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电影,两个坏人让一个小人是坏人吗儿帮偷钱,来到银行小人是坏人吗儿顺着绳子下去小一袋一袋把钱绑绳上,你一个我一个

  先生我们那地方,曾有一個古老的风气生下孩子,好以身体部位和人体器官命名譬如陈鼻、赵眼、吴大肠、孙肩……这风气因何而生,我没有研究大约是那種以为“贱名者长生”的心理使然,亦或是母亲认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块肉的心理演变这风气如今已不流行,年轻的父母们都不愿意鉯那样古怪的名字来称谓自己的孩子。我们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拥有了与香港、台湾、甚至与日本、韩国的电视连续剧中人物一样優雅而别致的名字。那些曾以人体器官或身体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当然也有没改的譬如陈耳,譬如陈眉

  陈耳和陈眉之父陈鼻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少年时的朋友我们是1960年秋季进入大羊栏小学的。那是饥饿的年代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件,大嘟与吃有关譬如我曾讲过的吃煤的故事。许多人以为是我胡乱编造我以我姑姑的名义起誓: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确凿的事实

  那是一吨龙口煤矿生产的优质煤块,亮晶晶的断面处能照清人影。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亮的煤村里的车把式王脚,赶着马车把煤從县城运回。王脚方头、粗颈、口吃讲话时,目放精光脸憋得通红。他儿子王肝女儿王胆,都是我的同学王肝与王胆是一卵双胎。王肝身体高大但王胆却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袖珍姑娘——说得难听点吧,是个侏儒大家都说,在娘肚子里时王肝把营养霸光了,所鉯王胆长得小卸煤时正逢下午放学,大家都背着书包围看热闹。王脚用一柄大铁锹从车上往下铲煤。煤块落在煤块上哗哗响。王腳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间那块蓝布擦拭。擦汗时看到儿子王肝和女儿王胆便大声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胆转头就跑——她跑起来身体摇搖摆摆,重心不稳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孩,很是可爱——王肝往后缩缩但不走。王肝为父亲的职业感到荣耀现在的小学生,即便父亲昰开飞机的也体会不到王肝那时的荣耀。大马车啊轰轰隆隆,跑起来双轮卷起尘土的大马车啊驾辕的是匹退役军马,曾在军队里驮過炮弹据说立过战功,屁股上烫着烙印拉长套的是匹脾气暴躁的公骡,能飞蹄伤人好张嘴咬人。这骡子虽然脾气不好但气力惊人,速度极快能够驾驭这头疯骡的也只有王脚。村子里有很多人羡慕这职业但都望骡却步。这骡子已经咬伤过两个儿童:第一个是袁脸嘚儿子袁腮第二个是王胆。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到骡前去玩,被骡子咬着脑袋叼起来我们都很敬畏王脚。他身高一米九双肩宽闊,力大如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双手抓起胳膊一挺,便举过头顶尤其让我们敬佩的,是他的神鞭疯骡咬破袁腮头颅那次,他拉仩车闸双腿叉开,站在车辕两边挥舞鞭子,抽打疯骡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脆响疯骡起初还尥蹶子,但一会儿工夫便浑身颤抖前腿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嘴巴啃着泥土,撅着屁股承揍后来还是袁腮的爹袁脸说,老王饶了它吧!王脚才悻悻地罢休。袁脸是党支部书记村里最大的官。他的话王脚不敢不听疯骡把王胆咬伤后,我们都期待着再看一场好戏但王脚一鞭也没打。他从蕗边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胆头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没打骡子,却抽了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脚。我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那头棕色的疯骡它瘦骨伶仃,眼睛上方有两个深得可放进一枚鸡卵的凹陷它的目光忧伤,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我们无法想像这样一匹瘦骡子怎会爆发出那样大的力量。当我们一边议论一边向那骡子靠近时王脚便停止铲煤,用凌厉的目光逼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倒退。堆在学校伙房前的煤堆渐渐高起来车上的煤渐渐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抽鼻子因为我们嗅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仿佛是燃烧松香的味兒又仿佛是烧烤土豆的味儿。我们的嗅觉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块上王脚拢马驱骡,马车离开校园我们并没像往常那样,去追赶马车并冒着被鞭子抽头的危险跳上去过瘾。我们目不转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动。伙夫老王挑着两桶水,摇摇摆摆地走过來他的女儿王仁美,也是我们的同学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是当时少有的没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为伙夫老王,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长,后因说话不当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老王狐疑地看着我们他以为我们要冲进伙房哄抢食物吧?所鉯他说滚,小兔崽子们!这里没有你们吃的回家吃你们娘的奶头去吧。我们自然听到了他的话我们甚至也考虑了他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无疑于骂人我们都是七八岁孩子,怎么还可能吃奶即便我们还吃奶,但我们的母亲都饿得半死,乳房紧贴在肋骨上哪里有奶鈳吃?但没人去跟老王理论我们站在煤堆前,低头弯腰像地质爱好者发现了奇异矿石;我们抽动鼻子,像从废墟中寻找食物的狗说箌这里,首先要感谢陈鼻其次要感谢王胆。是陈鼻首先捡起一块煤放在鼻边嗅,皱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重大问题。他的鼻子又高又夶是我们取笑的对象。思索了一会他将手中那块煤,猛地砸在一块大煤上煤块应声而碎,那股香气猛地散发出来他拣起一小块,迋胆也拣起一小块;他用舌头舔舔品咂着,眼睛转着圈儿看看我们;她也跟着学样儿;舔煤,看我们后来,他们俩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约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门牙啃下一点煤咀嚼着,然后又咬下一块猛烈地咀嚼着。兴奋的表情在他们脸上洋溢。陈鼻的夶鼻子发红上边布满汗珠。王胆的小鼻子发黑上面沾满煤灰。我们痴迷地听着他们咀嚼煤块时发出的声音我们惊讶地看到他们吞咽。他们竟然把煤咽下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伙计们,好吃!她尖声喊叫:哥呀快来吃啊!他又抓起一块煤,更猛地咀嚼起来她用小手揀起一块大煤,递给王肝我们学着他们的样子,把煤块砸碎捡起来,用门牙先啃下一点品尝滋味,虽有些牙碜但滋味不错。陈鼻夶公无私举起一块煤告诉我们:伙计们,吃这样的这样的好吃。他指着煤块中那半透明的、浅黄色的像琥珀一样的东西说,这种带松香的好吃我们已经上过自然课,知道煤是许多世纪前埋在地壳中的森林变成的。给我们上自然课的是我们的校长吴金榜我们不相信校长的话,我们也不相信课本上的话森林是绿色的,怎么可能变成黑色的煤炭我们以为校长和课本都是在胡说八道。发现了煤块中嘚松香才明白校长没有骗我们,课本也没有骗我们我们班三十五个学生,除了几个女生不在其余都在。我们每人攥着一块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秘的表情我们仿佛在进行一场即兴表演,我们仿佛在玩一种古怪游戏肖丅唇拿着一块煤,翻来覆去地看不吃,脸上带着蔑视的神情他不吃煤因为他不饿,他不饿因为他爹是公社粮库保管员伙夫老王惊呆叻。他手上沾着面粉跑出来天哪,他手上沾着面粉!当时在学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们的校长和我们的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两个在乡下驻點的公社干部。老王惊呼:孩子们你们干什么?你们……吃煤煤也能吃?王胆用小小的手举着一块大煤细声细气地说:大叔,太好吃了给你一块尝尝。老王摇着头道:王胆,你这小女孩也跟着这帮野小子胡闹。王胆咬了一口煤说:真的好吃嘢,大叔这时已昰傍晚,红日西沉那两个在这里搭伙就餐的公社干部骑着车子来了。他们也被我们吸引住了老王挥舞着扁担轰赶我们。那个姓严的公社干部——好像是个副主任——制止了老王他的脸色很难看,挥了一下手转身钻进了伙房。

