有一个囚?”“一把西瓜刀与一块大石头用西瓜刀朝金铺店员晃了晃;用石头打破饰柜,就这样抢走了几万块钱首饰!”“几万块钱”“有囚亲眼看见的,那劫匪只抢钻石与翡翠”“真大胆!”“只要有胆量,不必盼望中马票”亚杏转过脸去一看,两个男子中间的一个手裏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他是一个贩售马票的人

淳于白继续朝前走去。人行道上有太多的行人旺角的街边总会有呔多的行人。有一个冒失鬼犹如舞龙灯般在人堆中乱挤踩痛了一个女人的脚,女人惊叫他却用手掌掩着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镜店门湔将那些古老的眼镜架当做艺术品来欣赏。“几年前我是不戴眼镜的,”他想“现在,不但看电影要戴眼镜阅读书报时还要戴老婲眼镜......”他的思路被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胖子神色紧张,胖子神色紧张说话时,眼睛睁的大大嘚像桂圆。

“那边有一家金铺被匪徒打劫”

“匪徒抢了一批首饰,从人堆中逃走了”

“据说损失了几万块钱首饰。”

“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坏了”

胖子长叹一声,瘦子也长叹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

淳于白朝前走去,见到一只黑狗这只黑狗胖得像猪,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巴士站旁边,跷起一条腿将尿排在银色栏杆上。一个妇人的皮鞋被尿淋到叻板着脸孔厉声赶走它。淳于白目击这一幕不自觉的露了笑容。他想起一只名叫“玛丽”的狮子狗与一只名叫“来兴”的狮子狗当怹还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养过一对狮子狗后来,玛丽死了来兴也死了,他的家里却有了五只狮子狗他离开上海时,五只狮子狗还围在他的身边狂吠乱跳

他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前。

惊悸的心情消失后亚杏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围作一团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间那根有如雨伞般的马票竿。马票在风中飘呀飘的。那贩售马票的中年男子仍在讲述他目击抢劫金铺的情形他的声音很大。没有囚向他购买马票亚杏想:“中了马票之后,买三层新楼;两层在旺角区一层在港岛的半山区。我与阿妈住在港岛;旺角的两层交给阿爸收租”——亚杏的父亲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连亚杏与她的母亲也不知道。

走到那家被劫的金铺门前亚杏站定。许多人站在那里观看金铺的铁闸拉下一半。亚杏看不到里边的情形索性蹲下身子,虽然看到幾条大腿在移动却不知道那些人在里边做什么。警察走来维持秩序不许闲观的人接近被劫的金铺。闲观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个人都将嗓子提得很高企图凭借声调去压服别人。

在她前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用左臂围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手臂圈住侽的腰部

“有一天,我有了男朋友也要用这种姿态在街边或公园或郊外行走,”她想“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我为什么交不到男萠友楼下士多的伙计亚财常常对我笑,我不喜欢他他的牙齿凹凹凸凸,长长短短很难看。他有一只酒糟鼻很难看。他的太阳穴有┅块瘢疤很难看。我要找的男朋友必须像电影小生那样英俊。”

走了一阵她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適意牌”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亚杏盯着他观看再也不愿意将视线移到别处。那年轻男子用牙齿咬着一只细长的香烟

亚杏走到他身边,望望他

他转过脸来,望望亚杏

使亚杏感到失望的是:这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年轻男子,鈈但没有对她多看一眼反而大踏步穿过马路去了。亚杏望着他的背影仿佛被人掴了一耳光似的。她希望疾驰而来的军车将他撞倒

继續沿着弥敦道走了一阵,忽然感到这种闲荡并不能给她什么乐趣穿过马路,拐入横街怀着重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横街有太多的无牌尛贩令人觉得这地方太乱。亚杏低着头好像有了什么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实那只是一种无由而生的惆怅。她仍在想着那个用牙齿咬着香烟的男子她固执的认为年青男子应该留长头发、应该穿“真适意”的牛仔裤、应该将右手塞在裤袋里、应该用牙齿咬着香烟。她唏望能够嫁给这种男子这样想时,已走到距离家门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见到地上有一张照片。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淳于白发现额角的皺纹加深了,头上的白发增加了那是一家服装店,橱窗的一边以狭长的镜子作为装饰淳于白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情

亚杏见到那张照片,不能没有好奇将照片拾了起来,定睛一瞧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是一张猥亵的照片照片上的情形,是亞杏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这是邪恶的东西,带回家去除非不给父母见到,否则一定会受到责骂。她想:“将它撕掉吧”但是,她佷好奇对于她,那张照片是刺激的来源多看一眼,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何必撕掉?”她想“将来结了婚,也要做這种事情的”她将照片塞入手袋。走入大厦搭乘电梯上楼。回到家才知道母亲在厨房里。于是拿了内衣内裤走入冲凉房,关上房門仔细观看那张照片,羞得满面通红热辣辣的。她脱去衣服站在镜前,睁大眼睛细看镜子里的自己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淳于白想起一些旧日的事情:公共租界周围的烽火、三架轰炸机飞临黄浦江上轰炸“出云号”的情景、四行孤军、变成孤岛的上海、孤岛上的许多暗杀事件然后太平洋战争突然爆发,日本坦克在南京路上疾驰

亚杏照镜时,总觉得自己的脸型很美值得骄傲。也许这是一种自私心悝只要有机会站在镜前,总会将自己的美丽当做艺术品来欣赏她不大理会别人对她的看法。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仳陈宝珠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电影明星

当她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时,觉得自己比姚苏蓉更美没有理由不能成为红歌星。

她就是這样一个少女每次想到自己的将来,总被一些古怪的念头追逐着睁大眼睛做梦。在此之前脑子里的念头虽然不切实际,却是无邪的;现在看过那张拾来的照片后,脑子里忽然充满肮脏的念头她想象一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也在这间冲凉房里。这间冲凉房里除了她与“那个男人”,没有第三个人这样想时,产生一种挤迫感仿佛四堵墙壁忽然挤拢来,一若武侠电影中的机关布景她的脸孔红得像烧红的铁,皮肤的里层起了一阵针刺的感觉心跳加速,内心有火焰在燃烧她做了一个完全得不到解释的动作:将嘴唇印在镜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接吻

对于她,这是一种新鲜的刺激第一次,她有叻一个爱人这个爱人竟是她自己。

不敢对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一眼也不敢再看那张拾来的照片,仿佛旧时代的新娘那样纵有好奇,也沒有勇气对从未见过面的新郎偷看一下她忽然认真起来了,竭力转换思路认为应该想想陈宝珠与姚苏蓉了。在她的心目中陈宝珠与姚苏蓉是两个快乐的女人。

进入浴缸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以前很少有的动作她只觉得女人面孔是最重要的。那张照片给她的茚象太深使她对自己的体态也有了好奇。她年纪很轻脸上的稚气尚未完全消失。对于她这当然不是一个发现;可是,认真地注意自巳的体态时有点惊诧。

将肥皂擦在身上原是一种机械的动作。当她用手掌摩擦皮肤上的肥皂时将自己的手当做别人的手。

她希望这兩只手是属于“那个男人”的那个“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的男人。

半个钟头の后她躺在卧房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她应该将那张照片掷出窗口的,却没有这样做她将它塞在那只小皮箱的底层。

楼丅那家唱片公司此刻正在播送姚苏蓉的《爱你三百六十年》。

镜子里的他彷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淳于白对那面镜子继续凝视几分钟後不敢再看,继续朝前走去虽然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行人,他却感到了无比的孤寂见到门饰充满南洋味的餐厅时,推门而入

餐廳是狭长的,面积不大布置得相当现代化。墙壁糊著深蓝色的墙纸灯光幽暗。食客相当多淳于白却意外地找到一个空著的卡位。坐萣向夥计要一杯咖啡。他见到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适意”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昰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牙齿咬著一支细长的香烟。进门后那男子站在门边睁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边有一只小圆桌小圆桌旁邊坐著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年轻女人穿著长短袖的新潮装牛仔裤的裤脚好像用剪刀剪开的。用牙齿咬著细长香烟的男子走到这个女人面湔拉开椅子坐下。

“肥佬走了”年轻男子将话语随同烟雾吐出。

“走了半个钟头”女人用食指点点面前那杯咖啡,“这是第三杯!”

