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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推黑道文--骆湘《冷面医生不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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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子,我认为您实在没必要跑这一趟。」柯洛里保全总执行长霍普·辛格森拿著公文,与难得在公司露面的老板沟通,「虽然曜天集团是第一个和我们签约的亚洲客户,有其象徵意义,但我仍不建议您出席。」
  「你对我的决定有异议?」皮椅上,雷杰冷然反问。
  他是个混血儿,黑色直发以皮绳帅气地束於脑後,一双湛蓝的眼眸冷冽无温,深邃挺立的五官隐隐透露出东方人特有的灵性。
  而这个由他出资成立的柯洛里保全,不但提供普通性质的保全工作,就连保镳生意也一并包办。他们训练出来的保镳个个身手不凡,就连特勤人员都自叹弗如,其敬业度更是同业间首屈一指。
  然而,即使该公司已在短短三年内迅速获得欧洲各大公司的信赖,它的老板雷杰·克里克却从不踏出幕後地坚守旧业,一个和全天下保镳及保全对立的旧业。
  「您若坚持,我自然不能反对。」
  雷杰默默地将面容转向落地窗,目送薄暮落下慕尼黑的天际线。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必要露面,只是他单纯地以为,只要踏上那块土地,就有机会再遇见她——一个相遇在北纬四十九度的名字。
  「霍普。」
  「什么事?」
  「你认为,要在地球上找寻一个人,究竟是难还是不难?」
  「若知道对方名字的话,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
  「那,若是等那个人自己前来呢?」
  「很抱歉,这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觑了眼自家头子难得落寞的背影,他决定把安静还给需要的人,「没事的话,我要下班了。」
  「随便你。」
  窗外天色渐暗,雷杰心底却越来越期待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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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讨厌塞纳河、讨厌巴黎、讨厌Espresso!」露天咖啡座上,卓月榛显然有点歇斯底里。
  究竟是谁说,在这里坐一下午就可以找到灵感的?她一定要宰了那个姓覃的!
  「真是狗屎,三合一咖啡也好过这儿被废气熏臭的Espresso。」她手上素描本中乱七八糟地画了堆奇怪的东西,诸如垃圾桶边的流浪汉、用餐完毕未收的凌乱桌面、躺在雨棚上小憩的脏猫……
  怎么看都充满著灰暗气息。
  「来只像样点的生物吧?上帝。」满街走动的行人没一个人得了她的眼,原来法国佬不过如此。「要是我回去决定剥光隔壁那只来画裸体,全是祢逼我的。」
  心情极度不爽,她又拿起笔在纸上胡撇乱画一阵,最後仍不得不弃笔,仰头饮尽已随时间流逝而转凉的咖啡。
  呆望著人潮来来去去不知多久,隔壁空桌倏地有了动静。
  只见有位戴墨镜的黑衣男子坐了下来,与四周的顾客一样点了杯Espresso,配上他脚下的黑皮箱,一桌黑意十分抢眼。
  「这个好。」她重新拿起笔,庆幸自己终於等到一只还称得上满意的生物。
  不过可能是她激赏的目光太过强烈,等待咖啡的空档,对方蓦地撇过头来,隔著墨镜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不理会他的敌视,卓月榛继续画她的,对方也将头调回去品尝刚送上的咖啡。
  短短十分钟内,她画了至少三幅侧写,对方却依旧默默地喝著咖啡,不像其他顾客会翻阅报纸或看看书什么的,孤立得像是不属於这人来人往的世界。
  「酷!够阴魅,我欣赏这类型的男人。」又画了张对方喝咖啡时的一○一号姿势,她觉得这人真是厉害,竟然可以保持同样的动作,慢慢饮尽-杯咖啡,难道他肩膀的肌肉都不会觉得僵硬吗?
  提笔在画像旁加上几行法文,她撕下该页招来服务生,而隔壁桌的男子已将空杯放回桌面,靠著椅背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过了半晌,服务生的出现打断了男子的凝思,只见一张纸伴随著一杯热气蒸腾的EsPress。被送到桌前,慑於对方的气势,胆怯的服务生口吃地解释是隔壁桌客人请的。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卓月榛,倏地感受到一道充满凉意的视线朝她射来,便抬头回以一抹同样冷然的笑容,伸手指了指那随著咖啡一同送上的画。
  「模特儿钟点费,还是你觉得一杯咖啡太少?」她难得好脾气地解释。
  而对方的回答是转过头不再理睬。
  见状,她并未感到不满,换作她遇见有男生请客,也都是祭出这副讨打的嚣张样。
  披上厚重长外套,她突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选在这种冷飕飕的天气跑到室外喝咖啡,而且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嘶,我讨厌这个温带国家,冬天没事这么冷干么?」她搓著手离开。
  望著俪影被道路尽头的烟尘所隐没,男子扬起一抹冷笑,留下一张大面额的纸钞,冷傲地起身。才刚走出咖啡座,大掌就轻轻将那张随著咖啡送上的素描揉成纸球,准确地投进路边的垃圾桶。
  模特儿?只怕写生是附带的,留手机号码好联络才是本意吧?
  十二月的巴黎冷意袭人,男子的笑更降低了周遭温度。
  *** ** *** ** *** ** ***
  「快追,别让他逃了!」
  「该死……」暗红色血液不断自腰际窜出,雷杰清楚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但尽管失血严重,他的脚步却无任何停滞,此刻的任何迟疑都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他此趟任务是受托前来狙击法国一名和黑道勾结的政客,正当他开枪击毙目标物时,自己也成了别人锁定的对象。
  非常明显的阴谋,有人想要杀他!
  「真是该死……」此刻也只有咒骂可稍稍舒缓他的懊恼。
  一手紧握著已无子弹的枪,另一手按压住受伤部位,他不愿让涓流的血液泄漏自己的行踪。
  「要命,今年的巴黎怎么特别冷?」隆冬十二月,低温无情地笼罩花都。失血兼失温,雷杰仿佛看见了死神就在不远处举著巨镰对他邪笑。
  拐入暗巷,抵著墙稍事喘息,他估量自己可能踏入了高级住宅区,因为四周皆是独门别院的房子,富丽亦不失典雅。
  「分开找,他一定就在这附近。」
  追兵再度逼近,可见自己逃得还不够远,但他已无力再逃了。
  「神啊!祢可愿意帮助像我这样的子民?」像他这种人,神应该是不愿帮忙的吧+
  拿枪的手近乎僵了,而比空乏弹匣更糟糕的是,由於先前没命地狼狈快跑,跌跌撞撞间,他左脚踝关节已有些微脱臼,如今,他不知道该怎么逃,也无法再逃。
  「如果我活得过今日,也许我会考虑相信祢。」使尽剩余的力气纵身一跃,已至山穷水尽的孤影,跌进了身後一幢昏暗无灯的宅子。
  放任剧烈的刺痛自右手臂传来,耗尽清醒前最後一丝力气的雷杰,绝望地闭上眼。
  随著他逐渐冰冷的身躯,阴霾的巴黎夜空,亦缓缓降下了……
  *** ** *** ** *** ** ***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停下脚步,刚从超级市场返回的卓月榛,站在住宅区僻静的巷子里,惊讶地望向夜空,「我想,巴黎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吧?」
  「是不太会,十几年来都只是飘场小雪而已。」手上同样捧著刚采买的东西,身为道地法国人的安列德马上厘清邻居的疑惑。
  「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竟能亲身经历巴黎的大风雪。」
  「有幸的应该不只这个。」眉头略微一鼓,停下步伐,他横臂制止卓月榛继续向前。
  斜眼瞟了瞟安列德变得严肃的脸庞,後者从善如流地止步。「怎么了?」
  「有血腥味。」出入在那个世界多年,他能轻易嗅出空气中隐含的不安因子。
  「有吗?怎么我就闻不到?」好歹她在台湾也是名外科医生,没道理不知道什么叫血腥味。
  「小心点,味道还挺新鲜的,可能刚到不久。」
  「会是你那边的人吗?」
  「很有可能,你跟紧一点,我保护你回去。」
  「你也拜托点,我就住在你家隔壁,何况我的身手也不差,你这又是在逞哪门子英雄?」卓月榛没好气地白了身旁的男子一眼。
  随即她举步穿过巷弄,站定在一片灯光中显得格外阴暗的自宅前。
  掏出钥匙,她不甚在意地询问身畔再次皱眉的男人。「这回又怎么了?」
  「味道更重了……」而且似乎就是由眼前的房子里所传出。
  两人的目光一同梭巡可疑的痕迹,但头顶上的洁净白雪持续飘落,地面早巳铺上一层薄薄的新雪,平整的表面看不出有人踏过。
  「连闯空门都可以发生流血事件,看来你们国家的小偷技术有待加强。」
  「难说,像我们这种人,杀人可是不用挑地方的。」
  「我家应该没那么不幸到会被挑中当命案现场吧!」不在意他的告诫,迳自开了门,卓月榛转身提起自己采买的物资,「晚安,不送。」
  「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记得立刻通知我。」明白她不希望自己跟进去检查,安列德只好识相地闪人。「放心,有事的话,哥哥我的肩膀给你靠。」
  「去你的,要靠也轮不到你,滚回去玩你那堆无聊骰子吧!」赏了对方尊臀一脚,她不客气地关上铜雕大门。
  「呿!真是有够没气质。」他嘟哝了几声,才抚著臀离开。
  只是门外的人走了,门里的人儿却倏地定住不动。
  真的是血腥味!
  甫进门,便闻到那股不容忽视的气味,她循著血腥味来到靠近防火巷的墙边,发现了一样不该出现在自家院子中的外来物——一名男人。此刻,刺目的鲜血正由他受伤的腹部汩汩流出,染红他身边洁白的雪,
  卓月榛镇定地放下购物纸袋,掏出手机。「喂,马上给我过来。」
  「发生什么事?」
  「有个家伙瘫在院子里,正用他的血灌溉我家花圃。」弯身捡起落在一旁的手枪,她也注意到对方右手臂不正常的弯曲方式。
  「你捡了什么?」从电话中传来的细微窸窣声,安列德判断她定是弯身做了什么,但绝不会是和检查有关的动作。
  救人,对贝亚娜而言,从来不是首要选择。
  「以色列出品,点四四口径沙漠之鹰。」纤指轻轻抚摸透著寒意的枪身,触感一如她的个性,冰冷,且绝对无情。
  闻言,他直接摔上电话,穿鞋开门翻墙,动作一气呵成,仅花几秒时间便出现在她身旁。
  「他是谁?」踢了踢持续失血及失温的男子,她一点身为医生的自觉也没有,非但不立即急救,反而冷血地落井下石。
  一瞧见伤者容貌,安列德心中浮现一阵惊讶,「雷杰·克里克,代号银狼,德国人,杀手榜排名第二。」
  「我不是要问这些。」答的一声,上膛的枪管抵住安列德的太阳穴。
  拜这位长年游走於法律边缘的「好」邻居所赐,她对枪械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还称得上是绝对拿手。
  「可以救。」安列德无视抵在头上的危险物。混了那么多年,光是听上膛声,他就可以断定里头有无子弹。
  「哼。」收起枪,卓月榛转身走进屋门。「既然如此,你把他拖进来吧。」
  「用拖的?我看拖到门口他差不多也挂了,用不著进去。」
  「你也可以选择让他继续躺在那儿等著天主宠召,明早我会记得挖个洞埋了当花肥。」正巧她那片花圃也需要施点肥料了。
  「小姐,你是医生吧?」基本的职业道德扔到哪儿去了?
