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服妻这部片子是有两集来着,但一集一个故事 何颢.前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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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论集 
文学作用与人生  我们谈到文学的作用不免要牵涉到文学的“载道”、“言志”问题,也 就是“西洋文学为人生的目标”、“艺术为艺术的目标”的问题。因为载道派 和人生派说文学是应该有作用的,而言志派和艺术为艺术派则又说文学是没 有作用的,是不讲作用的,若讲,就难免染上“功利主义的臭味”了。  我从前对于中国古人那些“文之为用,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达 情志于上,大则经天纬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隋书·文 学传序》),“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柳冕说)等语,觉得迂 腐难堪,深为头痛。宋代周敦颐更有“文以载道”之说,而其所谓道者,又 不过周孔一家之道,更为讨厌。我的思想逐稍偏于言志一派,也可说“艺术 为艺术”一派。  不过年龄渐长,阅世渐深,才知道“文学为人生”这个目标究竟是不 错的。我们是人类,是人类便有人类生活。我们都希望我们生活要过得像个 人的样子。所谓像个人的样子,并不是饮食男女之欲的满足,那与禽兽岂非 没有分别?也不是金钱、名誉、权势等等的获得,这类事物,得之不以其道, 便成了社会的蠹虫,人群的蟊贼。人有善恶是非之辨,有向慕正义,渴求道 义的需要,这便是“道义的人生”,也便是“圆满的人生”。文学家所应当表 现的便是这种人生。  现在落到本题了,文学究竟是有作用呢?还是没有作用呢?有一派人 说文学是没有什么作用的,若说有,那也不过是消极的作用。中国古人说文 章不过是“华国之具”,便是说文学不过是一种装饰品,拿来替国家装装门 面的。因此中国人对文人颇为瞧不起,而有“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之语。希 腊亚里斯多德说文学有“祓除”作用,或译为净化作用。譬如有一个人受了 社会的侮辱和损害,常觉愤懑不平,渴求报复。但当他看了《水浒传》之后, 仿佛他所仇恨的人已被梁山泊的英雄好汉杀死了,一腔久郁的闷气出了,便 觉心平气和了。这便是“祓除作用”。  英国蔼利斯说文学不过是“精神上的体操”。当我们年富力强的时候, 身体里精力产生过剩现象,每使人感觉不快,必出到户外做筋肉运动,将多 余的力量消耗了才可。人类精神上也有许多不用的分子被我们用意志将它们 严密关锁在心灵的地窖里,开始尚觉相安,久而久之便起反叛——老处女的 性情乖戾,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甚且疯狂者,及性生理抑制过度而生的反 动现象——文学艺术的效果,大抵在调弄这些我们肌体里不用的纤维,使它 们达到一种谐和的满足之状态而已。  我个人的意见则主张文学的作用固然是消极的,但仅其一半,或几分 之几。文学作用积极的才居其大半。美国的辛克来说:“一切文学是宣传。” 文学之为物,不管它属于艺术派也罢,属于人生派也罢,只要它写得有意义, 又有优越的技巧相助,直接则对于读者可以发生一种电力,间接则对于社会 可以发生巨大的影响。一个人格的完成与堕落,一个制度的成立与毁坏,一 代政治的变迁与改革,一种主义的传播与遏绝,与文学艺术的宣传往往有极 大的关系。它是一只无形的魔手,巧妙地操纵人类的心灵。它是一股潜行地 底的泉流,储蓄到相当的日期,便会推倒一座高山,冲开万丈的石壁。    空洞的理论不如实例之易于动人,我现在愿意援引几段人所熟知的故 事来证明上述的话。这几段故事我过去写文章也曾引述过,但台湾读者和年 轻的一群未见得都读到,所以将旧调重弹一次,想来也未必有什么妨害。  第一是文学本身之例。从前欧洲各国言语虽各不同,文字则一律用拉 丁。好像中国人口中说的是吗呢呀,而文字则之乎也者;又好像第二次大战 前土耳其人民说的土耳其语,用的则是借来的阿拉伯文字,试问这是何等的 不便?13世纪时意大利出了一位大诗人但丁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主张用活 的言语来著书立说,但他说破嘴唇,仍然没人肯信。后来他因政治上的失败 出奔于外,用意大利方言中最优美,最富于普遍性的脱斯堪尼语言写了一部 包含地狱、炼狱、天堂三部分的《神曲》。起初也惹起许多攻击,后来大家 细密一研究,觉得活的言语果然胜过死的言语,意大利遂决定以《神曲》的 言语为国语而废弃拉丁文了。英国乔叟和威克利夫以英语为诗文,为翻译之 用;德国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以德语翻译圣经规定了英德的语言,亦同上 例。又如五四运动时许多先觉之士主张采用白话代替文言,但若不是胡适先 生用白话写《尝试集》,《中国哲学史》,和其它许多论文,新文学的基础决 不能奠定得这样快。挂起了招牌而拿不出货色,无论你在广告上吹得天花乱 坠,你的店总难开得成的。  第二是宗教宣传之例。佛教初从印度传入时,中国知识阶级激于民族 情感,且以固有文化情力的作梗,排斥甚力。我们只须一读东汉牟融的理惑 论,以及六朝的白黑论、夷夏论、神灭论,便可觇其一斑。后来佛教得到南 北朝贵族阶级的拥护,立定了脚跟,又有许多高僧大德的宣扬,才能伸其势 力于中国思想界。但据对各种宗教都有深湛研究的陈垣先生说:一种思想或主义之流行,政治保护和推行的力量实不及文艺宣传的力量大。六朝以后,皈依佛教之文艺家渐多,发之于诗歌、绘画、雕刻、塑像,其数无量;更加 伽蓝宝塔之建筑,民间佛曲之流行,佛教逐深入广大民众层而与中国固有文 化融成一体了。基督教传到中国虽有数百年之历史,但以上流社会不屑一顾, 又没有真正文艺家为之宣传,所以直到今日还与中国文化格格不入。反之,基督教在西洋社会中,根深蒂固,有确乎其不可拔之概,又何尝不是一千多年文艺表彰的力量呢? 第三是政治思想之例。法国17世纪,社会一般思想极其腐败闭塞。大哲学家伏尔泰提倡“启明运动”,利用他那支锋利无比的讽刺长枪,尽力与旧社会搏战。他是一个哲学家同时又是个文学家,打倒法国传统思想固在 他的哲学辞典一类的书,而他的寓言小说和一些文学著作,煽动人心的力量 又何尝在他哲学论文之下?卢梭著《不平等之起源》和《民约论》等,高唱 “天赋人权”之说,而促成法国的大革命。相传路易十六被囚于庙狱时,读了伏尔泰和卢俊的著作,叹道:“这两个人亡了法国!”威尔都兰博士也说伏 尔泰制了火药给密拉波、丹顿、洛柏斯比等(他们都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巨 头),用来炸毁了旧制度。近代托尔斯泰讲平民主义,高尔基宣布贵族的丑 恶,于俄国之平民革命均有绝大的助力。  第四是关于社会制度方面的例。美国虐待黑奴,惨无人道,志士仁人, 倡言解放,而此种习惯依然牢不可破。司徒活夫人作《黑奴吁天录》描写黑 奴受地主虐待之苦况,辛酸入骨,读者为之泪下,于是激起南北战争,而黑 奴才获得自由了。英国19世纪时私塾和孤儿院制度腐败而不人道,狄更司 著《冰雪因缘》揭发私塾罪恶;又著《贼史》揭发孤儿院罪恶,英国人士读  之大为感动,群起设法改良,私塾和孤儿院积弊从此一扫而空。又如俄国屠 格涅夫著《猎人日记》攻击地主贵族之贪婪暴虐,描写农民生活之痛苦,简 直令人不忍卒读,相传俄国农奴制度之废除,得于这类书的力量不少。  英国哥尔斯华著《法网》,英国监狱亦因之改良。以爱国精神及民族主 义为例,文学的力量更有惊人之大。波兰久受俄国管辖,爱国志士常以祖国 之独立自由为唯一要求。显克微支写了许多鼓吹民族思想的诗歌小说,有名 的“三联小说”第一部《火与剑》,第二部《洪水》,第三部《华腊地维斯支 先生》,充满烈火般的爱国思想,足以激发同胞反抗帝国主义的狂热,唤起 民众争取自由解放的决心。又如蒲尔作《祖国歌》,美基委兹也写了许多爱 国诗歌,波兰日后之独立成功,这群文学作家的功绩是不可抹煞的。  歌德并非什么爱国诗人,也不是什么民族文学家。但当德国在30年 宗教战争之后,民生疲惫,生趣索然,经济、政治、文艺、学术均落人后, 英国斯惠夫特曾骂他们为“最愚蠢的民族”。法国人简直判定他们毫无文学 天才。自遭拿破仑铁蹄之蹂躏,德国民族自信力更完全丧失,居然也自己承 认为世界上最劣等,最无希望的民族了。