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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尽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特别注明:转自  
1.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周作人
    (日刊《晨报副镌》,署名仲密,收入《自己的园地》)
   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象“毛毛虫”的变了胡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们不要误会,这只有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并不小,即使没有比他们更大。
   我对于少数的还保有一点儿童的心情的大人们,郑重的介绍这本名著请他们一读,并且给他们的小孩子读。
   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
  英国政治家辟忒(Pitt)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一个人能够讲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文学家特坤西(De
Quincey)也说,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最初是那些近于“无意味不通的好例”的抉择歌,如《古今风谣》里的“脚驴斑斑”,以及“夹雨夹雪冻死老鳖”一类的趁韵歌,再进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叙事歌了。英国儿歌中《赫巴特老母和她的奇怪的狗》与《黎的威更斯太太和她的七只奇怪的猫》,都是这派的代表著作,专以天真而奇妙的“没有意思”娱乐儿童的。这《威更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经了拉斯庚的增订,所以可以说是文学的滑稽儿歌的代表,后来利亚(Lear)做有“没有意思的诗”的专集,于是更其完成了。散文的一面,始于高尔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历史》,到了加乐尔而完成,于是文学的滑稽童话也侵入英国文学史里了。欧洲大陆的作家,如丹麦的安徒生在《伊达的花》与《阿来锁眼》里,荷兰的蔼覃在他的《小约翰》里,也有这类的写法,不过他们较为有点意思,所以在“没有意思”这一点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够赶得上加乐尔的了。
   然而这没有意思决不是无意义,他这著作是实在有哲学的意义的。麦格那思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论》上说:
  利亚的没有意思的诗与加乐尔的阿丽思的冒险,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义观点的滑稽。他们似乎是说,“你们到这世界里来住罢,在这里物质是一个消融的梦,现实是在幕后。”阿丽思走到镜子的后面,于是进奇境去。在他们的图案上,正经的〔分子〕都删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儿童喜悦;但是觉着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之永久的儿童的喜悦,却比〔普通的〕儿童的喜悦为更高了。
  我的本意在推举他在儿童文学上的价值,这些评论本是题外的话,但我想表明他在〔成人的〕文学上也有价值,所以抄来作个引证。译者在序里说:“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这大胆而公平的批评,实在很使我佩服。普通的人常常相信文学只有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学上又只有莎士比亚是正宗,给小孩子看的书既然不是这一派,当然不是文学了。或者又相信给小孩子的书必须本于实在或是可能的经验,才算是文学,如《国语月刊》上勃朗的译文所主张,因此排斥空想的作品,以为不切实用,欧洲大战时候科学能够发明战具,神话与民间故事毫无益处,即是证据。两者之中,第一种拟古主义的意见虽然偏执,只要给他说明文学中本来可以有多派的,如译者那样的声明,这问题也可以解决了;第二种军国主义的实用教育的意见却更为有害。我们姑且不论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实在的事物的经验的分子综错而成,但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人间所同具的智与情应该平匀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刘伯明先生在《学衡》第二期上攻击毫无人性人情的“化学化”的学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对于精神的中毒,空想──体会与同情之母──的文学正是一服对症的解药。所以我推举这部《漫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为人们的父母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人家做这些人的资格了。
  对于赵先生的译法,正如对于他的选译这部书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的佩服;他的纯白话的翻译,注音字母的实用,原本图画的选入,都足以表见忠实于他的工作的态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书《镜里世界》能够早日出板。
──译者序文里的意见,上面已经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全体看来,却不免是失败了。因为加乐尔式的滑稽实在是不易模似的,赵先生给加乐尔的书做序,当然不妨模拟他,但是写的太巧了,因此也就未免稍拙了,……妄言多罪。
   2.永不消逝的童年的梦
   ——一本老幼共赏的书《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杨静远
   原载《读书》1981年第2期
   每个孩子都做过新奇有趣的梦,可是很少有人做过阿丽思那样新奇有趣的梦。
  阿丽思,这个睁着一双好奇而又严肃的大眼睛、披着垂肩的浓密波纹长发的英国小姑娘,在一个闷热的夏天的下午,和姐姐坐在小河边,眯缝着眼望着脚边闪闪流过的河水出神。忽见一只兔子打身边跑过。那没有什么稀罕,只不过是一只平平常常的白色野兔。可是,——慢着,它怎么穿着背心?怎么还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表,瞄了一眼,着急地说了声:“糟糕,我要迟到了”?“不行,”阿丽思果断地说,“我得追上去看看。”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追着兔子飞奔过去。她跟着兔子钻进了一个洞,掉下了一口仿佛掉不到底的深井,开始了她的奇遇。从这儿起,我们也跟着她,游历了那个扑朔迷离、不可思议的地下世界。
  那儿,有她渴望进去可又老是进不去的迷人的花园;她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变小,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她究竟是一个小姑娘,还是别的什么;她遇到许多奇怪的动物,它们有的很和蔼,有的怪脾气,老是教训她,还支使她干这干那;那个讲起故事来象一条又长又弯曲的尾巴的耗子;那个老是咧着嘴笑的柴郡猫;那个抽着水烟袋、老气横秋的大青虫;那个疯疯癫癫的帽匠和三月兔;那个哭哭啼啼的假海龟,还有那帮不过是一副纸牌的国王、王后、朝臣和兵士……一切全都那么荒唐,可是透过阿丽思那双惊奇的眼睛,一切又都显得那么真实。当我们含笑合上书时,阿丽思和她所遇到的一切,就伴着我们童年的回忆,在我们脑海的一角舒舒服服地永远住下了。
  这本小小的儿童故事,为什么一百多年来跨越了时代和国界,成了全世界孩子和大人都喜欢的一本书,儿童文学宝库中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呢?