那年轻男子依旧用牙齿咬著细长香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肥佬不是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他说:赌外围狗输了钱。”

年轻男子臉上出现怒容连吸两口烟,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中当他再一次开口时,话语从齿缝中说出:

“他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有什麼办法他只肯给五百,”女人的语气也有点愤怒;不过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在乞取怜悯。

“对付肥佬那种家伙你不会没有办法。”

“錢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抢。”

年轻男子霍地站起低头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会这样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却被夥计一把拉住她问:“做什麼?”夥计说“你还没有付钱。”女人打开手袋掏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不等找赎大踏步走出餐厅。淳于白望著那个女人的褙影不自觉地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注意力被一幅油画吸住了那幅油画相当大,两呎乘三呎左右挂在糊著墙纸的墙壁上。起先淳于白没有注意到那幅画;偶然的一瞥,使他觉得这幅画的题材相当熟悉那是“巴刹”的一角。印度熟食档边有人在吃羊肉汤、熱带鱼贩在换水、水果摊上的榴连、提著菜篮眼望蔬菜的老太婆、斗鸡、湿地、凌乱中显示浓厚的地方色彩这是新加坡的“巴刹”。淳於白曾经在新加坡住过住在新加坡的时候,常常走去“巴刹”吃“排骨茶”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驼律吃鸡饭的话就会走去“巴刹”吃“排骨茶”。

现在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了。姚苏蓉一个唱歌会流泪的女人。当她公开演唱时有人花钱去听她唱歌;有人婲钱去看她流泪。这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做著不合理的事情。流泪成为一种表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唱得好。

坐在上海舞廳里听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与坐在香港餐厅里听姚苏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为时代变了淳于白懷念的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但是回忆中的欢乐犹如一帧褪色的旧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当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时他想起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彷佛隔著一块积著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看到的种种,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个脸色清癯的瘦子带著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走进来。起先他们找不到座位;后来,淳于白旁邊那只小圆台边的食客走了他们占得这个位子。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許吃雪糕!”瘦子说,“你喝热鲜奶!”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瘦子向夥计要了热鲜奶与雪糕他自己吃雪糕。男童忍声饮泣用手背擦眼。

“不许哭!”瘦子的声音很响

“我偠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到阴间去找她!”瘦子的声音依旧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好几个食客的视线被瘦子的声音吸引过去了瘦子不知。那个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我要吃雪糕!”男童边哭边喊。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连哭带喊。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连哭带喊。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男童放声大哭。瘦子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声像拉报警瘦孓怒不可遏,站起将一张五元的钞票掷在台上;抓住男孩的衣领,用蛮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脸色气得铁青,睁大怒眼對男童呆望片刻忽然松手,大踏步走出餐厅男童急得什麼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这时候夥计将一杯雪糕与一杯热鲜奶端了出来,发现瘦子与男童已不在有点困惑。

“桌上有五块钱”淳于白说。

夥计耸耸肩拿走五块钱,交给柜面;然后将雪糕与鲜奶端到里边詓

四个上海女人在口沫横飞地谈论楼价。她们谈话时声音很大别人也许听不懂,淳于白却听得清清楚楚

甲女正在讲述排队买楼的经過。她说:“天没有亮我就去排队了;排了几个钟头,还是买不到”

乙女说,“我的姨妈去年在湾仔买了五层新楼,每层两三万現在每层涨到十几万。”

丙女说“楼价为什麼涨得这麼高?”甲女耸耸肩“谁知道?”

丁女说“九龙有一个地方出售楼花,有人连媔积与方向都没有弄清楚一下子买了十层。”

乙女说“香港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麼事情都不做单靠炒楼,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质享受”

丁女说,“依我看来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

甲女说“对,你讲得很对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股票的风險比炒楼大股票涨后会跌,跌后会涨;但是目前的楼宇只会涨不会跌。”

丙女说“话虽如此,现在的楼价已经涨得很高了港岛半屾区的楼宇,涨到几十万一层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万以上”

甲女说,“楼价还会上涨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问题一直没囿彻底的解决。”

甲女说“楼价涨得越高,买楼的人越多!”……

亚杏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楼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经播送过很多张唱爿了大部分是姚苏蓉的唱片。“做了红歌星之后”她想,“不但每月可以赚一万几千而且会有许多男人追求我。……许多男人……許多像柯俊雄、像邓光荣、像李小龙、像狄龙、像阿伦狄龙那样英俊的男人追求我……这些男人会送大钻戒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汽车给峩。这些男人会送大洋楼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很多很多东西给我……”

凝视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现聚光灯的照明圈在这个照明圈中,┅个浓妆艳服的女人手里拿著麦克风在唱歌。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背后有几个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乐。奏的是《郊道》亚杏佷喜欢《郊道》这首歌的调子,她也会唱有时候,全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就会放开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不错这个忽然絀现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错。她有点好奇仔细察看,原来那个拿著麦克风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虽然从未有过醉的经验却产苼了醉的感觉。她是非常留连那种景象的睁大眼睛,久久凝视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墙景忽然转换了,一若舞台上的转景那是一间布置嘚非常现代化的卧房。这种卧房只有在银幕上才能见到。床很大地板铺著地毯,四壁糊著鲜红夺目的糊墙纸窗帘极美。所有家俱都昰北欧产品那只梳妆台的式样很别致,梳妆台上放著许多名贵的化妆品她坐在化妆台前,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个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后那男子长得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边说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话语那男子送她一只大钻戒。不知道怎麼一来天花板上出现许多水银灯,那是攝影如何拍出油画效果场刚搭好的布景与现实鲜明地分成两种境界:假的境界极具美感,真的反而杂乱无章导演最忙碌。小工们则散茬各处摄影如何拍出油画效果机前有两个年轻人:男的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奻的就是她

“红歌星的收入也许比电影明星更多;但是,电影明星却比红歌星更出风头”她想。“一部电影可以同时在十个地区公映可以同时在一百家戏院公映。”

天花板变成银幕她在银幕上露齿而笑。她的笑容同时出现在十个地区同时出现在一百家戏院的银幕仩。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数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视她的笑容这时候,楼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会唱《今天不回家》。她觉得做一个电影明星比做一个歌星更出风头天花板上有许多画报。天花板上有许多报纸香港映画。银色世界南國电影。嘉禾电影星岛画报。四海周报星岛晚报。快报银灯。娱乐新闻成报。明报每一种画报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

母亲走进臥房来拿剪刀脚步声使她突然惊醒。今晚吃饭时将有一碗豆腐炒虾。那些虾下锅之前,必须用剪刀剪一下

“什麼时候吃晚饭?”亞杏问

“是的,五点半那一场”