  安列德忘记自己也站在原地没动作,同样没尽到捍卫伤者的生存权。
  「抱歉,在巴黎我只是个画家。」她答得一派轻松,不在乎一条人命就要在她面前逝去。
  反正人又不是她杀的,到时自会有人替她善後,何必自找麻烦?
  「而且我若没记错,你不巧也是位有照医生,真那么有良心的话,行,捡回去你自己医。」最後几个字由於发声者已踅入厨房卸货,所以极其微弱。若非安列德的耳力特别好,换作一般人根本听不到了。
  「算我服了你好吗?小恶魔。」终究不忍心让好不容易盼到的杰出後辈消失,於是堂堂的国际心脏科权威,心脏手术的第一把交椅——安列德·蒙尼根当起搬运工,架著体型与自己相去不远的冰冷躯体,迈向不远处的木门。
  随著他的移动路径,温热的血液於地面上勾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和四周的白形成强烈对比。
  「放哪儿?」进门後,安列德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说好听点是豪迈,讲难听点差不多等同於草率,反正遇上两位名医,小家伙是绝对死不了的。
  「哪儿顺眼就往哪儿摆。」取出私藏的手术器具组,卓月榛戴上手术专用手套并挑出手术刀消毒,「大不了等会儿碍於我动刀不便,不小心割烂他肠子而已。」
  安列德针对此言竖起大拇指。他最欣赏像贝亚娜这种冷眼看世界的女人了。
  於是伤患被放上茶几与单人沙发接起的克难手术台上。
  「这儿有麻醉剂吗?」
  「他都没意识了,不必浪费医疗资源。」也许是对自己的医术太自负,她根本不打算理会这个标准的处理步骤,只要最後有剖开伤口、取出子弹再缝起来,这个手术就算圆满落幕。
  「需要助手吗?」同样是医学院毕业,她会的,安列德自然也全都会。
  「找套护士服来,我就同意让你递手术刀。」
  「谁希罕。」单手接住腾空飞来的利剪,他熟练地将伤者受伤部位的衣服全部剪开,「腹部中弹,看起来应该只有一枪。啧啧!小家伙的身材还算不错。」
  「弄完你有的是时间搬回家享用,别急著现在流口水。」
  「谢了,我可没这嗜好。」同样戴上手术专用手套,安列德陪著卓月榛一同跪在黑檀木茶几旁,面对血流不止的伤患继续闲扯,「确定不打麻醉?我那里有库存喔!」
  「啰唆!」受不了某人的多嘴,她干脆抓起身边另一把没消毒的手术刀,一扬手便将它甩飞出去,只见刀锋惊险地自他耳下一公分掠过,刺中後方墙壁。「这家伙什么血型?」
  「和我一样,0型。」呵呵,这小家伙和他可是关系匪浅,过去多少有关心过他的档案,而他的记忆也向来好得叫人嫉妒。
  「去拿输血用具过来,灌你的血给他。」说著她已开始动刀。
  「你当我什么啊?免费输血机?」他才不干这种蠢事。
  「你可以不拿,咱们一起来瞧瞧他撑不撑得到手术结束。」她凉凉地划下另一刀。
  「你……你究竟怎么考到医生执照的?」安列德不禁在心底大声挞伐台湾的医生考照制度的随便。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个品格劣质的人当医生?
  「你怎么考我就怎么考,执照讲求的是知识技术而非道德良心。」
  「恶魔。」简短两个字,包含他对卓月榛最深层的认知,「地下室有锁吗?」
  「没有,回来时记得关门。」
  不一会儿,安列德便经由两家相连的地下室将所需器材取来。
  而卓月榛也已寻到子弹,只见她刀锋一挑,金光与血色相应和的凶器随即被取出。
  「事後一定得要索取费用,我的血可是很值钱的。」许多人还排队等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呢。
  「放心,干他这行的不缺这点小钱,你尽管开价。」一针针将伤口缝合,处理好腹伤後,她开始检查其他受伤部位。
  噢!又枪伤又骨折,他这趟任务出的可真是够壮烈了。
  将脱臼处推回原位,她这才发现身边缺少了一样重要物品。「有石膏吗?」
  「你觉得开心脏需要用到石膏吗?」他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那随便去找个硬一点的东西来,能固定就好。」
  「我懒得动,你自己想办法。」
  看著举起扎有输血针的手臂,摆出为难样的娃娃脸,她只能冷哼著起身。
  真是有够恶心!明明三十大关早过了,还顶著那张始终保持在二十岁上下的娃娃睑装无辜,看久了还真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後,她的手中握了根看似木板的东西回到手术现场。
  安列德扬起唇角,「那东西看起来还真克难。」应该是画架上用来搁笔的板子吧?
  「我的责任只是让人不会死在我家,至於舒不舒适不在我的顾虑范围内。」
  检视过骨折状况後,卓月榛半凭经验半凭直觉地接回断骨,并以带子绑紧固定物。这伤势要复元到可以持枪,恐怕还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你血输够了没?够了就把东西搬回去,然後再运几包葡萄糖液过来。」
  「你当我是医院的义工啊?使唤得可真理所当然。」好坏心,也不想想谁是前辈,中国人不都最重视「敬老」这项伦理道德吗?
  「义工这词儿你也敢配?别忘了,当义工必须良心过剩加上不求回报,所以就算你投胎三次也还是构不著边。」收取「合理」工资可是眼前娃娃脸工作的基本要求,每次出手的佣金底价都从美金七位数起跳。
  但仍有一堆疯子捧著大案子前来等他点头。
  「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打从出生就没领到良心这玩意儿。」安列德拔下输血针头。看来血袋里的血,足够小家伙用上好一阵子了。「一百五十西西,器材出租费算他同行价,回头记得帮我收个二十万欧元。」
  「漂亮,我欣赏你开的这个价。」漫天要价不为过,谁叫他们赚的可是道道地地的「血汗」钱呢,开刀的出汗,输血的出血。
  「小家伙醒来後,记得通知我过来收钱。」
  「那是一定要的。」
  待安列德离去後,卓月榛顺手将手术刀丢进水槽,再将染血的手套扔进垃圾桶,这才得以定下心欣赏昏迷中的男人。
  唔,长得还真不错,与那天她在塞纳河边遇见的男人有得比了。她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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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逐渐深沉,风雪依旧未停,巴黎,持续洁白,
  「东西呢?」处理完医疗器具与血迹,顺便洗完澡後,卓月榛来到隔壁邻居的客厅。
  「跟我来。」放下保养到一半的枪,安列德领著她上楼,从书房的印表机上拿出她指定的东西。
  稍微浏览几页,发现躺在自家客厅里的那位仁兄,实力比她想像的还要优秀。
  「我看你查资料的功力还挺不错的,反正你的杀手生涯也几乎进入退休状态,建议你可以考虑转行当情报贩子。」她边说边打量这位已快销声匿迹的王牌杀手。
  说实话,安列德身上看不到半点阴魅气息,若扣除他享誉国际的医术名声,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个平凡人。她认为杀手本该如此,平日不露锋芒,隐於市。
  「那你要不要介绍Athena和我认识?」
  此话一出,他立刻被狠狠地赏了一记白眼。
  「开开玩笑也不行。」
  「外头已经下雪了,不需要你来降低温度。」
  「你讲话可真具杀伤力。」他再次体会这位东方女子的不客气。
  「过奖,尚不及你的枪口。」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家伙?」
  「留下来好好利用。」她对於那具黄金比例的身躯非常满意,「你知道我很久没画裸体了,手有些痒。」
  「啧。真不知小家伙挑了你的院子昏倒,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他老爹此刻应该急得快发疯了。」
  卓月榛没听漏他讲的任何一字,「你认识他?」
  「我和他父亲比较熟。」安列德轻描淡写地带过,「怎样,小家伙的配枪你检查过了吧?」
  贝亚娜的枪械知识可全是由他教授的,以她对枪械的喜爱,他不认为她会放过检视那把沙漠之鹰的机会。
  「枪保养得很好,里头弹匣是空的,在他身上也没找到备用弹匣,我猜他只是想在墙内躲追兵,不巧体力耗尽失去知觉。」
  「照判断应该是这样没错,沙漠之鹰的携弹量本来就比较少,并不适合用来枪战。」这也是他不喜欢用沙漠之鹰的理由。
  不管换匣动作练得再流畅,在战场上依旧吃亏。
  「他应该是由树林另一头来的,这儿离那片人造林很近,跑得快的话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穿越。」或许这男人并不熟悉巴黎的都市造景,忘记那只是片人造林,出了林子就会由商业区转到这片住宅区,并不会接到市郊。「不知道林子那头住了些什么需要丧命的人?」她歪著头思考。
  「花钱买命并不需要太高贵的动机,只要出得起令人满意的价码,我们愿意为任何唬烂理由、甚至没有理由动手杀人。」只要收了钱,什么烂理由都可以接受,对於大多数在刀口上度日的人而言,佣金胜过一切。
  不过他可是例外。
  「不用在心里补充你是个例外,你出一次任务所收的佣金几乎可以在太平洋买座小岛了。」而且这笔钱还不必被课税,法国政府若是知情肯定会气到吐血。
  「再怎样也不会比你好赚。」某位美女动个刀就美金五位数起跳,一幅画往往动辄四位数欧元,抢钱抢得比他还凶。
  「当医生你的薪水比我还高,不当医生,你去拉斯维加斯一趟捞的钱,只怕我卖十年画都卖不到那个数。」她可十分清楚这位领有医生执照的杀手,赌博功力有多高深,一夜就能吸金好几千万美元。
  「那就别卖画,专心去当医生,钱赚得更快。」他建议。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会选择就读医学院?」
  「为了替你自己争一口气。」
  「那你还知道我之後为何会继续当医生吗?」她勾起一抹笑。
  「钱赚得多?」
  「不,因为我迷上了——和死神抢人。」自负的笑容放肆地在那一张绝美面孔上绽放,唯我独尊的气势嚣张得令一旁的男人都不禁甘败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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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甫回笼,雷杰唯一的感觉便是痛。
  恼人的撕裂感弥漫全身,尤其是腹部,就像是有火在烧一般的煎熬。
  睁开眼,他率先望见的是装潢精致的天花板,而艺术感十足的青铜吊灯悬在正中央,华丽却不失典雅。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像是身处於一般住家的客厅,而且屋主的经济状况显然十分不错。
  「醒了就给我乖乖躺好别乱动,等会儿若是骨折加重或是肠道爆裂,再要我动刀,手术费必须另计。」
  听见那操著标准德语的女音於近身处响起,雷杰反射性地伸手欲拔枪,但……他的枪呢?还有他的手……
  这时,他才猛然忆起自己昏迷前不但腹部中枪,翻墙时又因一时昏眩而跌断手臂。
  「别妄想了,现在的你连颗子弹都拿不动。」
  清冷的女音再起,他寻声偏过头,发现自己的爱枪已被拆解开,摊放於地面一块油布上,一名东方女子侧对著自己,替饱受风雪摧残的枪枝保养。
  「你是谁?」尽管内心充满疑虑,他的表情却无半点起伏,加上那副冷漠的嗓音,著实有一股让人不容忽视的寒栗感,可惜这种阴冷似乎对眼前的女人起不了作月 。
  只见她冷笑著自腰间摸出把手术刀,扬手一射,刀子便准确地从他面颊旁一公分处飞过,直接嵌入沙发椅背。
  这女人不简单!雷杰的警戒心瞬间升高。
  「对救命恩人说话麻烦客气点,若不是我,你早就成花肥了。」
  掀开被单,他发现腹部中弹处已封上纱布。
  「是你替我动的刀?」
  「难道你比较希望我挖个坑,把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你给就地掩埋吗?」卓月榛再度冷笑,「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可以现在进行。」
  「你不应该救我。」
  「是你自己选择要昏倒在我家院子的。」她很善良地出声提醒。
  「你这是在替自己惹麻烦。」
  「小子,比你大的麻烦我都碰过,你算哪根葱?」开玩笑,他的超精英前辈就住隔壁,真要有麻烦也有他负责挡,担心个什么劲?