  《阿丽思》这本书的出现,说来也是一段趣闻。它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真名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一八三二——一八九八),是一位牧师兼数学家和逻辑学家。他一辈子没结婚,可是非常喜欢小孩,特别是乖巧伶俐的小女孩。他常常给他的小朋友讲故事,一边信口编来,一边在一张纸上画插图。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姑娘名叫阿丽思·利德尔,她是一位教长的女儿,长得非常可爱,聪明又懂事。一八六二年七月四日,道奇森和他的朋友达克沃思牧师带着利德尔家三个小姑娘,一同划着小船,从牛津出发,上溯泰晤士河作了一次水上旅游。他们在岸边草地上野餐,然后划船往回走。那天下午,道奇森在船上给阿丽思姐妹讲了一个奇妙的故事。阿丽思听入了迷,临别时恳求他写下来给她。于是道奇森写了一篇一万八千字的《阿丽思地下历险记》,自绘插图,送给了阿丽思。碰巧,这篇手稿让利德尔家的一位客人,儿童文学作家亨利·金斯莱看到了,他大为惊奇,请利德尔太太劝道奇森将它出版。道奇森请教他的朋友,另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乔治·麦克唐纳。麦克唐纳把稿子带回家念给他的孩子听。六岁的小男孩听后,大声宣布了他的审读意见:“我希望这本书印六万册。”这样,道奇森就在它的基础上扩充改写,写成了五万字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并且请当时为《笨拙》杂志绘插图的著名画家约翰·坦尼尔斯绘插图,于一八六三年七月四日即那次郊游一周年出版。书出版后,很快就出了名。一八七一年,道奇森又出版了与它齐名的续篇《走到镜子里》。到一八九八年他去世时,《阿丽思》已成为英国每个家庭不可缺少的儿童读物。而到一九三二年作者诞生一百周年时,阿丽思已带着她的动物伙伴们游遍了全世界,受到无数儿童(还有大儿童、老儿童)的欢迎。一九三三年,美国派拉蒙制片公司摄制了童话片《阿丽思》,一九五一年,动画片之王华特·狄斯奈为它绘制了动画片。在我国,一九二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赵元任先生的译本。现在五、六十岁的人大概还记得,那本印装得十分简陋的小书在他们童稚的心中引起了何等的欢乐。
  《阿丽思》是一本奇书,是同样受儿童和大人喜爱的不可多得的书中的一种。它这种奇特的魅力,从哪儿来?百多年来不断有人在探讨,分析,可是公认的令人满意的答案似乎始终没有找到。它被归入“荒唐文学”一类(和现代文学中的“荒诞派”不是一回事)。《大英百科全书》说它“把荒唐文学(nonsense
literature)提到了最高的水平”。表面看来,它似乎满纸荒唐言,纯粹哄孩子的瞎编胡诌,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它把荒诞和常识、无稽和逻辑巧妙地捏在一起,充斥着风趣和俏皮的讥讽。它不是寓言,不象《伊索寓言》或《克雷洛夫寓言》那样,让动物口吐人言,讲出一番人生真谛和谕世的哲理。它甚至也不象另一些儿童文学一样,含有教育的目的。它好象除了逗趣外,什么特别的目的也没有。真是这样吗?也不见得。《阿丽思》里的那些动物,以至无生物(纸牌),不都是拟人的吗?它们不是除了具有动物本身的特征外,还具有人的特征吗?这就不免反映出褒贬的态度。那个胆小的白兔子,平时衣冠楚楚,趾高气扬,煞有介事,俨然一个人物,可是嗅到一点危险,却吓得魂飞魄散,连呼自己的耳朵和胡子,抱头鼠窜,或者命令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去排除危险;在权贵面前,它奴颜婢膝,献媚邀宠,在仆人们面前,它呵斥怒骂,颐指气使,——这不是活脱脱一种人的嘴脸吗?那个红心王后,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张纸牌,却自以为权力无边,动不动就下令“砍掉他(她)的头!”其实连一个头都没有砍掉,——世上不是也有这样一种可恶又可笑的人吗?故事的主人公,那个可爱的七岁小姑娘阿丽思,是作者的一个杰作。她天真活泼,爱幻想,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事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在那些动物那里碰了钉子也不灰心。她非常诚实,心肠好,有同情心,很乐意为人效劳,处处替别人着想。她顺着深洞往下掉时,从洞壁架子上拿起一只果酱瓶,发现是空的,想随手扔掉,可是一想到下面也许有人,就把它放回另一个架子上。兔子丢失了手套和扇子,她急忙帮着找,尽管兔子对她很不礼貌。公爵夫人要去和王后玩槌球,把怀里嚎哭着的孩子塞给她,她虽然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可还是负责地抱着他,直到发现它变成了猪才把它放下。她有是非观念和正义感,好管闲事,专打抱不平。当红心王后要处决三个园丁时,她把他们藏在玫瑰树下面。在那荒唐的法庭上,她勇敢地出庭作证,抗议对无辜被告的诬告,驳斥国王的无理判决,大闹公堂。她又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孩子,待人彬彬有礼,对自己管教很严,常常把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阿丽思训斥另一个阿丽思,有时把自己骂哭了。可是她也有些小毛病:她太好强逞能,有点喜欢卖弄自己的知识,可又不免出错,闹笑话。她有点粗心大意,给自己造成不少麻烦。她自由自在惯了,不大喜欢呆坐在课堂里,很希望和“时间”交朋友,请它从八点钟一下就跳到吃午饭的时候。这些,使她更象个真小孩,而不是个模范儿童的典型。作者爱小孩,了解小孩,他知道孩子们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不喜欢听教训,不管是直截了当的教训,还是拐弯抹角的教训。他写这本小书的目的,看来也只是让孩子们开心,并没有要教诲人的意思。可是因为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他写的东西自然贯穿着良好的意图,健康的情绪,使小读者在享受乐趣时无形中也得到教益。
  但《阿丽思》的主要价值还不在这里,而在它的风趣。所谓“荒唐文学”,依我看,实质上就是一种幽默文学,如果抽掉了健康的幽默的成份,这种“荒唐”只能让人觉得无聊。《阿丽思》是英国式的幽默的产物,又对英国幽默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它不同于肖伯纳那种严峻的社会讽刺的嘻笑怒骂,它的讽刺,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因为它毕竟是一本儿童读物。
  英国人常以他们民族传统的幽默感而自豪。什么是英国式的幽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觉得,那是一种含蓄的、有余味的、格调高的、理智型的幽默。它诉诸智慧,而不是浮面的滑稽感。它是卓别林式的而不是劳莱—哈代式的。就象听侯宝林的相声,说的人一本正经,略带忧伤,听的人要经过咀嚼,才品出味来,发出会心的笑;笑完了,想想,又要笑;再想想,还禁不住要笑。
  《阿丽思》的趣味,表现在许多方面。令人惊叹的是它那妙想天开的想象力。柴郡猫就是这种想象力的一个奇迹。它不论什么时候都在咧着嘴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显得非常和蔼的样子。它的身体能慢慢地消失;先从尾巴开始隐没,直到剩下一个猫头,剩下一张咧着的嘴,最后,猫完全不见了,只有枝头还挂着的笑。怪不得阿丽思惊奇地说:“没有笑的猫我倒常常看见,可是没有猫的笑!”它也会慢慢地出现,顺序是倒过来的,先出现“笑”,然后是猫头,然后是全身。聪明的阿丽思摸到了它的规律,一等它现出耳朵,就跟它谈话。有时它懒得现出全身,只现一个头,这就引起了一场重大的争端。国王怪罪猫盯着他瞧(“猫可以望着国王”——阿丽思立刻用这句英国谚语来驳斥国王),下令砍掉它的头,刽子手说没法执行。国王说:凡是有头的东西都能砍头;刽子手说:头总得从什么地方砍下来才行,没有身体,头从那儿砍?这只笑脸猫为什么叫做柴郡猫,作者在书中没有交代。它的来源大概是英国民谚“象柴郡猫似地咧着嘴笑。”至于柴郡的猫为什么会咧着嘴笑,一说是因为,柴郡地方出产过一种做成笑脸猫形状的干酪。且不管它,但柴郡猫的笑脸,不是一个永恒的童年的梦的美好象征吗?
