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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本(二)
天鹅和暴风雨
他们坐在一个小湖的中间,这个小湖是布瑞斯河的水流过来形成的。不很大,大约一百码宽,她惊讶于从刚才的地方看,它居然藏得这么隐蔽。
这里很引人入胜。寒带天鹅和加拿大鹅逐个排开,环绕着它,有几千只。有些地方,水上浮着的鸟儿们距离太近,她都看不到水。从远处看,天鹅群看上去就像冰山一样。
“哦,诺亚,”她最后轻声地说,“这真美。”
他们静静坐了很久,看着鸟儿们。诺亚指向一群幼雏,最近才孵出来的,跟着一群在湖边的大鹅,努力保持着不下沉。
当诺亚在水中移动船时,空气中都是鸟的鸣叫声。多数鸟都不怎么理他们,似乎只有那些因船接近了它们而不得不移动的鸟才受到一些打扰。艾莉伸出手去摸那些最近的鸟,感受鸟儿的羽毛在她的手指下颤动的感觉。
诺亚把之前他带来的面包袋拿出来,递给艾莉。她撒着面包屑,尤其给那些小的鸟儿们,看着它们围成一圈游着、寻找着食物,她时而大笑,时而微笑。
他们一直待到远处雷声隆隆——微弱而有力——他俩都知道该离开了。诺亚把船导向原来的小河通道上,比之前划得更用力了。
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感到惊讶。“诺亚,它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知道天鹅每年冬天从北方迁移到马塔马斯科特湖,但我猜它们这次会到这儿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跟之前的暴风雪有点关系。可能它们迷路了或是怎样。虽然,它们终究会找到回去的路。”
“它们不会一直在这儿?”
“我怀疑不会。它们凭直觉来到此地,这儿不是它们的地方。有些鹅会在这儿过冬,但天鹅会回到马塔马斯科特湖。”
诺亚用力划着,黑色的云就在头顶上翻滚。很快就开始下雨了,开始只是一点,然后越来越大。闪电,停了一下,然后又是打雷。现在声音有一点大了,可能在六或七英里外。随着诺亚划得更用力,雨也越来越大,他的肌肉随着每划一下而紧绷着。现在雨点很稠密了。下着……夹着风下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诺亚划着……在和天空竞赛……但还是淋湿了……他咒骂着……败给了自然的力量……
现在是稳定的倾盆大雨了,艾莉看着雨借着从树上呼啸而过的西风,斜线一样地下着,试图奋力抵抗。天更黑了一些,大雨点从云上落下来。飓风也随之而来。
艾莉享受着这大雨,她把脸微微扬起,让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她知道她裙子的前面几分钟之内会湿透,但她不在乎。虽然这么做有些奇怪,但如果他注意到,她想可能他也会这么做。她用手指从前往后梳了下头发,感觉到头发湿漉漉的。这感觉很棒,她感觉很棒,每一件事都很棒。虽然下着雨,她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这声音激起了她多年来没有过的性的渴望。
他们正头顶上的一朵云炸开了,雨开始下得更大了。比她见过的任何雨都要大。艾莉向上看着,大笑起来,放弃了任何想要保持干爽的尝试,这让诺亚感觉好些。他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感觉。虽然她决定来,但他怀疑她并不想像这样被暴风雨劫持。
几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码头,诺亚走近些帮助艾莉离开。他帮她上岸,然后自己也出来,把船拖到岸上,一直拖到不会被吹走为止的距离。为以防万一,他把船系在码头上,反正知道在雨里再多呆一分钟也没什么分别。
系船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艾莉,顿时屏住了呼吸。当她站在雨中等着他,看着他时,真是难以置信的美,好像在雨中酣畅淋漓的舒服。她没有试图让自己干些或是躲到哪儿去避雨,透过紧紧附在她身上的衣料,他可以看到因双乳的紧紧压迫而形成的线条。雨不冷,但他能看到她的乳头坚挺突出,像小石头一样硬。他感觉腰部开始有骚动感,很快地转过身,感到很尴尬,自言自语了几句,很高兴雨声把这一切都掩盖了。他系好以后,艾莉握住他的手,这让他惊奇。尽管下着倾盆大雨,他们并没有跑向房子,诺亚想象着如果和她共度这一晚会是怎样。
艾莉,也是,在想着他。她感觉到他手的温暖,不知道当这双手触摸她的身体时会是什么感觉,抚摸她的全身,在她的肌肤上缓慢游移。虽然只是想一下,都令她做了个深呼吸,她感到乳头开始有兴奋感,两腿之间也有一股新的暖流。
她开始意识到,从她来这儿以后,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而且虽然她不能指出具体时间——昨天晚饭后,或是今天下午在船上,或是他们看天鹅的时候,或者可能是现在,他们正在手牵手时——她知道她已经再一次地爱上了诺亚
泰勒·凯尔豪恩,而且也许,只是也许,她从没停止过爱。
两人之间没有一点局促不安,他们到了门口,一起进去,在门厅停了一下,衣服在滴着水。“你带换的衣服了吗?”
她摇摇头,仍然能感觉到内心里在翻滚,不知道有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想我能给你找点换的,你可以脱下这些湿衣服。可能有点大,但很暖和。”
“什么都行,”她说。
“我很快就回来。”
诺亚脱了鞋,跑到楼上去,一分钟后又下来。他一只胳膊搭了条棉质裤子和一件长袖衬衫,另一个胳膊是牛仔裤和蓝衬衫。
“这里,”他说,把棉质裤子和衬衫递给她。“你可以在楼上的卧室里换。那里有浴室,毛巾也有,如果你想洗澡的话。”
她微笑着谢谢他,然后走到楼上去,感觉到她走路时他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她进了卧室,关上门,把裤子和衬衫放到他的床上,然后把自己脱光。赤裸着,她走到他的壁橱,找到一个衣架,把她的裙子、胸罩、和短衬裤挂上,然后挂到卫生间,这样水就不会滴到硬木地板上。她感觉,赤裸着在他睡觉的房间里让她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感。
她不想在淋过雨后洗澡。她喜欢肌肤上的舒适感,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自然地。像诺亚一样。
她穿上他的衣服,在镜中看着自己。裤子有些大,但把衬衫塞进去后就好些,她把裤脚卷起来一点,这样就不会拖地了。领子破了一点,几乎耷拉到一只肩膀,但不管怎样,她喜欢它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她把袖子撸起来,差不多到手肘的地方,走到桌边,穿上短袜,然后到浴室去找到一把梳子。
她把湿头发梳了梳,只是把打结的地方梳开,让头发散在肩膀上。照照镜子,她真希望自己带了发夹或者几个别针,还有染眉毛油。但现在她能做什么呢?她的眼睛上还残留一点早上的妆,她用面巾稍加修改,尽了她的所能。弄好以后,对着镜子仔细一看,感觉不论哪里都挺漂亮,然后就走下楼去。
诺亚在客厅里,蹲在一堆火前,正尽力的把火弄旺些。他没看见她进来,她看着他在那弄着。他也换了衣服,看起来不错:他的肩膀很宽,湿头发在领子上悬着,牛仔裤很紧。
他拨弄着火,移动着木柴,又加了些引火柴。艾莉倚在大门柱旁,两腿交叉,一直看着他。几分钟后,火焰就着起来了,均匀而稳定。他转到另一边去把剩余不用的木柴收拾整齐,这时从眼角瞥见了她。他立刻转向她。
即使是穿着他的衣服,她看起来也是那么美。过了一会儿,他害羞地转过脸去,继续去堆他的木柴。
“我没听见你进来,”他说,尽量让声音自然些。
“我知道,你应该听不见。”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并对他看上去如此年轻而觉得很有兴味。
“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几分钟。”
诺亚在裤子上擦擦手,然后指向厨房。“给你倒点茶吗?你在楼上时我烧水了。”
短暂的谈话,任何能保持他思维清晰的东西。可是该死,她看着他的样子……
她想了想,看到了他看她时的样子,感觉从前的那种直觉又来了。
“你还有些更带劲的东西吗,现在喝茶是不是太早了?”
他笑了笑,“我在储藏间有些波旁威士忌酒,那个行吗?”
“听起来不错。”
他走去厨房,艾莉看见他用手指从前往后梳了下他的湿头发,然后消失在厨房中。
雷声轰隆隆地很大声,又一轮倾盆大雨开始了。屋子里燃着火焰,艾莉可以听见屋顶怒号的雨声,以及木柴发出的噼啪声。
她从沙发上拿了条被子,坐在火前面的地毯上。她盘着腿,把被子调整到让自己舒服为止,然后看着跳跃的火焰。诺亚回来了,看到她坐在那儿,就挨着她坐下。他放下两个杯子,往里面倒了些波旁威士忌酒。
外面,天越来越黑。又打雷了,很大声。暴雨狂泻,狂风挟着雨旋转着。
“这暴风雨真大,”诺亚看着从窗上垂直留下来的水流说。他和艾莉现在很近了,虽然还没有接触,诺亚看着她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轻微起伏着,又一次想象着触摸她身体的感觉,然后又将之忍住。
“我喜欢下雨,”她说,呷了一口。“我一直喜欢打雷下雨,从小就是。”
“为什么?”他随便说点什么来保持平衡。
“我不知道。只是一直都觉得这样很浪漫。”
她安静了一会儿,诺亚看着火焰在她祖母绿的眼睛里闪烁着。
然后她说,“你还记得我离开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看暴风雨的那次吗?”
“当然。”
“我回家后一直想着那件事。我总是想着你那天晚上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一直以来记住你的方式。”
“我变得多吗?”
她又呷了一口威士忌,感觉温暖了些。她摸着他的手说道,“不多,凡是我记得的,都没变。你长大了,当然,经历了更多,但你的眼睛还是那么的亮。你仍然读诗和划船,仍然那么温柔,即使战争也没有把它改变。”
他想着她说的话,感觉她的手在他的手上摩挲着,
她的拇指在慢慢画圈。
“艾莉,你之前问我,关于那个夏天我最记得什么。你记得什么?”
她回答之前先想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好像从别的什么地方来的。“我记得做爱。那是我最记得的事。你是我的第一次,而且比我想象中更棒。”
诺亚喝了口威士忌,开始回想,过去的感情又回来了,然后他突然摇了摇头。已经很难了。
她继续说道,“我记得事先我太害怕了,以至于发抖,但同时又很兴奋。我很高兴你是第一次。我很高兴能和你共同分享。”
“我也是。”
“你也像我一样害怕吗?”