  「有一天你会後悔的。」
  「如果你所谓的後悔指的是要杀我灭口,那可真是抱歉,请你先确认自己有没有能力杀我再说。」搁下保养到一半的零件,她起身踱至茶几边,当著他的面掏出一把Beretta M92F,慢条斯理地开保险并上膛,「别以为我是女人就没有攻击性,我的定点射击只怕不比你差,雷杰·克里克,或者我该称呼你,『银狼』?!」
  「你知道?」
  雷杰惊惧地欲起身夺枪,可惜卓月榛的动作比他还快,膝盖直接抬压上他腹部的伤口,枪管则直接抵上他眉心。
  「不仅名字,我还知晓你是被一位德国老人收养的弃儿,现年二十二岁又八个月。你十九岁就成为职业杀手,出道三年多即有六位数美金的身价,只不过因为你接案很挑剔,所以并非收入最丰富的杀手。」
  雷杰额上冒出冷汗,一半来自腹部剧增的压力,一半来自她的言词。
  「很痛是吧,这只是个警告。下次你再敢不听主治医生的话,可就没这么轻松了。」她恶劣地左右转了转膝盖,看见他的眉因剧痛而纠结後,才撤回加害的「凶器」。
  只见腹上的压力虽解除,他浑身却蓦然窜过一股凉意。
  她还想要做什么?
  只见未经稀释的碘酒下-秒直接洒上他的伤口,痛楚程度因而辗升。
  该死,真***该死!她这根本就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欸,眉头不必皱得这么紧,碘酒很便宜的,不必心疼。」卓月榛话中的嘲讽意味很明显,「连这点痛都忍不了,还想当什么职业杀手?」
  痛到说不出话来的雷杰,只能忿忿地在心底用各国国骂诅咒她。
  「听著,在我家,我的话就是宪法。在你伤未痊愈前,给我安静地躺著,敢跑就等著被射杀。」
  她迎上那双愤怒的眼,不疾不徐地接著说:「还有,这儿安全的程度远超过你的想像,所以大可不必穷紧张,也不必担心会被我给处理掉。」
  雷杰瞪视著那个帮他处理完伤口,又坐回原处去继续清理枪械零件的女人好半晌,才稍微收起部分戒心。
  「你是从哪里学会如何保养枪的?」她的手法十分专业,看来像是时常做这种事。
  一个懂用枪的女医生?!该不会是军医吧?
  「某个熟人教的,在这方面他十分拿手,若你认为有必要,我也可以拿你的枪去给他整理整理。」忙碌的身影并末因回话而停下手边工作。
  「不必。」
  「我想也是。」她一一装妥零件,沙鹰的原形逐渐展露,「你得再和我家茶几相处个一两天,等你伤口有起色後,我会差人把你运到客房去。」
  将枪抛了抛,近两公斤的重量让卓月榛不是很欣赏。太重了,不适合长时间枪战。
  「虽然资料上说你双手都能使枪,但为了你的身体著想,这把枪……在确定你右手复原之前,暂时由我保管。」
  她认为,若只是为了杀一个人,轻便且易於藏匿的葛拉克,或者可执行特战任务的华瑟P99,都会比火力强大的沙漠之鹰恰当。
  「记著,一星期後你会成为非法入境人口,离境时记得要改回来。」
  将枪放到电视机上,她又在冰箱前忙了一会儿,最後才拎了支针筒回到雷杰身畔。
  「你要帮我注射镇定剂?」
  卓月榛瞄了眼针筒,耸耸肩,「你对我还有用途,为了避免你偷跑,我想这是最好的防范措施。」说著,针头已插入他的静脉,「乖乖睡吧,小野狼。」
  「告诉我你的名字。」
  「为了什么?」她微笑地看著他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刚才的剂量足够让他睡到明天早上。
  「让我明白该把医疗费汇给谁。」雷杰勉强撑著最後一丝清醒等待,却一直没等到答覆。
  直到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终於听见那从此牵引著自己心绪的名字。
  「我叫卓月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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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小家伙的主治医生之命将病患给架上楼,安列德不得不感叹年轻真好,那种伤如果是他,恐伯得再花个几天才能愈合到这种程度。
  「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下床活动了。在这之前,劝你还是乖乖听那魔女的话,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死娃娃脸,想活命嘴巴就给我闭紧点,我的刀可是不长眼的。」从头至尾晾在旁边不出力的卓月榛,对他的规劝嗤之以鼻。
  「我说贝亚娜,人家好歹也是你承认看得上眼的货色,讲话可别那么尖锐,要是把人家吓胞,你这挑剔狂得去哪儿再挖个模特儿?」安列德浅笑地挖苦她。
  「哼,会吓跑他的还不知道会是谁呢!」倚著门框的卓月榛嘴角挂著抢眼的邪笑,「钱收了没?我不负责替人催款。」
  「反正这家伙一时半刻也跑不了,改天再说吧。」
  「随你。」她冷哼了声,「没事的话,你可以滚了。」
  「我这不就走人吗?」真是的,每次都这样,利用完就一脚踹开,好个小人。
  推开窗户,安列德朝屋主挥了挥手後便翻身跃出。
  床上的伤患眼底瞬间闪过了惊叹,而卓月榛却是早已见怪不怪。「那只是普通水准,是你自己翻墙技术太差。」
  雷杰闻言,侧目看向悠闲靠在门口的人,「你难道都不用看诊吗?」
  「法律并没有规定领有医生执照的人都得看诊。在这儿,我的职业是画家。」
  当初会考医生执照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她一直把医生的职业当作玩票性质,一年总有大半的时间都不排班,这段时间里,她有时待在法国,有时也会去其他国家游览,反正雇用她的那问私人医院院长还挺卖她父亲的面子,所以她的任性并不会威胁到医院的工作。
  「我大约还要多久才会好?」
  「腹伤三个星期,骨折若要复原到能用枪,起码还要一个半月。」
  「太久了。」他可是还有好几个案子。雷杰略微皱眉,那张本就不和善的脸更显阴沉。
  「要算你运气好,墙角的玫瑰花几天前碰巧全部冻死被铲掉了,下然你肯定会摔成像刺婿一样。」低头看看表,她懒得再和他闲扯,「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准备休息吧!」
  「我必须离开。」才想撐起上半身,却赫然发现完全使不出半分力,「你动了什么手脚?」
  「没什么,不过就是一罐加料点滴而已。」她毫无愧色地承认。
  「你没有权力拦阻我。」
  「很抱歉!身为医生,我就是有权拦阻不听话的伤患。」卓月榛冷冷扔回他的指控,「从你踏进我地盘的第一秒钟起,你就已经丧失反抗的权力。」
  「……你放了多少剂量?」真是该死,没想到他也有被女人限制行动的一天。
  「不多,足够让你睡掉一整个白天。」而且,正好足够让她画完草稿,「睡得多,伤口复原也会比较快。」
  「你……没医德。」这是在他昏睡前,她听到的最後一句话。
  微微一笑,卓月榛凝睇著阖上双眼沉人梦境的男子,越来越欣赏自己的作为。
  这家伙的睡容还真够迷人的,等会儿就把画架扛过来开工吧!
  *** ** *** ** *** ** ***
  听完早上离开後发生的事,安列德的回应是狂喷咖啡。
  「脏死了,抹布在厨房,自己拿来擦。」她嫌恶地撤撇嘴。
  他无奈地进厨房拿抹布,「这样不是办法,你不可能天天灌他镇定剂,而且这样对病人身体也不好。」
  「他既没挂号又没填病历,医死了我不必负责。」
  「……你真是冷血得叫我叹为观止!」她的血管该不会全结冻了吧?「我保证雷杰醒来後会恨死你。」
  「以他目前的状况,适度的休息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小家伙有发表什么感想吗?」
  「他当著我的面,骂我没医德。」自她替某位政界大老成功开完一次高风险的手术後,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说她了,还真怀念呐。
  「骂得可真好。」安列德默默在心底替雷杰大无畏的精神喝采,顺便致上最诚挚的哀悼,因为惹到贝亚娜的人,下场绝非一个「惨」字足以形容。
  「所以我正在考虑明天要不要赏他两倍剂量。」以回报他的诚实。
  「我这有自制的特效安眠药,可以让他吞了当早餐。」保证能让眼用者一路睡到天堂,不对,像他们这种浑身溅血之人,只有下地狱的份。
  「好提议,东西拿来吧!」她伸手要货。
  「……你果然比我还无情。」
  「有吗?小女子再狠,也比不上当年一刀刀凌迟仇人的你吧?Adam。」卓月榛故意加重最後的名字。
  Adam,中文译名亚当,是上帝在创世纪第六天创造出的男人,更是眼前这位娃娃脸男人的另一个名字。
  十年来,亚当在杀手界的排名始终稳居首位,他是杀手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存在,从崛起到隐迹,都是令人惊叹的传奇。
  「小家伙若再努力点,将来有希望赶上我的脚步,」毕竟他们师承同门,小家伙的师父甚至比他的师父来得有实力。「不过,要想超越我,似乎不太可能。
  「少在那边臭美了,顶著娃娃脸说大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就连她这种老交情,有时看到都还会忍不住恶心反胃,说他已经是三十五岁的老男人,保证没人会相信。
  「只要我的能力够具说服力,没人会在乎这张脸。别忘了,我的医术和杀人-样高竿。」皮相是天赐,他又不上天堂,懒得和他吵,
  「哼,一个成天只会在家炒股票,不然就窝在赌场腐烂的医生,的确是满高竿的。」她冷哼。
  「你不也有半年是窝在屋里当画家,没资格说我。」
  「话说回来,楼上那位身材可真是不错,早上我试画了几张,挺满意的。」卓月榛兴奋得双眼发亮。
  「所以……你打算要扒光他了?」上帝保佑,贝亚娜终於要打消剥光他的念头了?安列德无声地高呼万幸。
  「是有此打算。」她边奸笑边想。只要不被对方恼羞成怒地开枪射杀,她的确很乐意。
  *** ** *** ** *** ** ***
  风很凉,草香清新宜人。
  德国慕尼黑城郊的公路旁,昏黄路灯一盏盏地整齐排列著,啤酒花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声歌诵著秋夜的凉意,边摇晃还不忘弯身轻抚路旁某个几无声息的小黑影。
  此时,一辆国产轿车先是驶过,又猛然煞车倒回於黑影前,接著一个男人开了门疟下车。
  「小家伙,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那个小黑影是甫出生下久就被弃置的婴儿。
  「真可怜,看来你的父母不想要你。」男人对著小孩说道。
  小婴儿没有回答,也不会回答,只是安静地睁著碧蓝的眼珠,注视眼前的陌生人。
  「肚子应该饿坏了吧?」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轻轻将小婴儿抱上车,然後调转车头,往慕尼黑市区的方向驶去。
  他这辈子杀了不少人,救人倒是头一遭,也许是这孩子安静沉稳的气质颇合自己的脾胃吧!