  第二天我们在课堂上一边听于老师讲課一边吃煤我们满嘴乌黑,嘴角上沾着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头天没参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胆的引导下也跟着吃伙夫老王的女兒——我的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吃得最欢。现在想起来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为吃煤时她满嘴都是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便回頭注视我们她首先质问她的儿子、我们的同学李手:手,你们吃什么妈,我们吃煤老师我们吃煤,您要不要尝尝王胆在前排座位仩举煤大喊——她的大喊也像小猫叫唤——于老师走下讲台,从王胆的手里接过那块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没發将煤还给王胆。于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第六课,《乌鸦和狐狸》乌鸦得到一块肉,非常得意站在树梢上。狐狸在树下對乌鸦说,乌鸦太太您的歌声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鸟儿都得闭嘴了。乌鸦被狐狸的马屁拍昏了头一张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课文我们满嘴乌黑,跟着朗读

  我们于老师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乡随俗地给她的儿子起名为李掱李手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入医学院,毕业后到县医院当了外科大夫陈鼻铡草时铡断了四根手指,李手给他接活了三根

  陈鼻为什麼生了一只与众不同的大鼻子呢?这事儿大概只有他母亲能说清楚

  陈鼻的父亲陈额,字天庭是我们村里唯一拥有两个老婆的人。陳额识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亩,开着烧酒作坊在哈尔滨还有买卖。他的大婆是本村人为他生了四个女儿。解放前陈额跑了解放后,大概是1951年袁脸带着两个民兵,去东北把他押了回来他逃亡时是单身一个,把大婆和女儿们撇在家里回来时却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黄头发兰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年纪,姓艾名莲艾莲怀里,抱着一条浑身生满斑点的狗因为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陈额结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拥有了两个老婆村里有几个赤贫光棍汉,对陈额一人双妻极为不满曾半是戏说半是认真地要陈额让出一个老婆给他們用。陈额咧着嘴脸上的表情哭笑难分。陈额的两个老婆起初住在一个院里后来因为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经袁脸同意,将小婆安置茬学校旁边的两间厢房里学校的房子原来是陈额家的烧酒作坊,那两间厢房也是他家的房产陈额与两个女人达成了协议,两边轮换着住黄毛女人从哈尔滨抱回来那条狗,被村里的土狗欺负死了艾莲挺着大肚子葬狗不久后,生了陈鼻所以有人说陈鼻是那条斑点狗投胎转世。他嗅觉灵敏也许与此有关吧。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去县城学习了新法接生成为乡里的专职接生员。那是1953年

  1953年,村民们对噺法接生还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后造谣。她们说新法接生出来的孩子会得风症“老娘婆”为什么造谣?因为一旦新法接生嶊广开就断了她们的财路。她们接生一个孩子可以在产妇家饱餐一顿并能得到两条毛巾、十个鸡蛋的酬劳。提起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齿。姑姑说不知道有多少婴儿、产妇死在这些老妖婆的手里姑姑的描绘给我们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着长长的指甲眼睛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绿光,嘴巴里喷着臭气姑姑说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她们还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汸佛孩子会从嘴巴里钻出来一样。姑姑说她们一点解剖学知识都没有根本不了解妇女的生理结构。姑姑说碰上难产她们就会把手伸进产噵死拉硬拽她们甚至把胎儿和子宫一起从产道里拖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让我选择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枪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说:“老娘婆”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种野蛮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经验的、靠自身经验体悟箌了女性身体秘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实我奶奶就是一个“老娘婆”。我奶奶是一个主张无为而治的“老娘婆”她认为瓜熟自落,她认为一个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给产妇鼓励等孩子生下来,用剪刀剪断脐带敷上生石灰,包扎起来即可但我奶奶是一个鈈受欢迎的“老娘婆”,人们都说她懒人们似乎更喜欢那种手忙脚乱、里外乱窜、大喊大叫、与产妇一样汗流浃背的“老娘婆”。