  在“王后的槌球场”一节里,阿丽思和整副扑克牌打上了交道。国王、王后和他们的十个孩子都是红心,十个朝臣全身缀满钻石(方块),十个园丁着铲子(黑桃),十个士兵举着棍棒(梅花)。有趣的是,这些纸牌王国的居民虽然象人,却仍具有纸牌的特征。他们都怕水。三个园丁做了错事,吓得脸朝下扒在地上。王后命令把他们翻过来,因为她从背后认不出他们是园丁还是她的三个孩子;这是当然的,因为一副纸牌每一张从背面看都是一样的。这里是不是暗含有某种关于阶级不平等和人的本质平等的讽喻呢?不好妄加猜测,这只有作者自己才知道。
  另一种幽默的形式是讽刺。作者象个顽皮的大孩子,这里捅捅,那里戳戳,到处开玩笑。可惜由于地区和时代的距离,许多趣味我们难以领会了。在“委员会赛跑和一个长故事”一节里,阿丽思和一大群动物掉在她自己的眼泪池里,浑身湿透。耗子煞有介事地说,“我有办法,我能很快让你们干透。听着!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最干巴的东西。”于是它念了一段非常枯燥乏味的历史。原来,耗子念的是一本真正的历史书,是作者写《阿丽思》的那年(一八六二年)出版的一本《历史简明教程》。他利用了dry这个词的两个含义(干燥、枯燥),跟这位历史学家开了个玩笑。耗子的办法不灵,渡渡鸟建议举行“委员会赛跑”,于是大家绕着一个圈子跑起来,跑了半天,分不出名次,只好由阿丽思给每人发奖。轮到她自己,奖品没有了,于是由阿丽思把自己的顶针交给渡渡鸟,由它庄严地发给她。——这又是指的什么呢?所谓委员会,是指英国党派组织的委员会,作者也许在讽刺这种官僚机构办事如同空转圈子,永不会前进一步,由人民取得的东西,又作为恩典赏赐给人民吧?
  书中有大量的“荒唐诗”,每首都有典故,是模拟另一首真正的诗或民歌、儿歌的。这些诗在不明究里的读者看来似乎莫名其妙,但在从小熟悉那些诗歌的英国儿童和成人看来却十分亲切有趣,仿佛从一面哈哈镜里看到自己熟人的滑稽相。
  作者不但跟不相干的人和事开玩笑,还利用名字的谐音,跟自己的朋友,甚至跟自己开玩笑。“鸭子”(duck)是和他一道划船的达克沃思牧师(DuckWorth);阿丽思当然就是阿丽思·利德尔;她的几个姐妹也各有和她们的名字相应的动物。至于作者自己,因为他口吃,常把自己的姓道奇森(Dodgson)念成“道—道—道奇森”(Do-do-dodgson),所以他就成了“渡渡鸟”(dodo)。取笑自己,这也是英国式的幽默的一大特色。
  最引人入胜的要数大量的逻辑游戏和文字游戏。作者运用他逻辑学家的特长,嘲弄了某些似是而非的歪理和强词夺理。在那次荒唐的审判中,被告被指控写过一封可以作为罪证的信。被告分辩说这信不是他写的,因为没有他的签字。国王象抓住了把柄似地得意地说:“你没有签名,那就更证明你心里有鬼,要不然你就会光明正大地签上你的名字。”这样的无理“逻辑”,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是并不陌生吗?文字游戏,则是作者开玩笑开到英语文字头上了。书中有大量的俏皮话,双关语,故意的语法错误等,有许多被广泛引用,成为英语文学典故。例如阿丽思说过的语法错误curiouser
and curiouser(应是more and more
curious),至今人们还在文章里引用。又如,疯帽匠问阿丽思是否和“时间”谈过话,阿丽思说,“没有,可是我上音乐课时要打时间”(beat
time——打拍子),帽匠说,怪不得你和时间交不上朋友,因为你老是打它。这一类幽默,在翻译中是很难处理的。如果不采取赵元任先生那种完全“中国化”的译法,就得加许多杀风景的注。但这是所有的幽默文学所共同面临的民族局限性问题,几乎是无法克服的。
  最后,不能不提到,《阿丽思》博得人们喜爱,和约翰·坦尼尔斯的插图是分不开的。他画出了阿丽思和那些动物的灵魂。你看着纸上那神气活现的白兔子,就仿佛听到了它啪嗒啦嗒的小脚步声和烦躁的尖叫声。那个老是咧着嘴笑的猫,好象要悄悄告诉你一桩有趣的秘密。你见惯了的纸牌里那个木无表情的王后,竟冲出来向你瞪着吓人的眼睛,朝你大吼。就连一条不起眼的青虫,也捧着它那东方水烟袋,坐在蘑菇上自得其乐地伸懒腰。画家的笔,补充了作家的笔,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神奇的幻想世界,在那儿,书中人物和我们自己都永不会变老。坦尼尔斯的画,堪称插图艺术的一绝。后来《阿丽思》有些版本,试图用另一套插图来代替,但是都不成功,因为坦尼尔斯的《阿丽思》和卡罗尔的《阿丽思》一样,已经在人们头脑中占有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说了许多,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不足以说明《阿丽思》的魅力所在。恐怕,说到底,最根本的一点是:作者有一颗不曾随岁月逝去的童心。所有的读者,不管什么年龄,也只有永葆一颗童心,才能领略这本书的趣味。
   3.《爱丽丝漫游奇遇记》的第一部中译本
   陈子善
   肖毛扫校自《译林书评》1999年第5期(总第16期,9月15日出版)
  今年初,英国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的儿童文学名著《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以下简称《爱丽丝》)1865年初版本在纽约佳士得艺术品拍卖会上以150万美金成交,创下儿童文学初版本有史以来最高的拍卖纪录,令海内外文坛瞩目。
  《爱丽丝》自诞生之日起,不仅在英国广受孩子们甚至成人们的喜爱,在全世界也已家喻户晓,据本世纪40年代的统计,就已译成20多种文字,有评论家认为此书文学价值达到了除莎士比亚和《圣经》之外无可比拟的程度。此书初版本存世22本,其中
17本已为各国图书馆珍藏,流传在外仅5本。这册附有卡洛尔为了出版一种适应年纪更小的孩子阅读的简易版本而作的改编计划笔记的初版本拍得如此高价,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爱丽丝》初版本的拍卖,我不禁想起此书的中译本来。《爱丽丝》第一种中文全译本出自赵元任()手笔,1922年1月商务印书馆初版。我藏有一册得之于冷摊的1935年2月“国难后第3版”(“国难后第1版”是1933年4月),书品上好,得暇翻翻,竟翻出不少名堂来。
  赵元任在本世纪的我国文化史上是位难得的博学多才的人物。他是美国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又是数学家、物理学家、音乐家和语言学家,后专攻语言学,有“汉语言学之父”的美誉,曾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一起被聘为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导师,他为刘半农诗《教我如何不想他》谱写的歌曲也是风行一时,脍炙人口。但赵元任在文学上最为得意的是早年所译的这本“处女作”《爱丽丝》。
  《爱丽丝》是赵元任在1921年上半年翻译的。其时,英国哲学家罗素正在华讲学,赵元任担任翻译,同时,赵元任还与其后来的夫人杨步伟在热恋中。杨步伟在回忆录中提到,1921年“三月中罗素忽然大病。连遗嘱都写了。因此元任又忙个不停,就终日在我住处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赵元任自己的回忆录则称,当时“商务印书馆要我写一本(国语)教科书,并制作一套国语留声片;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我的处女作,由胡适命的书名,1922年在上海出版。”(均引自杨步伟、赵元任《浪漫人生》,1998年9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初版)。
  《爱丽丝》书前有赵元任的长篇译序。这篇序写得幽默风趣,开宗明义就告诉读者,《爱丽丝》本是“一部写给小孩子看的书”,正因为如此,“原书没有正式的序,小孩子看了序横竖不懂的,所以这个序顶好不做”。话虽这么说,赵元任还是写了译者序,他在介绍作者生平、《爱丽丝》创作和改编经过的同时,特别提醒读者此书不但是—部给小孩子看的书,还是一部纯艺术的妙在“不通’的“笑话书”,是一部“哲学的和伦理学的参考书”,罗素就多次引用过此书来阐述深奥的哲学问题,因此,就是成年人,如未读过也很有一读《爱丽丝》的必要。