但自歌德惊才绝艳,光芒万丈的文 学作品连续出世,德国人的精神又复兴奋起来,鼓舞起来。德国哲学家息默 尔说道:“歌德的人生所给我们以无穷兴奋与深沉的安慰的,就是,他只是 一个人,他只是极尽了人性,但却如此伟大,使我感到有希望,鼓励我们努 力向前做一个人。”(见宗白华《歌德之人生启示》)论者谓歌德作品造成坚 强不屈的“日尔曼精神”,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几于一蹶不振, 但不到20年又复兴。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又复失败,分裂为东西二部, 乃是希特勒领导错误,非德国人民之咎。于今西德又恢复繁荣,当亦是日尔 曼精神为之支持之故。  普法战争后,法国人意气消沉,相率趋于悲观颓废。罗斯丹写剧本《西 哈诺》,唤醒法兰西人的英雄气概。上演后,举国艺坛为之轰动,称之为雨 果,欧那尼第二。罗斯丹虽不如歌德之伟大,但《西哈诺》,那个剧本诞生 于法人自信心发生动摇之际,实不啻是一股极有力量的兴奋剂,其脍炙文坛, 固亦有由。以上所说都是文学的好影响。文学的坏影响也可借此一说。 凡有生之物必需要“生存空间”,生存空间则必以战争得之。故国界未曾打破,大同世界未曾实现之前,战争是不能避免的。战争既不能避免,则尚武精神必须提倡。可是我们中国向来讲究文治主义,读书人只知道咬文嚼 字,埋首经典,吟风弄月,寄情自然,一谈到尚武,便觉得粗鄙野蛮,不欲 置之齿颊。数千年来文学说到战争,总是悲伤的情调,诅咒的言语。所谓“车 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总之我们的文学只有“从军苦”,从来没有“从军乐”,像陆放翁那样的诗人 是绝无仅有的。无怪梁任公叹道:“诗界千年靡靡风,军魂销尽国魂空,集 中十九从军乐,千古男儿一放翁”了。我们中国两次全面受异族征服,所遭 屠戮之惨,不可胜言。鸦片战争以后,我们与日本及列强交绥也动辄挫败, “东亚病夫”与“东亚懦夫”之名传遍世界,实为我中国民族之奇耻大辱。国民性之所以如此,与中国文学反对尚武精神有关。 我们既知道文学作用是如此之大,便该真心重视它,好好地利用它。再不可让文学玩弄于一群浅薄无知的作家之手,任他们或则标新立异,以什么潮,什么派来标榜,使人坠入野狐外道而不自知,或写一些淫靡浮滥的爱 情小说,猥亵不堪的黄色作品,来腐蚀青年的心灵,堕落青年的志气,使他 们终日缠绵歌哭,置国家天下事于不顾;或则挟其偏见,逞其毒笔,谩骂前 辈,攻击名流,击鼓鸣金,此呼彼应,名曰揭露社会丑恶,伸张民间正义, 实则无非欲借此为个人攀登文坛的垫足石,甚至想借此造成他们一帮一派的 势力,实现其某种险恶企图,他们这种行为,造成了弥漫一时的暴戾恣睢之 气,对于时局和人心影响之大实无其比。  我以为目前文风败坏如此,实堪隐忧,大家应公举几个老成望重,学 识湛深,经验丰富,见解正确的作家,负起领导文坛之责,庶将来我们的文 学可以逐渐步入正轨,发挥它的功能。若这类作家目前尚无其人,或已有之, 而谦不敢当,或以惧怕恶势力之故,不敢惹这麻烦,则应该由政府方面负文 化责者聘请专家,订定方针,消极方面,防止上述那些文学弊端,积极方面,则鼓励作家遵循正道,向前进取。庶乎一二年后我们的文艺能开出一朵芬芳四溢的奇葩!选自《苏雪林自选集》  生活反应与存在文学  程石泉教授《文学是生活的反应吗?》中间曾提及沙特、卡缪等存在 主义的文学,我现在把别的搁开,就我对存在主义一知半解的知识,将它作 为题目来谈它一谈。  西洋文学自古典主义起,接着是浪漫、写实、自然诸主义。至于象征、 唯美、颓废、心理则算是错出的旁支别派,并未成为主流。半世纪以来又有 什么新古典主义、新浪漫主义、新写实主义。都是纷纭错杂,同时并出,不 像以前占典浪漫应着世局的变化,人心的趋向,秩然有序地一个接一个的产生。  近代存在主义的思想盛极一时,关于这个主义的文学也风起云涌,席 卷文坛,几于我们不言文学则已,一言及则沙特、卡夫卡、卡缪诸人名字, 摇笔即来,信口而出。甚至还要上溯到雅斯培、海德格、齐克果、尼采以及 俄国的杜斯托他夫斯基,更将希腊的柏拉图,我国的庄周、孔子,都拉入他们的阵营。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存在主义也是一种人文主义,有其严肃的一面。因为一个人有了思想,即有其见解,这些思想只要是出于诚实的胸怀, 并无欺世盗名虚伪的意志,干禄营利卑鄙的企图,我们对他便该抱有相当的敬意,那怕他说的话过于偏激,我们也该承认他有发言的权利。像上述那些存在主义的大师都是极有学问的人,人格也很高尚,只因学问深,看世界, 看人生,自有他们独特的见解,自然要倾吐出来,这是他们的自由。我仍是 不能干涉的。  谈到文学,我以为文学也像人的一生:有儿童期、青少期、中年期、 老年期。文学的开始是神话,或寓言之类,为儿童之所爱听。神话的满纸荒唐,寓言的幼稚浅薄,成人听了只觉好笑,儿童欲觉得醰醰有味。古典浪漫文学或描写金戈铁马的骑士生涯,或渲染罗蜜欧、朱丽叶的死生之恋,或漂 流绝海,屠龙斩鲸,或深入蛮荒,臣服文身披发之民,为祖国开拓殖民地, 青少年读之每每神驰心往,也要攘臂而起,自己来照样创造这些冒险事业。 人到中年,血气渐冷,阅历渐深,所能引起兴趣的:倒是家庭间油盐柴米的 琐屑,友朋间酒食的征逐,诗文的唱酬,学术的讨论,事理的辩析。中年人 知道世间事有其光明面也有其黑暗面,人本来大都生活于光明面;但对那黑 暗面,总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想一觇其究竟。自己没法去探讨,文学家却能 供给你以种种资料,如通奸、谋杀、诈骗、盗窃那类事虽日见于报端,到底 未能知其细微与曲折,若文学把那类神奸巨蠹的作为、钩心斗角的手段,绘 声绘影地、淋漓尽致地写述出来,岂不教你拍案叫绝,引为过瘾之至。回忆 自己儿童期与青少期所不忍释手的作品,未免太小儿科了。  现代学术进步,读者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对于各种学说也都有些研究, 若文学能将最新学理作为其写作的基础,再以生花妙笔传达出来,化枯燥的 学院著作,为趣味浓郁的文艺作品,更能教读者倾倒与欢迎。譬如法国曹拉 的《罗贡·麦加尔》,一共写了二十卷,将遗传学的理论借罗贡·麦加尔三 代表达出来。写遗传之可怕,令人惊心动魄。此书遂成自然主义的杰作。又 如佛罗贝尔的《波梵丽夫人》写一妇人不安于平庸生活,梦想浪漫时代的种 种,背了丈夫也去试验,卒至身败名裂,自杀了事。对于女人病态心理,刻 划得入木三分,开写实主义的先河,也是享誉文坛,历久不衰的巨构。而佛 氏这部书却是建筑于心理学上的。再如奥地利的弗洛伊德对于梦的研究,称 其方法为“析心术”或“精神分析”,近代文艺受其影响,产生作品颇多, 笔者过去便曾读过若干篇。譬如目前美国畅销书《最后的难题》,借一个最 受读者欢迎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在这位精神分析家催眠术作用之下,道出他 儿时心理的症结。他之仇恨某教授,控其为穷凶极恶的罪犯,必欲杀之为快 的异常心理,原来是他父母间一场家庭奇变所酿成。福尔摩斯原是子虚乌有 的人物,他的六十几件曲折离奇的侦探案,也是柯南道尔笔下所虚构的。本 书作者却硬说福尔摩斯乃是真人,他的朋友华生也是实在人物,并捏造此书 乃华生病故前的遗稿,尘封故居阁楼上多年,始被发现。  以上所引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作品之例,不过千百分之一而已。但我 们也可以藉此而知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文学是个怎样的东西,我认为它们 是中年人的文学,谅不为过。不过人生各期区分得不能太规律、太呆板,文 学又何独不然,譬如十九世纪的西洋已被写实、自然两派文学所独占,却偏 偏跳出一部洛斯当的《西哈诺》,以一个长鼻英雄为主角,写他一生的歌泣 故事,既豪气干云,又风流跌宕,在那冷冰冰唯图以锋利解剖刀,刻划人生 为能事的写实时代,这个浪漫剧本的出现,无异是一蓬耀眼光芒,足以使人 心魂震撼,热泪横流,觉得人生并不完全丑恶,究竟还有“美”,有“纯真” 的存在。  至于象征、唯美各派,说起来与写实、自然风马牛不相及,却也同在 十九世纪里斗艳争妍。人性本是多方面的,文学当然也不能为一宗一派所限 制。至于存在主义之起更在写实、自然之后,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 界大战之间。存在主义虽有无数解释,概括言之:只有“悲观”、“绝望”两 句话而已。