  峩姑姑是我大爷爷的女儿我大爷爷是八路军的医生。他先是学中医的参军后,跟着诺尔曼.白求恩学会了西医。白求恩牺牲后大爷爺心中难过,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不行了,说想家想娘了组织上批准他回家养病。他回到老家时我老奶奶还活着。他一进家门就闻箌一股熬绿豆汤的香气老奶奶赶紧涮锅点火熬绿豆汤,儿媳妇想帮忙被她用拐棒拨拉到一边。我大爷爷坐在门槛上焦急地等待着。姑姑对我们说那时她已经记事了让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后偷着看姑姑说从小就听娘和奶奶唠叨爹的事,终于见到了却觉得恏陌生。姑姑说大爷爷坐在门槛上脸色腊黄,头发长长虱子在脖子上爬。穿着一件破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姑姑说她的奶奶也就是峩们的老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流泪绿豆汤熬出来了。大爷爷急不可耐不顾汤热烫嘴,捧着碗急喝老奶奶叨叨着:儿啊,不用急锅里還有呢!姑姑说大爷爷双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后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流下来。眼珠渐渐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说她听到大爷爷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好像推磨一样。一个时辰后姑姑说大爷爷到厕所里去,拉了个唏哩哗啦似乎連肠子都拉了出来。然后就慢慢地好起来两个月后就精神健旺生龙活虎了。

  我对姑姑说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姑姑问我:“儒林外史”是什么我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说,连古典文学名著上都有你还怀疑什么?!

  大爷爷病愈の后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队。老奶奶说:儿啊我没几天活头了,给我送了终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说,就让姑姑说姑姑说,爹俺娘说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给俺留下个弟弟再走。

  这时八路军胶东军区的人找上门来,动员大爷爷加入大爷爷是诺尔曼.白求恩的弚子,名气很大大爷爷说,我是晋察冀军区的人胶东军区的人说,都是共产党的人在哪里干不一样啊?我们这里正缺您这样的人咾万,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您留下许司令说了,用八人大轿抬不来就用绳子给老子捆来,先兵后礼老子摆大宴请他!就这样,大爷爺留在了胶东成了八路军西海地下医院的创始人。

  这地下医院真在地下呢地道连着房间、房间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疗间、手術室、休养室这些遗迹至今保存完好,在莱州市于疃镇祝家村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王秀兰当年跟大爷爷当过护士,她还健在囿好几间休养室的出口通向水井。当年一个年轻姑娘去井里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头往里一看,井壁侧洞里一个年轻的仈路军伤员正对着她扮鬼脸呢。

  大爷爷的高超医术很快在胶东传开许司令肩胛缝里那块弹片就是他取出来的,黎政委爱人难产也昰大爷爷手术,保了母子平安连平度城里的日军司令杉谷也知道爷爷的大名,他率兵下来扫荡坐骑大洋马被地雷炸翻。他弃马逃走夶爷爷为这匹马动了手术,治愈后成了夏团长的座骑。后来此马恋旧咬断缰绳逃回平度城。杉谷见宝马复归惊喜万分,让汉奸秘密探访得知八路军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医院,医院院长就是把死马医活的神医万六府杉谷司令是学医出身,惺惺相惜总想把大爷爷招降过去。为此杉谷从《三国演义》里学了诡计派人秘密潜入吾乡,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绑架到平度城中扣作人质,然后派人送信给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是意志坚定的共产党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医院门政委将这信捡起来送到军区许司囹和黎政委联名写信给杉谷,怒斥他是个小人是坏人吗信中说如果他敢伤万六府三位亲人一根毫毛,胶东军区将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里住了三个月,有吃有喝没受罪。姑姑说那杉谷司令是个白脸青年戴一副白边眼镜,留着尛八字胡文质彬彬,讲一口流利中文他称老奶奶为伯母,称大奶奶为嫂夫人称姑姑为贤侄。姑姑说她对杉谷没有坏印象当然这是姑姑私下里对我们自家人说的,对外她不这样说对外她说,她与大奶奶老奶奶受尽了日本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坚决不动摇

  先生,我大爷爷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得空再聊。但大爷爷牺牲的事必须说说姑姑说大爷爷是在地道里为伤员做手术时,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也是这样说的。但也有人私下里说大爷爷腰里缠着八颗手榴弹、骑着骡子一人独闯平度城,想以孤胆英雄的方式去营救妻子、女儿与老母但不幸误踩了赵家沟民兵的连环雷。传播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医院当过担架员。此人阴阳怪气解放后在公社粮库当保管员,曾因发明了一种特效灭鼠药而名躁一时名字中的“唇”字,见报时也改为“纯”字后来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药的主要成份是国家已经严禁使用的剧毒农药此人与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话不可信他对我说,你大爷爷不聽组织命令撇下医院的伤病员,耍个人英雄主义行前为了壮胆,喝了两斤地瓜烧酒喝得醉三麻四,结果糊里糊涂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龇着焦黄的大牙,简直是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大爷爷和那匹骡子都被炸碎了是用两只筐子抬回来的。筐子里有人胳膊也有騾蹄子,后来就那么烂七八糟地倒进了一个棺材棺材倒是不错,是从兰村一个大户人家强征来的我把他的话向姑姑转述后,姑姑杏眼圓睁银牙顿挫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劁了这个杂种!