  关于《爱丽丝》的中译,赵元任指出,虽然庄士敦曾把全书口译给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听过,却一直未见有中译本问世。其原因是“书里头顽(玩)字的笑话太多,本来已经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译了变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没有人敢动它”。但赵元任相信《爱丽丝》的“文学的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他又十分喜爱这部书,就甘愿“冒这个不通的险”来做个“试验”,用语体文(白话文)翻译《爱丽丝》,力图译得“得神”,从而使“这个译本亦可以做一个评判语体文成败的材料”。
  作为“五四”初期外国文学白话文翻译的重要成果之一,赵元任译的这部《爱丽丝》是成功的,可谓名著名译,生动晓畅,适合青少年阅读。此书的叙事(包括书中的10多首诗)全用语体文(白话文)翻译,但为使书中的对话活灵活现,又恰到好处地采用了一些北京方言,为此,译者特意编制了—份《特别词汇》对照表,供读者参考。书前还有《凡例》,对翻译体例和译者认为必须交代的注音等问题详加说明,赵元任翻译此书一丝不苟的良苦用心由此清晰可见。
  在《爱丽丝》中译本的扉页上还有两段题词,一是抄录孟子的名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借以表达译者对作者的钦敬和对孩子们的爱心。二是译者自己的一段话:“我译这书,‘致献’给一个鼓励我译它和鼓励我做无论什么书的人Y.R.”“Y.R.”是何许人也?一时难以破解,读杨步伟的回忆录,始知原来是赵元任本人,“Y.R.”正是他英文名的缩写。他把自己翻译的第一部书“致献”给自己,真是有趣,也说明了赵元任对自己的期许。
  赵译《爱丽丝》之后,三四十年代还出版过不少《爱丽丝》中译本,如1933年6月商务印书馆徐应昶节译本,1936年5月启明书局何君莲节译本,1948年8月永祥印书馆缩写本,等等。但影响均远不及赵元任这部全译本。赵译《爱丽丝》后来还编入商务印书馆”新中学文库”,多次重印,更为广泛的流传。直至近年,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还重印了此书,我所见为方平作序的1998年12月版,尽管重印时删去赵元任原序,并在文字上“做了慎审的局部改动”,我以为并不足取。书中个别地方与今天的语言表达习惯已有距离,其实可用加注的方式处理的。现在由张晓路翻译的的《爱丽丝》最新全译本已经问世(1998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可是赵元任译《爱丽丝》已经经受了时间的考验,它不但在早期白话文翻译史上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显示了一个优秀译本的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所藏虽然不是赵译的初版本,我仍然宝爱之。
   0:02 04-1-3 肖毛校
   4.《在语词的密林里》(选)
   肖毛录入
   (三联书店1991年初版,署名尘元)
   47 不诗
  赵元任的名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一部研究现代汉语语言学的必读书。书译于一九二一年,初版于一九二二年,距今已超过半个世纪了,但现在读来还是一种道地的现代汉语,今日读来仍发现不少新意,例如: 
  但是有时候译得太准了就会把似通的不通变成不通的不通。或是把双关的笑话变成不相干的不笑话,或是把押韵的诗变成不押韵的不诗,或是把一句成语变成不成语,……(见《凡例》) 
   请注意:“不笑话”,“不诗”,“不成语”。——不愧语言学大师:这是语言游戏式的构词。
   55 诗的翻译
  译诗,难事。译得太直了——等于帮读者查字典;太着重“意”——又常常走样。《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最后的一首诗的最后两段共六句,语言学家赵元任译得既有诗味,又有诗情,瞧——
   本来都是梦里游,
    梦里开心梦里愁,
    梦里岁月梦里流。
    顺着流水跟着过——
    恋着斜阳看着落——
    人生如梦真不错。
    好一个“梦里开心梦里愁”,好一个“梦里岁月梦里流”。译成七言,却又不拘于旧格律;押了韵,却又不显得勉强。请看原诗:
    In a Wonderland they lie,
    Dreaming as the days go by,
    Dreaming as the summers die!
    Ever drifting down the stream--
    Lingering in the golden gleam--
    Life, what is it but a dream?
    如果照原文逐字逐字“直”译,诗味没有了,意境也没有了。那时,真如西谚所谓:a
translator-traitor(翻译者是个叛徒)。
   5.关于禁书的笑话(选)
    叶灵凤
    (原载《星岛日报》日,收于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叶灵凤书话》)
      
    亥特女士在她有趣的《被禁的书》中说,《爱丽思漫游奇境记》中译本,曾于1931年在湖南被禁,理由是“其中鸟兽昆虫皆作人言,而且与人同群,杂处一室”。
   6.文苑点滴
   叶永烈
   原载《读书》1983年第1期
   科技界有过一种普遍的现象:发表科学论文时几乎全署真名,发表科普文章时常常署笔名。这大概是怕写科普文章会有失身份。
  这使我想起《爱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牛津大学数学教授查理的故事。当查理的朋友要把他给孩子编撰的这些故事出版时,查理说:“牛津大学教授写这荒诞的东西吗?你要我丧失教授的尊严?!”于是就随便署了个笔名在书上。
   事实证明,传诸后世的不是查理的“尊严”的论文,倒是那本“荒诞”的小书。
   7.《石头记疏证》小引(选)
   吴世昌
   原载《读书》1981年第11期
  据医生说,一个人的化学成分(不是政治成分)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H2O(水),但眼泪所占的百分比却不大,因此要贮满一钵之泪,也许要超过柳永所欠的“千行”。不过文学作品从来不必严格地按照科学的公式来写作。科学中最严格的当然是数学。但即使是数学家,如果他要写文学作品,也可以不管科学的禁律和限制。即如英国的数学家道奇孙,笔名路易·卡洛尔,写了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阿丽丝奇境历险记》①。在第二章中说她流的眼泪汇成了一个池子,后来这池子又扩大成为海,她和别的许多动物从这个海中游回家去。眼泪多得汇成海这个想法很特别,但别人也有过类似的构思。仍以《石头记》为证,作者在第三十六回中借宝玉之口对姑娘们谈生死问题道:
  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将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在这里,曹雪芹比卡洛尔早一百多年就幻想出姑娘们的眼泪汇成河流来漂他的尸首。但是,想像眼泪多得可以漂浮尸首,也不是雪芹凭空发明的。早在雪芹之前近一个世纪,著名词人毛先舒(驰黄,一六二○——一六八八)在一首《苏幕遮》中就说过:
   靥销红,眉敛翠,便到沉身,总是多情泪。
  曹雪芹想像贾宝玉要姑娘们的眼泪漂浮他的尸首,多半是从这首词里悟出来的。一个人如果被情人的相思泪淹死(沉身),把它的尸首漂走或埋葬了,这对于痴情种子如贾宝玉其人也者大概也可以认为这是人生幸福的收场了。