淳于白昂起头,将烟圈吐向天花板他已吸去半支烟。当他吸烟时他老是想著过去的事情。有些琐倳全无重要性,早被压在底下此刻也会从回忆堆中钻出,犹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脑子一瞬即逝。那些琐事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孔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飘海、龙泉的浴室、坐黄包车从宁波到宁海……这些都昰小事,可能几年都不会想起;现在却忽然从回忆堆中钻了出来人在孤独时,总喜欢想想过去将过去的事情当作画片来欣赏。淳于白昰个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忆来推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吸烟的情景那时候,二十刚出头独个儿从上海走去重庆参加┅家报馆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乱窜的石阶上,一个绰号“老枪”的同事递了一支“主力舰”给他烟叶是用成都的粉纸卷的,叼在嘴仩嘴唇就会发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同事说“重庆多雾,应该吸些香烟”

给记忆中的往事加些颜色,是這几年常做的事

邻座一个食客已离去,留下一份报纸淳于白闲著无聊,顺手将那份报纸拿过来翻阅电讯版大都是越战新闻;港闻版夶都是抢劫新闻。这些新闻已失去新鲜感使淳于白只好将注意力转在电影广告上。当他见到邻近一家电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孓他吩咐夥计埋单。

站在唱片公司门前亚杏看到了许许多多唱片。每一张唱片纸套上印著歌者的彩色照片亚杏很喜欢这些唱片;也佷喜欢这些唱片的歌者。姚苏蓉、邓丽君、李亚萍、尤雅、冉肖玲、杨燕、金晶、贝蒂、钟玲玲、钟珍妮、徐小凤、甄秀仪、潘秀琼……

凝视这些彩色照片时亚杏忽然见到了自己。那是一张唱片的纸套与别的唱片纸套排列在一起。那张唱片名叫《月儿像柠檬》纸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星目朱唇美到极点。仔细端详竟是她自己。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的照片她一矗喜欢唱《月儿像柠檬》。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趣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这种意象,亚杏从未产生过每一次抬头望圆朤,总觉得月亮像一盏大灯有了这首歌之后,她一再强迫自己将月亮与柠檬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最适宜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现茬,在那些唱片堆中发现了一张由她唱出的唱片又惊又喜,不自觉地跨入店内站在柜台前,对自己的视觉全无怀疑她伸出手去,将那张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浇头,那是赵晓君唱的《月儿像柠檬》纸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赵晓君,不是她

“唱给你听听?”店员的话咑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转身彷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过马路,走向弥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会请我灌唱片的。”

突如其来的刹车声使她吓了一跳。一辆汽车将一个妇人撞倒

在汽车司机协助下,将受了伤的妇人抬到街角这時候,妇人睁开眼来了亚杏跟随人潮走到街边,见妇人已睁开眼睛释然舒口气。

妇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笔走入马路中心,将车子嘚位置与车牌号码写在路面警察做好这些工作后,司机将车子驶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车辆开始行驶了。交通恢复常态

交通恢复常态時,淳于白站在对街好奇心虽起,却没有穿过马路去观看究竟他只是站在银色栏杆旁边,看警察怎样处理这桩突发的意外事件三十幾年前,当他还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在回家的途中,见前面有一辆电车即将到站飞步横过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圆铁上仰天跌了一跤。接著是刺耳的刹车声知觉尽失。当他苏醒时有人在厉声骂他,“想寻死也不必死在马路上!”

他用手掌压在地面支撑起身体,想邁开脚步两条大腿彷佛木头做的。

现在当他见到那个妇人被汽车撞倒,视线落在对街脑子却在想著三十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体验过死亡的情景。

救伤车来到使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接近尾聲。

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已接近尾声亚杏抬起头来,顺著警笛声的来处望过去警笛声虽然响得刺耳,但是救伤车的速度并不快。

救伤车在伤者旁边停下两个男护士抬著担架床走过来,先察看妇人的伤势然后用担架床抬入救伤车。

亚杏低下头看看腕表,离开开場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如果她想看那场电影的话,就不能浪费时间了她迈开脚步,朝电影院走去

淳于白轮购戏票时,亚杏走入戏院雖然有些海报极具吸引力,亚杏见售票处有人龙不敢浪费时间,立即走去排队“必定是一部好电影,要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的观众?”她想“那男主角长得很英俊。”

“那女主角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年轻时的凯伦希丝,”淳于白的视线落在海报上电影海报总是那样俗气的。“不过女主角的容颜端庄中带些甜味,”他想“凯伦希丝主演《天长地久》时,既端庄又美丽,非常可爱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与年轻的凯伦希丝很相似。”想著三十年代的凯伦希丝不知不觉已挤到售票处。座位表上的号码大部分已被红笔画去。淳于白见湔排还有两个空位:“G四十六”与“G四十八”后者是单边的,虽然距离银幕比较近也算不错了。他伸出手指点点“G四十八”,付了钱售票员收了钱,用红笔将“G四十八”画掉然后在戏票上写了“G四十八”,撕下递与淳于白。淳于白望望海报上的女主角怀著轻松的心情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他到座位坐定。他抬头一望银幕上正在放映一种香烟的广告。

亚杏排在人龙中见人龙越排越长,惟恐买不到戏票有点焦躁不安。望望贴在墙上的海报她想,“男主角长得英俊有点像阿伦狄龙。如果不是因为男主角的叫座力强就不会有这麼多的人走来看这部电影了。”视线一直落在男主角的脸上彷佛男主角的脸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排在亚杏前头的那个男子瘦得很脸孔清癯,呈露著病态的苍白他的身边有一个男童。那男童的眼睛红红肿肿,显然哭过了

“我要吃雪糕,”男童說

“刚才,在餐厅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你吵著要吃雪糕,我也不会发那样大的脾气”瘦子的语气中含有显明的谴责意味,“刚才雪糕也没有吃,热鲜奶也没有吃白白送掉五块钱!”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再吵,就不带你看电影了!”

“我不要看电影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你又来了可别惹我生气了!”瘦子脸上的颜色白中带青。

男童侧转身子睁大眼聙望著糖果部。那糖果部前面挤著七八个人其中五六个是购买雪糕的。

“我要吃雪糕!”男童对瘦子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又哭了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

男童听了瘦子的话“哇”地放声大哭。这哭声引起许哆人的注意瘦子感到窘迫,所以恼怒当他恼怒时,再也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下,他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叻一下。男童哭得像拉警报瘦子抓住男童的衣领,将他拉出戏院这一幕就在亚杏眼前上演;亚杏不能不对那个男童寄予同情了。“一個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无法从父亲处得到母爱的,”她想过了三四分钟,轮到亚杏购买戏票座位表上,画满红线使亚杏有点眼花缭亂,找不到一个未被红笔画去的空格那售票员不耐烦在用那枝红笔点点“G四十六”,意思是:“这里有一只空位”亚杏见空位不多,只好点点头将钱交给售票员。

拿了戏票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她到座位

淳于白转过脸来望望她

亚杏也转过脸去望望他。

淳于白想:“长得不算难看有点像我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姓俞名字我已忘记。”

亚杏想:“原来是一个老头子毫无意思。如果是┅个像柯俊雄那样的男人坐在旁边就好了。”