尼采虽宣布上帝的死亡;但还有一个超人观念,来支拄他生存的意志。他说他要用意志的铁锤,击碎上帝的权威,然后由石块中锤出超人的影像。他说一切神们死尽了,现在我们要超人出来。他把道德分为贵族的、奴隶的 两种。基督教的道德是属于奴隶的,超人则是属于贵族的。超人是“能力”、 “理智”、“高傲”三种性质所造就。所谓善,便是勇敢;所谓恶,便是怯懦。 基督教所倡导的谦逊,怜悯、利他诸德行,是尼采所唾弃的。基督教人爱近 人,尼采则教人爱远人,远人便是将来的超人。  但尼采希望的超人似乎很难出现,所以他感觉到世界和人生只是空幻 和虚无。他说:“人的存在是怪诞的,阴郁的,而且没有意义。”又说“来到 人间,一切皆是空的,什么都一样。”又宣言“一个大混乱的时代即将来临, 是长时期的摧残、毁灭、混乱、将要发生战争,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悲惨的 战争。那时世界濒于毁灭,于是虚无主义来临”。  尼采思想的结论:人生只是荒谬与矛盾,建立于否定与虚无之上的荒 谬和矛盾。超人的产生必须通过毁灭,通过废墟;可是超人来自虚无,最后 归宿也是虚无。于是超人始终不能来到世间,而尼采只好死在疯人院。  沙特认为人总想获得自足安定之感,然而安定自足,只有“自体存在” 才享有,人若祈求永远的安定自足,唯有变成没有意识的“自体存在”;可 是一旦变成了这种“自体存在”,又将失去“自觉存在”的自由和自我超越 性,这永远是个矛盾。人就在矛盾中讨生活,“自觉存在”与“自体存在” 间的鸿沟,永远无法填满。因此,人也永远不能兼有安定自足和自我超越。 于是沙特以十分悲观的口气说:“人只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永远得不到他所 冀求的解脱。人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有在这个世界里起伏浮沉。往前, 是一片无止境的深渊。理想愈追愈远,往后,是一堆磷磷白骨,毫无一点依 凭。面对着茫茫大海,渺渺前程,我人曾不得片刻安宁,这是人的悲惨命运。” 卡缪《西薛弗斯神话》借希腊神话一个受罪英雄来立说。那个英雄因 犯某罪受上帝宙士的惩罚,他要每天推着一块大石上山,那石才将到达山巅, 又复滚下,于是又来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干着这同样吃力而无用 的工作。卡缪认为人生世间受着命运的支配,又何尝不和这位受罪英雄一样? 这样处境是非常荒谬的。不过假如人若无视于命运的簸弄,认清了生命本身 的荒谬性时,以轻蔑代替了诅咒,则在这瞬间,他就超越了那块石头,也就超越了命运,而变得快乐起来了。 卡夫卡的《蜕变》,一个旅行推销员,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家人只好将它锁在房里,每天送点食物给它吃,让它绝望无助地在房中爬着,最后当然借死亡为解脱。据存在主义者说:这是一种“割离” 之感的具体化。当我们遇到周围世界挑战时,便会深刻地体会到我们存在的 有限性,以及人类的奋斗与成就的外界限制,就像被抛到一种不由自己选择 的地方和境遇里,也就像那个推销员忽然变成了巨虫,与外界甚至最亲爱的家人相割绝。 我觉得存在主义产生于近代是有其原因的。十九世纪下半期本来称为“世纪末”,异说蜂起,群言庞杂,人们思想陷于空虚、动摇、悲观、痛苦,更加之两次世界大战,漫天卷地的战火烧过去后,不但生命财产牺牲不可胜 数,才建设起来的规律、秩序又完全破坏,整个欧洲笼罩于无边黑暗之下, 痛苦之上加痛苦,绝望之上加绝望,这种灰黑的存在主义就乘虚而入,大行 其道。说“文学是生活的反应”,那是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作家的主张。这类作家的作品有如善画者画人像则须眉欲活,妙到毫端;画山川万物,也莫不点染逼真,好像将大自然搬到画布上。他们将对象忠实地写出,不能丝毫加 以更改。若加更改,便失真了。存在主义者借文学表达其哲理,与实际生活 倒是无关的。像卡缪的《异乡人》,一个人奔母丧,不肯瞻仰遗容,借来的 丧服,才出殡仪馆便脱去。当晚便偕女友在旅社做爱,次日游于海滨,又用 手枪射杀人。这种人真是太奇特了,卡缪固原谅他诸所作为的动机,检察官 则不过是一普通人,听犯人坦然自述:置老母于养老院,不肯尽赡养之责; 送了母殡的当晚,即与女人纵恣肉欲之乐,这样无心肝人,世间有几?何况 他又真的杀了人呢?判他死刑,并不为过。卡缪却认为是相传礼俗与习惯的 荒谬,是法律的荒谬,我看卡缪将那个“异乡人”当做自己的化身。  这个小说主角对世间万物都看透了,觉得无处不荒谬,已完全消失了 生存的意志。借法律之手,了却残生,原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在实际生活 里有这种人吗?又如卡夫卡想写割离之感,竟幻想一个人会变成一条大虫, 更荒唐得不可诘究,请问人变虫,又岂是实际生活所有吗?  存在主义的哲理很深。这类作家的心情是悲天而悯人,也是十分沉痛。 可是他们整天唱着“焦虑”、“空无”、“绝对自由”、“人生荒谬”,流弊也是 很大的。整个欧洲为这种阴暗凄惨的空气所渍染,所毒化,蔓延及于整个世 界,你也自命为存在主义的文学家,他也自诩为存在主义的艺术家,这三十 年来战后时代的诗歌、小说、戏剧,表现一种像程石泉教授所说的共同情调: “那个情调是悲观的、失望的、沮丧的、畸人式的、不正常的、不近情理的,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在小说里和戏剧里,所描写的人物皆是不健康、不 正常的畸形人物,也偏好同性恋爱,不正常的性交和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心理 状态和犯罪行为。”但古人早说过,“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这些作家对于 存在主义又何尝有很深的了解,不过袭其皮毛,乱来一通而已。  这三十年来的艺术,又何尝不如此?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就曾说过:“道 德条例,社会秩序,百年来本已呈出空前的波动,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更 将它毁灭无余,人心苦闷与枯燥、只想反抗、冲抉,打破种种樊离,以求还 我自由。正确的道路摸不到,便走入邪径。于是文学、艺术、音乐、歌唱, 也起了绝大的变动,五花八门,不可胜述??以绘画有所谓立体派、未来派、 超现实派,不讲形体、色彩,杂乱无章,乱涂乱抹,叫你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论音乐歌唱、雕刻》从略) 现代的艺术看了只有叫人骇怖与反胃,怪不得某学者指为艺术的发疯,都兰博士也说看了这些东西令人浑身发毛。 我说存在主义文学可说是属于老年期,它不一定为老年人所爱读,却颇类似老年人的生理与心理。笔者颇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朋友,同他们或她 们谈起话来,除了有宗教信仰者外,大都悲观失望,觉得人生完全空虚,世 界也果然荒谬。人生到世上来,果是受禁制于一种“恶咒”,非自杀无法解 脱。不想自杀,只有一天一天混下去,一直混到老死。我的那些老年朋友,并非碌碌,大都是学问颇好,事业有成的人,到了暮年,回想以前种种,觉得好像镜花水月,尽成虚幻;而西薛弗斯滚转上山的巨石,仍非继续滚转不 可。这块大石,倒不是指生活问题,而是指那种无可言说的“空虚”之感。 我们都知道生命毫无意义,但当过去精力旺盛时尚可借学问啦,事业啦,甚 至卑下的声色货利啦来刺激自己、充实自己、陶醉自己,求得生命暂时的飞扬与欢喜。现在生理退化,这些事都没法谈了,即说尚可勉强,也引不起像从前一样兴奋,这叫做“老人沮丧症”,人非到了老年,是无法体验的,卡缪虽教我们以“轻蔑”来对付这块大石,就是那个无可奈何的命运,究竟是 阿Q精神,似不足取。再者老人退出社会后,与广大人群不再发生关系,人们也会渐渐淡忘了他,甚且渐渐遗弃了他,“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真的变成了卡缪的 “异乡人”,又真的变成了被“割离”于斗室的人虫了。若问老人假如“来 生”之说可信,是否愿意再来人间,十有九个摇头说:“不愿。这一世做人, 苦也罢,乐也罢,滋味不过尔尔,谁愿再去尝试。