   ②此书在二十年代有赵元任的中文译本,名《阿丽丝奇境游记》,但现在已不易找到了。
   8.“爱丽丝”故事的中国之旅——写在卡洛尔诞辰170 周年之际
   这是去年来自英国的一条消息:据英国《卫报》3 月2 3 日消息,由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编写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原形——爱丽丝·利德尔,其留下的照片、书写稿、图书和书信等档案材料,将由索士比拍卖行在今年夏天拍卖,起拍价为200万英镑。
  国人对这样的消息大抵会一晃而过,但在英国可算是一条大新闻——当然也包括世界各地的“卡洛尔迷”。因为爱丽丝在英国的风行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国《西游记》,去英国回来的朋友说,到处可见用“爱丽丝”故事中的角色做的各种纪念品。而且,索士比拍卖行曾在1928年拍卖过“爱丽丝”故事的原稿和插图,创下15400
英镑的记录,其金额几乎等于今天的5 0 万英镑。
   关于卡洛尔和他的“爱丽丝”故事的由来,一般人都略有了解,这里不妨重复一下:
   卡洛尔真名叫查尔斯·道奇森,卡洛尔只是他的笔名。道奇森是英国牛津大学的数学教授,曾在牛津大学执教3 0
年。他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本人也是英国圣公会的牧师。
   作为数学家和牧师的道奇森为人木讷、拘谨、说话口吃,但他和教育家利德尔家的三个女儿却非常要好。1862 年7 月4
日下午,他和三个小女孩在泰晤士河泛舟之时,三个小女孩缠着要他讲故事,于是卡洛尔以小女儿爱丽丝为主人公,随口编出了爱丽丝奇遇记,女孩们听得津津有味。回到家后,爱丽丝要求卡洛尔把他白天讲过的故事写下来。卡洛尔果真满足了女孩的要求,在圣诞节前夕寄上了手抄稿。这个手抄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英国小说家金斯莱发现,他促成了这本书的出版,之后在英国大为盛行。后来,卡洛尔又续写了《爱丽丝镜中奇遇》。到1898
年作者逝世时,这两本书已成为英国最畅销的儿童读物,印行近30万册。据说,当年维多利亚女王看过“爱丽丝”故事后非常喜欢,曾下令收集卡洛尔的著作,结果收上来的大都是深奥难懂的数学论文。
  卡洛尔的身世一直有很多未解之谜。他终身未娶,有人怀疑他有恋童癖,因为爱丽丝的父亲曾制止女儿们和卡洛尔交往,从卡洛尔的摄影集中,人们还发现四张儿童的裸照。但这些并不影响读者从“爱丽丝”故事中获得乐趣——有谁会因为莎士比亚被疑为是同性恋者而拒绝读他的伟大作品呢?实际上,英国国民对这位作家也非常尊敬,1982年,英国政府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诗人之角”,在拜伦、艾略特像旁边建起了卡洛尔的纪念像。
   世界各国对“爱丽丝”的故事都非常喜爱,纷纷译介。现在全世界已有8
0多种语言的译本,据说仅次于圣经和莎士比亚剧本。由译介还在世界各地产生了众多的“卡洛尔迷”,英国、北美、日本、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还成立了“卡洛尔协会”,定期集会,出版研究会刊。在台湾,也有这样的“卡洛尔迷”,去年我到台湾开会,结识了张华先生,他收集有两岸三地大部分的“爱丽丝”故事的中译本,他对“爱丽丝”故事中的文字游戏、藏头诗、典故和双关语认识很深,对各译本的错漏之处也多有见解,让人佩服。并且他还正在重新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做一个详细的注释本。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第一个中译本1922
年已由语言学大师赵元任翻译,当时取名叫《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据说书名是由胡适改定的。《爱丽丝镜中奇遇》的第一个中译本也是由赵元任翻译,但清样在1932年在日本轰炸上海时被毁,直到1968年才在美国出版。当年《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出版时反响比较大,周作人有专门的推荐文章。在作家中也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沈从文在1928年曾花了30
天的时间,创作了长篇童话《阿丽思中国游记》,是现代中国儿童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童话。
  重新翻阅当年诸公对《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评介和推荐,觉得非常感动。当年的中国儿童文学处于发轫期,与五四时期的整个开放心态一样,对国外的儿童文学进行了大量译介,包括安徒生、王尔德、爱罗先珂等,如同郑振铎所言,“一切世界各国里的儿童文学的材料,如果是适合于中国儿童的,我们却是要尽量采用的。”统而观之,他们对儿童文学的见解非常超前,已经注意到了“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对儿童阅读的意义。周作人正是从这个角度来推崇《阿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却有这种空想作品……所以我推举这部《漫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为人们的父母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人家做这些人的资格了”。
  郑振铎在《文学大纲·十九世纪的英国小说》第1458页上介绍这两部书说:李维士·卡洛尔(即刘易斯·卡洛尔)的“爱丽丝漫游异境记”似较金斯莱的“水孩子”尤得儿童们的欢迎,在实际上也真是更好……作者在这里写儿童心理与他们脑筋中所有的梦想,飘忽错乱,若有理,若无理,又滑稽,又怪诞,真是一部无比的杰作。以后,他又出版了一部《镜中幻影》……与那第一部书一样的动人。赵元任更将这本书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我相信这书的文学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只可惜今人对儿童文学见解远比不上当年诸公,如果能对nonsense类儿童文学作品多一点了解的话,大概不会在报上发表《不敢再读“格林童话”》之类的文章吧(见《中华读书报》日关海山文章)。
  赵译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面世以后的80年中,又有众多的译本出版,这其中有一些是从赵译本改写的,有一些是重新翻译的,但研究界普遍认为赵译本仍是最佳的译本。自然,作为“清华四导师”之一的赵元任,以语言学家的才情来翻译数学家的奇书,会比较得心应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翻译的难度在世界上是有名的,因为书中有许多双关语、藏头诗、典故和文字游戏(当时就有卡洛尔的朋友认为此书不可译)。但是,赵元任却几乎都成功地转化成了“简洁平易”的中文,表现出一代大师深厚的中英文功底和高超的翻译技巧。例如,第五章《请教毛毛虫》中,阿丽思背给毛毛虫听的:
   “you are old,Father William,”the young man said,
   “And your hair has become very white;
   And yet you incessantly stand on your head ——
   Do you think,at your age,it is right?”
   赵元任的译文是:
   威廉师傅你这么老,
   你的头发白又白,
   倒竖蜻蜓你这么巧,
   你想这样儿该不该?