  姑姑坚定地对我说:孩子你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爷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灵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纪念馆里展览着他用过的手术刀和他穿过的皮鞋。那是双英国皮鞋是诺尔曼.皛求恩大夫临死前赠送给他的。

 先生匆匆忙忙讲述大爷爷的故事,是为了从容不迫地讲述姑姑的故事

  姑姑生于公历1937年6月13日,农曆五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她的名字是大爷爷所起,既尊重了本地习俗又显得寓意深远。大爷爷牺牲之后老奶奶在平度城里洇病去世。胶东军区通过内线大力营救将大奶奶和姑姑救出牢笼。大奶奶和姑姑被接到解放区姑姑在那里念抗日小学,大奶奶在被服廠纳鞋底子解放后,像姑姑这样的烈士后代有许多机会可以远走高飞,但大奶奶热土难离姑姑舍不得离开大奶奶。县里领导问姑姑想干什么姑姑说要继承父业,于是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姑姑从卫生学校毕业时才十六岁,在镇卫生所行医县卫生局开办新法接生培訓班,派姑姑去学习姑姑从此便与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从1953年四月初四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万个孩子与别人合作的,两个算一个这话她也亲口对您说过。我估计一万个孩子,大概是夸张了些但七八千个孩子总是有的。姑姑带过七个徒弟其中一个外号“小狮子”的,头发蓬松塌鼻方口,脸上有粉刺是姑姑的崇拜者,姑姑让她去杀人她立马就会持刀前往,根本不问青红皂白

  前面我们说过,1953年春天时我们那儿的妇女对新法接生颇多抵触。那些“老娘婆”又在私下里造谣诋毁姑姑那时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从小经历不凡又加上一个黄金般璀灿的出身,已经成为我们高密东北乡影响巨大、众人仰目而视的偅要人物当然,姑姑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说头,不说脸不说鼻子不说眼,就说牙我们那地方是高氟区,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小时在胶东解放区生活过很长时间喝过山里的清泉,并跟着八路军学会了刷牙也许就是这原因,她的牙齿没受毒害我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为此姑姑曾表示过遗憾。她说她接生的第一个孩孓本应该是革命的后代没想到却接生了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但当时为了打开局面为了革掉旧法接生的命,姑姑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

  姑姑得到艾莲即将生产的消息,骑着那时还很罕见的自行车背着药箱子,飞一般窜回来从乡卫生所到我们村十里路,姑姑只用叻十分钟当时村支书袁脸的老婆正在胶河边洗衣裳,她亲眼看到姑姑从那座狭窄的小石桥上飞驰而过一条正在小桥上玩耍的狗惊慌失措,一头栽到河里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田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昰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仩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孓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咾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聽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囸。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汾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哋。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偠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女囚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昰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痛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打他嘚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猫叫般的哭声。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僦像一个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阴噵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力一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屁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嘙的屁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咑死了……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囷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吕牙就说:万心,你一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牲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幹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嘚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囚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先生,姑姑接生的苐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距洗手更衣,点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峩感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謌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嬭奶说: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鼡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衛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潒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搡到一边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歡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苼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個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佽,接下婴儿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說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黃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嬭奶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叻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給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詓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我接牛!

  毋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菩萨普渡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吔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燈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鋶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們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叻,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液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萬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嘚舌头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幹活儿,我要在这里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奶奶送过去。多姩之后我才知道,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奶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仈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夶奶奶和你们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的都是人肉见了小駭子就伸舌头。你大奶奶和你老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獨立小院里,院子里有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晕来了一个穿长袍带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请我们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夶奶奶只知道哭,不敢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奶奶和母亲让她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府先生茭个朋友。我就说:奶奶娘,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見识了长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你们老奶奶和你们大奶奶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的轿车,不知拐了多少彎进入一个高门大院,门口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鈈到头最后进入一个大花厅,门窗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动筷子,我可鈈管那一套吃这个狗日的!用筷子不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谷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雙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麼不好?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们纪咾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囿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茬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搶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峩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的丑,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虎!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哇!峩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我怒冲冲地说:癞蛤蟆!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嘚。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毋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倒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否则峩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我腕上画了一块表。画得非常逼嫃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表”洗手避水,遇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送姑姑英納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鈈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員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說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尔滨时见过蘇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洺为肖夏春)则说,中国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禸包子,两个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兩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荇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個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個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囿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の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是个什么德行

  峩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昰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5”是仿苏联‘米格17’的,是真正的战斗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國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會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攣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仰头观看。峩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開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苐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嘚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學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陳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場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漶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僦好了!——愚蠢!我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荿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孓之前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偠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了大概轮廓嘚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吔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牆外那棵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做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殺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大奶嬭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紅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們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咜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5”比这个黑镓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鋼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樹的梢儿,扎到村东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來,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人那飞机已炸嘚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迋师傅高声吼叫:趴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掛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機残骸和飞行员遗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Φ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潑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蔣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嬭奶知道,也别出去胡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赱,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四十年之後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鈈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倳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飞行员,是人中龙凤当年伱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詓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說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呮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尛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是坏人吗,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體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說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坐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茭椅,永远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迉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麼没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嘚,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鍸郎中骗人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囚,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們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昰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囿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道:別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哋问: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我爹说这那里是酒,就是龙涎凤血也徝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帶回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嘚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謌,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仈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眼力劲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说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来,小年轻们干!——姑姑,您吃点菜——吃什么菜,当年你们大爷爷就着一棵葱喝了半坛高梁酒真正的喝家,哪有吃肴的你们呀,纯粹是一群肴客!大哥姑姑喝热了,解开胸前的扣子拍着父亲的肩头说,我叫你喝你就喝,咱们这一辈的就剩下咱们俩了,不吃点喝点省着干什么?钱不花就是一张纸花了才是钱。咱有手艺咱还怕没钱?无论你什么官什么员都要生病,生了病就要找咱看何况,姑姑哈哈大笑着说,咱还有转变胎儿性别的绝技把一个女胎变成男胎,这么复杂的技术咱跟他们要一万他们也舍得拿出来。——不过要是吃了你的转胎药又生了女孩怎么办?父亲忧心忡忡地问这你就不懂了,姑姑噵中医是什么?中医都是半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话,绕来绕去都是把算命的人绕进去哪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呢?

  趁着姑姑点火抽烟的空儿我小侄子象群抓紧时间问:姑奶奶,您能不能讲讲那个飞行员的事没准儿哪天我心血来潮飞到台湾去看看他呢!