清代大诗人袁枚一生生活,也算十分美满,临终作诗,尚有‘若见玉皇先跪奏,他生定不落红尘’的两句,才子且然,又何况我们呢。” 老年人智慧成熟,阅历世事又多,勘透这个世界实在是真的无意义,不合理。他们说:“福善祸淫的天道固难以凭知;历史人物贤愚邪正之分, 当时及后世的评判每失公道,那都不必去提它。仅以我们这个地球来说:过去冰河已来过四度,最近全球气候失常,某地洪水为灾,某地又干旱累岁,学者们说这是第五度冰河将临之兆。生命付出无穷血泪与苦辛,好容易进化 到目前阶段,冰河一到,又将一扫而空,多少年后又从洪荒初辟做起。冥冥 中若果有一位造物主,就像儿童玩积木,推倒了又从头堆砌,好像以此为乐, 再三为之不厌,这不是拿我们来开玩笑吗?”这个宇宙想必真像叔本华所说:盲目的意志,爆出一个大千世界,又盲目地加以摧毁,又盲目地再来过。尼采说:“这种轮回,他厌倦了,我们 也厌倦了,造物主想寻开心,请找别人去吧!恕我们不能再做他老人家戏弄 的工具了。”  我这些老年朋友说的话未必皆是;但却颇为沉痛,与存在主义者之沉 痛相似。存在主义者都是太成熟,智慧太高,神经纤维又太灵敏,感受的苦乐总比常人为深。他们的眼光又太明锐,参详宇宙万事万理比之常人又远为 透彻,才有那些悲观绝望的理论。所以我说:存在主义的文学是老年期的文 学,似乎有些道理吧。  青年轻视老人,憎恶老人,对于备具老年人气质的存在主义,普世青 年却爱好如狂,趋之若鹜。这种矛盾现象,我认为究竟是青年人好奇爱新之咎。  或者要问:人老了接着就是死亡,万无一免;说文学也像老年,则文 学经过存在主义者一搞,岂非从此进入墓墟,世上再没有文学这样东西了, 岂不可惜?答曰:人老不能恢复青春,更不能回转童年;文学则是整个人类 心灵的产品,它自然会与人类生命相终始,我们正不必预作杞忧。况且宇宙广大无涯,时间延绵无穷,造物主的意旨,我们有限的智慧,浅薄的知识, 又何能窥探其究竟,不但现在的人类无法窥探,再经过无量世纪也无法窥探。 不过有桩事实,我们却可认知:那便是生命的奥秘。生命自低微生物,进化 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仍然在不断地要求进化,将来或者真有像尼采所冀望 的超人出现。更有比超人更进化的超超人,更有超超超人出现。人类想进化 完全似神,那当然不可能,但或者会像古代神话所谓“半神”,其智慧,其 能力,皆胜过今日的我们千万倍。  于今飞碟之事愈传愈盛,或者遥远星球上果有人飞越数百光年的距离, 驾临我们这个地球。假如真的是,则这些外太空的来客,不是超人又是什么? 宇宙内银河系不计其数,单就我们这个银河系而论,就有亿万颗太阳,亿颗 行星,那些行星仅半数有人类,数目之多,也就非巧历所能计算。外太空客  人可以来,我们将来又何尝不可以往?尼采要人忠于大地,不要梦想高天, 甚至在我们这个地球以外寻找东西都可不必,他的超人便是忠于大地的。尼 采生于十九世纪前半期,今日人类登陆月球的盛况,他未曾意想得到,而要 人永远被地心吸力粘牢于地面,未免所见不广。不知人固然是“地之子”, 可是,人应该最进一步,做“太空之子”。这种事的实现,想在百年千年之 后,假如外太空人肯善意地拉我们一把,那就近了。  将来我们地球人类,翱翔碧落,游戏诸天,才能实现人的价值与意义, 悲观绝望,岂非多余的吗?那时文学当然另具一番光景,不是现在的我们所 能蠡测的了。  或者又将说:如此岂不极好,惜冰河将届,时不我待,奈何!冰河临 届与否,事未可知,即真的要来,也未必将整个地球淹没,我们若未雨绸缪, 预作准备,或者可以逃出这个浩劫,这就有待于人类的觉悟与努力了。原载《〈文坛〉大家谈之十二》民族与民族文化  我论文化重开放而轻保守,主张吸收众长,而培养自己的高深丰厚, 所以并不讲究什么民族文化,况且文化是为民族而存在,并非民族为文化而 存在。以文化与民族比,文化的传统无妨断绝;而民族的生命必须绵延。不 过,我近来研究了一些历史例子,又觉得文化与民族有析不开的关系,文化 沦亡,民族也将随之消灭。幸而未灭,也已成了没有灵魂的东西,天地间并 不贵有这种民族的存在。  除了为各种原因自杀者外,任何人都不愿意死,就是都想保持个体的 存在。民族是个体的扩大,我们隶属于哪个民族,便希望哪个民族绳绳继继, 永存天地之间。个人有个性,有特别属于他自己的一切,张三决非李四,李 四也决非王五。民族也有许多构成与其他民族不同的条件,血统外,如语言、 文字、历史、地理都是。更有所谓民族文化,就是那个民族的思想感情、发 明力、创造力,一点一滴,慢慢酝酿成的。这个文化便是民族的灵魂。  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化,而那文化又确属优异,就会永远爱护着,永远 想把它发扬光大,使它更加进步,更臻完美。同时文化也能教民族自我意识, 愈为清醒,团结力量,愈为增强;虽处困厄之环境,不为屈服;虽被强大敌 人所征服,不与同化。  要想保存自己的文化,必须认识自己的历史。认识历史,则必须能读 祖宗之书。否则文化虽高,也会被不肖子孙断送。我们都知道今日美洲的墨西哥、秘鲁,都是从前印第安人,也就是所谓红人的天下。如今墨西哥红人尚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秘鲁则仅剩一、 二万。其余都是西班牙、意大利的移民和一些混血人种。大多数红人受白种 人的教育,信白人的宗教,操白人的语言。取得公民权者服务各界,除了肤 色脸型稍异外,已浑然与白人无别。若通婚一二代,那就将完全融化于白种人之中了。那些居住偏远地区的人,自成村落,有酋长为之治理,大都头戴羽冠,满脸刺纹,拜蛇蹈火,半耕半猎,过着很落后的生活,比非洲某些吃人的部落,高不了多少。看这种情况,这些残余的红人不久也会凋零至尽。 试想像秘鲁一二万人口是何等小的数目,消灭还不容易吗?我们哪知道这些印第安人的祖宗,文化发展却有相当的惊人表现,特别是建筑的伟大,天文历法的进步,比之非洲古时的埃及,小亚细亚的苏末、 前后巴比伦、亚述,有过之无不及。今日马雅人建筑遗迹之尚存者有金字塔、 城垣宫殿残址。埃及金字塔,最为有名,高者至四百五十呎,基阔七百呎; 但墨西哥古代留下的金字塔比埃及的更大更高,只因地点僻远一些,除了考古学者就很少有人光顾了。马雅人的建筑金字塔都与历法有关,每隔五十二年便要建造一座,当然也脱不了历法的关系,马雅人的天文学成就,竟和近 代相差无几。他们知道金星一年是五百八十四天;而我们地球一年时光则为 三百六十五天零二十四分二十秒。  与今日的计算仅有二秒之差。天王星和海王星是现代望远镜进步才观 察出来的;而马雅人就知道我们太阳系有此二星了。天文离不开数学,他们的数学一定很高;不然,这种天文学上的造诣必不可能。 谈到秘鲁的印加民族,文化之发展是与马雅民族并驾齐驱。在今日厄瓜多尔有个大隧道,其深七百余呎,直达海底,长数百公里。隧道之壁,晶 莹光泽,好像上了釉,其下有甚为宽阔的厅堂,厅堂布置雕刻精美的金制狮虎鳄鱼之像,大小有若真物,神态如生。更有镌刻在金片上的文字,我们可以呼之为金简书;这种金简书,竟有数千页之多。想那个隧道里所收藏的不 止大厅里之数,今日尚无人作更深入的探讨。那金简书上的文字与我们中国古文字很有些相象,想必也是一种象形文字,于今厄瓜多尔的红人已无人能读。据说西班牙人初到南美时,知道南 美虽不产铁,黄金分量之多,却甲于天下,曾将他们一位酋长逮住,勒索他 们出金以赎,以能填满一间大房子三分之二容积为度。酋长为保命,叫手下 臣民到那秘密隧道将黄金所制物品都取出来;虽符合了西班牙人所提条件,但是不讲信义的西班牙人仍将酋长杀了。我想那些作为取赎的金制品,一定 有许多金简书在内吧。墨西哥人和秘鲁人都不能读祖书是何缘故,我未研究他们的历史,不能知道。我想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及西班牙人侵入美洲前,马雅和印加民族 当已消灭,以后的印第安人是没有文化的种族。因为白种人侵入时,土著民 族就是像我前面所述的头戴羽冠,满脸刺纹,拜蛇蹈火,半耕半猎的族类, 当然都是文盲。不但墨西哥和秘鲁人不能读祖书,今日的埃及人、两河人又何尝能读?记得西洋人自埃及发现古碑文字时,见其斑斓盈目,疑为苔鲜渍纹,木刻的 则又疑为虫蛀。有一位学者钻研数年,在一块碑上,认出了三个名王的名字, 再钻研下去,借助字旁附注,又辛苦了十几年,始逐渐将那种象形文字读通。 两河的楔形文字也是慢慢摸清楚的。是否完全读通,完全摸清楚,也还是问题。倘使埃及人、两河人都能读,去请教请教便可,何必费那么多的精力,这可见今日之埃及人已非原来的埃及人,两河人也非原来的两河人了。就说 是罢,也经过了一番绝大的退化过程而始如此;那退化过程,我未研究埃及 和两河的历史也不能知道,只知两河列国林立,种族繁多,你杀我砍,此兴 彼仆,经过了无量次数。苏末在公元前数千年,便已失去踪迹,巴比伦、亚述也在公元前千数百年间烟消灰灭,占据其地称雄者大都是些野蛮民族。