  押韵工整,诗行整齐,同时又较好地表达了原文,令人叫绝。有的译本对这首童谣的翻译,要么就是只有诗行,不押韵,要么就索性译成散文,让声音效果完全丧失。比起赵元任按中国童谣来转换的翻译方式,的确差得很远。
   类似的例子还可见于第六章《胡椒厨房和猪孩子》,猫问阿丽思,公爵夫人的孩子变成了“Pig or
fig?”,英文中这是两个谐音词,但如果把“fig”直译成“无花果”的话,则原文的意思不能完全表达,如果采取注释的方式,又显得与儿童书的风格不一,试想,有多少孩子在阅读时会去注意到文后的注释呢?赵元任在这里采取了中文谐音的方式,译成:“是猪还是书?”用中文的谐音成功地解决了这个语言游戏。这样的翻译虽然没有忠实原文,但整体效果却比拘泥原文更佳。但是,赵译本毕竟产生于80年前,许多用语习惯都和今天差距太远,例如,他把“旅馆”译成“客栈”,把“法官”译成“知县”,把“火箭”译成“旗花”,把“河马”译成“黑布婆太马狮”等等,今天的小孩读来,恐怕颇有些吃力了。
  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翻译问题的研究,台湾的赖慈芸和张华,香港的林以亮和乔车洁玲等人都有过较为深入的讨论,但在国内,我除了在1981年第2期的《读书》杂志上看见过杨静远先生的一篇文章外,还没有见过其他的文字。比起其他各地的研究来看,大陆的确是够“冷”的。
   (下段略)
   9.手绢中的宇宙——Lewis Carroll 读后感(选)
    单维彰
    中央大学数学系
    ……Lewis Carroll 是 Charles Lutwidge Dodgson 的笔名。他生于 1832 年 1 月
27 日,卒于1898 年 1 月 14 日。于 1865 年,出版艾丽斯漫游奇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七年后 (1872) 出版类似续集的镜中记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他拥有数学学位,二十二岁时毕业于牛津的 Christ Church
学院,并留在那个学院担任数学老师以至终身。虽然他的一生并没有在数学专业上做出重大的贡献,换句话说,他没有出版过多少传世的论文。但是透过其它的著作,却也对数学的整体、和社会大众对于数学的态度,做出卓越的贡献。所以,想必当时也有个识货的人坐在适当的上位,给了Carroll
这个适当的座位。这个适当的人很可能是 Henry Liddell。两本艾丽斯梦游书中的 Alice,暗指 Alice
Liddell。Carroll 很喜欢小孩,结交了许多小朋友,并留下数百封写给许多不同小朋友的信。 Alice
三姊妹都是他的好朋友,她们是 Henry Liddell 的女儿,而这位 Liddell 先生是当时 Christ Church
学院的教务长。   
    艾丽斯漫游奇境的最佳翻译,当然是赵元任先生的版本。 2000 年底,经典传讯用赵先生的翻译,配上 1999
年在欧洲得奖的新插图,重新将这本书搬上台湾的童书市场,反应热烈。赵先生回国后还继续翻译了镜中记,可惜原稿毁于战火。他在晚年可能有重写出来,但是并没有正式出版,而是夹在他编撰的三册中国话读物之第二册中出版,我个人尚未看过这本书。
    在数学方面,Carroll
对于逻辑与机率有一些原创的贡献,但是比起他的文艺著作来说,那些是微不足道的。他的传世之作就是前述的两本艾丽斯游记。除此之外,他还写了类似艾丽斯游记那样的几本书:
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1876)、两辑的 Sylvie and Bruno (1889,
  1893);它们都包含了许多数学、逻辑、益智游戏和各式各样奇特的英文诗。此外,他还留下数以千计的信札和笔记,许多描述扑克牌或英文文字游戏玩法的小手册。他还是个著名而且有创意的业余摄影师。总之,他流传后世的名,并非数学家,而是个作家和“玩家”。(在台湾,也有一位先生自称为作家和玩家,但是我并不打算比较这两个人的才气和能力。这样做不太公平。)
    一直到今天,还保留了许多 Carroll 迷。讨论他这个人的专书不下十本。在美国尚且有一个 Carroll
协会,大概比青少年参加的歌友会稍微成熟一点儿吧。 Gardner 在中年以后再读艾丽斯游记的时候才开始对 Carroll
这个人物产生兴趣,后来越是深入,就越发现他两人在本质上之相似。所以逐渐地 Gardner 变成了研究 Carroll
的权威人物之一。这本书,除了收集 Carroll
在故事书、信件、日记、小手册中所发表的数学游戏类创作之外,也搜集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其它创作,包括奇特的诗、英文文字游戏、牌戏。也首度翻制了三份以无名氏印行的小手册,描述几种Carroll
自己发明的游戏规则。所以这本书兼具搜集、整理和考古的功能。   
    ……
    Carroll
有许多特异功能的诗。有些对应于我们的“崁字诗”,有些就不容易在中国文学中找到对应(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无知吧)。例如以下这首著名的崁字诗,写在镜中记的最后,暗藏了艾丽斯梦游仙境之女主角的真名。只要将每行的第一个字母直着读下来,就会发现答案。“林以亮论翻译”收录了赵元任先生的译诗,并誉之为翻译绝唱,一并录于此。
    A boat, beneath a sunny sky
    Lingering onward dreamily
    In an evening of July---
    斜阳照着小划船儿
    慢慢ㄦ漂着慢慢儿玩儿
    在一个七月晚半天儿
    (下略)
    用北方的卷舌音来朗诵赵元任的翻译,有特别动人的味道。但是赵先生的译诗,并没有将艾丽斯的名字崁入其中。
    她的全名是 Alice Pleasance
Liddell,如果音译成中文,或许是“艾丽斯·普理森斯·李德尔”或其它谐音的字。中国人亦不难用这十个字,做一首崁字诗。诗里提到三个小孩,应该就是指Alice
Liddell 等三姊妹。另有一首暗指三姊妹的诗,那三个 Liddell 在诗里隐藏了很久才被后人发现:
    All in the golden afternoon
    Ful
    For both our oars, with little skill,
    By little arms are plied,
    While little hands make vain pretence
    Our wanderings to guide.
    上面这首诗出现三个 little,正好和 Liddell 押韵。这是 Carroll 赠给 Liddell 三姊妹的礼物。谈到
Carroll 的特异诗,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一首“对称诗”:
    I often wondered when I cursed, I often wondered when I
    Often feared where I would be --- often feared where I would
    Wondered where she‘d yield her love, wondered where she‘d yield
    When I yield, so will she. when I yield so will she
    I would her will be pitied! I would her will be pitied
    Cursed be love! She pitied me ... cursed be love she pitied
    这首诗有六列,每列六个字。如果忽略标点符号,将诗中的三十六个字整齐排列出来,看出来了吗?这是个六乘六的对称矩阵。那首诗,不管横着读或直着读,都是一样的!