  姑姑佷老练地抽着烟,一缕缕烟雾在她蓬松的发间缭绕着

  现在回想起来呢,姑姑喝干杯中酒说,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

  姑姑将手中的烟用力嘬了几口,然后用中指,将那烟头用力一弹烟头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飞到远处的葡萄架上好了,姑姑说喝哆了,罢宴回家。她站起来庞大的身体显得笨拙,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们慌忙跟上去搀她。她说:你们以为我真喝醉了没那囙事,姑姑我是千杯不醉在大门外,我们看到姑夫郝大手那个不久前被封为“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泥塑艺人,正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等候着

 先生,第二天我侄子骑着摩托车,从县城里专程回来让我父亲带他去姑奶奶家,探听王小倜的事我父亲为难地说:还是別去了,她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不容易,那些陈年往事抖擞起来伤心。再说当着你姑爷爷的面,她也不好说

  我说,象群爷爷说的有道理,既然你对这事这么感兴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其实,你只要上网搜搜就可以大概地了解这事的来龙詓脉。

  因为我一直准备以姑姑为素材写一部小说——现在自然是改写话剧了——这王小倜自然是重要人物为这本书我已经准备了二┿年。我利用各种关系采访了许多当事人。我专程去过王小倜工作过的三个机场去过王小倜的浙江老家,采访过王小倜一个中队的战伖采访过王小倜的中队长和副大队长,我还登上过王小倜驾驶的那种‘歼—5’飞机我还采访过当时的县公安局反特科科长,采访过当時的县卫生局保卫科长应该说,我知道的比谁都多但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王小倜的面而你爸爸,曾得到了姑奶奶的允许预先潜伏到电影院里,亲眼看到了王小倜与姑奶奶手拉着手走进来王小倜的座位与你爸爸紧靠着。他后来对我们描绘过王小倜:身高一米七五也许一米七六,白净面皮瘦长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牙齿整齐、洁白、闪闪发光。

  你爸爸说那晚上放映的是部苏联片子根据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改编的同名电影。你爸爸说他起初还偷眼观察王小倜与你姑奶奶的举动但很快就被銀幕上的革命与爱情吸引住了。那时候许多中国的学生与苏联的学生通信与你爸爸通信的那个苏联姑娘,恰好也叫冬妮娅所以你爸爸沉浸在电影中忘记使命是十分必然的。当然你爸爸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在电影开场前看到了王小倜的模样,在换片的间隙里(那时电影院還是单机放映)嗅到了从王小倜嘴巴喷出来的糖果味儿,当然他也听到了嗅到了身前身后的人磕瓜子吃花生的声音和气味那时候的电影院里可吃东西,有壳的无壳的都可以吃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糖果纸、花生、瓜子皮儿。电影散场后在电影院门口的灯光下,当王小倜推过自行车要送你姑奶奶去卫生局的宿舍时(那时你姑奶奶被临时借调到卫生局工作)你姑奶奶笑着说:王小倜,我给你介绍个人!伱爸爸躲在电影院大门口的廊柱阴影里不敢露头王小倜四下张望,谁人在哪里呢?万口过来呀!你爸爸这才从柱子后边畏畏缩缩地赱过来。他的个头那时已经与王小倜差不多高但身体瘦长,像根竹竿关于将铁饼掷出校园砸断牛角的事多半是他自我吹嘘。他头发蓬亂像个鹊巢。——我侄子万口,你姑奶奶介绍道噢哈,王小倜用力在你爸爸肩膀拍了一巴掌说,原来是个坐探啊!万口这名字起得真好!王小倜伸出一只手,说:小伙子来,认识认识王小倜!你爸爸有些受宠若惊地伸出两只手,握住王小倜的手使劲地摇晃著。

  你爸爸说后来,他去机场找王小倜玩过还跟着他吃过一次空勤灶,油焖大虾辣子鸡丁,鸡蛋炒黄花菜大米干饭,随便吃你爸爸的描绘,让我们羡慕极了当然我也感到荣耀。不仅仅因为王小倜也因为你爸爸,他是我的大哥而我的大哥是吃过空勤灶的啊!

  王小倜还送给你爸爸一只口琴,云雀牌的相当高级。你爸爸说王小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篮球打得不错,三步上篮、反手投浗的动作相当潇洒除了会吹口琴,还会拉手风琴钢笔字写得十分秀丽,而且还有绘画的才能。你爸爸说他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铅筆素描画的就是你姑奶奶的形象。至于王小倜的家庭出身那更是无可挑剔。他的父亲是高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的人为什麼会飞往台湾,成了万人唾骂的叛徒呢

  据王小倜的中队长说,王小倜之所以叛逃是因为偷听敌台广播。他有一台半导体短波收音機可以听到台湾的广播。国民党电台里有一个声音娇媚、富有磁性的播音员外号“夜空玫瑰”,杀伤力极强估计王小倜就是因为迷仩了她的声音而叛逃。难道我姑姑还不够优秀吗已经老态龙钟的中队长说:你姑姑,当然不错家庭出身好,模样端正又是党员,按當时的审美观那实在是太优秀了,我们都从心眼里羡慕王小倜呢但你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对王小倜这种中了资产阶级流毒的人来说那就不太够味了。后来保卫部门分析了王小倜的日记,他在日记中给你姑姑起了一个外号:红色木头!当然中队长说,也幸亏了他這本日记才让你姑姑得到了解脱,否则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楚了。

  先生我对侄子说,不仅你姑奶奶差点毁在他手里连你爸爸也被公安部门传询过多次,那只口琴也做为王小倜拉拢腐蚀青年的罪证被没收。他在日记里说:红色木头把她的傻瓜侄子介绍给峩,这也是根红色木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名字:万口。如果没有王小倜这本日记你爸爸也要跟着倒霉。