于今立国于两河之间者都是些别的阿拉伯新兴国家,想找一个旧时建造七星坛、悬空花园者的子孙,恐怕大不容易,即或有之,也早已和新兴民族混合, 则他们之不能读祖书,又复何怪!埃及立国非洲,文化之发展与两河流域是同时的,有人说埃及还比较早。她的宗教、哲学、科学、文学、建筑、艺术等成就均极大,国势之强盛 也无与伦比。公元前九百余年间,被利比亚、衣索比亚等蛮族征服,以后又 是波斯、希腊来做她的主人。公元前三百余年间,亚历山大率领雄师百万, 挟战胜攻取之威,纵横欧亚,所向破灭,埃及被辖管为马其顿的一个行省。以后又受控制于罗马的铁轭之下。接着阿拉伯、土耳其也曾来这文明古国逞威,拿破仑也曾伐过她,抢了不少战利品去。埃及在这些侵略者中间,也曾 屡次挣脱羁绊,宣告复国;奈不能持久,欧战后又成了大英帝国的保护国, 直到一九二二年,始得独立自主,距今仅及半个世纪罢了。于今埃及居民多 为混血族和阿拉伯人,信奉的是回教,说的是阿拉伯语。今日埃及人虽凭金字塔、狮身人面兽向世界观光客大卖其钱,可不是他们真正祖宗的遗泽。我们想找当年建造金字塔的岐奥普士、刻夫梭、米色那斯诸法老的子孙,恐怕 一个半个也都找不出了。为此,则今日埃及人之不能读祖书,也是不足怪的。 我们中国相当幸运地居处远东这块大陆上。若说当时不同的种族原也 颇多,彼此间劫夺砍杀的事原亦不少。亏得各种族之间,有一个比较优秀的华族作为主体,又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字,作为保持团结向外推广的工具。远古历史,半属渺茫,我们不必强去谈它,从周代说起,这个姓姬的王 朝确有其伟大之处,她藉封建制度,分封其子姓及功臣于全中国境内。秦楚 吴越与周民族本非一系;但以所用文字相同,作为官方的言语也相同,就不 妨算作一体。也亏孔子的“尊王主义”,吸收那许多国家的向心力。孔子“内华夏而外夷狄”也是非常值得称许的。这是保卫民族文化必要的手段;否则让野蛮民族来征服文明的民族,文化即将扫地无余了。到战国中叶,诸侯强 大,目中早无周天子;但绝世天才屈原为写天问,历史部分分夏商周三代, 竟不惜以他最亲爱的祖国而且称王历有年代的楚,屈作那奄奄一息周王朝的 藩臣,与齐、晋、吴并论,可见这位三闾大夫也是孔老夫子的忠实信徒哩。汉武帝之所以足称我国历史上一代英主,就因他御匈奴,通西域,一生事迹是一部抵抗异族的壮史。唐太宗的勋业更辉煌了。我不懂为什么近人 写小说,专谈玄武门那个不幸的事变,对太宗威服四夷,振兴国势,被尊为 “天可汗”,造成东亚空前大帝国的伟绩,却一字不提。  或者有人要说,中国自晋以后,不是也曾屡次屈服于异族铁蹄之下吗? 西晋后五胡十六国,且曾占据过中国半壁河山;但仅半壁而已,并非全部。南北朝时,北魏孝武帝崇拜中华文化,直到如醉如狂的地步,其强迫全国华 化宛如大彼德之欧化帝俄。宋时辽夏在政治上虽想和宋朝分庭抗体,文化上 早已屈服于我们势力之下,两为他们想革除髭庐膻酪之俗,建立个像样的国 家,就非乞灵于中华文化不可。女真族完全是个极野蛮的部落,人数也少得可怜;但崛起之势极速而猛,灭辽后,挟其强大武力转而攻宋,破宋都汴梁,金帛子女虽尽力掠取,却把中国所有图书典籍及各种文物,一古脑儿囊括而 归,并以重礼聘请不得志的儒生,到其国中任教,果然在短时期内就建立了 一个典章制度颇具规模的国家。蒙古入中国,建立元朝,对于中华文化并不 重视。分人十等,儒士地位尚在优倡之下。朝廷文告纪元,居然满纸鸡儿、兔儿、猪儿、狗儿。且屡欲以维吾尔文字来取代汉字,亏得汉字的根柢坚固,非他们的力量可能摇撼得动,又亏得蒙古统治不过八十余年,不然中华文化的命脉危乎殆哉。满清比较聪明,入了中原,看出中华文化的优势,无法抗 拒,以早日妥协为上策。他们虽为了薙发令,杀戮无数中国人,对中华文化 则诚心诚意,全盘接受。康熙皇帝到了曲阜,居然对着孔老夫子的牌位,三 跪九叩,恭行大礼,就是异族统治者向我们民族文化投降的表示,孔子原是 中国文化代表啊!  所以中国过去虽或半部,或全部,被征服于异族,我们的文化却整个 征服了他们。久之,这些异族也都同化于我们了。这能说不是我们民族文化 的大胜利吗?  这些异族之所以被我文化征服者,吃亏的是他们没有文化。到了近代, 白种人不但船坚炮利,声光化电物质文明比我们强,即政治制度、社会风习、 文学艺术、哲学思想的精神,也无一不比我们强。这两种文明排山倒海般灌 输而入中华,把我们冲得晕头转向,立脚不住。那些英法俄德和日本各国在 中国各定势力范围,于是又很快的便将中国沦为次殖民地。  幸而两次世界大战,列强衰微,不得不自亚洲撤退。又幸我们以民族 精神战胜日本,并废除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否则列强文化经济侵略,加 紧又加紧,直收租界甚至瓜分中国为其属地,继续百年,中国人将忘记自己 的文字、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一切,变做英法俄德和日本的顺民,好像墨西 哥、秘鲁、西亚、埃及人一样都不能读祖书了;再过若干时代,大部分中国 人与别人同化,小部分退入深山,变成茹毛饮血的原始人,好像南美印第安 人和中国苗瑶一般。所以我说文化好像民族的灵魂,文化一亡,民族也就完 了。文化之为物,虽甚坚强,实则异常脆弱,像栽种鲜花,必须日日培植它, 灌溉它,它才会扬葩吐蕊,放出娇美的色香,一松开手,就萎谢了。像春秋 时代的越国,沼吴以后,国势日强,观兵中国,号为霸主,其文化之发展, 可想而知。后灭于楚,越人散于江南海上,各建部落,有东越、西越、骆越 诸部,还有无数小部落号称百越。地既为蛮夷,他们入乡随乡,生活也都蛮 夷化,以前的文化不知哪里去了。又如楚国原是南方大国,我曾说她文化之 盛,胜于中原齐、晋诸邦。  战国末年,楚将庄蹻率兵略巴蜀黔中以西,到了云南的昆明,得地数 千里,闻楚为秦所灭,遂王于滇中不归。也就入乡随乡,变成了编发文身的 夷人。到了汉代,遣使通西南夷,滇王竟对汉使说:“汉与我孰大?”其不 知天高地厚,一至如此,以前楚国那么笃实光辉的文化也不知哪里去了。因 此我前文疑今日南美洲的红人,非复马雅印加的子孙,恐是另一无文化的民族,现在想来恐亦未必然,看了百越西南夷的例子,只好说是退化吧。  这可见文化果然是“操之则存,舍之则亡”的。像越民族、楚民族的 文化原就是中国文化。民族虽一时退化而成为蛮夷,文化并没有亡;民族融 化于中华民族大熔炉中也并没有亡,南美的印第安人、两河埃及人却确实两 者都亡了。这也不能说他们子孙不肖,他们之所以这样,自有许多可悲痛的原因,我们只有同情,不忍苛责。今日尚有力量和机会保护自己民族文化和民族生命的人,对于这个问题,尚望多多注意才好呢。原载《中央月刊》七 卷十二期写作与思想动物仅有直接的感觉,也有喜怒惊怖的情感,但都由外界刺激所引起,非常单纯,和感觉仅有少许的差别。所谓思想是由联想、推想、及种种抽象 的观念所构成,这惟有万物之灵的人类始能有之,始具有运用的能力。  人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想不外乎读书、思考、人生经验、与朋 友讨论谈话诸端。思想在人脑海里本来是杂乱的、片段的、不成条理和系统的,必须从口中说了出来,纸上写了出来,才正式成为思想。口中说与纸上写,正是整 理思想的工夫。  一个人要登台演说,简单几句话可随口编成,洋洋数千言,那便非预 先起个草稿不可,至少也要记录几个要点,临时来补充、发挥。这也是整理思想所不可少的步骤。  我们与学问见解都比我们高的人谈话,平日混乱一团的思想也每每会 理出头绪,甚至得到意想不到的灵感和启示。孔子与子夏论绘事后素,子夏 悟出“礼后乎”的道理。孔子便非常高兴地说道:“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 诗已矣!”弟子的学识固不及老师,偶然说一句聪明话,也可使老师自感不如,而有“起予”之叹。俗又有“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的两句口号。一夕的时间不过二三小时,如何容纳得十年书的资料?一个人说话无论怎样 快,也不能把十年书的知识于一夕间灌输到另一人的脑中。这两句口号真实 的意义是:听话的甲方平日读书穷理,脑中已积蓄了许多的思想,惟苦于得 不着思想主要线索不能将它连贯起来;或者那些思想只在歧路上徘徊,没摸到正确道路的鹄的,经由谈话的乙方一番指点,思想便豁然贯通,或者步趋上正确道路了,恍然若大梦之初觉,又若久处黑暗者忽然拨云雾而睹青天, 遂不禁手舞足蹈,欢喜赞叹,而说出那两句口号来!学问见解比我高者不可多得,剪烛西窗,快谈学问的机会,人生也少(因为在这种场合,谈风月,比谈国家大事的次数多,谈苍蝇之微的兴趣, 比谈宇宙之大又高得不知多少)。