  「既然我发现你,就当咱们有缘,以後一起生活吧!」反正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挺孤单的,多个小家伙相伴,共享那幢大房子来迎接晚年,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小婴儿可能是生来就不愿意向命运低头,尽管在路边挨饿了好半天,仍坚强地呼吸著,在被喂过热牛奶後,才安然地於陌生人的怀中睡去,不哭也不闹。
  在做完基本检查後,男子隔日便带著他来到德国南部、靠近奥地利国境的一处巴伐利亚乡村,替他弄了个新身分,让他有机会接受国家教育,过著与一般人无异的生活。但或许是基於某种回忆,男子在闲暇时间会将自己所具备的杀手知识传授给男孩,虽然男人自己也不清楚这些知识对男孩会有什么帮助,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这份能力失传。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在男孩高中毕业後,成绩一向不出色的他便选择不再升学,而是承袭了他最初、也是最终的职业——杀手,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入那片血腥黑暗、扑朔迷离的世界。
  男孩总是睁著清澈的蓝瞳凝视世界,并甩著以皮绳东於脑後的黑长发,精确地举枪贯穿目标物的眉心。
  他并不知晓自己最初来自哪里、父母是谁?他只知道养父给子的新名字——雷杰·克里克。
  *** ** *** ** *** ** ***
  停下画笔,卓月榛忽然有股冲动想抚触那头披散在枕上的黑发。
  清醒时的雷杰是位阴沉又不多话的杀手,然而睡著的他,怎么看都只是个单纯的大男孩。
  像是感觉到一缕发丝被人揪住似的,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表示抗议。
  「又不是什么多严重的侵害,抗议个什么劲?」
  不过就只是玩玩头发而已,大不了再拔几根留作纪念,证明自己曾捡过人。
  想做就做,於是她立刻揪下雷杰的几根头发。
  啧,一样都是黑发,这家伙竞保养得比她还好,真是有够欠扁。
  「越看越觉得你可爱!我想,在完成这幅画作之前,你还是继续当你的睡美男好了。」她也会不吝啬地提供足量的镇定剂,赏他一星期的好眠。
  就这么办吧!
  「啧啧,艺术学院请来的那些男性人体模特儿,不仅皮相没你一半好看,体格也没你好,过度发达的肌肉看上去实在是有够恶心。」
  眼前这副肌肉结实却又不至於太过,让她怎么看怎么满意。
  卓月榛边想边以手彻底膜拜那接近满分的男体。
  「呿,若非隔壁那只猪头死都不让我剥光,否则我就有对象可以比较了。」安列德的身材比例同样符合她的高分标准,如果哪天他赌腻了,她十分建议他去拍三级片,一定大卖。
  将全副精神拉回画架,拿著炭笔,她那双在手术台上从不颤抖、下刀准确又自信的手飞快地於纸上挥动,以炭笔诚实地记录著美男卧睡图。
  安静的空间中,雷杰的吐息很轻,混在炭笔擦上画纸的唰唰声里几不可闻,但卓月榛总觉得有声音在干扰著自己。
  随著时间流逝,画已接近尾声,她的心却越来越无法平静。
  静谧里,有股奇异的感觉盘旋在心头,久久不散,而且诡异得令人不舒服。
  「该死,不会是邱比特那死肥男在搞鬼吧?」
  她一口咬定「一见锺情」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动情?等下辈子吧!这辈子她已经被男人伤够,也气够了。
  越想她越觉得烦闷,作画的心也越低落,最後索性将布罩往画架上一铺。
  心情实在很不好,再画下去恐怕会白白毁掉一幅画。
  望著床上的伤患半晌,试图厘清心绪未果,卓月榛决定到地下室去打靶放松心情,不让自己再被奇怪的念头干扰。
  时钟滴答地运转著,寂静的空间里浮动著轻微的炭粉味,而获得屋主恩赐躺了一整日的房客,终於在黄昏过後的四小时,逐渐恢复知觉。
  雷杰将焦距定在时钟上,只见时针只比昏睡前多走了一格。
  十三个小时,果真如她所云,他睡掉了一整个白天。
  手臂上冰凉的针头触感再次出现,睡前才刚移除的点滴架,此刻又立於床边,而上头吊著的点滴袋上则写了两行德文——
  这是你的午餐,外加晚餐。
  想到自己竟沦落到要如此被喂食,雷杰向来冷峻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连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弧度。
  在他有记忆的生命里,很少和女性这样单独相处的经验,被亲生母亲抛弃在路边,又被养父捡回的他,早巳习惯和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直到他满十九岁,家中才出现第一位女性,代替经常外出工作的他,照顾视力退化、躯体也迅速老化的父亲。
  他突然有点想念那幢从小居住的乡间木屋,想念德国南部高原的烟草田,想念远方慕尼黑的啤酒香……
  自己迟迟未归,父亲想必很担心吧?不过他有预感,自己真的得在这儿继续被拘留好一阵子了。
  *** ** *** ** *** ** ***
  边下楼梯,卓月榛边否认自己有被那男人诱惑的嫌疑。
  她的情豆早已未发先凋,刚才那只是错觉,是她自己想多了。
  才安慰完自己,一楼客厅陡然响起扰人的电话声。
  「小榛,我是妈妈。」
  一听见那头传来的声音,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该死的电话,她刚刚干么要接?
  「不必你提醒,这声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冷语回应,她瞄了一眼时钟,开始计时,只要三分钟一到她就挂电话。「敢问这回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我敬爱的胡大律师?」
  胡夜糜,美国司法界一致公认的终极赢家,纵横各州法院二十几年没尝过任何一场败绩的王牌律师,此时却讷讷地开口面对唯一的女儿,同时也是她这辈子亏欠最多、也最懂得伤她心的孩子。
  「那个……我只是想问你……下星期六有没有空?」
  「西元三千年前我都没空。」每回和这位生下自己的女人对话,卓月榛一点也不想口下留情。
  妈妈、母亲,多么陌生的名词,她早就忘记该怎么写了。
  「别拒绝得这么快嘛!有个客户想替他的夫人画幅肖像画,这是个推销你自己的好机会……」
  「我不需要。」她的唇畔泛起冷笑,面色冷冽,「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提到的这位客户,家里是不是刚好有个适逢成家年龄,却还孤家寡人的儿子?」
  「小榛,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找个有肩膀的男人成……」
  「成家吗?我呸,这句话等我年过三十再来说都还嫌太早。」有肩膀的男人?哼!靠山山倒、靠水水枯,还是靠自己最好。
  「小榛,你一定要听妈妈说,女人的岁月是不等人的,你这么优秀,一定会有男人懂得欣赏你,成家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女儿对家庭的抗拒,有绝大部分是她造成的,因此胡夜糜打定主意要消除女儿这的梦魇,顺便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岁月是我自己的,你管得也太多了。」
  咔擦一声挂上话筒,卓月榛不想继续浪费时间。
  是的,她恨自己的父母,恨他们的自私自利,更恨他们的反悔与补偿。
  在她还是个孩子,且最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是他们先不要她的,现在她又何必希罕他们迟来的关心?
  一脚踹开地下室特制的隔音门板,里头传出的声音告诉她,有人比她早一步。在门板被踹开的同一时刻,里头的人也取下厚重的耳罩,偏头望了眼怒气冲冲的造访者,接著手上又熟练地装填起新的弹匣,重新戴上耳罩,准备下一回合射击。
  只见连续十二发射击漂亮地於红心周围绕出一个圆。
  「又睡不著啦!赌王大人。」射击者眼中的憔悴减退了她的怒气。
  走到兵器柜前,她仔细地挑选等会儿要用的枪。
  这两幢房子的地下室是相连通的,整个空间被布置成一座设备完善的射击练习场,而卓月榛的射击能力就是在这里训练出来的。
  「睡不著又怎样?」安列德的声音听来无比沧桑。
  他的失眠在冬季总是特别严重,只因回忆最苦,叫人难以忘怀,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挚爱的女孩,就是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停止呼吸的。
  「你的女孩会哭。」卓月榛的手在逛到架上新加入的兵器——雷杰使用的点四四口径沙漠之鹰自动手枪前时,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住似地稍稍停留了一会儿,才跳过去拿起摆在一旁的Beretta M92F。
  填入弹匣、戴上耳罩,她先是举臂试射一发,弹孔便出现在远端标靶的红心上方三公分处。
  「那我呢?我又可以哭吗?」缺了一根肋骨,亚当便不再完整。
  自己的生命,早在二十四岁那个冬季,被迫终止。
  「不,你的泪早在那一天便已流乾。」
  不老的面容也许是上帝给予安列德最大、也是唯一的仁慈,毕竟这辈子上天待他实在太薄,该有的幸福他总是拥有不久。
  这时她总会想,活著若总是那么累、那么痛,那她宁愿选择死亡。
  「是吗?」他红著眼,笑了。
  最後那一枪,正中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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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再稍微偏过去点,对,很好,就这样给我保持不准动。」
  巴黎一个暖阳难得露脸的冬日午后,卓月榛於光线充裕的画室里,强势地指挥伤患摆出她想要的姿势。
  腹伤早已愈合的雷杰则乖乖听话照办。
  阳光和缓地斜照入室,蒙胧的氛围十分宜人,卓月榛正专心地作画,雷杰则专心打量著一脸神采飞扬的她。
  说她让他惊艳绝不过分。
  这惊艳指的不仅是她的外貌,还包括她那足以与他媲美的冷感,以及许多超乎常人的能力。
  几天前他借用她的电脑侵入法国海关,发现他的确已登录离境,更离奇的是,那晚杀他的人,不久後全都丧命於马赛港。
  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位领有医生执照的女画家所为,照那天跳窗的技术来判断,她的邻居肯定也是位练家子。
  这两人,都不简单。
  「我说过别乱动!要敢再给我乱晃,小心我让你另一条手臂也一起骨折。」卓月榛嘴里吐出的句子鲜有动听的,大多数都是威胁恐吓外加不屑。
  和她相处了半个多月,雷杰发现自己的忍耐力实在很高,奴性更是坚强。
  「你平常都习惯这样恐吓伤患吗?」他大概可以想像她不在医院任职的理由,有她这种医生存在,医院大概会接投诉单接到手软。
  「我的病患都很服从我的指令,才不像你。」末了,还不忘附上几声不屑的冷哼。
  雷杰心底悄悄浮现些许自嘲。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沦落到被一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人吆喝?