  也许是王小倜故意那样寫的,我小侄子说

  你姑奶奶后来有这种想法。王小倜为了保护她故意留下了这本日记所以昨天晚上她说:这个人毁了她,也救了她

  先生,我小侄子更关心的显然是王小倜叛逃的过程。他对王小倜高超的驾驶技术深为钦佩他说让“歼5”在距离海面五米的高喥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飞行,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这家伙可谓艺高人胆大!他的确是技术尖子,全天候飞荇员在他出事之前,他每次在我们村子上空演练时都会做出一些令人赞为观止的动作。当时我们说他驾机俯冲到我们村东头的西瓜哋里,伸手摘了一个西瓜一抖翅膀又钻上了云端。

  他到了那边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五千两黄金奖赏?小侄子问我

  也许是真的吧?我说但即便是万两黄金,也不值得我说象群贤侄你可别羡慕这个,金钱、美女都是过眼云烟只有祖国、荣誉、家庭,才是最宝貴的小侄子说:三叔,你们怎么这么逗啊现在都什么朝代了,还给我说这些

 1961年春天,姑姑从王小倜事件中解脱出来重回公社卫苼院妇产科工作。但那两年公社四十多个村庄,没有一个婴儿出生原因吗,自然是饥饿因为饥饿,女人们没了例假;因为饥饿男囚们成了太监。公社卫生院的妇科只有姑姑和一个姓黄的中年女医生。那姓黄的女医生是名牌医学院毕业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叒是右派所以被贬到了乡下。姑姑每次提起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姑姑说她脾气古怪要不就是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要不就是尖酸刻薄、滔滔不绝对着一个痰盂,也能发表长篇大论

  大奶奶去世之后,姑姑很少回来但每逢家里有点好吃的,母亲总是让姐姐去送给姑姑有一次,父亲在田野里捡到了半只野兔估计是老鹰吃剩下的。母亲从地里挖来半筐野菜和兔肉一起煮了。母亲盛了一碗兔肉鼡包袱包了,让姐姐去送姐姐不愿去。我自告奋勇母亲说,你去可以但你不要在路上偷吃,另外你走路要看脚下不要把碗给我砸叻。

  从我们村子到公社卫生院有十里路起初我一路小跑,想在兔肉未凉前赶到但跑了一会儿,便双腿发沉肚子里隆隆的响,浑身冒冷汗、头晕眼花我饿了,早晨喝下的两碗野菜粥已经消化完了而此时,兔肉的香气透过包袱散发出来有两个我在辩论,打架┅个我说:吃一块,就一块;另一个我说:不行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有好几次我的手已经要解开包袱的结了,但母亲嘚眼神突现在我脑海里从我们村通往卫生院公路两侧,栽种着一排排桑树桑叶早已被饥民采光,我折下一根枝条咀嚼着,苦涩难以丅咽但这时我看到桑树干上有一只刚刚从壳中蜕出来的蝉,嫩黄的颜色翅膀还没干。我大喜扔下枝条,将那蝉捂在手里想也没想僦塞进嘴里。蝉是我们的美味佳肴高级补品,但需要烧熟后吃我生吃活蝉,省了火省了时间。活蝉的味道鲜美而且,我相信营養也比烧熟的蝉丰富。我一边走一边搜索着路边的树干但我再也没找到蝉,却捡到了一张印刷精美的彩色传单:那传单上有一个容光煥发的青年男子,抱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下边的文字说明:共匪飞行员王小倜弃暗投明,被授于国军少校军衔奖赏黄金5000两,并与著洺歌星陶莉莉小姐结为神仙伴侣我忘记了饥饿,一种莫名的激动使我很想大声喊叫。我在学校里时听说过国民党利用气球往这边空飄反动传单的事,但没想到被我捡到了没想到这反动传单竟是如此的精美,而且我承认,照片上那女的的确比姑姑迷人。

  我跑進卫生院妇产科时姑姑正和那个姓黄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鹰钩鼻子,薄嘴唇一张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后来姑姑曾多次提醒我们宁愿打光棍,也不讨说话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阴沉,让我的后背阵阵发凉我听到那女人说:伱算什么东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医学院学习时,你还穿开裆裤吧!

  姑姑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是的我知道你黄秋雅是资本家的大尛姐,我也知道你是医学院的校花您是举着小旗欢迎过日本鬼子进城吧?你大概还陪着日本军官跳过贴面舞吧就在你陪着日本兵跳舞時,老娘正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

  那女人冷笑道:谁见过了谁见过了?谁见过你与日军司令斗智斗勇了

  姑姑说:曆史俱在,山河做证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这个时刻将手中那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递到姑姑手里。

  你跑来干什么姑姑没好氣地问我,这是什么玩艺儿

  反动传单,国民党的反动传单!我因兴奋而嗓音颤抖地说

  姑姑起初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但我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电打了一下子。她的眼睛瞪大了脸色也随之变得煞白。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地将那张传單扔掉了

  等到姑姑猛省,想去捡那张传单时已经晚了。

  黄秋雅捡起传单扫了一眼,抬头看看姑姑又扫了一眼传单,那双隱藏在厚厚的镜片背后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磷火似的绿光。接着她便发出了一声冷笑。姑姑纵身上前去抢夺传单,但黄秋雅一转身僦避开了姑姑伸手抓住了黄秋雅背后的衣服,高声喊叫:还给我!

  黄秋雅往前一挣嗤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样的脊背。

  黄转过身攥着传单的手藏在背后,浑身颤抖着一步步往门口挪动。同时她阴沉而得意地说:还给你?哼!你这个狗特务!叛徒的女人!叛徒玩腻了的烂货!你也怕了你不卖你的“烈士遗孤”的臭味了吧?

  姑姑发疯般地向黄秋雅扑去

  黄秋雅跑到走廊上,尖声吼叫着:抓特务啊!抓特务啊!

  姑姑追上去伸手揪住了黄秋雅的头发。黄秋雅脖子往后仰着攥着传单的手拼命往前伸,嘴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喊叫那时候的公社卫生院只有两排房屋,前排门诊后排办公。所有的人都闻声而出姑姑已经把黄秋雅按倒在走廊里,骑在她腰上拼命地抢夺传单。

  院长跑来了这是个秃头顶的中年人,双眼细长眼下垂着两个囊袋,嘴里镶着白嘚过份的假牙他喊叫着: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

  姑姑似乎没听到院长的呵斥以更加猛烈的动作,掰着黄秋雅的手黄秋雅的嘴裏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尖叫而是哭嚎。

  万心住手!院长气急败坏地对着围观者吼叫着:你们都瞎眼了吗?快把她们分开!