我们要想把平日读书穷理所得来的思想, 分成条理,作成系统,练习写作,倒不失为一个正当而可靠的途径。思想乱 堆在我们脑子里本来不要紧,要写出给人家看,那便非有条理系统不可,否则等于目前那些似通非通的现代诗,只有作者自己孤芳自赏,引不起读者的 共鸣,那便完全失去文字的功用了。我们想把思想作成条理系统,也很不容易。写的时候,有时觉得千头万绪,纷如乱麻,不知怎样才能理出一个纲领来;有时思潮汹涌,争先恐后 地要一齐倾泻纸上,不知先写哪一句为是;有时思想主旨,有似断了络索的 井底银瓶,再也钓它不起;有时找不到中心点,像人入太空,失去了重量, 轻飘飘地没法落脚。苦思良久,好容易思想上了轨道了,又好容易能顺利写下去了;又好容易一篇文章脱稿了。自己再来读读:这一句话意又过于晦涩,应涂去另找显豁些的。那一句又重复了,爽性给删了去。这一段文字应该放 在后面或中间,才不致显得脚轻头重,那么来移置一下吧。那一段文字好像 是孤立的,与全篇不能连贯,还要加上几句,或点窜一下,文章的脉络才得 贯通,删改了又删改,琢磨了又琢磨,虽不能臻于“毫发无遗憾”之境,大体上总算可以见人了,这才誊清以为定本。写过以后,自觉平日游积脑中的思想,借笔墨的疏导,竟变成了一股活泼的泉源,未成形的思想,居然取得五官百骸,变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婴儿, 其轻松愉快,必有不可胜言者。我们这样练习写作,多练习一回,思想也进步一回。思想好像一把刀,久不磨必生锈,常与写作的砺石相亲,刀口自然锋利。写作像一柄斧,芟除 你思想的枝蔓,只留精华。写作又像一具过滤器,淘汰你思想的渣滓,只留 澄液。人每苦不能自知其面目,有了镜子才知自己仪容有否缺失,写作便是 一面镜子,它可以照出你思想的缺点叫你自图补救。写作还有奇妙的功能哩,它好像你身体里的消化器官,可以把你所读的书,溶化而成为营养素。又像是一方大磁石安在你脑子里,使你可以吸收四面八方有益的资料。一个人读 了许多书而不知利用,无非是只“两脚书橱”,常练习写作,死的书便可以 变成活的思想了,这不是消化功能吗?你写作时,常会感觉某项的知识不足, 某家的学说你领解不大透彻,以后便要努力去猎敢了,用心去揣摩了。你若是一个文人,写作时,每觉“辞汇”不够用,“藻翰”欠美丽,“遣辞布局”不能圆满,以后便要多读名家杰作,尽量去收集应用的文句了。这样说,写 作之于你不正是一块磁石吗?  写作教你头脑日益清楚,感觉日益灵敏,智慧日益增高,同时因多练 习的缘故,你写作的技巧又日臻成熟,终于使你成为一个作家,所以写作思想,又是相互为用的。  曾涤生给郑寅阶的信有一段话说写作对思想之益,甚为警策,特录之 以结束本文:至作文则所以沦此心之灵机也。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自古名人,虽韩欧之文 章,范韩之事业,程朱之道术,断无久不作文之理,故张子云:“心有所开, 即便札记,不思,则还塞之矣。”选自《苏雪林自选集》谈文学创作的动机含生之物,万类不齐,文艺创作,惟人独擅,这话梁代刘勰便曾说过。《文心雕龙·原道》篇谓日月云霞,山川草木,虎豹龙凤,均有焕丽炳蔚之 色,林籁泉石,又有竽瑟球锽之声,但这都自然而然,乃属无心之美,惟人 类秉五行之秀,参天地而为三才,结撰文章,则为有心之美。语意虽似太不 科学,不过他说文艺的创造乃我们万物之灵的人类特权,则是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  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有一个最初意念触发着他,刺激着他,鞭策着他, 这最初意念叫做动机,文艺创作也不例外,我们创作动机由何而起,这便是 本文所欲谈的主题。有人说作家的从事创作,实是为了想表现自己,换言之, 就是求出名。一个人在政治、军事、商业方面崭露头角,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是一种表现方式。忍受饥寒劳顿驰驱跋涉之苦,探险南北极;或冒生命的危险,攀登阿尔卑斯最高峰;或游泳过英伦海峡;或驾帆船横渡太平洋;或跨单车游历全世界,也是一种表现方式。一个人在文学、绘画、雕刻、音 乐、戏剧上,造诣湛深,贡献伟大,作品流传,万人景仰,表现方式更可说 是属于比较优越的一种。因为军政商的风险太大,荣誉耻辱,顷刻变易,成 功失败,不能预期;冒险事业,仅能做做报纸花边新闻的资料,一时轰动, 不久便被读者淡忘了。惟有文学艺术既富有永久性和普遍性,文艺作家又天 然具有一种风流潇洒的情调和清高拔俗的韵致,在一般民众眼里看来,是很 高贵的。是故许多人不愿到钩心斗角鲜血淋漓的军政场合去竞争,或充满铜 臭的商场去插足,而宁愿做个收益不大的文艺家。  以文学与绘画戏剧等科相较,文学家只凭一支笔,便可充分表达出自 己的感情思想,不必借重油布、书架、斧凿、大理石、钢琴、提琴、剧场、 舞台那类累赘笨重的媒介品,所以志愿做文学作家的,又比上述那几类作家 要多出若干倍。有人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如厨川白村即作此主张。他说:我人生命之力,好像含有猛烈爆发性和破坏性的蒸汽力,社会则像各部分的机器,巧 妙地加蒸汽力以束缚压制,使之化为力量,发动一切轮齿在一定轨道上进行。 人类生命力本不甘心受社会规条的约束,现在受了,必极力挣扎,以图摆脱, 摆脱不掉,则必化成一股郁积心头的苦闷,这苦闷借文艺形式渲泄出来,便是文艺的创造。(见《苦闷的象征》)  有人说文艺创造冲动,由于生物精力过剩的游戏。德国席洛,英国斯 宾塞等倡之。他们说:生物精力应付生存竞争的需要之余,尚有剩余的精力 则用之于无所为的活动,鸢飞鱼跃,鸟语虫吟,决非尽为觅食或迫于饥寒的 呼号,无非藉此表示其生存的欢乐而已。原始人之歌舞音乐固肇因于斯,后来文人之创作亦无非由此发挥。德国生物学家谷鲁司则又另外提出一个学说代替精力过剩说,是曰“练习说”。他以为游戏并非无目的的活动,实在是 生命工作的准备。游戏的目的,就是把工作所要用的活动预先练习娴熟,所 以游戏的形式随动物种类而差异,小猫戏纸团,是练习将来捕鼠,女孩抱木 偶,是练习将来做母亲??(见朱著《文艺心理学》)亦有主张文艺创作系用以发泄情感者,又有主张由于美感之启示者,异说颇多,不及具引。 综上诸说,试加评判。如第一说文艺创作基于人类爱好表现自己的天性,不能谓为没有理由。包尔温(Balewin)曾说:“艺术起源于人类自炫的冲动”(SelfExhibitingImpulse)。我国古 人对于自己著作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说。这话的着重点应该在第二 句,我们的著作在于使世人知道,倘永远藏之山中,草木同腐,恐怕也就没 有人高兴写作了。不过实际上文艺创作的动机,并不限于自己表示,前代有许多杰构并无主名。《水浒传》的著作者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至今 尚无定论。蒲留仙撰《聊斋志异》,固署了真姓名,他的长篇小说《醒世姻 缘传》,则化名“西周生”,致此书作者主名,劳考证家考了多年始能决定。 则第一说的理由虽不必完全推翻,却仅能承认其一部分。说文艺创作是由于 生命力与社会规律的冲突,也未必尽然。生命力与社会规律固然常有抵触, 但也常能协调。人类为了个体的生存,不得不牺牲自由意志,屈就团体的约 束,无论有意无意,这种自觉心理总是有的。若如厨川之说则我们生活不美 满时,固可以激发创作的冲动,但世间有许多人生活甚为美满,为什么他也 能创作呢?至于生活力过剩的游戏已被谷鲁司驳倒,然谷氏的“练习说”较之前说也不过五十与百步之差,况此类学说用之于艺术“起源”尚可,用之 于艺术的“发展”及“进步”则不能圆其说了。笔者个人是相信世间有所谓“神秘”这件事实的。我以为文艺的创作也是神秘现象之一。这是大自然——不,竟可说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一种本 能,与饮食男女同其重要。原来造物主创化工程仅肯做一半,其余的一半, 则要我们人类自动来完成它。他老人家对我们说:我已将这个世界创造出来 给了你们,至于要想这个世界如何达于庄严灿烂,十分圆满的境地,那便在你们自己的努力了。于是人类流血流汗,不舍昼夜来作各方面的发明和创造,精益求精,美益求美,以至产生了今日的文明。文学艺术不过是进化过程里 一种表现而已。  所以文学创作是我们受着一种内在欲望的压迫,自然而然活动着的。 这种内在欲望和食色本来相同,不过食色比较粗陋,而此则精微,食色比较卑下,而此则高尚,食色仅能维持人类的生存和传种,而此则是促使世界进化的原动力。