诺亚点点头,没有说话,她为他的诚实而微笑。
“我想也是。你总是那样害羞,尤其开始的时候。我记得你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有,你就不怎么和我说话了。”
“我不想做第三者。”
“你做了,不过,是最终,尽管你装的很无辜,”她笑着说,“而且我很高兴你做了。”
“你什么时候告诉的他,关于我们的事?”
“回家以后。”
“很难讲吗?”
“一点也不,我爱上了你。”
她捏着他的手,放开,然后移近自己。她用手穿过他的臂弯,环抱住它,把头放到他的肩膀上休息。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像雨一样柔和、温暖。
她安静地说:“你还记得那天节日后走回家吗?我问你,还想不想再见我。你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我之前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情不自禁。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隐藏任何东西。你的眼睛总是出卖你。你有一双我见过的最好的眼睛。”她停了一下,把头从他的肩上抬起来,眼睛直视着他。当她开口,她的声音只比低语高一点点。“我想,那个夏天我爱你胜过任何人。”
又闪电了。在雷声传来之前的安静片刻,他们的眼神相遇了,试图想要解开这十四年的尘封,两人从昨天起都感觉到了变化。
当雷声终于想起,诺亚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向窗户。“我希望你已经读了我给你写的信。”他说。
她很久没有说话。
“这不仅仅取决于你,诺亚。我没告诉你,但我回家后也给你写了很多信。我只是没有寄出去。”
“为什么?”诺亚很惊讶。
“我猜我是太害怕了。”
“为了什么?”
“可能事情不是像我想的那样真实。可能你忘记了我。”
“我不会。我甚至根本不会有那种想法。”
“我现在知道了。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能明白。但是那个时候,情况不同。有那么多我不明白的事,一个小女孩的头脑所不能处理的事。”
“什么意思?”
她停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绪。“你的信一直没有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记得我告诉我最好的朋友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她说你得到了你想得到的,所以她不奇怪你不写信。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我从来就不信,但是听着这些话,想着我们之间的所有差异,让我怀疑可能那个夏天对我的意义要大于对你的意义……然后,当所有这些在我的脑中过着的时候,我收到了莎拉的来信。她说你已经离开了新伯恩。”
“宾和莎拉一直都知道我在哪儿——”
她举起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但我没问。我假定你已经离开新伯恩开始了新生活,没有我的生活。为什么你不写信?或者打电话?或者来看我?”
诺亚没有回答,眼睛望向别处,她继续道:“我不知道,随着时间,伤痛渐渐减弱,让事情过去很容易。至少我觉得是这样。但接下来不论我遇到哪个男孩,我发现我都在找你,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就又给你写了封信。但我没有寄出去,因为我害怕会知道你的什么事。那时,你已经在过着你的生活,我不愿去想你爱上了别人。我想记住回忆中那个夏天的我们,永远也不想丢失。”
她说的如此动听,如此纯洁,说完以后,诺亚很想去吻她。
但他没有。他抵制了这强烈的欲望,把它压回去,知道这不是她所需要的。然而她是这么的美妙,正触摸着他。
“我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几年以前。在我遇见龙之后,我给你的父亲写信,想知道你们在哪儿。但从我见你之后已经过去太久了,我甚至无法确信他是不是还在那儿。而且又发生了战争……”
她的声音低下去,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天空又开始闪电,诺亚终于打破这沉默。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把那些信寄出去。”
“为什么?”
“只是想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可能会很失望。我的生活并不精彩。而且,我和你记忆中的不完全一样。”
“你比我记忆中的更好,艾莉。”
“你真好,诺亚。”
他几乎就在那儿停住了,知道如果他把下面的话忍住不说,不管怎样他还能控制自己,就像过去的十四年里那样。但是一些别的什么压倒了他,他屈服了,希望不管怎样,用什么方式,能把他们送回很久以前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时光。
“我不是说因为我好。我说是因为我现在爱你,而且我一直爱你。比你想象中更爱。”
一根木柴发出噼啪声,从烟里冒出火花,两人都注意到就只剩下烟了,几乎已经烧完。火需要添柴,但他们俩谁也没动。
艾莉又喝了口波旁酒,开始感觉到酒力。但让她把诺亚抱得更紧,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暖的不只是酒精。往窗外瞥了一眼,她看到云几乎是黑色的。
“让我把火再生起来吧,”诺亚说,他需要思考,于是她放开了他。他到壁炉前,打开炉门,添了几根木柴。他用拨火棍拨弄着燃烧的木柴,让新木柴着起来。
火苗很快传播开来,诺亚又回到她的身边。她又依偎在他的身旁,像之前那样把她的头放到他的肩膀上休息,不说话,把她的手放在诺亚的胸前轻轻摩挲着。诺亚靠近些,在她的耳边低语道。
“这让我想起我们以前的样子。我们年轻的时候。”
她笑了,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他们看着火苗和烟,抱着彼此。
“诺亚,你从来没有问过,不过我想告诉你。”
“什么?”
她的声音很温柔。“我没有过别人,诺亚。你不只是我的第一个。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指望你能说出同样的话,但我想让你知道。”
诺亚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脸去。她看着火堆,感觉更温暖些了。两人互相依偎着,她的手在他衬衫下的肌肉上游走着,结实又坚硬的肌肉。她记得他们曾经像这样拥抱彼此,因为他们认为那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拥抱。他们坐在一个为纽尔斯河蓄水的海堤上。她哭着,因为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了,她怀疑自己以后还怎么能快乐。没有任何回答,他把一张字条放到她手里,她在回家的路上读了。她一直保留着,偶尔拿出来全读一遍或者只读一部分。有一部分她至少读了一百遍,不知为什么,现在这段就浮现在她的脑海。它说:
分开造成的伤害如此严重,是因为我们的灵魂相通。可能它们以前就一直相通,以后也是。可能在今生以前,我们已经活了一千世,每一世我们都找到了彼此。而且可能每一次,我们都因同样的原因被迫分开。那意味着这次分别即是向过去的一万年告别,也是即将到来的未来的开端。
当我看着你,我看到你的美貌和风度,我知道你每活一世,这些就增强一些。我还知道,在今生以前的每一世里,我都用尽一生去找寻你。不是像你的人,而是你,因为我们的灵魂必须永远在一起。然而,出于某个我们俩都不知道的理由,我们被迫要说再见。
我想告诉你,为了我们,任何事都可以解决,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让事情如此。但如果我们不再相见,那么这就是真正的永别,我知道我们会在另一世里再次见到彼此。我们会再次找到对方,可能到时星星已经改变了,而我们不只在那一世里相爱,在我们之前曾经拥有的所有时光里,一直都相爱。
可能吗?她怀疑。他会是对的吗?她没有完全不信,假如这是真的,她想要抓紧这个承诺。这想法帮助她度过了很多艰难的时光。但是现在,坐在这里,好像在测试他们一定会被永远分开的那个理论。除非星星从他们分开后改变了。
也许它们改变了,但她不想看。她靠在他的怀里,感觉着两人间的热度,感觉着他的身体,感觉到他的胳膊在紧紧地环着她。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因期待而颤抖,就和以前他们在一起时第一次感觉到的一样。
感觉来这儿真是来对了。一切感觉都对。火,酒,暴风雨——不可能比这更完美了。看上去好像充满了魔力,他们分开的这些年变得不重要了。
外面,闪电划破了天空。火苗在白热的木柴上跳着舞,传播着热。十月的雨大片地打在窗玻璃上,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他们向十四年来抗争过的一切屈服了。艾莉从他的肩膀上把头抬起,用薄雾般的眼睛看着他,诺亚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抚摸着他的脸颊,用手指温柔地拂过。他慢慢探身,又吻了她一下,仍然是柔软温柔地,她回吻了他,感觉数年的分离融化成了激情。当他用手指在她的胳膊上缓慢地、轻轻地上下移动时,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唇。他吻着她的脖子,她的面颊,她的眼皮,无论他的唇逗留在哪里,她都能感觉到他嘴的湿气。她拿起他的手,引它到她的乳房上,当他隔着衬衫薄薄的布料温柔地触摸它们时,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呜咽。
当她从他怀里抽身,世界好像梦一样,火光把她的脸照的发亮。没有说一句话,她开始解他衬衫的扣子。他看着她解,随着她往下,听着她温柔的呼吸。解每一粒扣子时,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拂过,当她终于解完,她对他温柔地微笑。他感觉她把手滑进去,尽可能轻地触摸着他,让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探索。他很热,她的手抚摸着他有点湿的胸部,手指间感觉着他的头发。欠身探入,她边吻着他的脖子边把衬衫从他的肩膀上拉下来,把他的胳膊锁定在他的背部。她扬起头,让他一边转动肩膀,把袖子脱下来,一边可以吻她。
随即,他慢慢地伸手触摸她。他掀起她的衬衫,让手指在她的肚子上缓慢移动,然后举起她的双臂让衬衫滑落。当他低下头在她的双乳之间亲吻并把舌头慢慢上移到脖子时,她感到呼吸短促。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她感觉他们热烈的身体压在了一起,肌肤相亲。他吻着她的脖子,轻轻地咬着,她抬起屁股让他脱下她的裤子。她摸到他牛仔裤的搭钩,解开它,然后看着他也把裤子脱下。就好像慢动作一样,他们终于脱光了在一起,两个人都像记忆中他们曾经共同分享过的那样颤抖着。
他的舌头沿着她的脖子吻着,而他的手抚摸着她光滑灼热的双乳,向下到腹部,经过她的肚脐,再上来。他被她的美所打动。她微亮的头发吸引了灯光而闪闪发亮。她的皮肤柔软而美丽,在火光中发着热。他感觉她的手在他的背上,引诱着他。
他们向后靠,靠近火堆,热气让空气更浓厚了。她的背有一点儿弓形,他用一个流畅的动作将她放倒。他在她上面,四肢着地,双膝分开在她的屁股上。她抬起头吻着他的下巴和脖子,她呼吸困难,舔着他的肩膀,品尝着残留在他身体上的汗水。当他在她的上面撑住时,她用手梳过他的头发,他胳膊上的肌肉因用力而变得坚硬。随着眉头诱人地轻轻一蹙,她把他拉近些,但他拒绝了。他俯身轻轻地用他的胸摩擦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带着期待回应着。他慢慢地摩擦着,一遍又一遍,亲吻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听着她因他在她身上的移动而产生的温柔的呜咽之声。
他一直摩擦到她受不了为止,当他们终于溶为一体,她大声地叫出来并把手指深深的压在他的背上。她把脸埋在他的脖子里,感觉到他也深深进入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的力量和温柔,感觉到他的肌肉和灵魂。她随着他有节奏地动着,让他带她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到她打算去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在火光中望着他,当他在她上面动时,她为他的美而惊讶。她看到他带着晶莹汗珠的身体湿漉漉地闪耀着,汗水像珠子一样滑下他的胸,掉在她的身上,就像外面的雨一样。随着每一滴汗,每一次呼吸,她感觉她自己,所有的责任感,她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消失了。
他们的身体对于一切被给予的,一切付出的都会作出反应,而她被奖赏以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直继续,继续,她的全身都发麻、升温了,直到最后平息。她在他的下面颤抖着,奋力喘息着。但刚刚结束,又一次开始了,她开始体会长长的一系列,一次紧接着一次。到雨停日落时,她的身体已筋疲力尽,但还不想停止他们间的欢愉。
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度过那一天,交替着在火边做爱然后拥抱彼此,看着火焰在木柴周围盘旋着。有时他背一首他最喜欢的诗,而她就躺在他的身边,她会闭上眼睛听,几乎能感觉到那些词语。然后,等他们准备好了,他们就会再来一次,他会在他们彼此缠住双臂亲吻的时候,低语一些爱的词句。
他们这样过了整晚,弥补着分开的这些年。那一夜,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安眠。偶尔,他会醒过来看着她,她的身体筋疲力尽但却容光焕发,感觉好像这世界的一切都突然对了。
有一次,当他在破晓之前看着她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开,她微笑着想向上以触摸他的脸。他把他的手指放在她的唇边,温柔地,让她不要说话,很长时间,他们就只是那样看着彼此。
当他终于可以说话,他对她低语道,“你就是我每一次祈祷的答案。你是一首歌,一个梦,一句低语。我不知道没有你,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我爱你,艾莉,比你想象得要爱的多。我以前一直是,以后也一直是。”
“哦,诺亚,”她说,把他拉向她。她比以往更想要他,更需要他,好像从没拥有过似的。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三个人——两个律师和一个法官——坐在法官室里,龙刚刚结束他的话。之后是等待法官的回答。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请求,”他说,考虑着情况。“我本来以为,审判会在今天圆满结束。你是说这个紧急情况不能等到今晚或者明早?”