    (下略)
     
    10.商务2002年版《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前言(选)
     (书名为《走到镜子里》)
  原著文字简洁、明快、朴实无华。中译文出自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的手笔。赵先生译笔精彩,对汉语口语的运用与掌握令人叹为观止。这部译作1931年拟由本馆出版,不料清样被日寇的炮火焚毁。赵先生屡经改译,1968年在美国出版。此书译文和《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一样生动,文字更接近现代汉语,对南北方言的运用令人叫绝。
1988年本馆曾以《阿丽思漫游镜中世界》为题岀版。此次重版,恢复原译名,只对个别地方作了一些技术性的改动,其他一概遵从原貌。
   11.《从惊讶到思考 ——数学悖论奇景》(选)
     [美] 马丁·加德纳
     (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6年出版,李思一等译)
       
     第一章 逻辑学悖论
     
     8.爱丽斯和红色国王
    M:柏拉图—苏格拉底悖论有两个无穷倒退。这正像在《透过镜子》中的爱丽斯和红色国王一样。
    爱丽斯:我在做梦,梦见了红色国王。可是他睡着了,梦见我正做着关于他的梦,在这儿他也在梦见我。啊,我的天!这样梦下去哪有个完。
    在《透过镜子》的第4章,有一段是爱丽斯碰到了红色国王。国王睡着了,特威德勒弟告诉爱丽斯,国王正梦见她,她只是国王睡梦中的人,实际是不存在的。
    “要是国王醒来了”,特威德勒弟补充道:“你就完了——啪——就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我们应该记住,所有这些都是爱丽斯自己梦中的事。到底是国王是她梦中的事物,还是她是国王梦中的事物?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梦?鸡蛋和鸡随时间回溯,就出现没完没了的鸡蛋和鸡,而这里的倒退却是团团转的。这有点像莫里斯·埃谢尔的一幅名画,其中有两只手,甲手正在拉乙手,乙手正在拉甲手。
    双重梦引出了哲学上关于真实性的深刻问题。“假如它不是以幽默的笔调写的”,柏特兰德罗素曾说:“我们就全发现它太痛苦了。”……
    12.人文社1998年版《爱丽斯漫游奇境》前言(存目)
    王瑞琴
    附:
    无边风景属伊人(赵元任其人其学)
   成之隅
   原载《读书》1990年第6期
  一九八二年早春,赵元任先生在美国麻省剑桥去世,念着唐诗告别了他在世上的大号儿、中号儿、小号儿的朋友们,那是在去国四十载难得又一次回乡访旧后的第二年。按足岁他活了八十九年,论虚岁便是九十老人仙去。倒回去看,一九二五年,赵元任由美回国,应聘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同时导师还有王国维、梁启超,后加入陈寅恪),其时也还才三十出头,一晃儿似的,读赵元任不乏语言学情趣的传记材料,真觉得“一晃儿”。大概,他这一生,总在忙着读书、做事、教学,满世界走动,还顾不到“老”字的迫累,其实终究是对人生对学问事业永怀热诚,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成见的人。友直、友谅、友多闻,他的女儿常常笑他每经过一个信筒总有信要发,一生不闲,却真是懂得人生趣味。孔夫子自铭“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话,正好说明我读赵元任自述得来的印象。
  古今文人学士每多感时叹逝。“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种种,就不说也罢。明人徐树丕《识小录》有云:“五十之年,心怠力疲,俯仰世间,志术用尽,西山之日渐逼,过隙之驹不留,当随缘任运,息念休心,善刀而藏,如蚕作茧,其名曰老计。六十以往,甲子一周,夕阳衔山,倏尔就木,内观一心,要使丝毫无慊,其名曰死计。”照这样,五、六十岁便预备下“老计”、“死计”,可见戒惕之心虽好,也带了无奈于世故的光景。联系到赵元任一生长程,也许是另一番情形:作为闻名中外的语言学者,他到了晚年,依然想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高高兴兴的,恬淡随和,也真有他特别的地方——“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尚不以“老之将至”为念。她女儿回忆,一九八一年赵元任归国,到南京,去看当年工作过的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旧址,路上童心犹在:“……当汽车驶过南京逸仙桥小学时,我们姐妹几个跟着父亲一块儿唱起他为这所学校谱写的校歌:‘中山路,逸仙桥,平平坦坦的大道……’”
  赵元任是江苏常州人,一小儿却是在北边住家的。十岁上跟着父辈回常州,然后又出来求学。他这一辈子,在乡时少,在外时多,风土南北,纵横东西;丝缕乡情不泯,却也不肯守土怯离,以至后半生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海外客、海外故国人。他自称宋朝始祖赵匡胤的第三十一代孙,六世祖赵翼,即著有《廿二史札记》,并以“各领风骚数百年”句子闻名的瓯北先生。赵元任号宣重,这个大号让他在外国念书时给扔了。他说:“回了国以后,在清华大学的时候儿,有人请客在知单上用了我的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查出来的,我就在上头当着送信人的面前,在‘赵宣重先生’几个字的底下签了一个‘已故’,后来就再没有人管我叫宣重了。”行事、说话总有些不经意的轻淡诙谐,读书、作学问,态度多为带着兴趣的认真,似乎不累,也不容易有偏见,我想也是彬彬君子风度。有位外国语言学者送他个评价:“赵元任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得不好。”仿佛从学问中还领略到人的风度。
  想去该是很远了。宣统二年(一九一○),赵元任考取清华学校庚款留美官费生(第二批),录取七十二人,居第二。同舟放洋还有胡适、竺可桢等。然后,一学就是十年,先在康奈尔读数学、物理,又转哈佛读哲学,拿到博士,又获谢尔顿旅行奖学金,去芝加哥、加州游学。与其说学有耐心,不如说求知不倦,涉猎广博,而不落“死读硬读”,除了修科学、哲学,兼好语言、音乐,还有“玩儿”,所以赵夫人杨步伟后来在《杂记赵家》中说:“这几十年来我总觉得元任是能不要钱总是不要钱,有机会学总是学。”比如学语言,有过人之资,反过来也就不满足、不守窠臼。虽然是有成的学者了,他的兴致盎盎于学问,大约还在不忘学问的本意——学而不厌,问而不厌,太阳底下总有新事物的。