它果然像刘舍人听说是上天赋予我们的特权。 我们都是有点写作经验的人,我说以下的话,想必大家都乐于承认的。我们开始写作时,有时也许为出名;有时也许为想博稿费;有时则受编辑先 生的逼迫,情不可却,我们动机可说并不纯粹。不过写到后来,我们把这些都忘记了,我们的精神飞腾到忘我忘人的境界,我们的思想白热化到要把整个的自己融化,我们只是写、写、写,忘记疲劳、忘记饥渴、忘记疾病,要 把自己最后一滴精力都绞沥出来,来完成一件自己认为满意的艺术品。司马 相如写《子虚赋》,焕然如醒,昏然如睡者百日;杨雄作某文,构思极苦, 梦见己身五脏流出满地;孟郊作诗,自谓“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但丁完成《神曲》最后部分,自觉精力枯涸,不能再振,不久病死。他们以宝贵生命去兑换艺术的完美,除了为创作而创作之 外,还有别的企图吗?作家必如此,才算艺术忠臣,文艺必在这种情况下写 出,才有永久的生命。  不过我说这话也许有人要提出反驳,他们说倘使文艺创作果然是受神 秘的内在力量之压迫,是作家于不自觉之中为人类文化的进步而努力,则作家的作品应该篇篇纯正才对。为什么世间偏有许多诲淫诲盗的小说,浪漫颓 废,堕人志气的诗歌,及各种方式的不道德的文艺呢?作家撰写这类作品, 说图名,则此类作品每采匿名方式,说图利,则那时代人的写作十之八九没 有稿费版税可收,可见他们的动机也甚纯洁,但作品的结果则与文化进步背道而驰,可见你的话是没有根据的了。这种事实,我也承认,不过原因也很复杂,有教育环境的关系,有个性兴趣的关系,致作家走错方向,故文学之 需要纯正的批评亦犹做人之需要生活规律的约束。我再请以食色为例,大自 然赋予我们这种本能,教我们用以维持生存与传种,本来没有什么不正当。 可是有人不知节制之道,每以饱饫痛饮而致病,放纵情欲而戕身,我们能因这种现象而怀疑食色本能是邪恶的,加以排斥吗?选自《读与写》文学写作的修养我们学习任何技术,要想成功,必须有充分练习的功夫,文学是心灵的分泌品,练习之外,更需要修养。修养之功愈深,则文学的成就愈大。正 如韩文公所说“本深者末茂,”又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煜。” 现在我们谈文学的写作修养,古今中外,关于此事的意见与理论,若 一一征引,可以写成几卷书,为节省青年脑力起见,概括为四项条件来谈一谈。第一条件是多读书:有人说作一个作家是不必多读书的,英国萧伯纳(G.BernardShaw)十五岁时即因家贫弃学就商,常自己取笑 说:“自己较早的作品是在帐簿和货单里面。”俄国的高尔基也因家境太坏, 不能入学读书,三十六行,几乎行行干到,后来他写《我的大学》一书,说 他自己虽没有入大学,但社会即是他的大学,他曾在各种不同社会里完成自己大学教育,比我们的大学还有用得多。五四以后,我国也有许多连小学教 育都没有受过的人,不妨害其成为名作家。可见学校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是没 有多大关系的了。  不过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或几个欧美硕博士头衔,对于作家虽不重要, 书却非读不可。  不但要读,而且还要多读,不但要多读名家文艺作品,而且还要博览 群书。与文学有关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一类书固宜钻研, 即看来与文学风马牛不相涉的各部门科学,也该有个起码的常识。要知埃及 金字塔之所以达到那样的高,全在它先立下了一个广阔的基础。我们既系中国人,对于这份丰富的中国文化遗产,万不可不加接受。文学方面:自诗经、楚辞、汉赋、魏晋六朝的五言诗,唐代的近体诗,宋词、 元曲,明清传奇,均须略知大概,以明其逐步变迁演化的痕迹。若有余力, 再取名家作品精读之,譬如屈原的骚(屈原所有作品,一概名骚),枚乘的 七发,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的赋,陶渊明、李太白、杜工部、白居易、李贺、温飞卿、李商隐、苏东坡的诗,李清照、辛稼轩诸人之词,元人之曲不过平民作品,可以粗粗涉猎,但孔云亭的桃花扇、洪癙思的长生殿,则须多 费点心力。思想方面,先秦诸子的学说,宜知大概,作为中国正统思想的五 经、四书,更不可不择其重要者圈点熟读。我们若能读完一百部以上的中国 书,国学便算奠了基础,才可以称得起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文化人。今日已不是孤陋寡闻,闭关自守的时代,而是各种文化汇流一起,回旋、荡激、吸收、融化,而产生世界文化的时代。所以作为一个文化人决不 能以读中国书为满足,一定要到世界文化宝库里去探索一番,择其珍品,充 实自己的橐囊。这个打开世界文化宝库的钥匙,无非是语文的问题,我们若 能读通一二种外国语,譬如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固然便利,若无机会读,或读而不精,则惟有读翻译作品。我国接受西洋文化为时不为不早,可惜翻译事业不甚讲求,各人随意迻译,缺少系统,不像日本,大凡西洋名著均整 套翻译过来,甚至西洋朝出一书,日本暮已有译本出版。不过在中国这种情 况下,我们亦不妨作退一步想,在现有译本中择其佳者聊慰饥渴。我们应该 先读一种西洋文学史之类的书,自希腊神话,文艺复兴,到十八世纪以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新古典、新写实、新浪漫及最近问世的什么存在主义等等都粗知崖略了,乃进而搜求各时代的代表作来读。譬如荷马两大史诗,我们已有奥德赛的译本,希腊神话也有不 少的介绍,读了以后,西洋文学已建筑下一个根基了。我们以后读西洋文学, 逢着神话掌故,不惟不致茫无所解,即进了西洋博物馆、美术院,看见了那 些价值连城的古代雕像,或看见那些以希罗神话为题材的绘画,也能叫出它 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故事了。即看个电影如所谓《木马屠城记》、《霸王艳 后》之类,或报纸上关于飞弹、卫星的命名,读过希腊神话的人更觉兴味盎 然,这不是很痛快的事吗?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我们宁可不读鲍卡西奥(GiovaniBo-coaccio)的《十日谭》(Decameron),而但丁(Dan te)《神曲》,则不可不读。以后该读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若不能全读, 则哈姆雷特、罗蜜欧与朱丽叶,总该尝鼎一脔的。像这样再介绍下去,未免 太费篇幅,我以为应该有个人出来,编个文学青年应读书目,中外名著各以百部为限,对于青年定有益处。所以我现在只有打住了。  第二条件是收集人生经验:我们想做作家,读有字的书是不够的,还 该多读无字的书。  所谓无字的书,是要到大自然里去读;到千变万化,云楼雾阁似的社 会里去读;到炎凉瞬易,覆手雨云的人情里去读。我们把人生认识得仔细了,分析得透彻了,写出来的文章,不求工而自工。收集人生经验有“间接”与“直接”二种,两者必须交替而用,缺一不可。 先论间接经验,从前外国有个作家,曾说我们若不尝试人生各种悲欢离合的滋味,经验人生各种惊险、震动、恐怖痛苦的刺激,不足成为作家。他所举痛苦,列有妇人分娩一条,这未免太可笑了。所有男作家都不能有生 产的经验,这将怎么办?即说女作家吧,有不婚者,有婚而从不生育者,这 又将怎么办?再者任何事都要亲自阅历而后始能写,则世间可写之事岂不太 少?我们写强盗杀人劫掠,难道定要亲自上山落草一次,写妓女生活,难道定要自己去阅历风尘?我们不知道的事固可以设法避免不写,若非写不可, 则亦未尝不可利用调查的方法,或就当事人亲口谈话,加以熔铸功夫,使读 者读来,宛若作家躬自体验其事——不过特殊生活我以为总以避免为是。  再论直接经验,那就真的要作家自己到生活的大海去游泳,去翻滚了。 从前写文章的人,仅限于文人阶级,文人的生活圈子总比较仄狭,他们的视 野总不能广阔,他们生活幅员,总不能开展,写出的东西,每单调而少变化。 现代则公教人员、军人、家庭主妇都可成为作家,社会上任何阶层的人都有 执笔的权利,这些人生活经验各不相同,而且甚有奇奇怪怪,令人意想不到 者,若能透彻地、周到地、深刻地表达出来,那真是多彩多姿,趣味异常浓 郁。西洋绘画界以前都是艺术学校出身的艺人主其事,现在也将尺度放宽, 拳师呀,赛马者呀,打铁的工匠呀、煤矿夫呀,也来作画,画出的成绩,别 有风味,得到普遍的欣赏。