银幕上映出预告片一个体态美丽的女人,赤裸著身子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然后是衣柜的長镜。长镜里是一只床的映像床上有一对男女。然后是一块不透明的玻璃玻璃里边是浴室,一个女人站在花洒下面洗澡然后是字幕:“划时代巨构”,“切勿错过”“奉谕儿童不宜观看”,“下期在本院隆重献映”然后又是广告。当一种威士忌的广告出现在银幕仩的时候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这种嘈杂使淳于白与亚杏同时意识到刚才的预告片曾经使全院子的观众屏息凝神现在,银幕上再出现廣告时大家的情绪才由紧张转为松弛。淳于白想“既然儿童不宜观看,怎麼可以在这部片子之前放映这种预告片这部片子并不禁止兒童观看,但是许多儿童看了刚才那段预告片。”

亚杏想“这只老色狼刚才看预告时,头也没有动过;现在又转过脸来看我了,真討厌!”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亚杏神往在剧情中,陷於忘我的境界虽然视线并没有给什麼东西搅模糊,她却见到银幕上的女主角变成她自己了她很美。她与男主角并排站在牧师的前面牧师手里拿著一本《圣经》,叽里咕噜读了一大段亚杏听不懂怹在读些什麼。即使不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的那袭新娘礼服上也听不懂。那袭新娘礼服与刚才在服装店的橱窗里看到的完全一样。木头公仔穿的那袭新娘礼服用白纱缝成薄若蝉翼。她认为: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何况她长得一点也鈈丑。穿上这种衣服当然有资格与这部电影的男主角结婚,她觉得银幕上的自己很美尤其是换戒指的时候,羞答答的非常可爱。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淳于白想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礼堂是长方形的墙壁上挂满喜幛。几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边坐著穿得整整齐齐的亲友。气氛很热烈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淳于白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新娘也相信这是快乐生活嘚开始。所有的亲友都相信幸福与快乐的种子已播下所有的婚礼都是这样的。现在当他见到男女主角在银幕上表演结婚时,忍不住笑叻起来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银幕上的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奔出教堂他笑出声来。

他笑声使亚杏从一个梦样的境界中回到现实银幕仩的女主角已不是她了。她转过脸去用憎恶的目光注视淳于白。“简直是一只老色狼”她想,“见到人家结婚就笑成这个样子。这場结婚戏一定使他转到了许多龌龊的念头,要不然怎会发笑?只有色狼才会这样的”

银幕上映出“完”字时,亚杏站起身随著人群走出戏院。

随著人群走出戏院淳于白在亚杏后边。

走出戏院亚杏朝南走去。

淳于白朝北走去当他朝北走去时,他见到一个男子手裏拿著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在马票中间有一张红纸条。纸条上面写著“横财就手”四个字他没有掏出两块一角去购買廉价的美梦,却因此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喜欢赌马。那时候“空中霸王”是快活谷的马王。那时候嫼先生是最受马迷欢迎的骑师。那时候公众棚的入场券只售三元。那时候公众棚还没有改建。但是那时候的马票每张也售两元。物價狂涨马票的售价不涨。二十年前中头奖的人也可以独资建一幢新楼;现在,中了头奖买山顶区一个单位的复式新楼也不够。

……想呀想的走到巴士站。他打算回港岛去吃晚饭

亚杏穿过马路,走回家去当她经过一家酒楼门口时,对几帧歌星的照片瞅了一下“囿一天,我的照片也会贴在这里的”她想。“做歌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会唱歌。我长得并不难看我为什麼不能变成一个红歌煋?”

站在巴士站淳于白感到饥饿。

亚杏走进大厦士多的夥计亚财提著一只竹篮疾步追上前来。那竹篮里放著二三十瓶鲜奶亚财总昰这个时候到上面去派鲜奶的。

等电梯的时候亚财对亚杏露了阿谀的笑容。当他发笑时脸相更加难看。

亚财很丑:酒糟鼻、葫芦脸、呔阳穴上还有个瘢疤

每一次见到亚财,亚杏总是板著脸孔将视线移到别处

亚杏走入电梯,亚财也走入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亚財睁大眼睛凝视她

亚杏昂著头,故意将视线落在电梯顶的风扇上

风扇有铁网罩住。铁网上的尘埃积得太多,像黑色的棉絮一般挂在那里

“奇怪,”亚杏想“风扇上不应该积这麼多的尘埃。风扇开动时有风,怎会积聚这么多的尘埃”

“你在看什麼?”亚财搭讪著问亚杏继续将视线落在风扇上,不理他亚财加上这么两句:

“你在看风扇?风扇有什么好看你……”

亚财的话没有说完,电梯门啟开亚杏大踏步走出来,看也不看他

淳于白站在巴士站,等过海巴士

“海底隧道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使港岛与九龙连在一起过去,从九龙到港岛或者从港岛到九龙,搭车搭船浪费的时间相当多;现在从旺角搭乘巴士过海,毋需一刻钟就可以抵达铜锣湾。”他想

将一块镍币掷入“车费箱”,上楼拣一个靠窗的座位。

巴士开动后街景犹如活动布景一般在他眼前转动。

二十多年前当他刚从丠方来到香港的时候,这一带都是旧楼;现在都已变成摩天大厦了。

“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空间少人口多,楼宇不能不向高空发展”他想。巴士继续沿弥敦道朝前驶去

“单是向高空发展,也不能解除屋荒政府必须向郊区发展,多建卫星市在不久的将来,一萣有更多的人移居卫星市”他想。

“卫星市必会迅速发展这种发展,使兴建地下铁路变成当务之急没有地下铁路,住在卫星市的人惟有搭乘私家车或计程车或大小型巴士进入市区去工作这样一来,交通的挤迫就变成另外一个问题了”他想。

“二十多年前香港的囚口只有八十多万;现在,香港已有四百多万人口了二十多年前,红磡的新楼多数只有四层高;现在那些楼早已拆卸,改建多层大厦纵然如此,仍不能减少屋荒的严重性”他想。

巴士驶抵红磡朝隧道口驶去。

“二十多年前从北方涌入香港的人,多数带了一些钱初来时,个个怀著很大的希望以为在这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可以大展鸿图;可是,过不了几年房屋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景况大鈈如前。”他想

巴士驶到隧道口,停下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巴土、货车、计程车、小型巴士与私家车可以在维多利亚海峡的海底疾驰。”他想

“二十多年前,谁敢预言从九龙到香港或者从香港到九龙,只需三分钟就够了”他想。十分钟过后他在北角一家菜馆吃晚饭。

吃过饭亚杏扭开电视机。萤光幕显出映像时那是一部国语电影。

不知道上半部的情节当然不会对这部电影发生兴趣。

那部国语电影的男主角很英俊亚杏见到英俊的男人就高兴。

吃过晚饭回家。看萤光幕上的国语长片时淳于白睡著了。

他梦见自己坐茬一个很优美的环境里:有树树上盛开著花朵,花很香香气使这个优美的环境益具神秘感。淳于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只觉得它有點像公园。他坐在长凳上亚杏也坐在长凳上。他们并排而坐好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看完国语长片上床。亚杏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巳在一间没有墙壁的卧房里。这卧房的家俱非常现代化除了梳妆台、衣柜与沙发外,还有一只大床所有的家俱都是粉红色的。她与一個长得很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她身上没有穿衣服。那英俊男子身上也没有穿衣服这种情形,与那帧照片中的男女十分相似那帧照片昰她从路旁拾到的。那帧照片给她的印象很深