  他一直像是匹自由无拘的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人拦得住他,包括养父在内。
  「况且照目前的速度来看,顶多再一个月你的手臂就会复原,所以我得好好把握这一个月彻底压榨你才行。身体再往右边斜一点……不对,太斜了,稍微退回去些……好,差不多就这样。」卓月榛飞快地打好草稿,开始准备油画颜料。
  绘画时,她专注的眼神让雷杰敬佩,但面对那双认真的眼神一久,两人之间的沉闷叫人倍感窒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在,他试图开口打破尴尬。
  「我的枪,你究竟藏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他时常在屋里走动,却怎么也找不著爱枪,倒是看尽了这屋子「遍地刀光」的景色。
  「怎么?就这么舍不得和它分开?」仔细替画中的人物一笔一笔地刷上色彩,她完全不当他是位名声响誉国际的杀手。
  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个乳臭末乾、初出茅庐的小男生罢了,唯有老练油条的安列德才配称得上高手。
  「枪是杀手的保命符。」同时也是种身分证明。
  没了枪,不当杀手,他会觉得连高中文凭都拿得勉强的自己什么也不是。
  「但没子弹的枪只是坨废铁,你太不懂得替自己留後路。」她点出他的致命失误。
  「你似乎很了解这个职业?」一双蓝瞳瞬间扬起些微警戒。
  这女人,比他预想的懂得还要更多。
  危险!
  「是了解不少,所以我保证你今晚即便有门有窗也出不去。」
  哼!话说好几天前,这混帐腹伤才刚愈合就打算走人,她本来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他回家,但她还没画够这男人,所以她不仅将他打昏拎回来,还赏赐给他两天两夜的好眠,以便加速他复元的速度。
  不过,这似乎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从那天起,她和雷杰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好似随时都会有擦出火花的危险,而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麻烦。
  她不想谈恋爱,一点也不想!
  「留著我,对你没好处。」雷杰再次游说,「像我这种人,极有可能替你引来危险。」
  最大的危险早被你引来了,小笨蛋!卓月榛暗啐。
  「搞不清状况的应该是你吧?小鬼。」漾起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她突然抄起削笔用的刀片射出,出手狠戾毫不留情。
  遭攻击的对象则轻松地将头侧转,刀片擦过他颈边固定三角巾的翠结,撞上後头的墙壁。
  「身为医生,动手伤害病人是很失德的。」要不是受过训练,他早就命丧她刀下不知几回了。
  「你要是躲不过,也不用待在这养伤,直接拿条面线上吊还差不多。」
  银狼虽然才出道三年多,排名却已窜至前头,紧追在安列德之後,实力坚强到许多前辈都不敢小觑,就凭她那吓唬人成分居多的飞刀,根本不可能伤得到他一丝一毫。
  「再者,我虽不太屑加入悬壶济世之流,却从未侮辱过我的执照,除非我下想医,否则至今还没有抢不赢死神的纪录。若你真那么想死,行,我很乐意拎把西瓜刀,一刀斩断你的颈动脉,保证让你死得痛快无比。」
  「那多劳烦你的玉手啊?扳机一扣不就得了?」他对她自豪的枪法一直保有好奇。
  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你刚刚说什么?」转眼间,她的手上又多了把手术刀,速度快到连雷杰也没发现她是从哪儿摸出来的。
  「没什么,是你幻听。」
  两人刚才皆以对方的母语交谈,也就是德国人说中文,台湾人讲德文,你来我往,倒也十分通顺,双方皆能接受。
  卓月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她真欣赏雷杰能用他那听起来已经够冷的语气要冷,效果简直比蒙古冷高压遗强,「想不到你也有幽默细胞。」
  「月圆之夜我还可以嚎叫几声助兴。」
  「我是不反对啦,可惜月圆之夜刚过,你得再等上一段时日。」
  长年结冻的嘴角掀起一道优美弧线,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还没忘记什么叫做笑,「你很懂得如何和危险份子打交道。」
  「或许是我一向和普通人的频率合不来吧?」她自嘲地说。
  她的生活圈里除了两位大学死党外,几乎不再和旁人有交集。
  她喜欢静,更爱一个人漂泊,这也是她在医院团队里工作总是待不久的原因。
  「也或许,我和你们这种人比较合得来……」
  「你认识其他杀手?」
  「只认识一个。」卓月榛撇撇嘴,继续动笔。
  「是谁?」其实他心中早有了底,因为她的生活圈,真的很小。
  「一个……比你更孤单的男人。」她从不认为杀手就该无情无欲,放下枪时,他们也是人,也会有喜怒哀乐与爱恨嗔痴。
  他们都只是等待去爱与被爱的灵魂。
  即便在众人眼中,他们来去无踪,操弄著他人生死,然而,她很清楚,他们永远不会是厉鬼,更不会成为神。
  *** ** *** ** *** ** ***
  「堂姊,你当年的大学笔记还有留著吗?」男声怯怯地开口。
  「要干么?」女声一贯的冷调。
  「你一定要救我,我快被当了。」
  「读不下去就别读。」
  「爷爷奶奶说卓家一定要再出一个医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男声的语气近乎哀求。
  「已经出了。」女声凉凉地回应。
  「你不算啦!」
  「我和你一样姓卓。」女声蹙起眉,冷凛的语调倏地又降温几度。
  「但……你是女的,奶奶说你迟早会是别人家的……」
  啪的一声,电话被挂了,
  *** ** *** ** *** ** ***
  恶魔。
  头痛欲裂的雷杰在心底偷偷替卓月榛起了个代名词。
  明明伤患不可以碰含酒精的饮料,她却拉著他常饮波尔多的珍贵葡萄酒,只因她接到一通令她心情不好的电话,想找人乾几杯消气,而他,具备一切狙击知识的狼,能够冷静地猎杀任何目标,就是应付不了乙醇。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醉得一塌胡涂,最後的下场就是被她像垃圾一样地给扔回房。
  这下可好了,经过这番折腾,他的伤不恶化才怪。
  「真不耐操,才几杯就让你瘫了一整个早上。」
  门口传来一道不算陌生的男音,雷杰顶著痛得发昏的头,勉强撑起自己沉重的身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虚弱的一面,却忘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早就被他看光了。
  「这招看来挺管用的,不枉我亲自传授给贝亚娜。」
  除了不常笑、声音听来冷了点,小家伙其实真如贝亚娜所形容的,是个社会化不充分的大男孩,既单纯又很容易相处。
  「你传授的?」隐藏多日的狼爪已隐隐展露,雷杰心想自己的资料是否外泄,否则怎么会连他不善喝酒的事都知道。
  「收起你的爪子,小笨狼,这里还轮不到你当头。」
  安列德将醒酒药递给他,当玻璃杯递交的瞬间,另一只手一闪,只见他左袖下半部被俐落地截断,而里头的皮肤却完好无伤。
  好个高手!
  「你的医生执照该不会也是个幌子吧?」雷杰皱起浓眉,不确定地问。
  「我的确是个医生没错。」安列德微笑地亮出手中的凶器,竟是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扑克牌。
  鬼牌上,小丑笑得讽刺。
  「她说我待在这里养伤会非常『安全』。」
  「那是因为我对你没意思,否则早在几个星期前,你就该见到上帝了。」只要他在开口时前面加个「不」字,这小家伙一定会被巴黎十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冻成冰雕了。
  娃娃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亲切无害,但他却感受到他话里的慑人气势,可以在他身上嗅出与自己类似的气息,隐隐约约,却又不是很清晰。
  「我是否有荣幸知道前辈的名号?」雷杰有礼地问。
  「你何不自己问她?」不过,只怕还没问到就挨刀子了。
  贝亚娜自私归自私,对於诺言却可比之泰山,重得很。
  「我没兴趣成为剌帽。」那女人,太冷血。
  「算你有大脑。」和善笑颜未变,但安列德泛著精光的双眼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无害。「给你个忠告,想成为顶尖杀手,永远别忘了在枪管里替自己留一颗子弹,尤其是绝望中的最後一颗子弹。」
  「这她提过了。」他的确是太不懂得留後路了,才会耗尽子弹上演逃命记。
  「以後接任务时小心点,黑吃黑是既有规则,可循前例甚多。」
  「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肚子再被开个洞。」
  提到肚子,雷杰决定回德国後一定要找个时间去照X光,看看那位画家小姐有没有用他的肠子打个漂亮的中国结,毕竟开刀的是她,发生这种事也不无可能。
  「哼!那群脓包技术这么差劲也有人敢聘请,要是换我去,啧啧,你的心脏保证会很通风。」一洞贯穿前後背,让他体悟「寒风彻骨」是怎么样的滋味。「还是你觉得脑袋比较闷,想开个洞透透气?」安列德微笑地问。
  「多谢提醒,我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非常满意。」雷杰快速过滤所有可能名单,按照年纪於脑海中筛选出适当的名字。
  「以後说话记得要客气点,你待在这里的性命究竟安不安全,是就我的心情而论。」安列德甩出扑克牌,床头前的布制灯罩马上裂出一道笔直的缝。
  「卓小姐的飞刀是你教的。」雷杰用的是肯定句。名师果然出高徒!