“不,大人,不能,”龙似乎回答的太快了。保持放松,他告诉自己。深呼吸。
“跟这个案子无关?”
“无关,大人。是一个个人的事情。我知道这打破常规,但我真的很需要去处理一下。”
不错,很好。
法官向后靠到他的椅子上,估量了一会儿。“贝茨先生,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他清了清喉咙。“汉蒙德先生今早给我打电话,我已经告诉了我的客户。他们愿意推迟到星期一。”
“我明白,”法官说。“你觉得这样做是为客户着想吗?”
“我想是的,”他说。“汉蒙德先生已经同意对这次诉讼会未能探讨的问题重开讨论会。”
法官严肃地看着他们俩,考虑着。“我不喜欢这样,”他终于说,“一点也不喜欢。但是汉蒙德先生以前从未提出过类似的要求,所以我假定这次的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停了一下,以加强语气,然后看向他桌子上的一些纸。“我同意延迟到星期一。九点正。”
“谢谢您,大人。”龙说。
两分钟后,他离开法庭。他走向就停在街对面的车,进去,然后开往新伯恩,他的手在颤抖。
艾莉在客厅里睡觉的时候,诺亚为她做了早餐。腊肉,烤饼和咖啡,没什么特别的。她醒了,他就把托盘放在她旁边,他们一吃完,就又做了一次,不间断地,作为他们前一天共同分享过的有力明证。艾莉弓起背,在最后的高潮阶段狂热地大叫,然后用双臂缠住他,两人呼吸一致,筋疲力尽。
他们一起洗了澡,然后艾莉穿上她的裙子,经过一晚已经干了。她和诺亚一起度过那个上午。他们一起喂克莱姆,查看窗户以确信在暴风雨中没有什么损坏。两棵松树被吹倒了,不过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害,有几个屋顶板被从棚上吹下,除此之外,房子基本没受损坏,躲过了这一劫。
他几乎整个上午都牵着她的手,两个人谈的很流畅,但有时他会停下说话,就只是盯着她。当他这样时,她觉得好像她该说点什么,但没有什么有意义的话进到她脑中,她通常就只是吻他一下。
中午之前,诺亚和艾莉进去准备午饭。两个人都很饿,因为他们前一天没有吃多少。用他现有的食材,他们煎了些鸡肉,烤了些饼,然后两个人就坐在门廊那里吃,听着嘲鸟为他们唱着小夜曲。
当他们洗盘子时,听到了敲门声。诺亚离开在厨房的艾莉。
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了,”诺亚说。铛,铛,声音更大了。他快到门边了。铛,铛。
“来了,”他又说,打开了门。
“哦,上帝啊。”
他凝视了一会儿,一位刚过五十的美丽妇人,一个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认出的女人。
诺亚无法说话。
“你好,诺亚。”她终于说。
诺亚什么也没说。
“我能进去吗?“她问,她的声音很坚定,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他结巴着答应了一声,而她已经过他,在楼梯前停下。
“是谁?“艾莉从厨房里喊了一声,这女人转向这声音。
“是你妈妈,”诺亚终于答道,然后他很快听到打破杯子的声音。
当三个人坐在客厅的咖啡桌前,安
纳尔逊对女儿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是我女儿。有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知道答案了。”
她微笑着,但态度严厉,诺亚想象着这对她来说得多困难。“我也看到了报上的文章,我也看到了你的反应。我还看到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你是多么得紧张。当你说你要去海滨逛街时,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爸爸知道吗?”
纳尔逊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告诉你爸爸和其他任何人这件事。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今天要去哪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但安继续保持着沉默。
“你为什么要来?”艾莉终于问。
她母亲抬了抬眉毛。“我想这问题应该由我来问。”
艾莉脸色苍白。
“我来是因为我不得不来,”她母亲说,“我敢肯定,这和你来这儿的原因一样,对吗?”
艾莉点点头。
安转向诺亚。“这几天一定充满了惊喜。”
“是的,”他简单地回答道,她朝他微笑了下。
“我知道你不这样认为,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诺亚。我只是觉得你不适合我女儿。你能理解吗?”
他摇摇头回答道,语气很严肃。“不,不大理解。这对我不公平,对艾莉也不公平。否则她就不会来这儿了。”
当他回答时,她看着他,但没有说话。艾莉,闻到了火药味,插进来说:“你说你不得不来是什么意思?你不信任我?”
安又转向女儿。“这与信任无关。和龙有关。他昨晚往家里打电话,告诉我关于诺亚的事,他现在正往这儿赶来。他看起来很不安。我猜,你应该想知道这些。”
艾莉猛地吸了一口气。“他正赶来?”
“当我们谈话时,他正在安排把审判延期到下星期。如果他还没到新伯恩,那也快了。”
“你和他说了什么?”
“不多。但他知道。他把事情都搞清楚了。他记得我很长时间以前告诉过他关于诺亚的事。”
艾莉艰难地吞了下口水。“你告诉他我在这儿了?”
“不,没有。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但我了解他,如果你继续呆在这儿,我肯定他能找到你。只需要给适当的人打几个电话。毕竟,我是能找到你的。”
艾莉,虽然明显很担心,但还是对她的母亲微笑着。“谢谢你,”她说,她妈妈抓过她的手。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分歧,艾莉,我们对每件事的看法不都一样。我也不完美,但我尽我所能养大了你。我是你母亲,永远都是。那意味着我将永远爱你。”
艾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艾莉。那取决于你。但我会考虑这件事。考虑你真正想要什么。”
艾莉转过脸去,她的眼睛红了。过了一会儿,一滴泪流下她的脸颊。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弱下去,她妈妈捏着她的手。安看向诺亚,他低头坐着,仔细听着。似乎就在这时,他回她一个凝视,点点头,然后离开房间。
他走后,安低声说,“你爱他吗?”
“是的,我爱。”艾莉温柔地回答道,“很爱。”
“你爱龙吗?”
“是的,我爱。我也爱他。很爱,但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不像诺亚给我的这种感觉。”
“没人能那样,”她母亲说,她放开了艾莉的手。
“我不能为你做这个决定,艾莉,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会一直爱你。我知道这帮不了什么,但那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她拿起自己的手袋,从里面拿出一捆用绳子绑在一起的信,信封有些老旧发黄。
“这些是诺亚给你写的信。我没有扔,也没有拆开。我知道我不该帮你保存,对此我很抱歉。但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没意识到……”
艾莉接过信,把手放在上面摩挲着,很震惊。
“我该走了,艾莉。你有一些决定要做,你的时间不多了。你想我留在这个镇上吗?”
艾莉摇摇头。“不,这由我自己来决定。”
安点点头,看了女儿一会儿,疑惑着。最后,她站起身,绕过桌子,弯下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当艾莉从桌边站起并拥抱她时,她能看到她眼中的疑问。
“你打算怎么办?”
她母亲抽身问道。然后是一段长久的停顿。
“我不知道,”艾莉最后答道。她们就那么站了一分钟,只是拥抱着彼此。“谢谢你来,”艾莉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当她走出门时,艾莉感觉听到她母亲低语道,“跟着你的心走,”但她不确定。
安·纳尔逊出去时,诺亚为她开了门。
“再见,诺亚。”她平静地说。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俩都知道。她转过身离开,关上了身后的门。诺亚看着她走到车边,进去,没有回头地开走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他心想,他知道艾莉从哪儿遗传的了。
诺亚窥视了一下客厅,看到艾莉正低着头坐着,然后就回到了门廊,知道她需要一个人呆会儿。他在摇椅里静静地坐着,看着水流随着时间慢慢地滴着。
似乎过了永远那么久,他听见后面的门开了。他没有转过身去看她——因为某种原因他不能——他听见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
“对不起,”艾莉说。“我不知道会发生这事。”
诺亚摇摇头。“不要说对不起。我们都知道,它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发生。”
“这真的很难。”
“我知道。”他终于转向她,抓住她的手。“我能做些什么来减小这困难吗?”