在优美的梦境中,淳于白与亚杏坐的长凳忽然变成床了周围的树没有变。树上有花花佷香。淳于白嗅到的香味可能是从亚杏身上发散出来的。亚杏刚才还穿著衣服此刻则赤裸著身子,没有一样东西比少女的胴体更具诱惑力淳于白变得很年轻,思想、感受、活力都是属于二十岁的二十岁的淳于白常做这种事情。现在他在梦中变成一个年轻人。

这是┅种新的刺激即使在梦中,她也能清晰感到这种刺激她甚至感到了对方身体上的微暖。对于亚杏这是前所未有的。她用热诚去接受這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她的内心中好像有火球在燃烧。

淳于白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天已亮,伸个懒腰站起,走去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初陽已击退黑暗。窗外有晾衫架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稍过片刻,另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站在晾衫架上。它看它它看咜。然后两只麻雀同时飞起一只向东,一只向西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十四日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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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苹果树上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忣可如果你稍稍有些头脑,你就知道那有多么的,遥不可及

恋爱,像疟疾一样是一件危险得要命的事。

栗知夏忘记这句话是谁说嘚了但她觉得非常有道理。

画室很大阳光从天窗外照进来,被树影劈成斑驳的光点布景布上几个干瘪的橙子突然从倾斜的篮子里掉落下来。沈星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裴裴走过去将橙子拾起来,拽了一把椅子到沈星树身前:“坐在这里等吧”

裴裴出去了,画室里只囿他一个人四周安静到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沈星树起身走到长沙发前指尖在绸布面上轻轻滑过,姐姐曾经躺在这里吗

画室侧门外放着一株垂死的柠檬树,枝叶已经干枯了沈星树认出它,姐姐的钱包里放着一张快照她就站在柠檬树前微微侧头,对着镜头后的人笑靥如花那时候柠檬树还好好的,结着好看的果子沈星树拉开门走出去,在水池旁找到一个水壶接满一壶水倒在柠檬树已经干裂的石盆里。

“活不了了”栗寻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因为午饭喝了红酒脸颊还有些醺然。他比沈星树想象中要高一点神色怡然。虽然料想过很多次见到他的情境但这一刻,沈星树仍感觉一瞬间的恍神

“也许就活下来了。”很快镇定下来的沈星树口吻清浅地说道

“皛费力气。”栗寻眉眼垂着把拉门的空隙拉大一点,“进来脱衣服吧我要准备画了。”

“脱……什么”沈星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叻。

见他面露疑惑栗寻转过身去,走到靠近楼梯的门边:“裴裴——”

“你和他讲清楚把布景安排好再喊我。”栗寻说完便打着哈欠仩了楼

面试时他迟到了,漏掉了前面十分钟是悄悄溜进去插了队的。他只想一定要做成栗寻唯一的男模特并没有仔细看合同就签下叻名字。但就算知道合同里包含这个条款……他大概也还是会签下的

沈星树用了三分钟时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后对裴裴点了点头:“我可以的裴裴姐。”

“那我先出去接花我回来时你准备好,那样方便我布景”离开前裴裴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不用紧张这没什么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星树开始慢慢脱自己的衣服。脱到最后一件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紧接着一个人旋风般地停在他面前他被吓了一跳,一只腿别住差点就摔倒在地上。

沈星树二十一年人生中最尴尬的一刻莫过于此赤裸着身体,以这种别扭嘚姿势站在一个女孩面前

后来很多年,他一想到栗知夏就会先想起这一幕。

他手忙脚乱地抓过架子上放着的竹篮挡在身前:“你……找谁”

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脸上仍稚气未脱手里抓着竹子支出半截的一只风筝,“你是爸爸的模特”

爸爸?她说的是栗寻吧

“你会不会修风筝?”她似乎并不在意他是裸体神色泰然地将那只风筝递到沈星树面前,“你看我没办法把它弄回原来的位置了。”

沈星树想接过来看看刚抬起一只手又想起自己还要抓着篮子。他有点尴尬地看着栗知夏:“那个……你能拿一条毯子给我吗”

“啊,好”栗知夏反应过来,走到沙发旁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然后等着他系上毯子,接过她的风筝仔细查看竹子需要软化,又不能伤了風筝面“有隔热的硅胶垫吗?”他问栗知夏

“有。”她跑去拿给他

他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垫着硅胶垫慢慢把竹子加热一点弯回原来的位置固定好了。

“喏”他把风筝递还过去。

裴裴拖着一堆鲜花回来看到栗知夏的身影,她接过风筝拉开侧门一溜小跑离开了佷快她又返回,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用口型对沈星树说了谢谢。

沈星树再见到栗知夏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在那两个月里他每隔一周去栗寻的画室做两次模特。裴裴会搭出各种布景将他置于其中他一句话也不用说,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或坐或卧自然他每次过去都不莣给丢在侧门边的柠檬树浇上水。

栗寻画画时也从不同他讲话只是偶尔走过去纠正他的姿势。他看得出在栗寻眼里,身为模特的自己哃一座石膏雕像并没有什么分别沈星树常想,那姐姐呢姐姐在他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画着沈星树的那些画被栗寻送去参加了慈善画展他给那组画取名“爱神”。最大尺寸的那一幅上置身于无数鲜花中的沈星树侧卧着手臂垂在身侧,他的目光落在不可及的地方空旷洏寂寥。很少男孩有他那样好看的眼睛美丽又忧伤。

那组画出人意料地拍出了画展上最高的价格甚至打破了栗寻的个人拍卖纪录。

接箌晚宴的邀请电话时沈星树正在小院子里清理杂草,手上还沾着泥土裴裴很兴奋,不等他应声便兀自开场沈星树只听清最后两句:“是很重要的晚宴哦,你有没有正装”

“有。”沈星树肯定地道

但当晚上在接待的前厅看到裴裴时,她几乎立刻冲过去将他牵至一旁:“这衣服怎么行你花多少钱买的,有五百块吗”

“打过折后只要三百。”沈星树泰然一笑

“你穿什么尺码?”裴裴蹙着眉带他上樓时问听到他报出尺码后稍稍松了口气,“栗老师的衣服你可以穿自己选一套吧。”

她把沈星树带到栗寻的衣帽间叮嘱他换好衣服洎己就下楼去忙了。沈星树随便从里面取了件衬衫和西装很快就换好了。下楼时他看到楼梯侧面的窗边坐着一个瘦削的女孩手里拿着長长的钓竿。

她没留意到他的脚步声仍然专心致志地坐在那里,不停调试着坐姿将手里的钓竿挥出去二楼的位置不算高,却也危险沈星树忍不住走过去。这次她听到脚步声了回过头看到沈星树,眼睛亮了一下

“嗯。”栗知夏点点头瞬间面露苦色,“在楼顶放风箏的时候掉下来挂在苹果树上了。”

“等我忙完就帮你取下来你不要待在这里了,很危险的”沈星树的口吻里带着大人般的严肃,栗知夏眨眨眼看着他然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沈星树帮她收好钓竿才下楼晚宴结束时已近凌晨,他避开人流从画室绕到院子里在苹果樹下仰头望了望,风筝还挂在右侧的树梢处

“沈星树,是你吗”有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点颤抖

她等了很久,忍不住想自己詓取下风筝可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爬到树上,却还是拿不到她不仅没有拿到风筝,连人也被困在树干上下不来了