“五四”以后不久,赵元任回国来教书,没教完一学期,罗素到中国来,找他去作翻译。那一年(一九二○),他说“日子渐渐越来越有意思了”。意思好像在与杨步伟的结识,第二年结婚,办法也新,只是给亲友寄一封通知书,说“接到这消息时,我们已在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下午三点钟东经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结了婚”。还有,让赵元任觉得有意思乃是:“我太太虽然是医生,但是能说好几种方言。我们结婚过后就定了个日程表,今天说国语,明天说湖北话,后天说上海话等等。”(《我的语言自传》)这可以说是因某种格外的兴趣影响到治学方向的一例,正像有人喜欢玩赏瓶瓶罐罐后来就走到文物考古上去,从那时候起,赵元任逐渐开始以音韵为厮磨对象,兼弄音乐,成为开辟中国现代语言学、音乐的前驱者(王力先生也说,在此以前的中国语言学其实只是语文学)。差不多能说,赵元任同语言、音乐有天生的缘份。记得汪曾祺先生曾说,沈从文的文物考古学因有几分诗人气质像是“抒情考古学”,这么着,称赵元任的语言学是“兴味语言学”,也行罢。
  关于赵氏语言学研究的成绩,有一份挺长的“赵元任著作目录”,可供专门的评估。简单说,由语音学实验到国语课本、字典到议定注音符号,由方言调查到新诗歌谱曲,由《汉语口语语法》到《现代英语研究》,直到晚年完成《通字方案》,东一片儿西一段儿的,虽没有砖头形的巨著,也还发凡知著,瓣香中西。按说,“但开风气不为师”也不错了,至于“也开风气也为师”自然更好,赵元任的学生遍天涯。就开风气而言,他当然还够不上登高壮怀天地间,其实倒是将一种具体的学术工作渐渐地做去,不怕无头绪、繁琐,用比较实证的科学的方法来发现问题,钩陈因抉浑沌,就从旧学里开出新规模,显出新工作的意义。当年胡适搞中国哲学史,也差不多在眼光、方法上有这种优势。赵元任治语音学走描述、比较、分析的路子,在当时能和西方学术对话,他的工作推进西方人了解汉语,弘发了汉语在人类语言中的地位。早期主持方言调查,虽为抗战所中断,所录唱片二千余张,仍被世界语言学界誉为一大贡献。
  虽说如此,一种近于“纯学术”的工作以及赖以支持的文化心理态度,毕竟不易被人们所理解——恐怕难免不够实用。比如有人会问:难道在有语言学之前人们不是已经在说话、写字了吗?批评者当然可能忽略了,在一个幅员广阔、语音纷杂的国度里,用于公共交流的普通话(国语)之所以能统一,曾有包括赵元任在内的许多人的学术努力。中国第一套国语留声唱片就是由赵元任录制的,时在一九二一年。说回来,学术有它自己的规律。到今天,语言学似乎如日中天,成了与自然和人文科学发展息息相关、有潜力的新兴学科,有今日,也幸亏学术终究不能为急功近利的实用理性所取消掉。当初赵元任的选择似有某种聪明,“竹外桃花三两枝”,“三分春色到我家”:而浅近的看法无非浅近,狭隘的态度也总归狭隘罢了。
  那时,在湖南,“我翻译了罗素的讲演,讲完后,一个学生走上前来问我:‘你是哪县人?’我学湖南话还不到一星期,他以为我是湖南人了。”(《赵元任早年自传》)从这儿能觉得,一个人对语言的敏感把握,是件有兴味的事。类似游戏,所以赵氏常说“觉得好玩儿”。“好玩儿”自然还会及于对生活、对文化领略的兴趣。这样也自然就会有:一好学,二不偏执。比如关于语言的“变”,他说:“……看到人们渐渐不再保持某些区分,纯正的语言在词汇和语法上变得愈来愈洋气,而哀叹着语言的退化。其实,尽管我对事物的感受的确有很多这样的情绪,但是在对待语言的正确性问题上,不论是就一般语言而言,还是具体就汉语而言,我却肯定不是死硬的纯语派……遇到要注释《孟子》的语法的场合,你即使用纯正的文言写作,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但是如果需要我报道国际时事,我只有使用那些已为新闻界所经常使用的新的欧化词语。由此可见,什么是正确的语言,这要看什么场合适宜于说什么话和说话人(或写作者)是什么身份。如果你要在交际上达到最大的效果,那么你就应该怎么怎么做。”(《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我想这样通脱的意见,恐怕端着权威架子是说不出来的。规范是导引性的限制,如果只当消极地去扼制自然的创造和活泼生气,便不免朝僵化去了。可能不独语言现象如此,思想文化以及人生意蕴又何尝不如此!
  人如其论,论如其人。赵元任的不偏执还表现于对民族音乐建设取开放的看法。比如讲到共性与个性、西乐与中乐:“……算学就是算学,并无所谓中西;断不能拿珠算、天元什么跟微积、函数等等对待;只有一个算学,不过西洋人进步得快一点……可是只要有相当的人才——中国还少了人吗?——在很短时期内就可以有人站在世界上做中国的代表的。要是中国出了个算学家,他是中国人算学家,并不是‘中国算学’的专家。这是讲算学,一个人在这上头要找国性发展的可能,那是很少的。至于音乐上,国性跟作者个性发展的可能就多好些了……我并没有一点什么消极的主张,说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所注重的就是咱们得在音乐的世界上先学到了及格程度,然后再加个人或是中国的特别风味在上,作为个性的贡献。”(《新诗歌集序》)说得挺简明,其实意思也不只涉及音乐方面。但是赵先生六十多年前一定不能预想,西化与民族化的矛盾在中国总是更复杂。
  复杂归复杂,赵元任还是任着他的不偏执的风度,正如做人的“浅而清”之于“深而浊”。他有很多的朋友,许多中外学术界的有名人物都相与知契,如刘半农、张奚若、金岳霖、陈寅恪,如杨杏佛、傅斯年、梅贻琦、胡适。但他从不作官,不愿也以为自己不宜作行政工作,以至于朋友们请他作大学校长,也绝对不干。二次大战后,赵元任原准备动身回国,后来终于没有成行,据《杂记赵家》说,正是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做中央大学校长的缘故。结果他在美国住下去了,住得久,不免是“洋派”,且非假洋鬼子,比如做过美国语言学会会长、东方学会会长。但读他写的文字,兴许觉得还不如国内人的某种文章更具洋味几,反而不合于“近朱者赤”。大约只能说他对汉语有着深的感情联系,是内蕴,正如文字中间的韵味还带着母体的温热。如他写《早年回忆》,用的是向幼时感觉还原的口语白话,不像一般文章的白话,使我想到人们所主张的“如话”,也就这个样子了:“我是在光绪十八年九月十四生的。生的以前他们还预备了针,打算给我扎耳朵眼儿,因为算命的算好了是要生个女孩儿的。赶一下地,旁边儿的人就说:‘哎呀,敢情还是个小子呐!’这大概是我生平听见的第一句话。”“他们给我留了一碗汤面在一张条几上。没人看着,赶我一走到那儿,一个猫在那儿不滴儿不滴儿的吃起来了。”——口语风格,作为丰富文学的因素,好处一是通俗,二是有味儿,生活味儿,当然用起来也还得分场合、身份及交流的需要。可惜还没有看到赵元任讲“口语”的书翻译过来。晚生者也难得听到他早年谱写的歌曲,人琴俱杳,燕去楼空,只有白云依旧悠悠。心里还留着些影儿的,或可唱出:“……西天还有些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或可窗下吟一曲:“满插瓶花罢出游,莫将攀折为花愁,不知烛照香薰看,何似风吹雨打休……”兴许有一时神往。
  鲁迅先生曾有“小而言之为国家”、“大而言之为学术”的话,过去曾疑惑莫不是讲颠倒了。现在想,那不是在比哪个更重要,只不过说学术有着更广泛的世界性。赵元任其人其学显然超越了国界,同时又为中国争得了荣誉。其学广博,其人有逸气。但也有“专精”有“执着”,不为流俗所移,始终不离他所热爱、钻研的学术,以学入世,尽管只是学之贤者,做不到学之圣人。这也不容易,咱们原不一定都要“修齐治平”、心存廊庙或“三不朽”不可罢。人已成尘,惟风范长留天地。读其书,犹觉逸致栩栩然,如曹子桓评阮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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