最近台湾的报上有两位艺人所写回忆录,传诵一 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吗?又如某伶人写出“坐科”生活及其“出师” 后的生活,兼及旧剧界各种情况,不是也给人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吗?以笔 者个人论,叫我去读那些彼此蹈袭,层层相因的高文典册,我宁可读近人所 写的文章。盖近人文章除却一些骗稿费的浮词滥调外,颇多亲切动人之作, 犹如同朋友谈话一般,而那些假古董呢,则如庙中偶像,外貌虽极庄严,无 奈泥塑木雕,寂无生气,仅是以供瞻拜,不足以共周旋。人生经验若十分特殊,则其为文动人力量也出奇的大。笔者在另一文中曾谈到中国历史之长,历代战争之繁,何以能记录此种血腥痕迹者,仅有 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张茂滋《劫后余生录》等寥寥数篇。是盖宛转烽 火兵刃之间者,多非文人,偶有文人,事后亦不愿记录之故。近代则一般教 育程度提高,能写文章者不限文人,遇见特殊经验,每能忠实记录出来。如 二次大战时,美国某舰遭遇日本飞机的袭击,全体船员均落海中,沉浮数日, 渴死者大半,未死者精神亦发生异态,其事异常悲惨,某军医身在局中,将 其曲折记出,遂成一篇价值极巨的文学作品。又如探险南极者所遇风饕雪虐 之气候,或行军缅越野人山者所经绝粮缺水之苦;或如法国某犯人被锢某绝 岛,度二十余年之非人生活;或如英国十八世纪某船员以某种罪行被同船者 掷置荒岛,终于饥渴而死??此种文章,均系作者用宝贵的生命换来,当然 与向壁虚造的故事,大异其趣,对读者每能发生莫大的吸引力。第三条件是 该培养丰富的情感:文学与其他艺术不同,乃以情感为其生命。好的文章虽 历千百年,感动读者的力量始终不为减损。司马迁的史记,与其谓之为历史, 无宁谓之为文学,因为史记写人物传记,每有极深厚的情感,渗入人物生命 之中,故其所写人物,个个有血有肉,有精气灵魂,千载以下读之尚觉那些 古人像与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们听见他们的说话与笑声,看见他们的各种行 动,因而受其感染,心理上引起极大的反应。明茅坤评史记说:“今人读游 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 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君传,即欲养士,若是者何 哉?盖具物之情,而肆之于心故也,非区区字句之激射也。”归有光史记总 评云:“太史公但至热闹处,就露出精神来了,如今人说平(评)话者然, 一拍只管任意说去。”又云:“如说平话者,有兴头处,就歌唱起来。”又云 “史记如水平平流去,忽遇石激起来。”二氏之所言,都可以证明史记写到 得意处,感情即随之兴奋、喷溢,是以其文字亦精采焕发,不可迫视。  西洋某文艺批评家论文艺的永久性,引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i ad)为例,也说史诗里某人的悲哀,某人的愤怒,某人的欣喜,某人的沮 丧失望,虽历万古,仍可引起我们心弦的共鸣,这便是文学永久性的证据。 不过文化进步,人类思想,由单纯而复杂,由粗糙而细腻,由浮浅而 深沉,感情的本质虽不变,程度上亦不免发生若干变化。笔者在另一篇文章 里曾说:现代人的情感,有无穷无尽的“细致”(Delicate)和“敏 感”(Sensibility),一个野蛮人和一个文明人,一个目不识丁 的乡下人和一个受过高深教育的都市人,一个粗心浮气的男士和一个多情善 感的小姐,情感都有很大的差别,你想描写时,若用同一手法去写,则决不 能完成文学的任务。又说前人谓读李密《陈情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孝, 读诸葛亮《出师表》而不流涕者其人必不忠,读韩愈《祭十二郎文》而不流 涕者其人必不慈。但叫今日的我去读这些文章感动有之,流涕则未必,何也? 因我们表现情感的文章比前人已有进步,读了那些粗枝大叶的描写,已不能感动满足故也。 中国以前文人表现情感又有最大之病,即易流于程式主义。譬如喜则“大喜欲狂”,怒则“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哀则“哀哀欲绝”,“哀痛如 丧考妣”,乐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这类套子,随处可见,好像旧剧 的动作为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惯及过于刻板的规律所拘,不敢有丝毫更动。无论抱残守缺者流,恭维旧剧艺术如何如何超卓,笔者则认为旧剧的这种可厌的程式主义若不打破,它是难免于遭受淘汰之命运的。  我们现在写文章,在情感的表现上,应该采取心理小说家的技巧,写 得愈曲折,愈细微,愈足餍足现代读者的心理。但连篇累牍的心理描写,易 于使人厌倦,所以西洋心理小说过去虽风行一时,已为现代文坛所摒弃了。 听说旧式说书的人,写小姐下绣楼,自楼门口第一级跨下,到得双足踏上平 地那一段过程,可以接连讲上半个月,笔者自愧阅历不广,没有听过说书, 不知那些说书先生是怎样讲法,竟能将半分钟的过程,拖延到这么长久?叫 我去听,或要患上神经衰弱症呢。我想这种讲法,究竟无聊,其弊更胜于现 代的心理小说。  一方面避免旧时代的程式主义,一方面酌取现代心理小说的写法,而 避免其几长繁琐,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表现感情的手段。  情感深厚的文学,其足以鼓舞人心有如音乐。据说古代希腊某次与敌 人交战,屡战屡北,求救于某邻国,盟国仅遣一老而且废的音乐师来,希腊人大为失望。但当临阵之际,那个音乐师,举起金铙,吹出一种发扬蹈厉的前进曲,希军闻之,热血沸腾,拼命前冲,卒将敌人打败。法兰西大革命时 将皇帝和皇后都送上了断头台,激怒英奥诸国,组织联军,要声讨法人大逆 不道之罪,法人虽奋起抵抗,众寡不敌,情势危殆。有一青年军官,编了几 支军歌,激励士气,居然在马赛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几支曲子遂定名为马赛曲,后来又被采为法国国歌,歌唱至今。音乐如此,文学又何独不然?具有深厚热烈情感的作品,不但能感动读者,鼓舞读者,进而尚能引导读者,随 意指挥读者,好像神话里吹笛的魔术家,能够教全城小孩,应和着他笛声的 节拍,在大街上狂舞,终则跟随着他迤逶出城,纷纷投入“死谷”,义无返 顾。不过具有这么伟大神通的文学,世间究不多见,我所举的,也不过“充类至尽”的例子罢了。  要想你作品里的情感能感染别人,必须十分真实,十分挚恳,十分热 情,这就是你要读者哭,你必先自己哭,你要读者笑,你必先自己笑。曹雪 芹的《红楼梦》何以能使千万读者为书中男女主角,唏嘘感喟,不能自已, 这就作家在开端时四句自白诗的力量。那诗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法国福楼拜,费无穷心血,写他的《鲍梵丽夫人》,写到夫人服毒自杀时,他自己突觉口中有毒药之味,几于中毒,这都 是情感到白热化时影响生理的现象,试想文章写到这步田地,还能不感人吗? 第四条件是创造完美的人格:我说这话知道有人要冷笑了,你究竟是 在上修身课?还是在讲文学写作的方法?你提出这样迂阔的问题究竟是为什么?不知真正伟大的文学,除了忠实地反映人生之外,还须含蕴崇高的理想,超卓的见解,纯正的主义,才可以纠正人类生活,指导世界思潮,创造新的 社会和明日的黄金世界。完美的人格是伟大文学的根本,这是谁都不能否认 的。我国人说“言为心声”,西洋学者则说“作品即人”,作家人格若不完美, 则其人必龌龊卑琐,自私自利,写出的文章纵极其美丽,究竟没有灵魂,不能感动读者,且引读者反感。作家人格若有相当的完美,则其人必光明磊落,有正义感,有真理爱,写出来的文章,虽技巧稍欠熟练,字里行间,自喷溢 着一种充沛的生命力。若他的文章手段高强,则他便成为时代的信号和灯塔, 他将跻身于伟大作家之列。人格与作品关系其密切重要如此。  但是,我们处身目前这个时代,谈文学与人格有两层绝大的障碍。其 一,是五四以来文以载道观念之破坏。西洋有“艺术为人生之目标”及“艺术为艺术之目标”两派说法,我国旧时论文学也有“载道”、“缘情”两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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