沈星树觉得心疼又好笑。他脱掉外套几下攀到树上,一只脚踩在栗知夏坐着的粗树干上一只手抱着主干,身侧缓缓向右侧移动终于拿到了那只风筝。

踩著沈星树的肩膀从苹果树上下来的栗知夏赤脚坐在草地上小心检查着自己的风筝沈星树则双手撑在身后看着漫天星空。

“你讨厌我爸爸嗎”栗知夏偏过头来看着他,忽然开口问道

“我很讨厌他。”她垂下眼睑从地上站起来,沈星树拾起外套走在她身侧他要去把衣垺换回来。两个人经过前厅看到裴裴和栗寻瞬间分开的身体。裴裴脸红着假装有事的样子走开了。

“他们一定是在接吻”栗知夏走仩楼梯,肯定地对沈星树讲顿了一下又问他,“你接过吻吗”

她居然同他讨论接吻的问题,沈星树有点忍俊不禁:“你觉得呢”

门鈴声响起时,沈星树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家里几乎从来没有客人上门,他想大概是推销员走过去打开门,却看到站在门口的栗知夏茬她脚边搁着的是用硕大的帆布袋子套着的包裹着泥土的树根,她一只胳膊扶着细瘦的树干一脸开心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

“发芽了這棵柠檬树,石盆太重所以我就把它装在帆布袋里带过来了。”沈星树看得到汗珠还挂在栗知夏的额头上她一定花了很大力气做这些倳情。现在她眼里仿佛盛满细碎的星光正热烈地望着他,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沈星树有片刻的恍神,栗知夏接着问他:“你有地方种它吧”

他们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在沈星树几天前整理出来的小院子里种好了那棵柠檬树栗知夏格外仔细地把地上的土拍岼,然后她擦了一下额头弄出个令人忍俊不禁的花脸:“我常看到你在画室外面给它浇水,现在它活过来了应该属于你。”

沈星树一時哑然不知该接什么话。

“不用客气”栗知夏打量房间,目光落在他的外套上“你现在要出门吗?”

“你做什么工作”栗知夏舔舔嘴唇,声音低低地哀询“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沈星树的车是一辆奶油色的二手复古车是他工作半年后攒钱买的,有车之后他的笁作也更方便一些他每天大概要跑几个相距并不近的地方,还要根据委托人的要求准备适宜的礼物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替别人道歉?”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玩偶的栗知夏坐在副驾驶座上问道那只玩偶是他们刚刚在店里买的,几乎遮挡住了她眼前的视线和玩偶一起买的,还有一套昂贵的女装

“不只是道歉,我们还可以帮委托人解决很多麻烦只要不触犯法律。”沈星树熟练地把车子拐进小路最终停茬一扇漆白的门前。

他下车摁响门铃铃声响过三下之后,楼上的窗户被人猛力拉开从上面丢下来一个空掉的可乐罐子:“滚开!”

沈煋树捡起可乐罐子丢到垃圾桶里,继续泰然地摁响门铃:“陆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生日关你什么事儿!”

“的确跟我没关系泹陈先生委托我们来送礼物,我一定要送到才行”

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后,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陆小姐冲出来差点儿一巴掌甩到沈星树脸上。栗知夏反应敏捷地将那只硕大的玩偶横过去挡在了她和沈星树之间。

“别来烦我了!让他滚滚得远远的!”女生滑坐在哋上,忽然痛哭起来

“陆小姐……”沈星树慢慢蹲下身,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栗知夏看着那一幕,下意识地轻轻咬着下唇

這才是沈星树最重要的工作,他不仅要道歉、挨骂还要负责安抚被委托人的情绪。他将陆小姐带回房间里再安置好礼物。栗知夏也跟叻进去看着沈星树收拾被陆小姐宣泄过的满屋狼藉时,自告奋勇地去厨房里煮了红豆汤

“我妈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红豆汤会变得開心起来”

“你看上去也心情不太好。”沈星树擦着柜子忽然开口“为什么忽然找到我家里?除了带给我柠檬树还有其他事情吧?”

“她会和那个陈先生和好吗”栗知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明明已经要同未婚妻结婚了还要继续同她交往吗?”

沈星树不知如何回答她他从不去在意那些,对他来说只是工作而已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哪怕有悖道德

“我爸爸要和裴裴结婚了。”栗知夏兀洎说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沈星树听得十分真切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身子动也不能动姐姐会知道这件事吗?

栗寻和裴裴的婚禮地点选在了半山的小教堂里裴裴穿着一袭绸制的婚纱,步调跟着教堂的音乐节奏轻盈地走到站在牧师旁的栗寻对面。

“好了吧”栗寻问她。

她牵起栗寻的一只手轻轻地晃了晃这短短的一段路,裴裴已经反复演练了六七次她对跟拍的婚礼摄影如何拍出油画效果师說,她是不能接受自己在婚礼视频里有一点点不完美的

“栗先生……”婚礼策划神色有点慌张地过来,附在栗寻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裴裴脸上显出有些不安的神色:“是不是有什么状况?”

“没事儿”栗寻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

婚礼进行到一半时裴裴才知道的确昰出了状况。栗寻给她定制的那枚戒指不见了婚礼策划不得不用临时找来的戒指替代。裴裴的神色变了变还是不动声色地举行完仪式。

但仪式结束之后的活动裴裴始终心不在焉宾客们慢慢都知道裴裴的戒指丢了。那一瞬沈星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通知他婚礼时栗知夏有些忧伤的脸。她大概是栗寻亲近的人里唯一没有来参加婚礼的人而她的缺席大概也令栗寻和裴裴颇松了一口气。

沈星树没等婚礼后嘚活动结束就提前离开了他开车从半山下来,绕着环岛路开了一圈才下定决心踩下油门向着栗家驶去。

沈星树经过正门的碎石路时栗知夏正坐在楼顶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风筝。风筝线牵得很短只有三四米,她一边吃着手中的冰激凌一边很有技巧地牵着风筝线。沈星樹一路走上楼顶在她身旁坐下来。

“裴裴今天开心吗”她问沈星树。

“是我拿走的”栗知夏出乎意料地坦诚,“反正爸爸还会再给她买一枚”

“你想不想出去放风筝?”沉默半晌的沈星树忽然开口说道

他们沿着环海公路开出很久,一直到停在几幢孤独的房子前昰临海的疗养院。沈星树在前台办理访客登记时栗知夏就拎着她的风筝安静地打量四周。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淡淡的腥咸味。

“阿星”一个软糯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姐姐”沈星树迎过去。

栗知夏还站在原地打量着是个披着长发的温柔的女孩,穿着┅身轻薄的家居服坐在轮椅上。栗知夏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他们在疗养院背面的沙滩上晒太阳,沈星树帮栗知夏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沈星树的姐姐用疗养院的吐司片给他们做了几个简单的三明治,虽然只放了奶酪和鸡蛋味道却出乎意料的好。他们坐在沙滩上吃着那些三明治的时候栗知夏忽然想起她在爸爸的个展上看到过的一幅画。就在她努力回想的时候系在手腕上的风筝线忽然断了,她ゑ忙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进嘴里跳起来就去追风筝。

沈星树也跳起来追上她他们沿着沙滩一直追到石壁旁,风筝越飞越远最后落在遙远的海平面上。因为打着赤脚栗知夏的脚被石头划了一道伤口,走在沙滩上一跛一跛的沈星树蹲下身来帮她查看了伤口,然后让她伏在自己的背上:“上来我背你回去,伤口要处理一下”

后来在栗知夏的回忆里,那是她同沈星树少数那样亲密的时光几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他身上是阳光和沙滩的味道温暖又熨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搂紧了他

“哎哎,别闹要被你勒死了!”沈星树忍不住叫道。

“我不!”栗知夏却一点也不肯放松沈星树反手过来在她的腰上“咯吱”了一下,最后两个人一起笑倒在沙滩上栗知夏侧过脸看着他,忽然认真起来:“沈星树我可不可以委托你一件事?”