她摇摇头。“不,真的不用。我必须自己解决。而且,我还不确定该怎么对他说。”
她低下头,声音开始变得温柔且有些遥远,好像她在自言自语。“我猜,这取决于他和他知道多少。如果我妈妈是对的,他可能已经怀疑了,但他还不能确定任何事。”
诺亚感到胃部一阵紧缩。当他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坚定,但她从中听不出他的痛苦。
“你不打算告诉他我们的事,是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当我在客厅里的时候,我不住地问自己,我到底想在生命中要什么。”她捏着他的手。“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答案是我想要两样东西。第一,我想要你。我想要我们在一起。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但我也想要一个不伤害任何人的圆满结局。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有人会受伤。尤其是龙,当我告诉你我爱他时,我并不是在说谎。虽然他给我的感觉和你不同,但我很在意他,而且这对他不公平。但留在这里也会伤害我的家人和朋友,我会背叛所有人,我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那样做。”
“你不能为别人而活。你该去做适合你的事,即使伤害一些你爱的人。”
“我知道,”她说,“但不管我选择了什么,我都必须承受下去,永远。我必须能向前继续,不再回头。你能理解吗?”
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很理解,如果这意味着我将失去你的话。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诺亚继续道:“你真的能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吗?”
她咬了咬嘴唇,回答说,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我不知道,也许不能。”
“那对龙公平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站在那里,擦着脸,然后走到门廊的边上,靠在一根柱子上。她双臂交叉,看着水,然后平静地回答说,“不公平。”
“不是一定要这样,艾莉,”他说,“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我们有我们小时候没有的权力。我们打算在一起,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肩上。“我不想在思念你和梦想我们本该拥有的一切中度过余生。留在我身边吧,艾莉。”
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她终于低声说。
“你能,艾莉……知道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是无法幸福地生活的。那几乎是杀了我。我们拥有的是非常珍贵的。太美好了,不能就那么扔掉。”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把她转向她,握住她的手,盯着她,使得她也不得不看着他。艾莉终于用湿眼睛面对着他。沉默了好久,诺亚用手指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他的脸上满是温柔。他的声音因读懂了她眼里正在告诉他的而语塞。
“你不打算留下来,是吗?”他无力地微笑着。“你想,但你不能。”
“哦,诺亚,”她说着,眼泪又留了下来,“理解下我吧。”
他摇摇头要她停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但我不想去理解它,艾莉。我不想这样结束。我根本不想结束。但如果你走了,我们都知道彼此不会再见面了。”
她靠向他,哭的更厉害了,诺亚尽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他用双臂抱住她。
“艾莉,我不能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但无论我的生命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忘记这几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已经梦想好多年了。”
他温柔地吻她,然后他们像两天前她第一次来时那样拥抱。最后,艾莉放开他,帮他擦干泪水。
“我得去拿我的东西了,诺亚。”
他没有和她一起进去。他坐回摇椅里,筋疲力尽。他看着她走进房子,听着她行动的声音直到那声音消失。
几分钟后,她从房子里出来了,带着她带来的所有东西,低着头走向他。她递给他昨天上午画的那副画。当他接过画时,注意到她还在哭。
“这里,诺亚。我为你画的。”
诺亚拿着画,慢慢展开,小心翼翼生怕弄破。有两部分,互相重叠着。前面一部分,占据了大部分版面,画的是他现在的样子,不是十四年前。诺亚注意到她用铅笔勾画了他脸部的所有细节,包括那道伤疤。几乎就像是从他最近的一张照片上复制下来的一样。第二部分画的是这所房子的正面。细节部分也是令人难以置信,好像她坐在那棵橡树下对它素描过。
“这真美,艾莉。谢谢你。”他试图微笑。“我告诉过你,你是个艺术家。”
她点点头,脸朝着地,抿着嘴。是她该走的时候了。
他们慢慢地走向她的车,没有说话。当他们到了那儿,诺亚又拥抱了她,直到他感觉泪水从他的眼睛涌出。他吻了她的唇和双颊,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拂过他吻过的地方。
“我爱你,艾莉。”
“我也爱你。”
诺亚打开她的车门,他们又吻了一次。然后她滑进座椅,眼睛没有离开过他。她把那捆信和手袋放到旁边的座位上,然后胡乱地摸索着车钥匙,发动了引擎。引擎很快就发动了,然后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差不多是时候了。
诺亚用双手把她的车门关上,艾莉摇下车窗。她能看到他胳膊上的肌肉,从容的微笑,晒黑的脸庞。她伸出手,诺亚握住它,握了一会,手指在她的手上轻轻移动着。
“留在我身边吧,”诺亚的嘴这样说着,但没有听到声音,不知为什么,这比艾莉原来想象中伤的还要严重。泪水流得更猛了,但她无法说话。
最后,勉强地,她看向别处,把手抽出来。她启动了车,稍稍踩了踩油门。如果她现在不走,那么她将永远无法离开。
车离开时,诺亚稍稍退后了几步。当他感觉到这情况的真实时,几乎陷入了恍惚之中。
他看着车慢慢开走;他听着车轮在沙石地上的声音。
慢慢地,车开走了,开上那条能把她带回镇上的路。离开了——她离开了!——诺亚感觉眼前有些眩晕。车子缓缓向前,现在已经经过他开走了……
在她加速之前,她最后一次向他挥手,没有微笑,他也轻轻地向她挥手。
“不要走!”当车子越来越远时,他想喊。但他什么也没说,一分钟后,车就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车轮的痕迹而已。
他站在那儿,好久都没有动。就像她来的那么急一样,她走的也这么急。
这次是永远地。永远地。
他闭上眼睛,于是又一次看到了她的离开,她的车坚决地离开了他,把他的心带走了。
然而,就像她母亲一样,她完全没有回头,他感到悲哀。
噙着泪水开车很难,但不管怎样她要开下去,希望直觉能把她带回旅馆。她让车窗开着,以为新鲜空气能帮她清理思绪,但好像没什么帮助。什么都没用。
她很累,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精力去告诉龙。她要说些什么呢?她还不知道,但希望到时能发生些什么。必须得那样。
当她开到通往前大街的吊桥时,她感觉自己有点恢复控制力了。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足够了,她想,去告诉龙。至少她希望这样。
交通并不拥挤,让她在新伯恩开车的时候,还有时间去看忙碌的行人。一个修理工正在一辆新车的下面看着,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似乎是车的主人。两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好福门-莱恩百货商店的橱窗边边看边聊着。在赫恩珠宝店前,一个男人拿着一个公事包,快速地走着。
她又看向另一边,一个男人正在从一辆占据了半条街的卡车上卸载食品杂货。也许是他的样子,或他走路的方式,让她想起了诺亚在码头边收蟹时的样子。
当她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发现旅馆就在街前面。绿灯亮时,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慢慢开过去,直到进入旅馆和其他几个商铺共用的停车场。她拐进去,看到龙的车就停在第一位上。虽然旁边的停车位正好空着,但她开过去,在离入口远一些的地方找了个停车位。
她拔下钥匙,引擎立即停住了。接下来,她从汽车的小柜里找镜子和梳子,发现它们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地图上。就像昨天下过雨之后,她在镜中检查自己的样子一样,很遗憾脸上一点妆也没有,虽然她怀疑这在现在可能反而会有所帮助。她试着把头发梳向一边,又梳向两边,最后她放弃了。
她拿过手袋,打开,又看到了那张把她带到这里的报纸。从那时起,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很难相信才不过三个星期的时间。简直不能相信,她不过是前天才到这里的。从她和诺亚吃饭开始,好像已经过了一生的时间。
树上的鹦鹉在她周围叫着。现在云已经散开了,艾莉在天空中小块的白之间可以看到一些蓝。太阳还隐藏着,但她知道,只是时间问题。这将是美好的一天。是那种她很愿意和诺亚一起共同度过的一天,她一想到他,就想起她母亲给她的那些信,然后就拿出来。
她把包裹解开,找到他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她开始打开它,然后又停下,因为她能想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一些简单的事,不用怀疑——他做过的事,夏日的记忆,可能还有一些问题。毕竟,他很可能期待着她的回答。她找出他写的最后一封信,最底下的那封。告别信。这封信比其他的都更吸引她。他会说什么呢?如果她当初看了,会说什么呢?