  「她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害他不得不将她归类於暴殄天物一类,因为贝亚娜完全具备成为杀手该有的一切条件,资质更是上选中的上选,简直就是当他接班人的料。
  「所以海关出境资料,以及那群人的死,是你做的?」
  「我刚好要去马赛拜访友人,顺便温习一下杀人手感。」老头那天还很沉重地告诉他,很後悔教会他杀人。「既然醒了就起来吧!我带你去找贝亚娜复诊。」
  脑袋勉强恢复清醒的雷杰,跟著安列德走到那扇他从未有机会进入的门扉前并打开。
  虽然只听见一记枪响,但发声的子弹却不只一发,只是扳机扣下的时间只差了几毫秒,於是两记枪响几乎重叠在一起。
  只见半途被擦撞,原先应当射中安列德胸口的子弹被打偏,转而扑上门边的隔音板,而稍晚射出的子弹则正中靶心。
  雷杰这才终於确认卓月榛是真的会使枪的。
  「死猪头,打中我的子弹让你很有成就感是吧?」摘下耳罩,卓月榛甩掉手上的SIOS——ERP226,蕴著薄怒的眼狠狠地瞪向出现在门口的某人。
  差一点她就可以击中他了,她一定要摆脱被安列德压得死死的现状。
  「也还好啦!但你若打中他,获得的成就感肯定会更大。」比比身後的人,安列德嘻笑地吹凉枪管口的余热。
  由於所装填的练习弹只配有足够发射的火药,所以管口的白烟并不多,也没有呛鼻的烟硝味。
  「真是希奇,你的随身配枪竟然没装实弹!」
  卓月榛诧异地扬扬眉。这实在是太叫人感到惊讶了。
  「这把没有,不代表我真正的配枪没有。」将手中的枪枝抛上待保养枪械的木架上,安列德悠哉地自腰间摸出另一把枪。
  有别於一般制式手枪的乌黑漆亮,这把银色金属外壳的枪置身於灯光之下,层层银波轻缓漾出,色泽华美得无可挑剔。
  「啧!小家伙实在该换把枪,既然代号叫『银狼』,枪就应该换把银色,上头最好还有狼纹雕饰。」卓月榛著迷地看著好友的配枪说道。
  「很不错的建议,你可以好好和小家伙一起研究研究。」
  安列德边说边定至火药柜前,替爱枪换上练习弹,然後背对著枪靶,将手往後-举、在连续三记枪响後,两眼视力皆二·○的雷杰确认底端靶纸上,只残有-个枪洞。
  好准的枪法!真希望自己也能练出这等实力……
  才这么想,一把枪便飞至眼前,雷杰赶紧伸出左手接住,是把奥地利制的葛拉克17。
  「可以换一把吗?这把我不习惯。」葛拉克对他而言太轻了。
  他的眼光在枪械架上浏览一圈,只见贝瑞塔、葛拉克、SIG、华瑟、H&K……世界各大手枪厂牌一应俱全,足以号称是座小型枪械博物馆,一旁还有一大堆品牌型号的狙击枪及突击步枪任君挑选,而在最尽头的墙角,一排排子弹根据其半径规格与厂牌整齐地陈列於电脑自动化除湿、调温与衡压的保存柜里,只怕恐怖份子的军火库都没这么齐全。
  「现在你的骨头还没完全硬化,沙漠之鹰对你来说後座力太强。而质量轻、消化後座力功能也不弱的葛拉克,比较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卓月榛脱掉耳罩,朝雷杰走来。
  「你的枪使得不错。」
  他没忽略她刚才瞄的靶,所有弹孔都在红心范围内。
  「入境随俗嘛!想当好邻居,就得从彼此交流开始。他有兴趣教,我就有兴趣学。」她好整以暇地检查了他的右手。
  卓月榛判断短时间练枪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想必安列德也已注意到这点了。
  「开几枪让我瞧瞧。」放开他的手,她命令道。
  「有他在,我会有压力。」那把枪太过特别,而纪录上惯用银枪的人并不多,他几乎可以判定安列德是谁了,只是年龄上好像有些不符。
  「怕的话就用你手上的葛拉克17轰走他。」她深信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撂倒是最直接的方法。
  「我怕我的脑袋,真的会很通风。」
  光从那男人刚刚露的那一手来看,雷杰便明白现下的自己是不可能胜过他的。
  小虾米终究无法对抗大鲸鱼。
  「没关系,我和几名法医交情不错,他们会容许你插队。」她一副好商量的语气。
  「我可以请问蒙尼根先生的代号吗?」雷杰话才刚说出口,一颗子弹立刻自他的颊边掠过。
  而行凶者照样没有回头。
  卓月榛冷笑道:「你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以慢慢猜,答错不扣分。」承诺是不容许背叛的。
  现在的亚当早已身心俱疲,她绝不容许自己成为粉碎安列德最後一丝平静的凶手。
  「以後有时间就自己过来练习,门我不会上锁。切记不要练习超过半小时,扳机尽量用左手扣。」
  「我以为你会坚持我初来时的警告,要我在养伤时期远离这玩意儿。」雷杰甩了甩枪,感觉有这东西在手中的滋味,真好。
  正准备踏出门的卓月榛缓缓回头,唇际忍下住勾起招牌式冷笑,很轻很柔的那种,「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不知变通的人吗?」
  「不像。」
  「知道就好。」
  随著她纤丽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有一瞬间,雷杰以为自己有部分的注意力已追随她的脚步声离开了地下室,前往那间四处飘扬著自信与自在的画室,沉浸在她专注绘制的画作里,从此不再离开。
  不远处,安列德默默将雷杰的怔愣收入眼底。
  当年,同样是在这种恍惚及混沌不明的氛围里,他爱上了她——自己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女人。
  而今,他已失去了挚爱,小师弟也会失去贝亚娜吗?
  「还在那发什么呆?小鬼,快点滚过来练习。」甩了甩头,安列德不愿再想。
  「……是。」
  *** ** *** ** *** ** ***
  察觉有脚步声接近,雷杰反射性地举起枪瞄准门口,托右手复原良好之赐,他终於领回了自己的沙漠之鹰,也重拾了过去的戒心。
  「这是你面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朝对方丢去一串钥匙,瞄准她眉心的枪口丝毫激不起卓月榛的恐惧。
  刚认识安列德时,他也时常这样对待她。
  「这会儿又是什么差事?」接下飞来物,雷杰将枪收回腋下。
  自从右手可以不用再以三角巾固定後,他发现自己被她奴役得更加彻底,完全把他当成佣人来使唤。
  「冰箱空了,我得出门补货。不幸的是,安列德几天前回南部去了,你是我唯一可选择的提重物人选。」
  「你还真当我是免费佣人?」扫地、煮饭、洗衣、脱光光当模特儿,样样都由他包办,明明以「骨骼未完全硬化」为由扣留他,却指使他做一堆杂事,利用得未免也太彻底了吧?
  「我向来秉持著『物尽其用』法则。」
  没错,她大小姐自己就会开车,只是巴黎的交通状况实在令她不想坐在驾驶座上,否则总有一天,她会开去撞前面那台一直不动的车。
  她这人最讨厌塞车了,可惜巴黎的车况三不五时总是让她觉得讨厌。
  「去哪儿?」
  其实只要是她开口,他都只有听话的份,反正他的男性尊严早在摔墙那日全摔光了。
  「先上车再说。」上回因为天气太冷,她只拉了隔壁的死人头到附近的小超市随便买些生活必需品,但今天天气好,又有搬运工,当然要到更远的卖场。
  於是银色保时捷沿途驶过塞纳河、香榭丽舍,一路往北郊开去。
  车内,雷杰始终维持惯有的沉默,冷酷的脸色和窗外灰霭的天气正好相符合,偏头观察这样的他,卓月榛忽地想起在不久前的某个阴郁冬日。
  「怎么了?」或许是因为车内安静得异常,也或许是她盯著自己瞧的眼神太过灼烈,让他不得不打破沉默,带著些微腼覥地发问。
  「你在塞纳河边逗留过吧?」
  「似乎有。」他微皱眉。
  为了那该死的任务,他好像有在塞纳河畔跟踪目标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天那位瞪了我两眼的黑衣人就是你。」卓月榛漫不经心地说著。
  「那天是哪天?」他来巴黎的第三天就出手了,不过前两天都在确认环境与跟踪,所以与塞纳河接触的次数并不少。
  「你摔进我家院子的前两天,地点在塞纳河左岸,时间下午三点半,一个穿了一身黑的男人光临一家露天咖啡座,那时我正巧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根据那天的素描和你给我的感觉,我猜那人就是你没错。」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最後你遗留了张纸给我。」雷杰也想起了那天的事。
  「嗯哼,请问先生,你瞧过那张纸吗?」
  「没有,我直接将它扔了。」
  「的确像是你会做的事。」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她并未因为他的回答而出现不高兴的脸色。
  「上面有些什么特别的吗?」她会提起,必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了自己的小命,问一问总是比较好。
  「笑一个吧,帅哥!眉头皱久了小心解不开。」她很自然地伸手戳向驾驶座上总是舒不开的眉头。「我在画旁是这样写的。」
  雷杰没听进她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接受卓月榛带著温暖与不造作的碰触,惊讶自己接受她的速度为何会如此迅速。
  他身边开始有女人的日子不过才两个月,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奇妙感觉却不断於心中滋长,拂扰他的思绪,却又安抚了他的灵魂。
  那究竟是什么?是爱情吗?
  「不用过分紧张,世界并非处处有危险,你得学学怎么让自己放轻松,你实在太容易令自己紧绷了。」倒回椅背,卓月榛表现得一派轻松,与雷杰无时无刻的警觉提防成了强烈对比。
  「已经习惯了,要改很难。」
  「我也没要你改,只要你多想想安列德平常那副鬼德行,就会知道真正的高手绝对不会让人由外在表现看出他有任何异於常人之处。」
  提到安列德,他的兴趣立刻被挑起, 「你到底认识他多久了?你们看起来关系挺好的,」
  这些天来,他充分见识到她与自己相去不远的定点射击技术,以及对各种暗杀机制的认知,不禁庆幸她并非敌人,也庆幸她的老师不是。
  因为两个高智商的人,都很有资格成为魔鬼。
  卓月榛浅笑,伸手探向他的胸膛,一眨眼间便抽出他藏在腋下的配枪,紧紧抵住他腹部的旧伤处。
  「差不多……和你踏进这噬人的世界一样久。」
  趁著前方红灯,雷杰伸出右手覆在卓月榛持枪的手上,巧妙地一个拨转,枪枝便回到他的掌中,而卓月榛并末试图扭转局势,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将枪收回腋下的枪套。
  「你和隔壁那家伙聊开了?最近常见到你们俩凑在一起交流。」
  「不是交流,是指导。」那人根本不需要、应该也不屑和他交流。
  光是入行时间就差了近十年,安列德见过的死人说不定还比他用过的子弹来得多,哪里需要和他交流?
  「那个赌鬼最近都没接什么任务,说不定早将技术给忘光了。」她想起自己初来巴黎时,安列德任务接得比现在还要再多一些。
  「前辈的价码太高,没几个人请得动。」请安列德出一趟任务的价码,普通上市公司恐怕赚个十年也不见得赚得到,可能也因为这样,他才有机会接到这么多大案子。
  「猜到安列德是谁了?」
  「Adam,上帝在第六天创造出的男人。」
  安列德·蒙尼根,白天是国际医学界响叮当的明星人物,一入夜,便化身成杀手界最神出鬼没,却也最具权威的帝王。
  顶著圣经中的名字,他的崛起近乎传奇,至今尚无人知晓他为何要以那种轰轰烈烈的方式走入这片血雨中,只知道Adam这名字,和死神是画上等号的。
  「他承认了?」
  「承认了。」所以那天,他才知道杀人无数的杀手竟有一张经年不老的脸孔,笑起来还带著一抹邻家大男孩的阳光味。
  卓月榛因此话而露出好奇,因为自己认识的安列德,对於这种猜测从来就不予理会,甚至会赏那人一枪,照此情况看来,他根本就和这位小男孩关系匪浅,所以才会破例。
  「我很惊讶,像他这种浪荡不羁的人,怎么会选用圣经的名字作为代号?」
  「你会惊讶,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他,尤其是过去的他。」不知选择继续生活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城市的安列德,每天望著昔日两人曾经走过的街道:心情上该会有多难过?
  「你知道Adam一夕间成名的出道事迹吗?」究竟是什么原因,能驱使这样一个前途灿烂的医生持枪杀人?