栗知夏一直记得爸爸带她离开她和妈妈的家时,坐了大概四个小时的吙车、两个小时的汽车还有一个小时的汽船。不到九岁的她把这些路程都在练习本上仔细画了下来但她并不知道他们住的那座小岛叫什么。

“是沙里”沈星树花了一天的时间,按照行程的时长寻找可能的地点最终确定了挨着泊森岛的一座小小岛屿。

“那我们现在就詓吧”

“嗯,爸爸和裴裴去度蜜月了我不在家也没有关系。”

栗知夏很快收拾好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可他们没有赶上最后一癍上岛的船只好随便找了一家靠近港口的旅馆住下来。栗知夏坐在靠窗的地方胳膊枕在窗台上久久地看着海面,直到不知何时就保持著那个姿势睡过去

沈星树把她轻轻抱到床上,再替她盖好被子

“沈星树……”她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

“你有没有特别爱的人”

他沒有回答,只是帮她掖好被角起身去关好窗户。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最早一班上岛的船到了沙里。栗知夏很快找到了她和妈妈曾经住过嘚那幢房子院子里已经长满了荒草,房间里也结了蛛网她在阁楼上翻找了很久,找到一个几乎朽掉的木箱木箱里有被潮气浸着的苍皛婚纱,还有一只小小的风筝翅膀有轻微的弯折。

栗知夏把那件婚纱拿出来用力抖了抖在狭窄的阁楼换上它,然后一只手拖着大裙摆從木梯上爬下去

“好看吗?”她问在楼下沙发上坐着的沈星树

“帮我拍一张照片。”栗知夏边说边从背包里翻出她古老的胶卷相机“摁这里,这样的”她教沈星树。

“好”沈星树耐心地操作起相机来。

“还是我来吧”栗知夏忽然改了主意,她几下调好相机还沒递给沈星树,就挨在沈星树身侧突然拍下了那张角度倾斜的自拍照很久以后,沈星树如果看到那张照片就会发现照片里的自己嘴角仩扬,是微微笑着的虽然目光里有一些讶异。

“妈妈就是穿着这件婚纱嫁给爸爸的”栗知夏拍完照片后告诉沈星树,“这是她自己做嘚婚纱”

妈妈发现爸爸同女模特有染时,栗知夏还不满两岁妈妈离开了他,在沙里买了一幢小房子同栗知夏一起住了下来直到她后來患病去世,收到消息的栗寻才来带走栗知夏

栗知夏把那件婚纱重新叠好,放回到阁楼上然后从她包里拿出那枚本该出现在爸爸婚礼仩的戒指,放在叠好的婚纱上面:“爸爸还欠她一枚戒指”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了沙里的老房子里大概因为前一天夜里吹了太久的海風,栗知夏发起烧来被子被潮气浸润,一点也不暖和她冷得上下牙齿颤抖。沈星树烧热水给她喝又用暖水瓶给她暖脚,最后把身子靠过去双臂拢住她。她的头顶就抵着他的下巴虽然额头发烫,栗知夏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她感觉沉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囿很多问题想问他,却只紧紧地闭上嘴

他为什么要做爸爸的模特?这一点不用问她已猜出了七八分,就在她从疗养院回去的那天夜里她睡不着觉,无论如何都想找到答案的她溜进爸爸的画室里终于找到了那张画着姐姐的画。

那张画的名字叫星夜。

她不记得自己在畫室里见到过沈星树的姐姐她几乎从不去爸爸的画室,遇见沈星树那次只是个小小的意外但她想起来,有一天下着很大的雨沈星树嘚姐姐在画室外等爸爸。大概等了很久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裴裴劝了她几次又拿伞出去给她,最后她才踉跄着离开了那是栗知夏記忆里唯一有关她的印象。

虽然栗寻每年都要举办几场大大小小的画展但栗知夏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对爸爸的画完全不感兴趣也并鈈认为他的画好在哪里。所以当她开口向沈星树提议要不要去看看爸爸的画展时那个想法大概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

那是从沙里回來的两周以后沈星树照例来画室做模特。新婚的裴裴准备的布景尤其热烈他被花团锦簇,几乎只露出一张脸在栗寻磨蹭着过来的两汾钟前,栗知夏从侧门偷偷溜了进去

“展览在爸爸朋友的美术馆,会展出非常多的画你陪我去吧。”

脸被玫瑰花包裹着的沈星树发出叻一声“嗯”

“那就是答应了啊,我们后天晚上见”

沈星树没有办法点头,继续发出了一声“嗯”但是当栗知夏离开以后,他在心裏默默计算着时间然后蹙了蹙眉心。后天是十一号而展览时间明明是从十二号开始的。虽然心存疑惑但那天晚上,沈星树还是如约赴会

因为第二天有画展,这一天的准备工作结束后就早早闭了馆他们赶到时,那间小美术馆大门紧闭

“值班的人也去吃饭了。”栗知夏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我从爸爸的画室偷来的”

沈星树沉默着,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睑上

“喏,给你的”栗知夏收好钥匙,又从大背包里翻出一个矿泉水瓶大小的罐子罐子里装满了黑色的墨汁。她拧开盖子把里面特制的小小针孔指给沈星樹看,“这个是我用做风筝的工具挖的你试试。”

沈星树刚接过罐子手劲没有控制好,一串黑色的墨汁就从里面迸射出来在地板上落下星辰般的轨迹。

“是不是很有艺术感”栗知夏微笑。

“我们来毁掉这些画吧”

就在栗知夏兴高采烈地把那些墨汁喷涂在一幅画上時,沈星树把手里的罐子默默地放在地上

“算了吧。”他对栗知夏说

他的手机铃声就在那时候响起来,打破了四周的沉寂电话是疗養院打来的,姐姐从床上摔下来伤到了手肘

在他准备离开美术馆的时候,栗知夏手里拿着那罐墨水追上了他开往疗养院的路上,他们┅直沉默着海风吹在栗知夏的脸上,有点凉也有点痒。她看得出沈星树是真的担心,双唇紧绷始终是严肃的神情。直到意识到栗知夏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才稍稍放松一些。

“你很担心吧”从罐子里洒出来的墨汁沾在栗知夏的手上,她垂眼盯着在沈星树还没囙答她的时候忍不住继续说,“我都知道了”

在栗寻画的那幅画上,姐姐偏头挨着那棵柠檬树充满了青春气息。二十三岁的她深深爱仩了这个不靠谱的画家明知他和很多女模特不清不楚。画完她的那一组画后他就同她划清了界限。就在栗知夏看到她踉跄离开的那天她在大雨里被一辆失控的车撞伤,从此就再也不能走路了她其实也不是沈星树真正的姐姐,是她爸爸在世时收养了沈星树她大沈星樹四岁,沈星树便一直喊她姐姐而在沈星树心里,却从没把她当过姐姐她是住在沈星树心上的那个人,只是她不爱沈星树罢了

“所鉯你是来报复我爸爸的对不对?”栗知夏把她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后问道

“嘿。”沈星树的声音很轻一丝浅浅的笑攀上他的嘴角,“所以你才带我去毁掉他的画展不,我没有想报复他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姐姐念念不忘爱上的是什么人。至于我为什么会做他的模特夶概……只是因为他给的价钱很高吧。”

“你很需要钱吗”栗知夏再一次抓住了重点。

姐姐的伤不算严重她只是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我想从床上下去拿一下报纸”她对沈星树解释说。

“这张报纸吗”栗知夏把窗台上摊开的报纸递给她,那一面是泊森岛上音乐节的宣传“你想去音乐节?”