信封很薄。一页,或者两页。不管他写的是什么,都不会太长。
她先来回翻转了几下,看了看背面。没有名字,只有新泽西一个街的地址。她屏住呼吸,用指甲把信撬开。
打开了,她看到日期是1935年3月。两年半,没有一点回音。
她想象他坐在一张旧桌子前,构思着这封信,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于是她仿佛在想象中看见纸上沾满了泪痕。也许只是她的想象。
她把信纸弄平,开始在从车窗透进来的温柔阳光下读信。
我最亲爱的艾莉,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昨晚我失眠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这感觉对我来说有所不同,是我从没想到过的。但是回头看看,我想这是必然的结局。
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们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然而你是教会我爱的价值的人。你向我展示了怎样是关心牵挂另一个人,我因此而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忘记。
对于所发生的事情,我并不痛苦。相反,我很确切地知道我们曾经拥有的是真实的,我很高兴我们能够一起度过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段光阴。如果,在未来某个很远的地方,我们在新的生活中相遇了,我会快乐地向你微笑,并记得我们曾经在树下度过怎样的一个夏天,彼此学习,在爱中成长。也许,有那么短短一刻,你也会去体会它,你也会向我微笑,品味我们将永远共同分享的记忆。
我爱你,艾莉。
她把信又读了一遍,这次慢得多,又读了第三遍,然后把信放回信封。她又一次地想象着他写信的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再读一封,但她知道不能再拖延了。龙正等着她。
当她踏出车门时,感觉双腿有些虚弱。她停了一下,做了个深呼吸,当她走过停车场时,她意识到她还不确定要怎么对他说。答案还未揭晓,直到她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龙站在大厅。
两个人的冬天
故事在那里结束了,我合上笔记本,拿下眼镜,擦擦眼睛。眼睛又累又红,但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罢工。就快了,我确信。不论它们还是我,都不能永生。我现在读完了,看着她,但她没看我。她在往窗外的院子里看,朋友和家人们在那里相见。
我顺着她的眼光,和她一起看。这些年,生活的模式没有变过。每天早晨,吃过早饭后的一小时,他们就来了。年轻人,独自或跟家人一起,来这里看住在这儿的人。他们带着相片或礼物来,坐在长椅上,或是沿着为增加自然气息而设计的两边都是树的小路闲逛。有的人会过夜,但多数人都是呆几个小时就走。当他们这样时,我总是为那些被他们撇下的人感到悲哀。有时我会想,我的那些朋友们在他们所爱的人就这样开车离去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因为我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拥有秘密的权力。但是很快,我会告诉你们一些我的秘密。
我把笔记本和放大镜放在我旁边的桌子上,当我这么做时,我感到骨头很疼,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冷了。即便是在上午的阳光下读书,也无济于事。然而,这不再令我惊讶,这些天我的身体,自有它自己的规律。
然而,我也并非完全的不幸。这里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和我的毛病,他们会尽其所能让我舒服点。他们在茶几上给我留了热茶,我用双手把它拿过来。倒杯茶很费力,但我要倒,因为我需要茶来帮助自己暖和,而且我也觉得这样能帮助我整个人不会彻底地锈掉。但我已经生锈了,毫无疑问。锈的就像一辆被抛在沼泽地里二十年的废旧车。
就像每天上午一样,我给她读了一上午,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不是为了责任——虽然我认为该为此而做件什么事——而是出于一个更浪漫的理由。我希望我现在能更全面地解释它,但还太早,而且在吃午饭之前谈论浪漫是不大可能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而且,我还不知道发展的结果会怎样,老实说,我不想期望太高。
我们现在每天都在一起,但我们晚上是分开的。医生告诉我,不允许我天黑后见她。我完全理解这理由,虽然我同意,但我有时会打破规矩。夜里晚一些的时候,当我心情好时,我会从我的房间蹑手蹑脚出去,到她的房间里去,在她睡着时看她。对此她一无所知。我会进来,看着她呼吸,我知道如果不是她的话,我是不会结婚的。当我看着她的脸,一张比我自己的脸更熟悉的脸,我知道我对她来说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我无法表达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有意义。
有时,当我站在这里,我会想我是多么的幸运,能和她结婚四十九年。到下个月就够这个年头了。她听我打呼噜听了四十五年,从那之后,我们就分房睡了。没有她,我睡不好。我翻来覆去,渴望着她的温暖,整夜的躺着,大睁着眼睛,看着影子在天花板上跳舞,就好像风滚草在沙漠里翻腾一样。幸运的话,我能睡两个小时,在黎明前我就醒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很快,这些都会结束。我知道。她不知道。我日记里的词条越来越短,几乎不怎么写了。现在我写的很简单,因为我的日子天天都差不多。但今晚我想,我要抄一首诗,是一个护士为我找的,她觉得我会喜欢。它是这样的:
在那之前我没有受过震动,
带着爱,如此突然,如此甜蜜。
她的脸盛开如一朵美丽的花儿,
将我的心彻底偷走。
因为晚上的时间是我们自己的,我可以去看望别人。通常我都会去,因为我是一个朗读者,他们都需要我,他们大约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穿过大厅,选择该走哪条路,因为我太老了,没法让自己按照预定的时间到达。然而事实上,我一直都知道谁需要我。他们是我的朋友们,当我推开他们的门时,我会看到跟我的房间差不多的房间,半暗的,只是被电视上的抓阄转轮游戏的一点光和安娜的牙所照亮一点。每个人的家具都一样,电视总是放的很大声,因为没有谁听力还很好。
无论男或女,当我进去时,他们都对我微笑,并关上电视,互相低语着。“我很高兴你来了,”他们说,然后他们会问起我的妻子。
有时我会告诉他们。我可能会告诉他们她有多讨人喜欢,多有魅力,向他们描述她怎么教我去看这世界真正的美丽。或者我会告诉他们我们早年在一起的日子,向他们解释当我们在南方满天的熠熠星光下拥抱时,感觉已经拥有了我们想要的一切。偶尔,我会小声说一些我们一起时的冒险经历,去纽约和巴黎看艺术展;或是胡乱复述一些评论家们用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说的一些评论。通常,虽然,我会微笑着告诉他们,她还是那样,他们会转过身去,因为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看见他们的脸。这让他们想到他们自己也终有一死。所以,我坐在他们身边朗读,以减轻他们的恐惧。
随着我,镇静——放松……
就算太阳抛弃了你,我也不会抛弃你,
就算水珠不再为你闪亮,树叶不再为你沙沙响,
我的语言仍然会为你闪亮,为你沙沙响。
我通过阅读来让他们认识我。
我整夜都在幻想中游荡,想象自己睁着眼睛弯下腰,看那些入眠者们的眼睛,既恍惚又迷糊,迷失了自我,混乱,矛盾,停下,凝视,弯腰,然后停止。
如果她能的话,我的妻子会在我夜晚的旅程里陪伴我,因为她的很多爱中,有一种是诗意。托马斯,惠特曼,埃利奥特,莎士比亚,赞美诗里的大卫王。词语的爱好者们,语言的发明者们。
回顾过去,我为自己对诗歌的热情而感到奇怪,有时我甚至为此而后悔。诗给生命带来巨大的美丽,但也有巨大的悲伤。我肯定,这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一个人如果有可能的话,应该尽量享受其他的事物,他应该在阳光下度过余生。而我,则是在台灯下。
我拖着脚步走向她,坐在她床边的椅子里。我一坐下,后背就疼。我必须给这把椅子带个新坐垫来,我第一百次提醒自己。
我拿起她的手握着,瘦骨嶙峋而脆弱。摸起来很舒服。她的手先是抽动了一下,然后渐渐地,她的拇指开始温柔地磨着我的手指。在她动之前我不说话,我已经学会这点。多数日子,我都是在沉默中坐着,直到太阳落山。那些日子里,我对她一无所知。
时间慢慢过去,她终于转向我。她在哭。我微笑着放开她的手,然后摸进兜里。我拿出一个手绢,帮她擦泪。这时她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开始下小雨了。小雨点轻轻地打在窗上。我又拿起她的手。这会是一个好天,一个非常好的天。充满魔力。我禁不住微笑了。
“是的,是个美丽的故事。”我告诉她。
“是你写的吗?”她问。她的声音很小,一阵微风正吹过树叶。
“是的。”我回答。
她转向床头柜。她的药在一个小茶杯里。我的也是。小药丸,像彩虹一样的颜色,所以我们不会忘了吃药。他们把我的药也拿到这儿来了,拿到她的房间来了,虽然他们不该这么做。
“我以前听过这个故事,是吗?”
“是的,”我又说,就像我在这些日子里每次所做的一样。我已经学会了耐心。
她研究着我的脸。她的眼睛就像海浪一样碧绿。
“它让我不那么害怕了,”她说。
“我知道。”我点点头,又轻轻地摆了摆头。
她转过脸去,我等了一会儿。她放开我的手,拿过她的水杯。水杯在她的床头柜上,就在药的旁边。她喝了一小口。
“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她在床上坐起来一些,又喝了一口。她的身体还很好。“我是说,你认识这些人吗?”
“是的,”我又说。我可以再多说些,但通常我不会。她还是那么美。
她问起那个很明显的事情:“那么,她最后嫁给了谁?”
我回答:“适合她的那个。”
“哪个是适合她的?”
我微笑了。“你会知道的,”我平静地说,“到结束的那天,你会知道的。”
她不知道该对此有什么想法,但她没有再问。她开始有点烦躁。她正想着问我另一个问题,虽然她不确定该怎么做。于是她选择过会儿再问。她拿起一个小纸杯,“这是我的吗?”
“不,这个是你的,”我把杯子拿过来并把药推给她,我无法用手指拿起来。她拿起药,看着药丸。从她看着它们的眼神我可以看出,她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我用双手拿起杯子,把药放到嘴里。她也照我的样做。今天没有争斗,来的很容易。我像祝酒一样举起杯子,用茶水把药在嘴里的味道冲下去。越来越冷了。她不假思索地喝了水,用更多的水把药冲了下去。
窗外一只鸟开始唱歌了,我们都向外看去。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共享着一些美妙的事物。然后就打破了,她叹了口气。“我必须得问你点别的,”她说。
“什么都行,我会尽力回答。”
“很难,可是。”
她没有看我,我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她就是这样隐藏自己想法的。
有些东西永远都不变。
“慢慢来,”我说。我知道她要问什么。
最后她转向我,看着我的眼睛。她给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和孩子之间会有的那种,不是和情侣之间的。
“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因为你对我这么好,可是……”
我等着。她的话会伤害我。它们会把我的心撕开一个口子,留下伤疤。
“你是谁?”
我们已经住在“溪边扩展照料所”三年了。是她决定要来这儿的,部分原因是这里离我们的家近,而且还因为她认为这会对我容易些。我们封住我们的家,因为我们谁也不舍得把它卖掉。在签了几张纸后,我们就好像用自己工作了一辈子换来的自由的一部分换取了一个可以生活和死的地方。
她这么做很对,当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因为疾病已经找上了我们,两个人都是。我们处于生命的最后阶段,时钟正在滴答地走着,很大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
一阵抽动的疼痛袭击了我的手指,这让我想起自从我们搬到这里来以后,就没有十指相扣的握过手。我对此感到悲哀,但这是我的错,不是她的。我有着关节炎里最严重的那种,晚期风湿症。现在我的手畸形而丑陋,而且在我醒着的时候总是抽痛着。我看着它们,真想把它们截肢,但那样的话就连我必须做的一些小事也不能做了。所以我用我的爪子,我有时会这样叫它们,每天都握住她的手,尽管我的手很疼,并尽我的努力一直握着,因为她想让我这么做。
虽然圣经说人可以活120岁,但我并不想,就算我想,我的身体也做不到。它正在崩溃,每次死掉一点,内脏和关节都在稳定地损毁着。我的手已经没有用了,肾脏也开始衰竭,心率每个月都降低。更糟糕的是,我的癌症又扩散了,这次是扩散到前列腺。这是我第三次和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较量,而它最终会把我带走,虽然还不到时候。医生很担心我,但我自己并不担心。我没有时间为我快要终了的生命担心。
我们的五个孩子,四个还活着,虽然他们来探望我们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们经常来,对此我很感谢。但即使当他们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每天都活在我的脑中,每个孩子都是,他们让我想起负担整个家庭过程中所伴随的所有欢笑和眼泪。我房间的墙上贴满了照片,它们是我的遗产,我对这个世界的贡献,我很骄傲。有时我想,不知道我妻子在做梦时对他们有什么想法,或者她是否还想着他们,或者她是否还做梦。我现在越来越不了解她了。
我不知道我父亲会怎么看待我的一生,如果他是我的话会怎么做。我已经有五十年没见他了,他现在在我的脑中只是一个影子。我无法再清晰地勾勒他,他的脸变得黯淡了,好像一盏灯从背后照着他。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记忆力的减退,还是只是因为时间的推移。我只有他的一张照片,就连这张也褪色了。再过十年,它会消失,我也会消失,关于他的记忆会被抹去,就像写在沙子上的讯息一样。如果不是有我的日记,我肯定我只活了我实际活的一半时间。(作者的意思是:另一半的记忆他都忘掉了。)
我生命中的大段岁月都已经消失了。即使现在,我读着这些段落,都会奇怪当初我写它们的时候,我是谁,因为我已经记不住我生命中发生过的一些事。有多少次我坐着,奇怪那些记忆都到哪里去了。
“我的名字,”我说,“是公爵。”我一直都是约翰·韦恩的粉丝。(约翰·韦恩是一个电影明星,公爵是他的昵称,)
“公爵,”她自言自语着,“公爵。”她想了一会儿。她的额头布满皱纹,她的眼神很严肃。
“是的,”我说,“我为你而在这儿。”而且永远会,我暗自想。
她为我的回答而脸红了。她的眼睛又湿又红,流下泪来。
我的心为她而疼,我第一千次的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
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任何事,包括你。当我听着你谈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应该认识你,但我不认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擦了擦眼泪说,“帮帮我,公爵,帮我记起我是谁。或者至少,我以前是谁。我感觉好迷茫。”
我发自内心地回答她,但我对她的名字撒了谎,就像我对自己的名字也撒了谎一样。对此我有原因。
“你是哈娜,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为那些分享你友谊的人提供力量。你是一个梦,快乐的创造者,曾感动过无数人的艺术家。你度过了充实的一生而无所求,因为你的需要是精神上的,你只需看你的内心。你善良而忠诚,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美丽。你是精彩课程的老师,美好事物的梦想者。”
我停了一下,歇一口气。然后继续道,“哈娜,没有理由感到迷茫,因为:没有任何东西会真正消失,没有什么会被失去,出生、个性、样子不能——世界上的任何物体、任何生命、任何力量、任何看得见的东西都不能……身体衰弱了,变老了,冷却了——只剩下先前火焰的余烬……但它会再次闪耀。”
她思考了一会儿我说的话。沉默中,我看向窗外,注意到雨已经停了,阳光开始渗入她的房间。
她问:“是你写的吗?”