  他的世界,本不该染上血腥的。
  「我知道所有你们不知道的,关於他的一切。」她别过头去,好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凝视著窗外快速向後掠去的街灯与楼舍,半晌,终於像是战胜了什么一般,修长的手指迟疑了一会儿後,轻轻地在起雾的车窗上写下一个同样源自圣经的名字。
  这名字,是安列德心中最初、也是最末的痛,Adam,便是为了纪念这名字才取的。
  她,Eve——上帝在第六天,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出的女人。
  「安列德,是为了替她复仇,才举枪杀了第一个人。」她低声说道。
  「竟然连这种事都和你说,看来你们的关系……可真是匪浅。」
  「我只是刚好在他生命最低潮时,凑巧出现在他身边罢了。」
  她敬佩安列德,因为有他,她才比较出自己所经历的,其实一点都不算痛。
  「你知道,他不像你有家可以回,有亲人可以依靠,很多时候,他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孤单,还需要人陪伴。」
  也许,他会选择接纳她,就是因为他们曾经都是没人爱的小孩,同样懂得消化所谓的孤单吧?
  「你难道不比他孤单吗?」雷杰不小心说出这几天的观察结果,心虚地侧目偷颅她的反应,不料却与她的目光交会。
  怦怦!
  心悸吗?应该不是吧?
  心底浮现同一句话,两人迅速将各自的眼神调开。
  「小家伙,专心开你的车别乱瞄。」她看著窗外警告。
  「……你们可不可以别一直唤我小家伙?」讲得好像他未断奶似的。
  「对我们而言,你真的只是个小家伙,单纯,而且很好戏弄。」
  她像是在给他个答案,更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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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
  不起眼的小酒馆内,红发男子好笑地举起波本威士忌,朝在他身侧入座的来者摇晃几下以示欢迎。
  真是风水轮流转呐,想他当年浑身是血,一息尚存地被雷杰给拎回党分部「归还」时,脸都丢到北极去了。
  「怎样?是哪位高手路过救了你呀?」
  「一个女人。」向酒保要了杯柠檬水,提到卓月榛,雷杰的脸上便拂过些许柔意。
  「一个女人?!」索伦瞠大眼惊呼,随即又被腰间的枪口逼迫地降低音量,「兄弟,你这艳遇来得可真是时候。」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只会用下半身思考吗?」雷杰哼了一声,大略将酒馆扫视一圈,立刻分辨出哪些是来喝酒的当地人,哪些又是别有目的的外来客,「我没叫你带这么多人来。」他嫌弃地皱起眉。
  「不是我愿意的,你也知道我老爸非常不信任我的自卫能力。」索伦很是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虽然他们的实力差了一大截,不过他多少大了雷杰那么一点点,这个动作还是可以做的。「何况你也不希望那不甚光荣的经历,被全西西里的男人知道吧?」
  这些可全是他精挑细选过,口风紧、行事俐落的资深手下,保证不出岔子。
  「索伦·萨普奥·基曼,你很期望我在你身上开个洞是吧?」他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个洞开在哪里会比较适合,若只是眉心一枪就太不够意思了,或许往下面射效果会更好。
  糟糕,他好象有点被那两个人传染到不正经因子。
  「呿,不说就不说。」
  「东西呢?」
  「这儿。」索伦稍举起手,候命多时的属下立即递上黑皮箱。
  「点点看缺些什么,晚点我再叫他们调来。」
  「不了,我自己也有办法补货。劳你特地跑这一趟,酒钱我付。」箱子连开都不开,雷杰便扔下张欧元大钞,一眨眼便从酒吧大门消失。
  索伦微笑著再点一杯威士忌,仔细回忆起雷杰刚才离开时,那种期待要回去哪里的怪异神情。
  喔噢!他和那位女人,肯定大有隐情。
  「少主,请问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吗?」瞧少主若有所思的样子,保镳队长俯身在他耳畔小声低问。
  「不,我只是突然对那位出手救狼的女士很感兴趣。」回去一定要好好调查。
  而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这位让索伦好奇的女人,正意兴阑珊地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浑厚且富磁性的男音,然而卓月榛的心非但没有感到舒适,反而像在瞬间跌至马里亚纳海沟底一般。
  「有什么屁事赶快讲。」
  「那个……有个满有权威的外科医生最近要嫁女儿,我想……」
  「人家嫁女儿关我什么鸟事。」她的额角青筋微浮,手已搁上断话钮,盘算著何时按下去。
  「史密斯医生的儿子在纽约医学界也是小有名气,我想问你要不要……」
  「想都别想,要嫁你自己嫁。」她又不是洋娃娃,没义务受人摆布,尤其是受这位造就她悲凉童年的男人左右。
  她恨爸爸更甚於妈妈,当年要下是这男人没胆地一走了之,那桩荒谬的指腹为婚,也不会以她的诞生做结局。
  「小榛,对方的观念非常开放,你嫁过去绝不会受到种族歧……」说到最後,就连在医学界名声响亮的卓鸣风,也开始心虚。
  他希望女儿能嫁到美东,就是盼望自己能有多点机会关心她,尤其当他发现女儿被他们伤得如此之重后,他是真心希冀能够弥补。
  「请长话短说,我时间宝贵。」
  「小榛,相信我,爸不会害你的。」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女儿曾经失去的幸福,并不是他这辈子补偿得完的。「我是真的希望,你的下半生可以幸福。」
  卓月榛对生父的回应是长达三分钟的沉默,以及最後,一句字字心酸的话。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幸福,当初就不该生下我。」不再让对方有机会辩驳或道歉,她直接切断通话。
  轻轻放下话筒的她,注视著珍珠白壁面的神情,有著超出她原本年纪的沧桑。
  这么多年来,她从一个大家族里被忽略的小女孩,跳级考上医学院成为医生,却又任性地对待那纸执照,扛起画具离去,然後与千千万万个陌生面孔擦身而过,独自在这世界流浪。
  她没有家,也不了解什么是家?
  她没爱过人,只因,从来也没人爱过她。
  *** ** *** ** *** ** ***
  走过熙来攘往的人潮,雷杰在一间商店前停下脚步。
  只见商家擦得洁亮的落地窗清澈地倒映出冷峻的脸庞,但他却在左右颠倒的虚像里,看见最真实的笑容,以及温暖。
  难道,他……喜欢上她了吗?
  依著记忆弯进他曾以为是条绝路的防火巷,尽管里头阴暗依旧,却已不再如当日那般叫人感到绝望,反而在窄巷尽头,他看见了阳光……以及一道身影。
  「为什么要托人送货?」安列德双眼微眯。
  杀手,本该自力更生,任何环节都不该留下痕迹。
  「对方父母坚持要送,我想反正也无妨。」对於前辈出神入化的探查功力,雷杰不得不佩服。
  Adam不愧是Adam,当真是上达天听。
  「在我的印象中,黑手党可不是什么公益组织。」
  「的确不是。但西西里的男人一向最讲义气,我若坚持要划清界线,他们的少主恐怕就得自尽谢罪了。」
  雷杰本来也不打算和这组织有所关联,可惜自从当年他顺手捡了个人後,就失去和这个组织撇清关系的机会,
  只因他们首领夫人的眼泪攻势,还真令他招架不住。
  安列德轻哼了声,「你的心太软了。」
  「我爸也常这么说我。」雷杰了然地点点头。
  「若我是他,我会希望你的心一辈子都这么软。」说完,巷口已失去了人影,但雷杰发誓他在安列德的眼中瞥见了认同。
  他提起皮箱,俐落地翻过围墙,站直身的瞬间,那股浑然流露出的傲气,彻底将他衬托成一匹独霸荒野的孤狼。
  可这匹狼却在都市丛林里,迷失了心的方向。
  他缓缓仰高视角,迎上二楼窗口那道犀利的目光。
  别爱上我!卓月榛用唇语无声警告。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雷杰也以唇语回应。
  只见二楼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缓缓握拢右手,倏地伸出拇指往下方比,做出古罗马皇帝操纵生死的手势。
  你、去、死吧!她说的不再是德语,而是中文。
  他的心微微一颤。面对这样冷眼睥睨人间的她,无论是多么坚强的战士,也只能成为竞技场上的输家吧!