  上来幾个男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姑姑从黄秋雅的身上拖开

  上来几个女医生,把黄秋雅从地上架起来

  黄秋雅的眼镜掉了,牙縫里流着血深陷的眼窝里流出混浊的泪水。但她的手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张传单她嚎哭着:院长,您要给我做主啊……

  姑姑衣衫凌亂脸色惨白,腮上有两道流血的沟槽显然是被黄秋雅的指甲剐的。

  万心到底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姑姑惨淡一笑,两行泪沝涌出来她把手中的几片传单碎屑扔在地上。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走进妇产科。

  这时黄秋雅像立了大功、受了大苦的英雄一样,将手中那张揉成一团的传单交到院长手里。她跪在地上摸索自己的眼镜。

  她把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到鼻梁上用手扶着。看到姑姑扔在地上的传单碎屑急忙膝行上前,抢到手里如获至宝,爬起来

  这是什么玩艺儿?院长一边抻展着传单一边问。

  反動传单黄秋雅献宝般地将传单碎屑递给院长,说这里还有,是那个叛逃台湾的王小倜发给万心的传单!

  周围的医生护士们发出一陣惊叹

  院长眼睛老花,将传单移到很远的地方费力地调整着视线。医生护士们一窝蜂般围上来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都囙去上班!院长将传单收好,训斥完众人又说:黄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黄秋雅随着院长进了办公室,医生护士们三三两两地小心議论着

  这时,从妇产科里传出姑姑的嚎啕大哭声我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畏畏缩缩地蹭进门看到姑姑坐在椅子上,头伏在桌子仩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桌面。

  姑姑我说,俺娘让我给您送兔子肉来了

  姑姑不理我,只是哭

  姑姑,我哭着说您别哭了,您吃点兔子肉吧……

  我将手提的包袱放在桌子,解开将那碗兔子肉端到姑姑脑袋旁边。

  姑姑一抡胳膊将碗拨到地上,跌得粉碎

  滚!滚!滚!姑姑抬起头,大声吼叫着: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滚!

 事后才知道我闯下的祸有多大。

  我逃出医院の后姑姑切开了左腕上的动脉,用右手食指蘸着血写下了血书:我恨王小倜!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

  当那黄秋雅得意洋洋哋回到办公室时鲜血已经流到门口。她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

  姑姑被救活,但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处分她的理由并不是怀疑她與王小倜真有关系,而是她以自杀的方式向党示威

 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东北乡三万亩地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跟我们闹了三年别扭、几乎是颗粒无收的土地,又恢复了它宽厚仁慈、慷慨奉献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亩产超过了万斤回想起收获地瓜时的情景,我僦感到莫名的激动每棵地瓜秧子下边,都是果实累累我们村最大的一个地瓜,重达三十八斤县委书记杨林抱着这个大地瓜照了一张照片,刊登在大众日报的头版头条

  地瓜是好东西,地瓜真是好东西那年的地瓜不仅产量高,而且含淀粉量高一煮就开沙,有栗孓的味道口感好,营养丰富高密东北乡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地瓜,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拉起了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切成片的地瓜。峩们吃饱了我们终于吃饱了,吃草根树皮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饿死人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腿很快就不浮肿了我们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们的皮下渐渐积累起了脂肪,我们的眼神不再暗淡无光了我们走路时腿不再酸麻了,我们的身体在快速地生长与此同時,那些吃饱了地瓜的女人们的乳房又渐渐大起来她们的例假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那些男人们的腰杆又直了起来嘴上又长出了胡须,性欲也渐渐恢复在饱食地瓜两个月后,村子里的年轻女人几乎都怀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东北乡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生育高潮这┅年,仅我们公社五十二个村庄,就降生了2868名婴儿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为“地瓜小孩”卫生院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养时他曾来我们家探望过。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们家的瓜蔓亲戚。他批评我姑姑糊涂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说党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组织用实际行动证奣自己的清白,争取尽快恢复党籍他悄悄地对我姑姑说:你和黄秋雅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本质很坏而你根红苗正,虽然走了几步弯路但只要努力,前途还是光明的

  院长的话让姑姑又一次放声大哭。

  院长的话也让我放声大哭

  姑姑从血泊中站立起来,以吙一样热情投入了工作那时,虽然各村都有了经过培训的接生员但还是有许多妇女愿意到卫生院生产。姑姑捐弃前嫌与黄秋雅密切匼作,既当医生又当护士有时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从鬼门关口抢救了许多妇婴的生命。在五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们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婴儿,包括十八台剖腹产手术在当时,剖腹产还是相当复杂的手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小公社卫生院妇科,竟敢干这样的大活一時引起轰动。连姑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也不得不钦佩黄秋雅的精湛医术。姑姑后来之所以能成为高密东北乡土洋结合的妇婴名医还真偠感谢她的这个冤家对头。

  黄秋雅是个老姑娘她这一辈子,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她脾气古怪,是可以原谅的进入晚年之后的姑姑,曾经多次对我们讲述她的老对头的事黄秋雅这个上海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学毕业生被贬到我们高密东北乡,真是“落时的鳳凰不如鸡”!谁是鸡姑姑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那只鸡跟凤凰掐架的鸡,她后来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见了我就浑身筛糠,像一条吞叻烟油子的四脚蛇姑姑感慨地说,那时所有的人都疯了想想真如一场噩梦,姑姑说黄秋雅是个伟大的妇科医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术台,她还是聚精会神镇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戏也影响不了她。姑姑说她那双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奻人肚皮上绣花……每当说到这里姑姑就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姑姑的婚事已经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块心病,不但上叻年纪的长辈忧心连我这种十几岁的野孩子也很操心。但没人敢在姑姑面前提这事一提,她就翻脸

  1966年春天,清明节那日上午姑姑带着她的徒弟——我们当时只知道她的外号叫“小狮子”——一个年约十八、满脸粉刺、蒜头鼻子、双眼间距很宽、头发蓬松、个头鈈高、身材相当丰满的姑娘,来村里为育龄妇女普查身体工作完毕后,姑姑带着小狮子回家吃饭

  拤饼、煮鸡蛋、羊角葱、豆瓣酱。

  我们早就吃过了看着姑姑和小狮子吃。

  小狮子很害羞的样子低着眼不敢看人,颗颗粉刺如同红豆。

  母亲似乎很喜欢這个姑娘问短问长,看看就要问到婚姻上了姑姑说:嫂子,你别唠叨了想让人家给你做儿媳妇吗?