“不,是怀特·惠特曼写的。”
“语言的爱好者,思想的塑造者。”
她没有直接回答。她盯了我很长一会儿,直到我们的呼吸变得一致。吸,呼,吸,呼,吸,呼。深呼吸。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觉得她很美。
“你能陪我呆一会儿吗?”她终于问道。
我微笑着点点头。她也回我一个微笑。她拿过我的手,温柔地握着,把它拉近到腰间。她盯着我手上使手指变形的硬硬的节瘤,温柔地爱抚着。她的手还是像天使那么美。
“来,”我用力站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空气很清新,外面还有小鹅在等着我们。真是个好天。”我边说边看着她。
她脸红了。这让我感觉又变年轻了。
她很著名,当然。是二十世纪南方最好的画家之一,有人这样说,我以前、现在,一直都为她感到骄傲。
不像我,就连写一首小诗都那么困难。我的妻子创造美,就像上帝创造地球那么容易。她的画遍布世界各地的美术馆,但我只为自己留了两幅。她给我的第一幅和最后一幅。它们挂在我的房间里,我会在深夜时坐在那里盯着它们看。有时看着看着我会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着。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工作、画画、抚养孩子、彼此相爱。我看着圣诞节的照片,家庭旅游的照片,孩子们的毕业照和婚礼照。我看着孙子孙女们开心的笑脸。我看着我们自己的照片,头发越来越白,皱纹越来越深。似乎是典型又不凡的一生。
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可是谁又能呢?我现在没有过着我期待的生活,然而我又期待什么呢?退休。与孙子孙女们闲谈,多旅游。她总是很喜欢旅游。我想我可能该有个爱好,我不知道,不过可能是造船模型。放在瓶子里的,小的,精致的,不过对我现在的手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我并不为此而痛苦。
我们的生活不能用最后的这几年来衡量,对此我很肯定。而且我猜,我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回头看看,我想这很明显,但起初我认为她的一些混乱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会犯的。她会忘记把钥匙放在哪里,但是谁没这样过呢?她会忘记一个邻居的姓名,但并不是每个人我们都会很了解或是与之交际。有时她会在填表时写错年份,但我又简单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人在想其他事情时会犯的小错误而已,不必顾虑。直到一些更明显的事情发生,我才开始怀疑最糟的情况。
冰箱里的电熨斗,洗碗机里的衣服,烤箱里的书。还有一些别的。有天我发现她在三个街段以外,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大哭着,因为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那天我第一次真的震惊了。
她也非常的害怕,当我轻轻敲着她的车窗时,她转向我说,“哦,上帝,我这是怎么了?帮帮我。”我的胃拧着疼,但我不敢想象最坏的情况。
六天以后,她去见了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测试。我那时不懂那些测试,现在也不懂,但我想,是因为我害怕知道的缘故。她跟布恩威尔医生呆了将近一个小时,第二天回了家。
那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天。我翻着杂志,但根本看不进去;玩着游戏,却心不在焉。最后,他打电话把我们俩都叫到他的办公室,让我们坐下。她自信地挽着我的胳膊,但我清楚地记得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我很抱歉不得不告诉你们,”布恩威尔医生开始说,“你似乎是老年痴呆症早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唯一能想的就是悬在我们头上方亮着的灯。
那些词语在我的头脑中回响着:老年痴呆症早期……
我的世界在旋转着,我感觉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她低语着,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哦,诺亚…诺亚…”
泪水开始流下来,我又回到了现实:老年痴呆症……
这是一个空洞的疾病,像沙漠一样空白而无意义。它是偷走心和精神和回忆的贼。当她在我的怀里哭泣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我只是抱着她,来回地摇她。
医生表现得很冷酷。他是个好人,这对他来说很难。他比我最小的孩子还小,在他的面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我头脑发昏,我的爱人在颤抖,我唯一能想的事就是:一个溺水的人不会知道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停止于哪一滴水。一个智者诗人的话,但它并没有让我觉得舒服。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它。
我们来回地摇着,而艾莉,我的梦,我永远的美丽,告诉我她很抱歉。
我知道,没有什么需要被原谅,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低语着,但内心里我非常害怕。我是一个什么都不能提供的空心人,像废弃的烟囱一样中空。
我只记得布恩威尔医生继续说的话的一些片段。
“大脑退化,记忆和个性都将被打乱……没有办法治疗……不知道会发展多快……人与人都不同……我希望我能知道更多……有些时候会比其他时候好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严重……我很遗憾成为那个必须告诉你这些的人……”
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每个人都感到很抱歉。我的孩子们非常难过。我的朋友们害怕得担心起他们自己来。
我不记得怎么离开医生办公室的,也不记得怎么开车回家的。关于那天的记忆都消失了,对于这点,我妻子和我一样。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了。从那时起,我们都尽量好好去做,如果可能的话。
艾莉开始安排一切,这是她的性格所致。她安排离开房子,搬到这里。她重新写了遗嘱并密封起来。她留下了详细的葬礼安排说明,它们就在我的桌子里放着,在抽屉的底部,我没有看过。等她弄好这些以后,就开始写信。给朋友们和孩子们的信。给兄弟姐妹及堂表兄弟姐妹的。给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们的,给邻居的。还有一封给我的。
有时我心情好时,会读一读。当我读信时,我会想起艾莉在冷冷的冬天晚上,坐在生着旺火的火炉边,旁边放着一杯酒,读着我经年来写给她的信。她保留着这些信,现在由我来保存,因她向我保证要一直留着。她说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信。她是对的。我发现我很喜欢读这些信的片段,就像她以前一样。这些信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当我仔细地看它们时,我发现在任何年龄都可以拥有浪漫和激情。我现在看着艾莉,知道我比以前更爱她了。但当我读信时,我开始理解,我一直都那样认为。
三天前的晚上我读过,在我本该睡觉的时间过了很久以后。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走到桌前,找出那摞信,又厚又高,已经风化。我解开带子,它快有半个世纪那么老了。我找到她妈妈很久以前藏起来的那些信和之后的一些信。一生的信,表明我的爱的信,说出我心声的信。我微笑着看着它们,拣选着,最后打开一封我们结婚一周年的信。
我读了一段:
当我看着你——怀着新生活慢慢前行——我希望你知道,你对我有多么的重要,这一年有多么的特殊。没有人比我更幸运,我全心地爱着你。
我把它放在一边,继续查看那一堆,找到另一封,这封来自三十九年前一个寒冷的夜晚。
坐在你身边,我们的小女儿在学校的圣诞表演中唱走了音,我看向你,看到你脸上有着那种只有内心深处充满深情的人才有的骄傲表情。我知道没有人能比我更幸运。
在我们的儿子死后,那个最像他妈妈的儿子……那是我们最艰难的一段时光,那些话语到今天还真实地回想着:
在这悲哀沉痛的时刻,我会抱着你,摇着你,把你的悲痛接过来,变成我的。你哭,我就哭;你受伤,我就受伤。然后我们会一起阻挡住泪与绝望的洪水,走过人生中这坎坷的一段。
我停了一会儿,想起他。那时他四岁,只是个小孩。我活的年龄是他的二十倍,但如果被问的话,我宁愿用我的生命换他的。比自己的孩子活的长是件可怕的事,是我不希望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悲剧。
我尽力忍住泪,查看着更多的信以保持清醒,找到了下一封,是我们二十周年时的,一些很容易想的事:
当我看着你,我亲爱的,在早晨淋浴之前或是在你几乎被画覆盖了的画室,头发黯淡无光,疲惫的眼神,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继续着,这生命与爱的信,我读了很多,有些悲伤,更多的是温暖。到三点时,我累了,但我已读到了这一堆的底部。还剩一封信,我给她写的最后一封,于是我知道,我必须继续读完。
我打开封口,拿出两张纸。我把第二张放到一边,把第一张放到光线稍好的地方开始读:
我最亲爱的艾莉,
门廊里除阴影里漂浮着的一点声音外,寂静无声。第一次,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对我来说,是个奇怪的经历,因为当我想起你,和我们共同分享过的人生,有太多值得记忆。一生的记忆,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我不知道,如果我能的话。我不是一个诗人,而我正需要一首诗来全面地表达我对你的感觉。
于是我的思绪漂浮着,我想起今早边泡咖啡边想着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凯特在那儿,珍也在,当我走进厨房,她们俩都安静了。我看到她们一直在哭,没有说一句话,我在桌旁坐在她们身边,握住她们的手。你知道当我看着她们时,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多年前的你,我们说再见的那天。她们就像你那时候的样子,美丽敏感,当失去什么特殊的东西时,就会受伤。出于一个我自己也不确定能理解的理由,我鼓起勇气给她们讲了一个故事。
我把杰夫和大卫叫进厨房,因为他们也都在,当孩子们齐了,我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故事以及很久以前你是怎么回到我身边的。
我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散步,厨房里的螃蟹晚餐,当听到划独木舟和坐在炉火前外面下着暴雨时,他们都微笑了。我告诉他们你妈妈第二天来警告我们关于龙的事——他们看起来就像我们当时那样惊讶——而且,是的,我甚至还告诉了他们那天晚些时候,你回去镇上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那段故事我从没忘过,即使现在也没忘。虽然我不在那儿,你也只给我讲过一次,但我记得我对于你那天所表现出的勇气而感到惊奇。我至今无法想象当你走进大厅看到龙时在想些什么,以及要他说话有什么感觉。你告诉我,你们离开了旅馆,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他握住你的手,虽然你解释说你必须留下。
我知道你在乎他。他的反应也向我证明了他同样在乎你。
不,他不能理解失去你这件事,他怎么能呢?即便是当你向他解释,你一直都爱我,那对他不公平时,他也没有放开你的手。我知道他受伤了,很生气,他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想要改变你的想法,但当你坚定地站起来说,“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很抱歉”时,他知道你已经决定了。你说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你们俩一起坐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一直想知道,当他坐在你身边时在想些什么,但我肯定就跟几小时之前我感觉的一样。但他最后和你走向你的车,你说他告诉你,我是一个幸运的男人,他要像一个绅士一样。然后我理解了你的选择有多么的难。
当我讲完了这个故事,屋子里很静,最后凯特站起来拥抱了我。“哦,爸爸,”她含着眼泪说,虽然我准备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但他们什么也没问,而是给了我一些更特别的东西。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他们每个人都告诉我,我们,我们两个,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多重要。一个接一个,他们说着那些我忘了很久的往事。
最后,我哭了,因为我意识到我们把他们抚养的多么好。我为他们感到骄傲,也为你感到骄傲,为我们所过的生活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把这些带走。什么也不能。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和我一起享受。
他们离开后,我在摇椅里沉默地摇着,回想着我们共同的人生。每当这时,你一直都在这里和我一起,至少在我心里是,我无法想象有哪一刻你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你没有回到我身边的话,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无可怀疑,我会带着悔恨生和死。很高兴我不会知道。
我爱你,艾莉。我因你而成为今天的我。你是一切的理由,一切的希望,一切我曾有过的梦。无论在未来我们发生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就是我生命中最棒的日子。我永远都是你的。
而且,我亲爱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把信放在一边,想起艾莉第一次读这封信时,我和她一起坐在门廊里。那是下午晚些时候,红色的条纹划破了夏日的天空,一天里的最后时段就要过去了。我看着太阳下山,天空慢慢地改变着颜色。我记得当白日突然转变为黑夜时,我在想着那短暂而闪耀的瞬间。
黄昏,我那时意识到,只是一个幻觉。因为太阳不是在地平线上就是在地平线下。那意味着,没有任何事物像白天和黑夜这样连接着;它们不能没有彼此,然而它们也不能同时存在。那是什么感觉,我记得我很奇怪,一直在一起,然而又永远分开?