  陷在她如恶魔般邪恣的笑颜里,他甘愿溺毙。
  *** ** *** ** *** ** ***
  那夜的巴黎,很静。
  阳台上某道孤单的背影独自注视著远方,是家所在的方向。
  忽然,壁灯被点亮,卓月榛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玻璃拉门旁。
  「来杯酒应景如何?」
  「我讨厌乙醇。」虽这么说,雷杰还是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上头残留的手心余温,给予他心口小小的满足。
  「有时候啊,人还是不得不学着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那你不喜欢什么?」
  「……我讨厌姓『卓』,讨厌我户籍上的那个家。」
  站至雷杰身侧,卓月榛的眼光同样掠过眼前的层层屋墙,比他眺得更远,远到几乎已横越过整块欧亚大陆,回到那让她有些怀念又感伤的故乡。
  那里,有她的家,却不是个让她感到幸福的家,里头只有永远的不公平,以及永远的漠视。
  「告诉我,家,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还了解答案。」雷杰柔声地盯著她。
  「我为什么该了解?」她背过身,抵著墙缓缓滑坐地面,「你至少还有个待你如己出的养父,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那些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包括我的生父母,根本就不曾正视过我的存在。」
  她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敷衍一桩荒谬至极的闹剧,父母之所以会生下她,图的不过是以新生命的出现,交换他们的单飞。
  然而爷爷奶奶一心盼望的是长孙,而不是个女孩。在他们的观念里,女人唯一的责任就是结婚生子,书读得好不好一点也不重要,他们要的是足以传宗接代的男人。
  这也注定了她的出生是个不受祝福的错误,尽管双亲汇进她户头的钱足够让她不花祖父母的一分一毫而长大,但再多的钱也无法买到小女孩心头渴望的关怀,经年累月的打压、漠视,终於造就了她的叛逆难驯。
  像是祖父母老夸堂弟功课好,她就跳级上报纸给他们瞧;叔伯们要堂弟成为家族下一代的第一名医生,她便先抢得头筹;姑姑们耳提面命女孩子必须温柔贤慧,她就偏要冷血无情。
  既然她的出生已是个错误,那就让她一直错下去吧,反正她永远不能再变回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也不能再回到原点将过去一笔勾销。
  未尽的香槟气泡随时间流逝而於杯中逐渐减少,卓月榛的愁与不谅解,却在酒液下肚後,越发浓烈。
  而雷杰著实被她眼中的情绪所震慑,他一直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对所有遭遇都能镇静地以冷笑面对的她,终究也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血肉之躯,也有情绪上的反应。
  「你以为我为何要扣留你,又会那样吆暍你?那不是冷血,而是嫉护。我嫉妒你有家可以回去,有亲人可以挂念。」她盯著玻璃门,说得心酸,「我向来讨厌像你这种一心想回家的人。」
  尽管给人的外在印象都是一样的冷漠疏离,但雷杰的血液却是热的,灵魂是烫的;反观自己,从皮肤到心脏皆是绝对零度,摸触不到属於年轻该有的热忱,拥有的,只是凋零中的梦,与行尸走肉的灵魂。
  望著卓月榛被阴影遮蔽的脸庞,在一道冷风中,他的唇吐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语句。
  「也许,等你学会爱人,就会找到可以挂念的人。」
  她抬头瞥了眼雷杰,忽然绽出一抹冷笑,「从来就没人爱过我,凭什么我又该学会爱人?」
  「你怎能肯定从来没人爱过你?」在昏黄的光线中,他不自然地撇开睑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赧红。
  但眼尖的她还是瞧见了,「你是在说你吗?小鬼。不是我要嫌,条件比你好超过一万倍的男人我见多了,法医商政行行皆有,你算哪根葱?说不准哪天我还得替弹尽援绝的你扫除追兵呢!」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说得坚定。
  在他快速翻新的记忆里,她的影像已深刻地进驻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无法删除也无法覆盖,和她生活、陪她任性,是场甘醇的美好体验,他不愿轻易放弃。
  凝视他半晌,她默默将酒杯再度斟满。
  「如果哪天你的名声足以和隔壁那个死人头并驾齐驱,或许我会好好考虑,小鬼。」卓月榛将酒杯贴上他的颊,「你可千万别忘记,那家伙在光明世界可也是够有名的。」
  「这是你唯一的要求?」
  「在我心目中,死人头向来名列最佳男伴榜首。」
  「我会超越他的,无论在黑夜,还是白昼。」他坚定地说著。
  「很好,我等著。」饮尽杯中残留的液体,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翌日,黎明之际,画室里出现一抹幽幽人影。
  揭开遮布,就著隐约的晨光,雷杰可以看见画中人比例完美的身躯。
  那是他。
  只有粗略轮廊而尚未著色的画,笔触自然地显露出画者不安定的心情,为作品添加几许不确定的期待。
  端详著画,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已痊愈的右手抚上,些微炭粉沾上他的指尖,他不由得感到惊讶,原来自己的手,也可以沾染钢铁火药之外的物质。
  房里漂浮著的松香味,和他常闻到的烟硝与小麦香截然不同。只见石膏像、静物、画笔及各种颜料散布四处,当淡柔的晨光渗入寂静空间时,雷杰也在蒙胧里嗅出一丝叛逆,以及独特的宁静自得。
  撕去四周的纸胶,他仔细地将画卷好收进卷筒里,背起和初到巴黎时一样的简单行囊。他清楚明白自己带不走一项东西,却也多带走了一样东西。
  带不走的是他一部分的心魂,多带的东西叫想念。
  「我讨厌小毛头,在你长大前,别来找我。」画室外,有抹娉婷身影倚在二楼楼梯口,盯著他踏出那间房。
  「你所谓的长大,是指多大?」
  「差不多……和现在的我一样大吧!」
  「若我反悔了,想提前来找你呢?」雷杰轻声问道,话里有著期待。
  「那,就再说吧!」
  男人於是转身消失在迎著阳光的门口,那年冬天,雪的巴黎,她二十五岁,他二十二岁。
  *** ** *** ** *** ** ***
  听见救命恩人提出的要求後,黑手党少主索伦·萨普奥·基曼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一口白酒梗在咽喉里,半天才吞下肚。
  「我记得你对经营学这方面一窍不通,更无兴趣可言,你若打算要续操旧业,请问这公司要怎么经营?」
  「不是每个老板都必须在公司坐镇,我相信你挑人的眼光。」
  呜……好感动,兄弟竟然会说相信他耶!
  「就依你的,我会另外替你物色人才坐镇公司。」索伦记下雷杰的要求,准备回头再找老爹好好讨论,「保全公司?啧啧,你这样算不算是知法犯法?」
  明明自个儿就是全球所有保全公司的眼中钉,还去和人家抢什么饭碗?
  但若换个方向想,他的确比别人更了解偷儿及杀手的行为模式,这个「全」是绝对保得到的。
  「我只是没兴趣去创一问连自己都不懂在做什么的公司。」他唯一称得上学有所成的,大概也只有这个吧?
  索伦点头表示认同,「真奇怪,以前你从不管『头衔』这种事,要钱顶多也只是投资股票或买买期货,再不就玩玩房地产,这回会想开公司,该不会是你父亲要求的吧?」
  他记得雷杰的养父一直期望儿于能有份正当职业,别像他一样,收手後只能成天在家养老。
  「不。」
  「不?」头号孝子竟然不将老爹排首位,不会是出任务时脑袋摔坏了吧?「难不成……是因为『她』?」
  「你无须知道。」
  「哇!神秘兮兮的,也不想想钱是操纵在谁手上。」索伦降低声量嘀咕著,完全忘了身旁杀手的耳力优於常人,更遑论是这么近的距离。
  「你不愿意帮忙也无妨,毕竟当初是你妈坚持要我……」雷杰冷声说著,不甚在意。
  「行行行,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将那笔钱收回去,我怕你这一收,我马上就得去跳地中海了。」索伦很没志气地向他求饶。
  他老觉得眼前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恩人,实际上比他还要有魄力去统领一个大家族。
  「如果我是你父亲,看见你这种儿子早一枪把你给毙了。」
  「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谁叫当年我不幸重伤被你捡到,外加包成木乃伊给拎回来,那件事到现在都还让我家族感到羞傀,现在我若不依我妈的话替你做牛做马,这条小命哪里还在?」索伦又开始了无意义地自怨自艾。
  雷杰选择不予回应,却忍不住轻触自己那曾经受伤的右臂。
  他的生命,因为这次受伤而有了转机,也在这次的治疗中,在巴黎遗落了一部分的自己。
  从来就没人爱过我……
  当时,她是这样说的。分别後,他更加确信,没人爱她是其他男人的错过。
  *** ** *** ** *** ** ***
  「这回又是什么下得了的大事?」
  「呃……有位客户想请你帮忙动刀,他儿子最近出了场大车祸。」
  「请我?难不成美国的医生全都死光了?」
  「那个……他伤得满严重的,说是需要动几场高风险的大手术,所以这位客户坚持要请你动刀。」
  「所以你就顺势把我推销出去,好替你赚人情?」这样的母亲还真伟大。
  「小榛,对方可是美国国会的大头头,我不好意思得罪的。」人有贪生怕死的权利,她的行为应该是可以被谅解的吧?
  「什么时候?」
  「嘎?」没有欣喜若狂,胡夜糜的回应是惊恐地倒抽一口气。她完全没料到女儿竟然会有答应的时候,这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应该是她年纪大,耳背听错了。
  「我问什么时候?」卓月榛难得有耐性地说了第二遍,也吓得胡夜糜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立正站好。
  这真是太太太……惊悚了!女儿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还是头部遭受严重撞击?
  「我正打算离开法国。」悠哉地坐下,卓月榛发现心平气和与父母讲话,似乎比赌气挂电话更让人感到耳根舒服,而且母亲惊恐的抽气声甚至让她有种想笑的冲动。
  「这个……那个……总之……就是最近啦!」胡夜糜显然被吓得不轻,所以开始语无伦次。
  上帝、玛丽亚、阿拉,菩萨……随便哪个神都好,请保佑来美国的女儿还是她生的那个。
  「我到了会再和你联络,你人在华盛顿吧?」抄完母亲结巴地念完的住址,卓月榛照惯例附上但书,「要对方把该准备的钞票备好,少一张我就不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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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料一笔笔地覆盖重叠,画布上的男子终於不再只是轮廓,只见画中的露天咖啡座阳光灿烂,置身其中的黑衣男人四周却围绕著冷漠与疏离。
  卓月榛看著自己的作品,很想问问此刻小家伙有没有长大了些?话有没有多一点?眼神语调有没有温暖几许?
  如今三年逝去,当初不敢直接跳入爱情的理由她仍不是很明了,但也大约厘清那年心情莫名鼓噪的原因,原来自己并没有失去爱人的能力,只是她不愿、也不敢学著爱人。
  「欵,当你第一次遇见夏娃时,是否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血液莫名沸腾?」她问话的对象正孤单地坐在窗边,盯著窗外看下透的夜色兀自沉默。
  今夜一样是个冬天的失眠夜,一样的空余思念。
  「你明白的,不是吗?」安列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卓月榛搁下画笔,对著画中人,专心咀嚼他的沉郁。
  艺术评论家总说她的每幅画都像是一则故事,她的画笔沾染的是每个主角的灵魂,画出的是每个人最赤裸的真情,他们说那是相机照不出的感动,亦是艺术的真髓。
  其实,她不过是体会到太过膨胀的空虚,才会试图拿别人的情感来填补自己的空白而已。她所画的,不过是自己曾经渴望拥有,却又因吸收不良而屡屡抛弃的东西罢了。
  感动是什么?激情又是什么?没人能够告诉她,只有在安列德伤痛的眼底,她才能看见爱情最揪心的无奈。
  「你说,他会来吧?」
  「天涯海角,他都将为你前来。」看著窗外的男人动也不动地回道。
  「我们是不是都太容易自满,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幸福?」她第一次为自己曾经的猖狂而感到忧心。
  「应该说,我们都只是凡人,不能预言未来,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会错过并非人们的错,只能怪上天给的缘分太少。
  「那你相信爱情是会延续的吗?」
  「我坚信来世。」来世,他仍希望与她在一起,手牵手走过法国南部沾有阳光味的葡萄田陇,在蓝天下拥抱相爱。
  「若真有下辈子,无论天涯海角,我相信夏娃必定会因你前来。」即使住的下再是美丽的伊甸园,只要能在一起,他们也将无怨。
  「不,她不会。」
  「哦?为什么不?」
  「因为在她找到我之前,我会先找著她。」安列德紧握住垂在自己胸口,陪伴他度过每个没有她日子的坠子。
  卓月榛的唇开了又闭,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最值得的爱情,应该,就是这样吧?
  *** ** *** ** *** ** ***
  几天後,她将完成的油画挂上墙面,在这一刻,她突然好想见他,因为她很清楚,雷杰也一直没放弃要找她。
  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
  「小榛,下星期一纽约这儿有场不错的医学研习会,你有兴趣来参加吗?」卓鸣风试探地问。
  「讲些什么?」
  「一些老医生的经验谈,你知道汉斯医生一直想在退休前再见你一面,毕竟你是最合他胃口的学生。」
  「我会过去。」她的确也很久没和那位怪脾气的老医生打招呼了。
  卓月榛没忘记自己是个医生,当流浪与绘画洗去她在生活中累积的厌恶後,她并不打算将贡献在医学院的七年青春白白浪费。
  「到了打电话联络我,我去机场接你。」男声的音调因高兴而显得上扬。
  「不了,又不是没去过纽约,我自己会去找饭店,不麻烦你。」
  「呃……算了,你喜欢就好,我没意见,那就先这样,没事了,掰!」卓鸣风忽然感动得想痛哭流涕,这可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比女儿早挂电话。
  卓月榛对著嘟嘟作响的话筒发呆半晌,怱地想通了所有的事。
  原来,有人一直尝试要爱她,虽然是在伤害之後,但真诚却未因此打了折扣,是封闭心扉的自己执意不愿接受而已。
  她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只是属於她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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