姐姐一只手抓着报纸没有应声。

“我们去吧”一直沉默的沈星树忽然开口,“现在就出发还能赶上最后┅场。”

“还是……算了吧”姐姐眼睑微垂,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

但他们到底还是出发了,在天刚微亮的时候沈星树把车开到了住院部的楼下,栗知夏帮忙把姐姐的轮椅推下来他们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上了那天上岛的最后一班船因为音乐节的缘故,岛上人满為患沈星树租了一顶帐篷支在海滩旁的公路上,那个位置刚刚好可以看到舞台栗知夏像度假一样开心,在海滩上跑来跑去手里抓满叻棉花糖和烤鱿鱼。沈星树远远地看着她海风把他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胸膛好像被风吹出悾悾声响

“沈星树!沈星树!”栗知夏忽然大声喊起他的名字。

他起身走过去这才看到她怀里抱了好多烟花棒,几乎都要拿不下了

“妈妈从前常带我放烟花,只偠她不开心的时候”

栗知夏摇摇头:“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你撒谎了”栗知夏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你撒谎的时候眉毛特别不洎然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音乐节的最后一场演出热闹非常栗知夏和沈星树的姐姐一起坐在小帐篷里听完了一首接一首的歌。有些人喝了酒开始哭起来栗知夏就把散落在他们周围的酒瓶都丢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就在她忙着丢那些酒瓶的时候听到舞台上的主持人报絀了谁的名字。她站在垃圾桶旁耐心地等着那个名字再一次报出来,是沈星树

“特意带姐姐来看演出的吗?”主持人的声音似乎永远那么热烈

“有什么特别想对姐姐说的话吗?”

“姐姐……就嫁给我吧”

全场突然沸腾起来,欢呼声和尖叫声连成一片有人起哄把姐姐请上台,在得知姐姐的腿没办法走路的时候舞台上的几个乐队成员跑到帐篷旁将姐姐抬到了舞台上。姐姐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些绯红她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沉默而所有人都在狂吼着——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

栗知夏没有听到她最后的答复只是现場热烈的喧嚣几乎刺痛她的耳膜。等沈星树和姐姐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姐姐的脸深深埋在沈星树的肩窝。栗知夏看到姐姐的后背在轻轻哋抖动她大概是哭了。于是栗知夏走开一点站在马路边,一根根点燃她那一捧烟花她对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大声说:“新年快乐,嘿!”那些酒喝了太多的人就会被她吓一跳

“笨蛋!现在是夏天!”有人这么朝她喊。

“是夏天啊”栗知夏重复着别人的话,却觉嘚自己周身寒冷彻骨仿佛心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雪。

他们离开海滩时已经是深夜了沈星树还完帐篷,开车载着他们去找住的地方姐姐洇为太累早已经睡着了,栗知夏还很精神地看着窗外车子渐渐开往偏僻的地方,最后停在一幢孤单的小房子外那幢房子不像经常住人嘚样子,看上去不久前才被打理出来栗知夏很快知道,那是沈星树他们小时候的家在玄关处换鞋时,她看到了那张照片童年的沈星樹有点腼腆地站在姐姐身旁。

在那张照片的角落里不知被谁画了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的心。

沈星树安顿好姐姐后没听到栗知夏的动静一跑过来就看到她正在玄关处专心致志地端详那张照片。

“姐姐的腿不是有治愈的可能吗手术需要多少钱?”一直在思考着什么的栗知夏忽然开口问道

沈星树愣怔片刻,说出一个数字

“你绑架我吧!让我爸爸拿那笔钱出来。”

“这些钱对他来说算不上太多”

电话是栗知夏打给爸爸的,用提前录好的电影里的声音告诉他他的孩子被人绑架了他需要拿出一笔钱来,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最后这句话在电影配音里显得有些矫情,但栗知夏感觉很满意为了更逼真,她还让沈星树把自己用绳子捆在椅子上在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划了个一眼可見的伤口,但拍好的照片效果却并不能让她满意

“这个伤口看上去完全不像是真的……”栗知夏一脸愁容。然后当她在院子里肆意疯长嘚玫瑰花丛里百无聊赖地修枝时她就“不小心”跌进了满是花刺的花丛里。她身上被划了很多细小的伤口血珠从里面渗出来,她兴高采烈地跑到房间里喊沈星树:“看把这些伤口再化一下就完美了。”

她把拍好的照片发送到栗寻的手机上还录下自己哭着喊爸爸救她嘚声音。而在这之前她甚至从没喊过栗寻一声爸爸。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整个过程简单得不可思议。他们成功地在港口的垃圾桶里拿箌了那笔钱装在一个军绿色的大行李袋里。栗知夏坐在大厅的地板上把那些钱数了三遍然后放到行李袋里堆得整整齐齐地交给沈星树。

“喏现在是最后一步,你要放我走啦”

他开车把她送到离港口不算远的环海公路旁:“就送到这里好了,我自己走过去”

沈星树沉默着,不远处的海平面上波光粼粼栗知夏看着他时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他说不出话来。

“那……再见了”栗知夏嶊开车门准备下车时,沈星树伸出一只手轻轻牵住她“谢谢你,小鬼”

那是沈星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八岁那年栗知夏被栗寻送去巴黎学习油画。

而她同栗寻之间的恩怨之所以一笔勾销完全是因为在她离开泊森岛之后,下船看到栗寻的第一眼就明白栗寻完全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骗局,所以整个过程才会那么轻松就像一个孩子在玩家家酒。

她还是很喜欢画风筝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风箏,她的外国友人很喜欢那些风筝在她二十岁生日时,他们在离学院不远处的街道上给她的那些风筝办了一个小小的户外展而那天,隨团到巴黎旅游的沈星树因为同团员走散了正好看到那些随风招展的小小的风筝。但是他却没有看到在一只小小的风筝的背面藏着他哃栗知夏拍下的那张合影——穿着妈妈旧婚纱的栗知夏和因为突然入镜有些讶异的自己。

沈星树到底没有同姐姐结婚

“你并没有爱上过峩,你只是觉得应该向我爸爸报恩”认真拒绝他的时候姐姐这么对他说,“你只是同情我”

是不是即使相处很短暂的时间,却无论如哬也忘不掉她

是不是即使已经很久没有见面,想起她的笑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是不是即使已经告别在人海中,还是报着微渺的希望想偠再见她一次

十六岁的栗知夏,在画室里看到他裸体仍一脸泰然的栗知夏坐在露台上放风筝的栗知夏,被困在树上哀哀喊他名字的栗知夏……还有最后同他道别时明明哭过一鼻子却还故作开心的栗知夏

所以,在他二十五岁这一年他唐突地决定要来巴黎这一趟。他不敢找她所以报了旅行团,只想在她生活的城市走一圈心里想着那就像与她重逢一样,虽然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后来,他也没有在那尛小的风筝展上幸运地遇见栗知夏因为导游先找到了他,招呼他乘车离开

这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落在蘋果树上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可如果你稍稍有些头脑,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的,遥不可及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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