回头看看,一个想法跳入我的脑中,我发现她选择在那个时刻读那封信真是具有讽刺意味。是一个讽刺,当然,因为我现在知道答案了。我现在知道作为白日和黑夜是什么样了,一直在一起,永远分开。
今天下午我和艾莉坐着的地方很美。这是我生命的顶峰。小溪边有鸟、鹅,它们是我的朋友。它们的身体在冰冷的水里浮着,水中斑驳地倒映着它们身上的颜色,使它们看起来比实际更大了。艾莉也被这美景吸引住了,我们又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对方。
“和你说话很开心。即使说的不是很长,我还是很怀念。”我是真诚的,她知道这点,但她仍然很谨慎,因为我是个陌生人。
“我们经常这样吗?”她问。“我们经常坐着这里看鸟吗?我是说,我们彼此很了解吗?”
“是也不是。我想,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我们已经认识彼此几年了。”
她看看她的手,又看看我的。想了一会儿,她的脸所成的角度让她看起来很年轻。我们都没戴戒指。这也是有原因的。她问道:“你结过婚吗?”
我点点头,“是的。”
“她什么样?”
我说了实话。“她是我的梦。她让我成为现在的我。抱着她,对我来说,是比心跳还自然的事情。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即使现在,我坐在这儿,我也在想着她。不会再有别人像她那样。”
她理解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感想。最后她轻声说,她的声音好像天使,很感性。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想的这些。
“她死了吗?”
死是什么?我怀疑,但我没有这样说。我回答道,“我妻子活在我的心里。永远。”
“你仍然爱她,是吗?”
“当然,但我爱很多东西。我爱坐在你身边。我爱和自己在乎的人共同分享这里的美景。我爱看着鹗猛冲向小河找寻它的食物。”
她安静了一会儿,看向别处,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这是她几年来的习惯。
“你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害怕,只是好奇。这很好。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我还是问道,“什么?”
“你为什么整天和我呆在一起?”
我笑了。“我在这里,是因为我该在这里。这并不复杂。我们俩都很自我享受。不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这不是浪费时间,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坐在这儿,我们谈话,我暗自思索,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好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要的就是让我着迷,那么你成功了。我承认我很享受有你陪伴,但我不认识你。我没指望你告诉我你的故事,但你为什么这么神秘?”
“我曾经读到过,女人喜欢神秘的陌生人。”
“看,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很多问题都没回答我。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今天上午那个故事的结局。”
我耸耸肩。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我问:“那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
“女人喜欢神秘的陌生人。”
她想着这个,笑了,然后她就如我所想的回答道:“我想有些女人是。”
“你呢?”
“不要把我扯进去,我还不很了解你。”
她在逗我,我很享受。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周围的世界。这已花费我们的一生去学习。
似乎只有老年人才能一句话不说的彼此坐在一起而仍然感到满足。年轻人,活跃而无耐心,总是打破沉默。那真是浪费,因为沉默是纯洁的,沉默是神圣的。它使人们更加贴近,因为只有那些在一起舒服的人才能一句话不说的一起坐着。这是看似矛盾的真理。
时间走着,渐渐地,我们的呼吸开始变得一致,就像今早一样。吸气,呼气,有那么一会儿,她开始打瞌睡,就像那些彼此在一起很舒服的人经常做的那样。我不知道年轻人是否会享受于这些。最后,当她醒来,一个奇迹:“你看到那只鸟了吗?”她指向它,我也仔细去看。我居然看到了,但我看见是因为太阳很亮。我也指向它。
“卡斯宾鸟,”我轻声说,我们全神贯注地看着它,盯着它滑过布瑞斯河。然后,就好像一个老习惯又回来了,当我把胳膊放下来时,我把手放到她的膝盖上,她并没有让我拿开。
对于我的一些回避,她很怡然。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她的记忆已经消失了,我的回答往往是模糊的,因为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因为无意中说漏了嘴,已经不故意地伤害了我妻子好几次,我决心不再让这类事情发生。所以我管住自己的嘴,只回答被问的问题,有时说的不太好,没说出什么来。
这是一个有分歧的决定,有好有坏,但不可避免的是,知道的越多,痛苦越多。为了减少痛苦,我减少回答。有一阵子她没有听说孩子们的事了,也不知道我们已婚的事实。对此我很遗憾,但我不想改变。
这让我变得不诚实吗?也许,但我见过她被她生活中的大量信息压垮的样子。我能无视镜中自己红红的眼睛和颤抖的下巴,认为我已经忘记了所有那些对我很重要的事吗?我不能,她也不能,因为当这漫长的旅途开始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开始。她的生活,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们。她的朋友和工作。在这个游戏中的所有问题和答案,以一种“这就是你的生活”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们俩的日子都很艰难。我就像一本百科全书,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写着她生活中的“谁,什么和哪里”;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是那些为什么,那些我不知道和无法回答的问题,才真正让一切变得有意义。她会盯着忘记了的孩子们的照片看,拿着画笔但没有任何灵感,看着情书但不能回想到一点快乐。她随着时间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痛苦,每一天结束时,都变得比早晨更糟。我们的日子迷失了,她迷失了。然后自私地,我也迷失了。
所以我改变自己。我变成麦哲伦或哥伦布,神秘思想里的探险者。我学习,磕磕绊绊,学的又慢,但我还是学会了那些该做的事。我学习那些即便是对孩子来说也是很简单的东西。生命只是收集小的片段,每个小片段只活一天,每一天都该用来在花朵和诗中寻找美,和动物说话。在梦想、日落、清新的风中度过的一天好得不能再好了。但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生活就是坐在古老溪边的长椅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有时,是在好天里,坠入爱河。
“你在想什么?”她问。
现在是黄昏。我们已经离开了长椅,沿着在楼群中蜿蜒的有路灯的小路慢慢走着。她抓着我的胳膊,我是她的保护神。这么做是她的主意,也许她被我迷住了,也许她想防止我摔倒。不管是哪个,我对自己微笑着。
“我正在想着你。”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捏捏我的胳膊,于是我可以说,她喜欢我说的话。我们共同的生活已经让我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即使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线索。
我继续:“我知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我能,而且我发现,当我看着你时,我感到快乐。”
她拍着我的胳膊笑了,“你是个有爱心的善良人。我希望我以前和你相处得也像现在这样快乐。”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最后她说,“我得告诉你点事。”
“说下去。”
“我想,我有个崇拜者。”
“崇拜者?我明白。”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你该相信我。”
“为什么?”
“因为我想,那个崇拜者就是你。”
我们边沉默地走着,我边想着。我们彼此搀扶着,经过了屋子,经过了院子,来到了花园,多数都是些野花,我让她停下来。我采了一大把,红的、粉的、黄的、紫罗兰。我把花给她,她把它们放到鼻子下面。她闭上眼睛闻了闻,然后低语道,“真美。”
我们继续往前走,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花。人们看着我们,因为我们是一对奇迹,大约有人这么和我说。某种程度上是这样,虽然很多时候,我也不觉得自己幸运。
“你觉得是我?”我最后问。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你藏的。”
“什么?”