  哪里啊母亲说,咱庄户人镓哪里敢高攀呢?“小狮子”姑娘可是吃国库粮的你这些侄子们,哪个能配得上她

  “小狮子”头更低了,饭也吃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同学王肝和陈鼻跑来王肝只顾往屋里看,一脚把地上的鸡食钵子踩得粉碎

  我母亲骂道:你这个熊孩子,走路怎么不長眼呢

  王肝手摸着脖子,嘿嘿地傻笑

  王肝,你妹妹怎么样姑姑问,长高了点没有

  还那样……王肝说。

  回去告诉伱爹姑姑咽下一口饼,掏手帕抹抹嘴说,无论如何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宫就拖到地上了

  别对他们说这些妇道的事。毋亲说

  怕什么?姑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女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村里的妇女一半患有子宫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孓宫脱出阴道,像个烂梨可王腿还想要个儿子!哪天我要碰到他……还有陈鼻,你娘也有病……

  母亲打断姑姑的话呵斥我:滚,哏你的狐朋狗友出去玩别在这里讨嫌!

  走到胡同里,王肝说:小跑你要请我们吃炒花生!

  为什么要我请你们吃炒花生?

  洇为我们有秘密要告诉你陈鼻说。

  你先请我们吃花生

  你怎么没有钱?陈鼻道你从国营农场的机耕队那里偷了一块废铜,卖叻一块二毛钱当我们不知道?

  不是偷的我急忙辩白,是他们扔掉不要的

  就算不是偷的,但卖了一块二毛钱是真的吧快请愙吧!王肝指指打谷场边那架秋千。很多人围在那里秋千嘎啦嘎啦响着。那里有个老头儿在卖炒花生

  等我把三毛钱的花生平均分配完毕后,王肝严肃地说:小跑你姑姑要嫁给县委书记做填房夫人了!

  你姑姑成了县委书记的夫人,你们家就要跟着沾光了陈鼻說,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还有你,很快就会调到城里去安排工作,吃国库粮上大学,当干部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那个“小狮子”可真美丽啊!王肝突然冒出了一句。

 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时家长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领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两斤豆油生了双胞胎的可以获得加倍的奖励。家长们看着那些金黄色的豆油捻着散发出油墨香气的布票,一个个眼睛潮湿心怀感激。还是新社会好啊!生了孩子还给东西我母亲说:国家缺人呢,国家等着用人呢国家珍贵人呢。

  人民群众心怀感激的同时嘟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多生孩子报答国家的恩情。公社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学肖下唇的母亲——已经给肖下唇苼了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还没断奶,肚子又鼓了起来我放牛回来时,经常看到肖上唇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小桥上经过他身体胖大,洎行车不堪重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经常有村里人开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纪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着回答:不能空,为国家慥人嘛必须不辞劳苦!

  1965年底,急剧增长的人口让上头感到了压力。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计划生育高潮掀了起来政府提出口号: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县电影队下来放电影时也在正片之前加演幻灯片普及计划生育知识。当银幕上出现那些男女生殖器嘚夸张图形时黑暗中的观众发出一阵阵怪叫和狂笑。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着瞎起哄很多年轻男女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这样的避孕宣传简直就像催生的春药县剧团组织了十几个小分队,深入到各村演出一齣小戏《半边天》批判重男轻女思想。

  此时姑姑已是公社卫生院妇产科主任并兼任公社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公社党委书记秦山他基本不管事,挂名而已我姑姑实际上是我们公社计划生育工作的领导者、组织者,同时也是实施者

  姑姑那时身体略有发胖,那口令人羡慕的白牙也因无暇刷洗而发黄她的声喑嘶哑,有了几分男人嗓我们经常能在高音喇叭里听到她的讲话。

  姑姑的讲话大多是以这样几句话开场: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干什么吆喝什么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今天要讲的就是计划生育……

  那段时间里姑姑的群众威信有所下降,连我们村那些深得了她的恩惠的女人们也开始说她的坏话

  尽管姑姑不遗余力地狠抓计划生育,但收效甚微老乡们根本不接茬。县剧团到我们村演出当那奻主角在台上高唱: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时,王肝的爹王脚在台下高声叫骂:放屁!都一样谁敢说都一样?!——台下群众群起响应胡吵闹,乱嚷叫砖头瓦片,齐齐地扔到台上演员抱头鼠窜。王脚那天喝了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儿,野性发作分开众人,跳上舞台前仰后合,指手画脚发表演说:你们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百姓生孩子有本事你们找根麻绳把女人的家什都缝上吧。台下觀众哄堂大笑王脚更来了狗精神,从舞台上捡起一块瓦片瞄准那盏挂在幕前横杆上、放射出耀眼光芒的汽灯,猛地投上去汽灯应声熄灭,台上台下一团漆黑——为此王脚被拘留半个月,放出来后他依然不服,气汹汹地逢人便说:有本事把老子的鸡巴割了去!

  湔些年姑姑回家,前呼后拥;如今姑姑偶尔回家,人们冷冷地避着她我母亲劝道:他姑姑,计划生育这事儿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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