“这个,”她说,递给我一张小纸片。“我在我的枕头下找到的。”
我读了它,写的是:
身体带着剧痛缓慢前行,
然而在我们的日子快要终了时,誓言仍然真实。
以吻结束的温柔触摸
可以快乐地唤起爱情。
“还有吗?”我问。
“我在我的衣服兜里找到这个。”
我们灵魂合一,
你要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在灿烂的黎明中,你的脸容光焕发,
我伸手触及你,找到了我的心。
“我明白,”我只说了这句。
我们走着,太阳在天空中西沉了。这时,天空中只剩下银色的暮光,而我们仍然谈着诗。她被那些浪漫迷住了。
当我们到了门边,我累了。她知道这点,所以她用手止住我,让我面对着她。我照做了,我意识到我的背变得多么的驼。她现在跟我一样高了。有时我很高兴她不知道我变得有多厉害。
她转向我,盯了好一会儿。
“你在干什么?”我问。
“我不想忘记你和今天,我要把你记住。”
这次会有用吗?我奇怪,然后我知道不会有用。不会的。虽然我没有告诉她我的想法。我微笑着,因为她的话语很甜美。
“谢谢你,”我说。
“我说真的,我不想再次忘记你。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我不知道如果今天没有你,我会做些什么。”
我的喉咙有一点哽咽。她的话背后蕴藏着感情,无论何时我想起她时都会有的那种感情。我知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活着,在这一刻我多么的爱她啊。我多希望自己强壮到能够把她拥入怀中带到天堂。
“什么也别说,”她告诉我。“让我们来感觉这一刻。”
我这样做了,我感觉到了天堂。
现在她的病比刚开始时更严重了,虽然艾莉和多数人不一样。这里有三个和艾莉得一样病的人,这三个是我在实际中接触到的全部病例。他们,和艾莉不同,处于老年痴呆症的晚期,几乎全部失忆了。他们在幻觉和迷糊中醒来。他们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一些话。其中的两个不能自己吃饭,就快死了。第三个有迷失走丢的可能。有一次,她在四分之一英里外一个陌生人的车里被找到。从那时起,她就被绑在床上。他们有时很痛苦,而另外一些时候,他们就像走丢了的孩子一样,悲哀而孤单。他们很少能认出工作人员或是爱他们的人。这是一个很磨练人的疾病,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和我们的孩子们很难探望的原因。
艾莉,当然,也有她自己的问题,可能会随着时间越来越糟的问题。她早晨的时候非常的害怕,谁也安抚不了地大哭。她看见小人——好像侏儒,我想——在看着她,于是她对他们大叫,以逃跑。
她很愿意洗澡,但不愿意规律地吃饭。她现在瘦了,太瘦了,在我看来。在好天里,我会尽量把她喂胖点。
但相似之处仅此这些。这就是为什么艾莉被看成是一个奇迹,因为有时,只是有时,当我为她朗读之后,她的情况就不那么差。对此没有解释。“那不可能,”医生说。“她一定没有老年痴呆症。”但是她有。在多数日子里和每个早晨,这是无可怀疑的。对此是统一同意的。
可为什么,她的情况有所不同呢?为什么有时在我朗读之后,她就变了呢?我告诉医生这理由——我心里知道,但我不被他们所相信。相反,他们总是从科学那方面去看。专科医生四次从柴珀山镇来找答案,四次都是无功返回。
我告诉他们,“如果你们只是用专业和书本来看待的话,你们是不会理解的,”但他们摇摇头答道:“老年痴呆症不是这样的。以她的情况,谈话和随着时间好转都是不可能的。永远不会。”
但她做到了。不是每天,不是多数时候,谈话绝对比以前少了。但有时会谈话。而且在这些日子里,她所丢失的只是她的记忆,好像她得了失忆症。但她的感情是正常的,她的想法是正常的。我知道这些日子我做对了。
当我们回来时,晚饭已经在她的房间里等着了。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在这里吃,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的那样,这次我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这里的人照顾到了每件事。他们对我很好,我非常感激。
灯光昏黄,屋子被我们将要用餐的桌上的两根蜡烛照亮,放着柔和的音乐。茶杯和盘子都是塑料的,玻璃瓶里装满了苹果汁,但规矩还是规矩,她看起来不大在乎。她在看到时轻轻吸了口气。她的眼睛很大。
“是你准备的吗?”
我点点头,她走进房间。
“看起来很美。”
我抬起我的胳膊护卫她,把她带到窗边。在到那儿之前,她没有放开。她的触感很好,在这清澈的春日夜晚里,我们一起站的很近。窗微微开着,我感到一阵微风拂过我的面颊。月亮升起来了,我们看了很久,夜幕展开了。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东西,我肯定。”她说,我也赞成。
“我也没有,”我说,但我却看着她。她知道我的意思,我看到她微笑了。过了一会儿,她低语道:
“我想,我知道故事最后艾莉和谁在一起了,”她说。
“你知道?和谁?”
“她和诺亚在一起了。”
“你肯定?”
“当然。”
我微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轻声说,她回我一个微笑。她的脸充满光辉。
我用力把她的椅子拉开。她坐下,我坐在她的对面。她隔着桌子伸出她的手,我用我的手握住它,我感觉到她的拇指开始在动,就像很多年以前一样。没有说话,我盯了她好长时间,经历、再经历一遍我生活中的这个片段,把它全部记住,让它成真。我感觉喉头发紧,我又一次意识到,我是多么地爱她。当我终于开始说话时,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你真美,”我说。从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她知道我对她的感觉和我的话想表达的意思。
她没有回答我,低下眼睛,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我等待着。带着所有的梦想,我了解她的心,我知道我几乎就在那儿。然后,一个奇迹证明了我是对的。
当格伦·米尔的音乐在房间里温柔地响起时,我看到她渐渐地向内心的情感屈服。我看到她唇边露出温暖的微笑,让一切都变得有意义的那种微笑。我看着她向我抬起她薄雾般的眼睛。她把我的手拉过去。“你真棒……”她温柔地说,声音低下去。就在那一刻,她也爱上了我。这我知道,因为我已看过这征兆一千次了。
她没有马上再说别的,不需要,她给了我恍如隔世的一瞥,让我感到整个生命圆满了。我回她一个微笑,集合了我全部的热情,然后我们怀着胸中海浪般波涛翻滚的深情凝视着对方。我看看这屋子,向上看天花板,又看回艾莉,她看我的样子让我感到温暖。突然,我感觉自己又变年轻了。我不冷也不疼,不驼背也不畸形了,也不因为白内障而像是一个瞎子。我既强壮又骄傲,是活着的最幸运的男人,我隔着桌子,保持着这种情绪很久。
直到蜡烛燃了三分之一,我已准备好打破沉默。
我说,“我深深地爱着你,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我当然知道,”她屏住呼吸说。“我也一直爱你,诺亚。”
诺亚,我又听到了。诺亚。这话回响在我的脑际。诺亚……诺亚。她知道,我暗自想,她知道我是谁。
她知道……
这件微小的事情,她知道我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上帝给我的礼物。我感觉我们一生都在一起,抱着她,爱她,与她共度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嘀咕着,“诺亚……我亲爱的诺亚……”而我,不肯接受医生的话的人,又一次胜利了,至少在这片刻是。我抛弃那神秘的虚伪做作,我吻着她的手,并把它放在我的面颊,在她的耳边低语。我说:
“你是我生命中最棒的。”
“哦……诺亚,”她眼中含着泪说,“我也爱你。”
只要这样结束,我就会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但不会。对此我很肯定,因为随着时间的变化,我开始在她脸上看到担忧的迹象。
“怎么了?”我问,她的回答很温柔。
“我很害怕。我怕再次忘掉你。这不公平……我不能忍受放弃它。”
她的声音在说完后停止了,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知道晚上的时间快要结束了,对于这不可避免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在这点上,我是个失败者。我最后告诉她: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有的是永远。”
她知道这是我所能做的一切,因为我们谁也不想要空的诺言。但从她看我的眼神中,我可以知道她还想再要更多。
蟋蟀在为我们唱着小夜曲,我们开始吃晚餐。我们俩都不饿,但我为她做榜样,她就跟我着吃。她小口小口地吃,嚼很长时间,而我很高兴看着她吃饭。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瘦太多了。
晚饭后,就连我自己也害怕起来。我知道我该高兴,因为重聚是爱仍然属于我们的证明,但我知道今晚的铃声已经响了。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贼就要来了我没有办法阻止它。所以我在这最后的几段片刻里,盯着她,等待着,活过一生。
钟在走着。什么事都没有。
我把她抱在怀里,我们拥抱彼此。什么事都没有。
我感觉到她的颤抖,我在她的耳边低语。什么事都没有。
我今晚最后一次告诉她,我爱她。
然后贼来了。
我总是为它来的如此之快而感到惊讶。即使是现在,经过了刚刚那一切的这次。当她抱着我时,她开始很快地眨眼睛,摇头。然后转身到房间的角落去,她盯了很久,脸上刻着焦虑。
不!我的头脑里尖叫着。还不要!不是现在……不是当我们如此亲密时!不是今晚!哪天晚上都行,但不是今晚……拜托!
这些话就在我的心里。
我无法接受!这不公平……,这不公平……但又一次的,完全无用。
“那些人,”她最后说,手指着,“在盯着我看。让他们停下。”那些侏儒。
我的胸中升出绝望,又硬又满。我的呼吸有一会儿几乎停止了,然后又开始继续,但这次比较轻。我的嘴发干,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重重的敲着。结束了,我知道,我是对的。已经日落了。这夜晚的迷乱和影响着我妻子的老年痴呆症有关,是她病症中最难的一部分。因为只要它来了,她就迷失了自己,有时我奇怪我们是否还会再相爱。
“那里没有人,艾莉,”我说,试着去阻挡这不可避免的事情。她不相信我,“他们在盯着我。”
“不,”我摇着头低声说。
“你看不见他们?”
“不,”我说,她想了一会儿。
“他们就在那儿,”她说,把我推开,“他们在盯着我。”
然后,她开始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当我想去安慰她时,她大睁着眼睛退缩着。
“你是谁?”她声音恐慌地大叫着,脸上越来越白。“你在这干什么?”
她内心的恐惧在增加着,我受伤了,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她远离我一些,后退一点,她的手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势,然后她说出所有那些最让人伤心的话。
“走开!不要靠近我!”她大叫着。她正在把小矮人们从她的身边赶走,她极度害怕,察觉不到我的存在。
我保持住,经过房间走到她的床那边。我现在很虚弱,我的腿在疼,在我的一边有一种奇怪的疼痛,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按按钮叫护士来对我来说不容易,因为我的手指在颤动而且好像僵结在一起,但我最后成功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我知道,我等着他们。当我等着的时候,我盯着我妻子。
二十……三十秒过去了,我继续盯着她,我的眼睛什么也没有错过,回想着我们刚刚分享的那些片刻。但她一直也没有回想,我为她和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们斗争而感到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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